第十二章 色驚塵世

    待眾人皆入席後,立即有侍女上前斟酒布菜。隨後,伯頌高擎滿杯美酒,起身離席,走向石敢當這邊,環視眾人後一臉喜色地道:「相隔近二十年再遇故友,伯頌喜不自勝!石兄更為我引來高朋滿座,足慰平生,來!諸位與我共飲這一杯!」

    眾皆應和。

    隨後交杯疊盞,一番豪飲!只是席間除石敢當與伯頌是多年舊交外,其餘的主客之間皆不相熟,奇怪的是伯頌似乎忘了待客之道,竟沒有將戰傳說等人向他的人引見!戰傳說對這種場面本就從未涉足,倒對此不甚在乎;尹歡看似輕浮,其實是個沉穩內斂之人,更是不會形於神;青衣的身份既然是尹歡的「十三鐵衛」之一,當然不會違逆尹歡的心意;而歌舒長空神智不清,對此也是毫不在乎。

    至於爻意,她給戰傳說的感覺有時是聰穎過人,有時卻像是不諳世事,爛漫無知,此刻她就是如此。戰傳說當然知道這極可能是因為她曾經生活的年代的習俗以及她所處的環境與現在已是大不相同的緣故。

    相反,倒是身為陪客者的那些人大覺納悶,不知南尉伯頌今夜何以如此疏忽,這樣一來豈非冷落了客人?眾陪客多為伯頌的屬從,還有伯頌的長子、次子——也就是戰傳說等人最初見到的兩位錦衣年輕少年。那容貌與伯頌十分相似的是其長子伯簡子,另一人則是次子伯貢子。所以他們縱然覺得不妥,也只是隱在心中不曾表露出來。

    宴席便在熱烈卻很有分寸的氣氛中進行著,眼看宴席即將平平淡淡地結束,忽見伯貢子「忽」地站直身來,高捧著一杯酒,向戰傳說走來。

    戰傳說等人皆有些意外,因為方才眾人本已一一對飲。

    而伯頌的屬從卻知道這一時刻遲早會到來的,他們太瞭解這位二公子了。

    伯頌一愕,隨即似想到了什麼,立時以目光阻止二子的舉措。

    但伯貢子卻假裝未見,逕直走到戰傳說席前,舉杯道:「兄弟伯貢子,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戰傳說尚未開口,石敢當已搶先道:「賢侄,這位是我的忘年之交陳籍。」

    戰傳說一怔。

    伯貢子由他的神情立時感覺到石敢當所言非實,不過石敢當是他父親至交,當然不能輕易得罪,故他又作未知地道:「原來是陳兄,不知陳兄是否賞臉與我乾了這一杯?」

    戰傳說毫無戒備地起身謝道:「應是我敬伯公子才是。」

    伯貢子顯得十分豪爽地將滿杯之酒平伸過來,道了一聲:「請!」

    對方是主人的次子,對自己以禮相待,戰傳說惟有以禮相還,舉杯迎去。

    「當……」一聲脆響,戰傳說倏覺一股內力疾湧而至,一驚之下,反應不及,雖立即以內力相抗衡,但手中的杯子卻在兩股內力相激之下,「啪……」地一聲粉碎,杯中酒水立時飛濺至戰傳說臉上、身上,情形狼狽。

    伯貢子嘴角立時浮現出一抹掩飾不住的得意詭笑,口中卻一迭聲自責道:「貢子莽撞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言語間暗中瞥了爻意一眼。

    知子莫若父,伯頌在次子起身離席時便已有所察覺,但一時尚未找到合適方式阻止自己的兒子,此事便已發生!顯然,伯貢子是有意要戰傳說難看,但事已至此,大庭廣眾之下若責罵自己的兒子,反而更為尷尬,倒不如裝聾作啞,假裝真的相信這只是伯貢子一時失手,這樣多少可為雙方挽留一點顏面。

    卻見爻意竟以衣袖為戰傳說拭去臉上的酒漬,與戰傳說顯得格外親密無間。倒是戰傳說自己為之一怔,神情頓顯不安,而爻意則神情自若,彷彿她的舉止是再正常不過了。

    伯貢子的表情倏然僵住了,爻意的舉止不啻於對他重擊一掌,讓他半天回不過神來。他之所以會對戰傳說施以小計,就是嫉妒爻意與戰傳說的親密,沒想到最終卻弄巧成拙,心中頓時憤慨不已。

    伯頌喝斥道:「混帳東西,還在那兒丟人現眼?真是不懂禮數的小子,毛手毛腳!」

    伯貢子心有不甘地道了聲:「是。」退回自己的席位。

    石敢當不失時機地為伯頌找了個台階道:「年輕人就是如此。老兄弟,難道你忘了我們當年是如何一番情形?」

    伯頌的神色這才略見和緩。

    而伯貢子則一言不發,顯得異常沉默。

    因為這一不甚愉快的小插曲,宴席很快便草草收場了。

    此時雖已入夜,卻時辰尚早,還未到入寢之時。戰傳說並非愚人,當然也感覺到了伯貢子那莫名其妙的敵意,所以決定先到外面走走,以免在南尉府與伯貢子長久相對彼此尷尬。當下他向石敢當等人招呼了一聲,沒想到爻意竟要與他同去,戰傳說想不出推辭的理由,只好應允。

    出了南尉府,兩人都感到有種說不出的輕鬆,雖然伯頌待客熱情,但卻還有伯貢子。

    坐忘城是大冥樂土的要塞重地,所以城中的街巷格外寬敞,以便一旦有戰事,寬闊的街道可供兵馬快速通行,以贏得更多戰機。

    而坐忘城的另一個特點則是沿街的房舍都不會太高大,而且門窗狹小,但鄰街的牆面卻全是堅石砌成,堅固無比。爻意隨戰傳說走了一陣,便留意到這一點,她忽然開口道:「看來,坐忘城城主實是一個極富謀略的人,即使是營建內城也是別具匠心,這種城中自然少不了遍及全城的高聳的刁斗,而沿街房舍低矮,可以保證刁斗上的人的視線不會被阻,可一覽無餘地視察到街上的情形。而沿街堅固無比的石牆又可在萬一城池淪陷時,立即可以憑藉城內複雜的地勢以及堅固的石牆為依托,就地反攻!」

    戰傳說初聽時還不以為意,但聽著聽著就不由深為爻意的分析所折服,他感到爻意對他而言,越來越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謎!有時她似乎懵懵無知,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有時她卻會顯示出驚人的智慧與謀略。

    被爻意的話所吸引,戰傳說也不由對沿街的情形細加觀摩,不知不覺中,兩人已走出好一段路程。一路上,戰傳說感到不少路人投向他們的目光,他明白這都是因為爻意的緣故。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戰傳說本能地升騰起意氣風發之感。

    正信步而行間,忽聞前方有人高呼道:「押三兩銀,押死!」

    「我也押五兩銀,押死!」

    「老子把這三十三兩銀並加這把刀全押上!」一個粗啞的聲音大叫道。

    立時有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押生還是押死?」

    「當然是死!」那粗啞的聲音毫不猶豫地道。

    戰傳說、爻意二人抬眼望去,只見前方一片空地上圍了一大群人,擠得風雨不透,每個人都將身子全力向前探去,不時響起轟然叫好聲。他們的頭頂上是一棵槐樹橫過來的樹杈,上面懸掛了好幾盞燈籠。

    戰傳說道:「像是設了什麼賭局,不過只聽說有賭大賭小,賭單賭雙的,倒沒聽說過有賭生死的……」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個尖而亮的聲音叫道:「都是下注賭戰傳說必死無疑麼?」

    近百個人異口同聲道:「正是!」

    戰傳說愕然怔立當場,與爻意面面相覷!

    戰傳說苦笑一聲,自嘲道:「世間竟會有如此巧合的事……」

    他的話音剛落,那邊已有人得意地道:「美女大龍頭,那戰傳說作惡多端,是不二法門靈使指名要除去的惡人,明日便是最後期限!不二法門行事說一不二,戰傳說必死無疑!這一次,你是必輸無疑了,傻瓜才會押戰傳說能活過明天!」

    立即有不少人大聲應和,間或有轟然大笑聲,場面熱鬧非凡。

    戰傳說卻覺得腦中「轟」地一聲響,猛地醒悟過來——這並不純粹是一種巧合!眾人口中的「戰傳說」雖不是他本人,但卻與他有著莫大的關係。

    戰傳說心中飛速閃念,倒吸了一口冷氣,沉聲道:「果然明天就是靈使定下的最後期限!」

    爻意見他神色有異,便勸慰道:「反正『戰傳說』即使真的被殺,也並不是真正的你。」

    戰傳說搖了搖頭,道:「一旦『戰傳說』被靈使所殺,這樣的消息傳遍樂土後,我要想澄明事實就更難了。」

    這時那尖亮的聲音再度響起:「我美女大龍頭什麼時候輸過?諸位可莫高興得太早!自靈使聲稱要殺戰傳說到今天已過去了九天,既然戰傳說能逃過九天,為什麼偏偏最後一天就不能逃過?嘿嘿,老寇,我勸你別押這麼多,把娶俏媳婦的本錢也押了。」

    又是一陣哄笑。

    戰傳說與爻意都聽出那尖而亮的聲音的確是一個女子所發,也不知此人是如何的美麗,居然被這麼多人稱作「美女」,更不知她為何被稱作「大龍頭」。而「美女大龍頭」這樣的稱呼實在是十分新鮮古怪。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戰傳說與爻意準備上前看個究竟。

    兩人好不容易由人群中擠了進去,已是汗流浹背。戰傳說的手也不知什麼時候起緊緊地拉著爻意的手,生怕失散。

    擠入人群中後,首先映入兩人眼中的是兩條長凳上架著的一塊門板,門板上放著銀錠、玉器、兵器,甚至還有一隻瘦瘦的黃貓!而這些東西下面壓著一個大大的「死」字!

    而另一端的「生」字上卻空蕩蕩的毫無一物,在「生」與「死」字之間,一條粗紅線當中劃過,將兩邊隔開。

    在這簡易「賭台」後,穩穩當當地坐著一個人,高翹二郎腿,頭髮亂亂的,衣飾更是亂七八糟,雙袖高高挽起,一臉滿不在乎地笑意,嘴裡叼著一根草莖,一努嘴,草莖便顫悠顫悠,年紀大概十六七歲。

    戰傳說四下看了看,轉而對身邊的爻意低聲道:「你看哪一個才是所謂的美女大龍頭?」

    因為身邊除爻意外,根本沒有堪稱「美女」的女子,所以戰傳說聲音雖低,卻並未迴避與自己挨得很近的幾個人,包括與他們正面相對的一頭亂髮者。

    爻意剛一搖頭,便見正面對的人已將嘴裡叼著的草莖取下,指了指自己的鼻頭,道:「美女大龍頭自然就是我!」

    聲音尖而亮!

    戰傳說駭然一驚,身邊的爻意亦不由莞爾一笑。

    周圍所有的目光全集中於他們兩人的身上,有人道:「連坐忘城大名鼎鼎的美女大龍頭也不認識,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美女大龍頭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戰傳說難以置信地望著與自己相距不過數尺的嘴叼草莖者,乾咳一聲,正待解釋,對方已很有氣勢地將掌心向下壓了壓,大度地道:「不必多說,不知者無罪。你們也欲加入我美女大龍頭的『露天賭局』,是也不是?」

    戰傳說心道:「此人竟然就是美女大龍頭?我先前還道是個男人,更休說還是『美人』。」

    眼見對方面對爻意這樣的絕世麗人也毫無愧色,戰傳說不由得再對之多看了幾眼,這才發現此人的確算長相清秀,雖然沒有爻意那超凡脫俗的美麗,但卻另有一種精靈之氣,尤其是她的眼神中總有一股野性與俏皮,讓人倍覺其可愛,但若以「美人」冠之,戰傳說深感太過牽強。

    而她的裝扮更是足以讓人嚇一大跳!

    女人當中,有華麗者,有妖艷者,有清純者,有樸素者,甚至還有衣飾惡俗者,而此人卻什麼也不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裝扮過!

    這時,爻意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戰傳說猛地醒悟過來:自己一直目不轉睛地打量對方,卻還沒有答覆對方。略一思忖後,他道:「正是!不知這露天賭局是如何個賭法?」

    「美女」重新將那根草莖銜入口中,對站在她身後的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揚了揚下頜——這一動作讓戰傳說留意到她的唇與下頜之間有一個向下凹陷的優美弧度,而頸側還有一顆紅痣。

    那高大如鐵塔般的漢子洪聲道:「靈使決定要殺了逆賊戰傳說,明日就是最後期限。你若是認為戰傳說能活過明日,就將賭注押在『生』字上,反之則押在『死』字上,押多賺多,押少賺少,押定離手!」

    戰傳說哈哈一笑,道:「這等賭法倒十分有趣!」

    「美女」看了他一眼,道:「既有興趣,何不下注?」

    戰傳說、爻意二人氣質不凡,早已成了眾人矚目的核心。聽「美女」此言後,都一迭聲地催促戰傳說。

    戰傳說身上並無銀兩,只有劫域哀將的那把苦悲劍,雖然他亦知此劍邪惡,但如此不凡之劍輕易棄去又未免太可惜了,所以一直帶在身邊。他想了想,取出了那把苦悲劍,向「美女」道:「姑娘,我願以這把劍押注,不過此劍對我有不同尋常的意義,所以在勝負未分之前,請姑娘切莫打開看它,亦勿將它損壞。明日過後,我會來取回這把劍!」

    「美女」本是漫不經心的神情此時微微一變,眼中有了亮光,她道:「如此說來,你是有必贏的把握?」

    戰傳說含笑點頭,心道:「我戰傳說豈會那麼輕易死去?不管冒充我者有著什麼樣的陰謀詭計,我都會讓它最終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靈使追殺「戰傳說」之事一直在樂土傳得沸沸揚揚,那麼當戰傳說設法讓世人知道真相時,必然是萬眾大嘩!縱然要做到這一點絕不容易,但戰傳說已決心為自己的榮譽而奮鬥不息!想到這一點,他心中不由豪情滿懷。

    「美女」身後立即有人提醒道:「大龍頭,問一問他這把劍值多少銀兩?」言下之意自是要她防備一旦這把劍有了什麼差錯,戰傳說會大耍無賴,漫天要價。

    戰傳說當然明白這一點,但他對此並不在意,而是淡然道:「我這把劍就算半兩銀子吧。」

    此言一出,眾皆大感意外。

    即使再普通的劍,也不會比半兩銀子廉價更多。

    「美女」似乎對戰傳說有了興趣,她將身子坐正了,正視著他,道了一聲:「請!」

    戰傳說舉起包裹著的苦悲劍,自信一笑,隨後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將劍輕輕地放在了「生」字上!

    「轟……」

    周圍立時如炸開了鍋般一片混亂,眾皆大感意外,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美女」的眼中亦閃過一抹異色,她緩緩地自木椅上站了起來,上上下下打量了戰傳說一番,方開口道:「你覺得靈使無法誅殺戰傳說?」

    戰傳說沒有說話,因為對方的問題本就不需要他回答。

    「美女」一直顯得漫不經心的臉上顯現出少有的凝重,她沉默了片刻,忽哈哈一笑道:「朋友能否告訴我為何押生而不押死呢?難道你不知道不二法門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嗎?」

    戰傳說神秘一笑,道:「賭局中賭的本就是運氣,並不需要什麼理由!我若輸了,這把劍便歸你,若是我僥倖贏了,除了取回此劍之外,再得半兩銀子,至於其它的,並不重要。」

    「美女」又是一怔,隨後撫掌道:「有道理,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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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南尉府的途中,爻意終於忍不住問道:「這露天賭局荒誕古怪,你為何也要插手?」

    戰傳說沉吟片刻,道:「在樂土人看來,沒有不二法門無法實現的承諾!而這種信任並非因為盲目迷信,而是源於無數的事實,連我也相信這一點。只不過我知道這一次靈使既然成功了,所殺的也是假的戰傳說而已。奇怪的是那……那美女竟敢設這樣的賭局!在常人看來,這是昭如明月的事,設局者必輸無疑!難道,她也知道被靈使追殺的並非真正的戰傳說?」

    說到「美女」二字時,戰傳說不覺好笑,他繼續道:「再說若所有的人都押在『死』這一方,太不吉利,我這麼做,也是為自己討個綵頭。」言罷,連他自己也不由笑了。

    爻意道:「看樣子此人雖然年輕而且行跡古怪,但倒頗有威信,而且他人對她都頗為信服,不怕她將銀兩財物一古腦兒捲走,遠走高飛。」

    戰傳說頷首認同,心中暗道:「此人也算是絕世無雙,獨一無二了。」

《玄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