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梟雄紅粉

    無獨有偶,光福寺大雄寶殿裡又擺了桌豐盛的酒宴,同樣也是為了招待一個由中原來的少年。

    所不同的是他穿了身藍衫。

    紅衣幫裡的人物頗有幾個認識他——藍衫客花滿樓。

    在牡丹宮總舵,花滿樓確實給紅衣幫添了不少麻煩,尤其是他當場殺死了右護法鬼見愁史文通的相好牡丹花姑楊玉華;嗣後不久.又因他在天泉古洞喪了長老蓋天王葉希賢的原配夫人綠蜘蛛夏雲燕——花滿樓確乎罪莫大焉。

    無奈,花滿樓諳熟少林絕技一指禪功,其人的劍術更是凌厲、詭秘,與少林達摩劍法相較略無遜色——

    西川二鬼閔氏兄弟何等身手,竟非其敵。

    世上的事偏偏就是這樣:有懷璧之罪,便有懷璧之福。

    當紅衣幫主獲得花滿樓的行蹤後,之所以不聚眾截殺,而是苦心孤詣、設謀把他挾進總舵,亦或恰如喪身天泉古洞的夏雲燕所云,紅衣幫正值用人之際,非到萬不得已,但凡武功高手都盡可能不殺;把他們帶回總舵去,軟硬兼施,總要他為紅衣幫所用。

    亦或正是基因於此,紅衣幫主為之備下了這場酒宴。

    排場較接待冒牌的「白衫客」喬玉影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雲燕人老珠黃,葉希賢早已和在黃河岸邊掠來的粉面妖狸呂秀嬋搞得如膠似漆;夏雲燕夭亡,葉希賢正可無所顧忌。與花滿樓同桌而席,他也只怒沖沖瞪了對方兩眼了事。

    而鬼見愁史文通卻不然。一則他煞費苦心弄來了個「白衫客」竟是假的,他自覺臉上難看,心裡不禁悻悻然。再者,從華山紫風林珊住進邛海之際,恰值楊玉華奉命去牡丹宮臥底,他便對林珊動了心思,豈料,林珊竟軟硬不吃——她一身武功了得,輕易近身不得——偏偏楊玉華又死於非命。他雖對邛海孤雁朱玉鳳饞涎欲滴,怎奈,伊人頂著個公主的頭銜,他又怎敢輕易上手?

    這段時間以來,他直覺得自己彷彿成了熱屋頂上叫春的公貓,有勁、有氣卻沒處發洩。

    他坐在二長老的下首席上,與花滿樓隔席相對,兩眼惡狠狠地盯視著對方,只恨不得從他臉上咬下塊肉來,

    酒過三巡。勾魂鬼閔興南呼地站起身來,衝著對面桌上的花滿樓拱了拱手,道:「好香的一塊羊脯啊,花大俠,您嘗嘗看。」聲猶未落,挑著一塊羊脯的餐刀挾嘯向花滿樓飛去——他是暗奉紅衣幫主之命,於此一試花滿樓的身手,迫其施展一指禪功。

    但見花滿樓微微笑道:「在下不喜歡吃羊肉,還是閔大俠自己用吧!」若無其事地抬起手腕,正對餐刀,內力猛吐.「呼」的一聲,那柄餐刀又反飛回去——挾風帶嘯,力道比來時大了許多。

    閔興南有意賣弄,不用手接,只大口一張竟將那刀尖銜住,隨即大噬起羊脯來。他狀甚豪邁,卻有苦難言;餐刀刀尖刺破舌尖,疼痛難忍,只是沒有顯露出來。

    席間響起一片哄然大彩。

    史文湧見閔興南嘴角有血絲,知道他吃了虧,舉杯站起身來,叫道:「久聞花大俠武功超卓,俺敬你一杯!」說著話,人不離席,腕力猛吐,一隻斟滿酒的銅樽疾如電射,逕向花滿樓劈面飛去。

    花滿樓呵呵笑道:「史護法不必客氣。」但見他揚臂一掌拍出,那酒樽在空中稍頓了一下,倏又反向史文通飛去。史文通忙揮掌發功,一股極強的內力又把那銅樽逼住,在空中停了一瞬,復又向花滿樓緩緩飛去——酒樽在兩股內力作用之下,搖搖晃晃。

    往返幾度,史文通終於招架不住,無奈,伸出手去接那酒樽;不料,花滿樓突地收回掌力,酒樽「啪」的跌落席面上,酒漿濺在史文通身上,狀甚狼狽。

    史文通羞得面紅耳赤,頹然坐下。

    但見花滿樓淡淡一笑,道:「多謝史護法關照,我這裡也敬史護法一杯。」他說著話,端起酒壺,內力一發,酒從壺嘴射出,白花花一縷酒線,堪堪注入史文通面前的杯裡。

    一杯斟滿,不曾外溢,酒線倏止。

    史文通驚氣交加,臉上倏忽變色。

    武林中人居多豪放不羈,每每為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便要怒目相向,乃至動手拚個你死我活:然而,一旦明知技不如人,也只有忍氣吞聲。這種忍氣吞聲確不失為明智之舉。

    廳裡的一片采聲窘得史文通面如豬肝。

    紅衣幫主待彩聲甫落,笑吟吟站起身來,道:「花大俠果然技藝超群,本幫主得蒙大俠折節向投,實乃幸甚。」

    花滿樓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幫主此言由何而來,在下雖蒙貴幫長老相請、來貴幫一睹總舵風采,卻絕不曾提及列身門牆之事……」

    紅衣幫主打斷他的話,「呵呵」笑道;「花大俠何必過於拘泥。廖長老素來溫良恭謹,與大俠所說不過言詞遊戲而已。敝幫雖偏居西南一隅,卻是權宜之計,不日內便當染指中原,便是於當今天子手裡奪得九五之位亦未可知。花大俠藝業驚人,何不與席間眾位英雄並肩攜手,將來勢當紫袍玉帶,光宗耀祖,才不辜負這副好身手;象花大俠這樣,一味浪跡江湖,豈不可惜?」

    花滿樓心中一凜:「觀此人頗具王者風範,原來竟有這般野心——縱使你紅衣幫勢力龐大,又怎與朝廷抗衡——這廝死定了!

    他既將這般話說在大庭廣眾之下,可見無所畏懼——廳中人儘是他的死黨。

    然,我已知他心計,他還能放我走嗎?」

    花滿樓心裡沉吟,便於對方的話置若罔聞,就像根本沒聽見對方說話一般。

    紅衣幫主等了一會兒,見花滿樓仍默然而坐,不禁心裡有氣,淡淡一笑,道:「本幫主雖求賢心切,卻也不屑於追人就範;無奈,又不願與花大俠失之交臂,只好請大俠暫且留下。住處雖稍顯齷齪,卻不漏雨,至於酒食,乃本幫主待客之物,花大俠既不願為客,便不用也罷,等大俠願為座上賓時,儘管呼喚下人便是。」

    花滿樓依舊默然。

    笑面閻君陸子謙呼地站起身來,戟指花滿樓道:「姓花的,你沒聽見我家幫主說話嗎?」

    花滿樓見自己再不出聲已說不過去,他淡淡一笑,道:「他說不說是他的事,我聽不聽是我的事,與你何干!」

    陸子謙氣得臉上變色,離座走出幾步,冷冷道:「花大俠一身傲骨令在下佩服,笑面閻君欲請花大俠賜教幾招。」

    花滿樓心想:「也只有趁和這廝交手的機會設法闖出大廳,至於其他等等,一切都顧不得了!」

    「在下初蒞貴幫總舵便得蒙左護法賜教,甚感榮幸。」他笑吟吟走到陸子謙面前,相隔丈許,左拳右掌,合抱一拱,道:「請賜教!」

    陸子謙說了聲:「得罪!」聲猶未落,左掌向外劃個大弧,右掌「雪湧藍關」,「呼」的一聲,直劈對方前胸。這一掌勢勁力疾,掌未至,風先到,先聲奪人。

    花滿樓喝了聲:「好功夫!」右手「分花拂柳」往外一架,左手圈回,彎擊對方腰肋。陸子謙左掌翻上,「立地通天」橫切對方右臂,右手使了招小擒拿手的「降龍伏虎」招數,反扣敵腕.花滿樓兩手收回,左腿飛起,一式「蓮花盤腿」,橫掃對方中路;陸予謙躍起避過,「百鳥朝鳳」,雙掌合拍敵人面門。

    兩人忽分忽合,轉眼拆了二三十招,雙方均不由暗暗佩服。

    陸子謙見鬥敵不下,暗運掌力,掌心立見一團黑色,攻出的掌風又腥又臭,令人窒息。花滿樓知道他施出於陰毒的黑虎掌功,不敢小覷,暗運玄功,揮掌如飛,剎那間,掌風呼嘯,掌影如林,把對方攻出的陰毒掌風掃蕩殆盡。

    陸子謙竭力施為,竟覺惺臭的掌風反蕩回來,直衝鼻子端,不禁大怒,揉身疾進,右掌呼的一聲拍向花滿樓前胸。花滿樓也不閃避,雙掌迎面一晃,右手反扣陸子謙手腕,左手以掌代刀猛切他臂肘。

    花滿樓這一招「漢王斬蛇」凌厲非常,敵人的手腕只要被他扣住,右臂非斷不可,陸子謙吃了一驚,急忙縮手、收招,向後躍開數步。總算他見機得快,右手背仍被對方的掌緣掃了一下,疼痛鑽心。

    陸子謙身為紅衣幫左護法,身份極高,掌法上輸招,不禁氣怒交加,喝道:「花大俠拳腳果然厲害,咱們在兵刃上見個真章!」

    喝聲中,手裡已多了一對朝天筆,發招「猛虎出山」,雙筆幻作兩道烏亮的寒光,挾風帶嘯,筆鋒點點,宛如滿天花雨,遍襲花滿樓前胸諸大穴道。

    花滿樓耳聞他朝天筆厲害,不敢小覷,亦從背後拔出寶劍,發招「分花拂柳」,寶劍登時幻作道道銀弧,但聽「叮叮鐺鐺」一陣脆響,劍、筆相交十餘下之多。

    花滿樓不曾見識過對方朝天筆的招數,一連施了幾式守招,青鋒劍揮舞如飛,把週身封了個風雨不透,只冷眼看他筆法,並不急於出手攻敵。

    陸子謙鬥敵不下,心裡十分焦急,朝天筆出手,招式連綿不斷,一味進手路數,攻勢凌厲至極,怎奈對方門戶封得嚴緊,急切間又怎攻得進去。

    陸子謙的這對朝天筆乃海外異鐵打造,長二尺四寸,不但沉重,而且不懼寶劍利器,雖較之尋常判官筆長了許多,使的仍是判官筆招式:詭秘異常,攻俞打穴,得心應手。他在這對筆上浸淫了二十幾年功夫,江湖道上罕見敵手。

    卻怎奈,花滿樓師門武學淵博,由少林達摩劍法脫胎而成劍法更棋高一籌,二十幾個照面甫過,他對敵手的朝天筆法已心中有效,突然間招數一變,當即反攻,只一招「風起雲湧」,青鋒劍攪起如山風柱,盪開對方雙筆,刷刷刷一連劈出幾劍,「呵呵」笑道;「憑這幾手筆法也敢妄自尊大,閣下忒不自量力了吧,棄筆與地,盡早認裁服輸!」

    陸子謙不禁大怒,喝道:「怕也未必!」喝聲中,他盤旋一周,重又撲上,朝天筆上下翻飛,聲東擊西,快若奔雷摯電,剎那間攻出「獅子張口」、「黑熊反背」、「仙猿摘桃」幾記狠招。

    花滿樓揮舞青鋒劍接架相還。這一刻,他二人以快打快,翻翻滾滾,倏分倏合,轉眼間又拆了二十幾招。

    場外數十武林高手,初時尚可見他二人發招易式、接架還手,漸次,已只能見一片如雪劍影與兩團烏亮光華攪在一處,勁風呼嘯:不時兵刃相交,火星四濺,鏗鏘悅耳。

    好一場武林高手廝殺,眾人驚歎、喝彩之餘亦不禁為他們雙方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這瞬間,花滿樓一連攻出「橫江飛渡」、「罡風掃葉」、「浮丘挹袖」幾招,威勢大增。陸子謙漸趨技窮,被凜凜劍氣迫得連連後退。

    花滿樓陡見他一招「童子拜佛」,招式使得稍老,即刻使招「九品蓮台」』一劍下斬,一劍上撓,刷刷兩道銀弧,陸予謙招架不及,幾片衣衫化作蝴蝶,翩翩飄落。

    鬼見愁史文通見陸子謙勢危,喝一聲:「孺子休狂,我來也!」縱身撲上,腕力猛吐,施招「玉帶纏腰」,桿棒宛如靈蛇巨蟒,挾嘯纏向花滿樓中路。

    花滿樓本欲奮力施為、迫退陸子謙之後衝向殿門,卻不料鬼見愁插手進來,無奈,旋身一式「秦王鞭石」,揮劍斜削他掌中桿棒。豈知,在曹州牡丹宮時,史文通的桿棒被花滿樓削斷過一次,如今先有防備,他招式一發即收,桿棒劃過一道大弧,倏忽攻向敵人上路。

    花滿樓倉促間閃身躍開——衝向殿門的機會頓失。

    陸子謙並不撤下,竟揮舞朝天筆反攻上來,與史文通聯袂對敵,場中情勢頓成以一對二,花滿樓立處劣勢。

    飛天禿鷲鄒全保因花滿樓傷了他拜弟鑽雲鷂子周克宏的性命,對花滿樓恨之入骨,見陸、史二人一時尚難取勝,對身旁的洞庭釣叟太史復輕聲道:「太史兄,幫主分明想留住這廝,一旦事成,哪裡還有我們十三連環塢、東西天目山的立錐之地,不如趁此良機廢了他,也稍解克宏賢弟之仇。」

    太史復稍一遲疑,道:「也罷,送他歸天!」

    他把身邊釣竿操在手裡,揚臂一抖,丈許長的釣絲往花瞞樓手腕纏去,亮閃閃釣鉤直襲他手腕脈門穴,

    花滿樓聽得兵刃破風,側目望去,倉促間,只見鄒全保手握釣桿發招,竟沒看清釣絲來路;及待看見一點寒光疾如流星般打向右腕,不禁大吃一驚,連忙一個「懶龍臥道」,身形貼地劃出丈外。

    恰在這時,紅衣幫主揚聲叫道:「你們只需留住他,切不可傷他性命!」

    場中幾人都不禁一怔,花滿樓乘這瞬間之機,「嗖」的拔身而起,一式「燕子穿簾」,凌空向右首窗格撞去。

    鄒全保見花滿樓逃走,認為時機已至,右臂倏揚,一道暗藍色光華電射而出。

    此刻,花滿樓已掠近窗格,忽聽腦後暗器破風,大吃一驚,無奈,身軀凌空,無從閃避,只覺右臂一震,登時麻痛鑽心;雖「喀嚓」一聲,窗格被撞得粉碎,他的身軀卻「撲通」跌落在地上。

    花滿樓原就跌了個發昏章二十一,更兼毒氣攻心,勉強站起身來,卻晃了兩晃,重又歪倒地上。

    紅衣幫主的臉沉了下來,逼視著鄒全保道:「你這暗器淬的什麼毒,怎這麼厲害?」

    鄒全保心中一凜,忙抱拳作揖,道;「幫主,屬下也只是想留住他,屬下的毒龍錐雖然厲害,卻只迷人心智;便是不用解藥,幾個時辰後藥力也可消退。」

    紅衣幫主臉色稍霽……

    花滿樓昏昏醒來時,發覺自己是被關在一間又矮又小的房子裡,房屋低矮,卻甚牢固,只有一扇小窗——日光從窗格間斜射進來——屋內既無床凳,更無寢具,只是牆角有一堆蓐草。門窗都安了拇指般粗細的鐵條。

    這是間土牢,彷彿官府裡專為關押待決重犯的土牢。

    若在平時,花滿樓或可將那些鐵條扭斷,但此刻,他穴道受制,亦只能望之興歎了。

    所幸傷口已經處置,只稍有些痛癢,

    花滿樓頹然依坐在蓐草上,不由得想起在洛陽牡丹宮裡的石牢,心中泛過一股冷笑;境遇雷同,人事皆非,卻不知……

    小窗口出現一個人影——是錦豹子徐洪濤,他詭譎地笑了笑,道:「花大俠,委曲您了,請先在這兒呆幾天吧,三五天是餓不壞人的;若閣下真餓得受不住,亦不妨吩咐一聲,廚房裡隨時有招待客人的酒菜。但,還是幫主的那句話,酒食是紅衣幫待客之物,花大俠既不願為客,不用也罷。」說完話,他得意洋洋地笑著走開了——顯然,他不會走遠,他在看押花滿樓。

    花滿樓盡量克制自己不氣不怒,待徐洪濤去後,便跌坐蓐草上默默調息,希圖盡早恢復功力,衝開被封的穴道。

    夕陽落山,牢房裡漸漸暗了下來。

    過了個許時辰,花滿樓感覺到體內真氣仍無法凝集,心裡不禁慌了起來。

    幾乎同時,忽又覺一陣騷癢,似有無數小蟲在身上噬咬爬行;他嚇了一跳,轉眼間又放下心來,知道並非是中了什麼異毒,而是雖不能傷人卻最令人討厭的虱子在作怪。

    他慌忙離開那蓐草,站立在屋地上,非常認真地捉起虱子來——那樣子確乎又狼狽、又滑稽。

    他可以一掌打死一個粗壯、高大的黃牛,但對那米粒大小的虱子卻覺手足失措,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捉到一隻,咬牙切齒地捏死它,復又去捉……

    暮色漸深了,已難再看清虱子,但他還在捉,就好像除了捉虱子之外,他再也無事可做——

    哪兒發癢,手就伸到那兒。

    他站累了,卻不敢再坐回那堆蓐草上,在對面一個屋角落坐了下來。

    牢房裡又陰又濕,牆角地上長了一層青苔,

    豈知,他剛坐下,又慌忙站了起來——一股陰寒之氣使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無可奈何,只好站在屋心。他不再去捉虱子;並非身上已不再癢,而是被另一種來自軀體內的,較之騷癢更加難耐的感覺替代了。

    餓,腹腔裡「咕咕」亂叫,喉嚨間也乾渴得厲害。

    當徐洪濤傳達紅衣幫主之意,不再把他當「客人」對待時,花滿樓便已有了忍受飢渴的準備。但,準備是一回事,能否忍受得了則是另外一回事,

    這飢渴尤其古怪,若是正忙著做什麼事,或能不覺;然而,花滿樓此刻被關在土牢裡,無所事事,功力未復,情知逃不脫,除卻呆著,又能幹什麼?

    忽聽門外一個聲音叫道:「花大俠,幫主在花廳裡擺下酒宴,差小的來請教——大俠是否肯纖尊為座上賓?幫主曾吩咐過,即使花大俠不屑名列紅衣幫門牆,只需寫出『一指禪功』幫主亦拿大俠當貴賓招待。」

    花滿樓聽出是徐洪濤在叫,只氣得牙根發癢,卻又無可奈何,悻悻然轉過身,一屁股坐在牆角里,再也不動。

    隔了一會兒,徐洪濤轉身去了,嘴裡嘟嘟囔囔不知說了些什麼。

    花滿樓又氣、又餓、又乏,終於昏昏睡去。

    翌晨,花滿樓朦朧中聽得牢門上的鐵鏈一陣怪響,睜開眼時,見徐洪濤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道:「在下奉幫主之命來看望花大俠——這一夜睡得可好?」

    花滿樓嘴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轉過身去,給他個不理不睬。

    忽覺兩肩井穴上一震,登時半身麻軟。

    又聽徐洪濤冷冷道:「花大俠,實在對不起——幫主有令,在您心甘情願地成為紅衣幫的座上賓之前,只好隔不久便封一次你的穴道,大俠且莫把帳記在區區身上。」

    花滿樓氣得牙根發癢,也只能長長地歎了口氣。

    徐洪濤又待了一會兒,見對方始終不理睬自己,亦覺無趣,轉身逕自去了。

    這一天更加難熬。但是,花滿樓確非尋常人可比,童年的遭遇、盤山少林寺裡的磨練,已使他的性格迥異於常人;他索性跌坐在濕漉漉的地上,兩手合十,雖然尚不能疑集內力,卻也依照邋遢僧的傳授,默默地習練起內功心法來。

    好不容易挨到紅日西沉,徐洪濤又來封花滿樓的穴道。

    花滿樓心裡不禁一陣苦笑:「這廝也忒小心,莫非我成了這般樣子,還能衝開穴道嗎?」

    他不再理會身外的一切,自顧跌坐在那兒、閒目垂首默默調息,逾時來久,便已進入物我兩忘之境。

    忽聽一陣「唏蘇」聲響,花滿樓吃了一驚,睜眼看時,屋裡已多了三個人影,他怒問道:「你們是誰?」

    沒人回答,卻有兩個壯漢走到他身旁,一邊一個架著他向對面牆角下走去。

    那些蓐草已被胡亂翻在一邊。

    原來那堆蓐草的下面竟是塊石板,石板掀起,下面赫然一個洞口,隱約可見有幾圾石階,

    花滿樓心中詫異,想問:「你們這是帶我上哪兒去?」但只說出了個「你」字,卻又住口,心想:「如今他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切只好任由他們。」

    石階下面是一條地道,曲折深遂,也不知通向那裡,一陣陣陰森潮濕之氣令人作嘔。

    可是,花滿樓已經什麼也嘔不出來了,他兩天水米沒沾牙,肚子癟得幾乎貼上了脊樑骨,乾嘔了兩聲,連口水也沒能吐出。

    他渾身幾乎一點力氣也沒有,既有人攙架著,便索性一點力氣也不用;但,他仍能感覺到,腳底下坎坷不平——

    他們走得很慢,

    忽覺眼前一亮,走在前面那人亮起了個精巧的火摺子。

    光亮中,只見那人並不魁梧,甚至有些纖弱。

    「他是誰?」

    花滿樓的腦海中逐個閃過光福寺大雄寶殿裡的身影,卻說什麼也和面前這個人對不上號;既無結果,便不再去想,他又閉上了眼睛。

    四下裡靜謐死寂,只聽得幾人沙沙的腳步聲,地道越來越窄,有時候花滿樓的身子需要側過來,讓那兩人一前一後地架著,他揣摸著這時早已走出了數里之外,忍不住問:「你們這是把我弄到哪兒去?」

    他的聲音雖輕,但在這地洞裡卻顯得很大,只是沒有回答;對方彷彿都是聾子。

    忽聽攙架著花滿樓的一個人叫道:「林……主人,應該向那邊拐的。」

    前面那人冷冷道:「你知道什麼,跟著走好了!」聲音不大,卻甚威嚴,旁邊這人果然不再說話。

    又過丁一陣,花滿樓感覺到是在向上走了,地道也寬丁許多,只是腳底下沒有台階。

    果然走不多遠,有扇暗門被推開,一股清洌的風吹了進來。

    走出洞口,赫然是間寬敞的房子,火摺子熄滅了,淡淡的月光從窗格間灑了進來。

    人在黑暗的地方呆久了,便覺得這月光很明亮。

    花滿樓即刻斷定這兒不是尋常人家住的房子,尋常人的屋子裡不會有如此芬芳的氣味。

    那「主人」身子也沒轉過,冷冷道:「他身上太髒,你們準備些水,給他洗個澡,然後再給他弄些東西吃,他餓得久了,可以先吃些稀軟的東西。」

    那兩個人恭恭敬敬地答應著。

    但聽花滿樓道:「多謝關照,若真有飯吃,還是大魚大肉的好;如果有酒就更好。」

    「主人」沒應聲,只肩頭聳動了一下,開門走了出去。

    花滿樓被放在地上,兩個壯漢隨著走了出去。

    片刻後,那兩人又走回來,一個提了只巨大的木桶,裡面裝了水,還在冒著熱氣;另一個手裡捧著一套乾淨、整潔的衣眼——竟也是一套藍衫——鞋襪擺在上面。

    既來之則安之。花滿樓也不再多說話,洗過澡,換了那身衣服,頓覺渾身愜意。

    案幾上點燃一隻巨大的蠟燭,屋子裡亮如白晝,花滿樓四下看了兩眼,不禁滿腹狐疑;但,他已無暇顧及其餘——

    那兩人正把熱騰騰的飯菜擺在桌子上,酒菜香味襲來,他已禁不住饞涎欲滴了。

    吃飯時,那兩個壯漢一直守在旁邊;兩人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動也不曾動過,就像是兩尊泥塑。

    飯吃完了,花滿樓正遲疑著不知該不該向對方表示一番謝意,但聽一人淡淡道:「閣下酒足飯飽,也該休息一會兒了!」

    花滿樓剛剛意識到了些什麼,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覺頸後震痛,頓時暈了過去。

    中、晚兩餐,花滿樓同樣似傀儡般地被人擺弄,唯一令人愜意的是;酒足飯飽。

    花滿樓再度醒來時,已是午夜時分,四下裡漆黑一團;但,他卻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睡在一張寬大舒適的床上。

    忽覺身邊隱約有呼吸聲,他心中一凜,忙凝聚功力,怎奈,身上被封的穴道,雖已被解開,但真氣卻提不起來。

    驀然,花滿樓驚異地感到一股奇妙的脂粉和著異性軀體的氣味直衝鼻端,他不禁一陣激動,忙收斂心神;豈知,就在這時,那嬌軀動了,一條粉臂伸了過來……

    花滿樓嚇了一跳,挺身坐了起來,輕聲喝道:「你、你是誰?」

    一個聲音輕輕道:「怎麼,當真把妾忘了嗎?」

    聲音甜甜的,卻明顯的有一股溫柔、愁苦、哀怨。

    這聲音使他不由得想起在曹州牡丹宮的石牢裡,看到林珊被關進石牢後,自己怕她發覺,憋忍了很久、終於長長地喻了一口氣,竟被剛剛醒來的林珊發覺……

    花滿樓心中不禁一陣驚喜:「你、你是林……」

    眼前突兀一亮,蠟燭被點燃了,花滿樓登時目瞪口呆:床上依坐著的正是華山紫鳳林珊!

    她此刻僅穿了件薄如蟬翼的粉紗睡袍,那軀體誘人的曲線,如脂賽玉的肌膚隱約可見。

    尤其朦朧,則更充滿誘惑——花滿樓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相公果然想起妾了。」林珊媚然笑道:「花相公,這床上你睡得,難道妾卻睡不得嗎?」

    花滿樓心神一震,卻忽地想起了什麼,訝道;「你,你不是……」

    他的話沒說完,林珊已倏地撲進他的懷裡,癡癡道:「相公,一別數月,妾好想你……」

    花滿樓臉色倏沉,道:「豈有此理,你不是不知道,在下焉是那種苟且之輩。」

    但見林珊的臉也沉了下來,道:「相公,妾知道你是位大俠,仁人君子,可是,相公或還記得,在那個石牢裡妾已經說過,妾此生必得服侍相公,至死不渝……」

    花滿樓再也不忍心推開懷裡的嬌軀,卻極力穩住心神,遲疑了一下,道:「林女俠,以眼下情勢而論,你已投在紅衣幫門下,而在下又是紅衣幫主的階下囚……林女俠的這番美意,在下實不敢領。」

    林珊狠了狠心,低頭道:「相公,妾在黃河渡口被俘,入他紅衣幫亦不過是苟且偷生,但,妾對相公卻是真心,你我如此重逢,也算蒼天有眼,賞我……相公,別忒固執了,便當是春風一度,亦可聊解寂寞;我……」

    他卻沒有動,只在這瞬間,秦麗蓉那憂怨的嬌靨倏忽浮現在他的面前:「花大俠,雖然說大家都是在昏迷之中,但,那肌膚之親卻……我還是個姑娘,日後一旦……你、你可得……」

    花滿樓不禁打了個冷戰:「是啊,那次肌膚……我已當為人家負責,何況,車外還有幾個人在……」

    他遲疑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把和秦麗蓉在篷車裡的那段際遇細細對林珊說了,隨之道:「無論如何,她是個名門閨秀……」

    林珊「格格」笑了起來,她笑得那麼嬌艷,嫵媚,喃喃道:「相公,我知道她在哪兒,我會幫你把她救出來的。」

    花滿樓心裡的喜歡、愛慕在迅速地增加著……

《藍衫花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