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重重怒潮

    一輪紅日,爬上鳳儀峰頭,峰上籠罩著騰騰殺氣

    鳳儀峰頭,所有的五鷹鷹主,破例地一齊奉派在四面八方警戒,如臨大敵。

    鳳儀殿中一片死寂,一個輪值的鷹士也沒有。

    連從小侍奉冷面仙子的小靈、小慧也被遣開。

    只有黃衣首婢,已由冷心韻大次提拔,破格升為近上令鳳,專門負責代傳太上旨意,號令全幫。在名義上,她仍是黃鳳座下首婢;在實權上,她等於太上的近臣心腹,如她代表太上傳令指揮五鳳,連五鳳也得聽她的。

    這固然是冷心韻對她上次勤王救駕的酬勞,實在也是冷心韻對她的機智、能力有了由衷的賞識。

    雷陰婆則已調為外殿總管。

    這時,正當晌午時分。

    雷陰婆倚著枴杖,守在鳳儀殿正門外十丈左右,風吹白髮,面色木然。

    黃衣首婢,侍立在冷面仙子身後。

    殿中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天龍老人藍公烈面南而坐,和冷面仙子遙遙相對。

    弄月老人白吟風與醫聖毒王司徒求分坐在藍公烈左右客位。

    雙方的面色都可說很難看。

    冷心韻面罩寒霜。

    藍公烈嚴肅凜然。

    白吟風雙手緊握,沉吟冥索。

    司徒求低頭呆視著自己按在膝上的雙手,毫無表情。

    連似乎是「局外人」的黃衣首婢也肅穆如慷慨赴義的烈士。

    空氣有似凝結。

    顯然,雙方已因話不投機,陷入僵局。

    弄月老人心情最沉重,因他已看過冷心韻寫給藍公烈的柬帖,確是難題。

    由於他們迄今都不知巫山天風老人已死,葛品揚也未輕洩這種重大之事故。如要藍公烈做到冷心韻所提出之「第二條」,別說有悻情理,以天龍老人之性烈如火、寧折不彎之脾氣,如要此老領回黑白雙嬌,是不可想像的事!

    至於,附帶要求「第二件」,在弄月老人與世無爭、與人無忤的個性和淡泊的胸襟看來,並不算什麼意外,至少,自己愛女白素華和巫雲絹,他能作得主,可以談言之中,一笑解決。

    現在,他知道,如果不能使藍公烈夫婦平心靜氣坐下來談,緩和雙方意氣,則雙方一旦決裂,將不可收拾。

    他思索再思索。終於,他一聲清咳,打破空氣,沉聲道:「公烈兄!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我和司徒老兒為天下武林請命,請務必看在魯仲連份上,不必強逼。嫂夫人往日舊事,見仁見智,要等正本清源,抽絲剝繭,水落石現,再論是非!如一念鑄錯,各走極端,豈非天下扼腕,千古一歎?」

    天龍老人長長吐了一口氣,目射神光道:「事實已擺在眼前,圖窮匕見,無風不起浪,這不是空穴來風,查無實據可比……」

    冷面仙子嬌軀一顫,面色一冷,喝道:「藍公烈,你要如何?昔年你和『斷腸花』的一段情,只有天風老兒知道得最清楚。天風老兒因對我大師兄與二師兄(指胖瘦雙魔)有誤會,並且大打過一場,那老兒對我也疑神疑鬼,才有把黑白兩個丫頭望門自薦之舉。你捨不得那兩個賤婢,也不想想冷心韻何曾負你?這多年來,在外顛沛流離,才有今日局面。你咄咄逼人,氣勢洶洶,難道冷心韻怕了你?」

    天龍老人怒極而笑,張目大喝道:「冷心韻,算藍某人當年錯愛了你,藍某有什麼對你不起!你自己量狹多疑,自投石室,且又詐死,可見居心!一再強詞奪理,悍潑如獅,藍某人倒要看看你一手創立的五鳳幫憑著什麼張幟武林與我為敵。」

    人已狂笑著,霍地離座而起。

    天龍老人雷霆一怒,凜若天神,聲出霹雷,屋瓦皆震,鬚眉皆張,令人股慄。

    冷面仙子冷笑一聲:「好!就憑冷心韻一身擔當,和你這無義匹夫決一高下!」

    人亦推座而起。

    劍拔弩張,眼看雙方一觸即發。

    弄月老人和醫聖毒王二人都神色一變,不約而同也站了起來。

    白吟風白鬚飄揚,振吭大呼:「不可!你二人,一個愚夫,一個愚婦,豈是身為天龍堡主、鳳幫太上的行徑?藍公烈,白吟風與你訂交多年,難道不值你一顧?」

    說時,由於心情過於激動,氣得全身發抖,竟說不下去,語不成聲,既恨無能解紛,又念多年的友誼,擺頭閉目,一聲長歎,老淚沾襟。

    司徒求也沉聲道:「冷仙子,絕對不可妄動肝火,你如妄用真氣,宿疾一發,神仙束手!」

    冷面仙子厲聲道:「多謝先生好意!冷心韻恨透天下薄倖男子,看透人間萬般醜惡,生有何歡,死又何懼?只要一口氣在,斷與藍某人誓不兩立!」

    天龍老人仰天狂笑,聲如雷震,道:「好,冷心韻,你心如蛇蠍,藍公烈一生令名,為你所玷,若不殺你,必為天下笑我夫綱不振,聽憑牝雞司晨!來!念你一介女流,又有絕症,藍公烈讓你三招,以平生虛名,與汝偕亡!」

    冷面仙子面色鐵青,戟指藍公烈叫道:「藍公烈!什麼夫綱不振?老不知恥,含血噴人,欺我一介女流,目中無人,又欺我身有絕症,好!要你知道絕症因何而起。冷心韻今天與你這無義匹夫拼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到外面去!」

    人已一頓腳,如怒箭破空,掠出六丈外。

    天龍老人目張如炬,向氣喘未定的弄月老人一抱拳,大聲道:「吟風兄,藍公烈與你君子之交,道義相扶,豈敢破顏棄義,不聽良言?你看這冷氏潑賤,還有何話說?藍公烈如不一伸綱常,有何面目再見天下人?白兄知我,當能諒我,不論如何,藍公烈寧可自殺以謝,請勿再言!」

    又向醫聖毒王拱手道:「司徒兄,家門不幸,出此潑婦。她既有病在身,如有靈藥,請借一用,免招潑婦口實,勝之不武。關切之情,藍公烈心領就是!」

    人已大步向外衝出。

    冷面仙子已經掠身出了鳳儀殿。

    黃衣首婢花容失色,急急跟出。

    猛聽外面一聲尖叫道:「娘呀!你怎麼啦?大師伯、二師伯已與老妖婆約期決鬥,鳳兒聽說爹也來了……」

    卻被冷面仙子一聲冷叱打斷:「站開去!看娘手刃薄倖的匹夫。」

    弄月老人聽出龍女藍家鳳回家了,緩過一口氣來,忙和司徒求連袂掠出,卻又聽到龍女悲聲顫抖地叫了一聲:「娘呀!」又哭叫著:「爹呀!你不能和娘吵架!先殺了……鳳兒吧!」

    「鳳兒,你娘不是人,站開去!」

    弄月老人和司徒求已經趕出鳳儀殿,只見龍女藍家鳳緊緊抱住冷心韻,流淚滿面,只是叫「娘」。

    冷心韻戟指藍公烈慘笑一聲:「你才不是人!鳳兒,你準備做孤兒吧,反正我母女已被人害苦了,你要爭氣!」

    天龍老人一聲斷喝:「胡說!」

    龍女掩面大哭,頓腳悲呼:「爹呀,娘呀,鳳兒不幸,爹不疼,娘不愛,不如……」

    一仰面,猛揮右拳,竟要自拍天靈自戕。

    冷心韻和藍公烈幾乎同時大叫:「鳳兒……」

    一齊出手搶救!

    仍然遲了一瞬!

    龍女突然撲地栽倒。

    卻是掩在一旁的黃衣首婢及時出手,閃電般閉了龍女右手曲池、腕脈和右肩井三穴。

    幾乎同時撲到的藍公烈與冷心韻都在驚、怒、氣、急之下,眼都紅了,一聲不響。冷心韻一掌掃出去,藍公烈揮掌一格,眨眼間,就連換三招,驚風四散,打在一起。

    匆匆趕出的白吟風、司徒求在猝然驚變之下,本也想出手搶救龍女,幸得黃衣首婢出手得快,剛鬆了一口氣,眼看藍公烈夫婦已經動武,各出殺手,一時無法化解,急得連聲大喝:「不可!不可!」「且慢!且慢!」

    藍公烈和冷心韻置若未聞,雙方在多年鬱怒堆積之下,突然爆發,生死相搏,一下子就已掌對掌,實行硬拚。

    白吟風和司徒求只有援手、頓腳。

    只聽黃衣首婢急聲叫道:「二位老前輩,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弄月老人定定神,大喝一聲:「司徒老兒,上!」

    揮掌便要闖入核心、勸架。

    猛聽破風聲息,有人大聲傳報:「請太上定奪!丐幫樂幫主和所屬四大長老等人駕到。」

    大約發現太上幫主正與人打得石破天驚,而且對手即是天龍堡主藍公烈,驚魂出竅,目瞪口呆,怔在當地,好像泥塑木雕。

    黃衣首婢一揮手,疾聲道:「有請!」

    那個黃衣鷹士忙不迭地轉身掠去,一路傳令下去。

    天龍堡主藍公烈與冷面仙子功力本相差不多,且都深知對方底細,因此,雖含怒出手,十分迅辣,一時卻分不出勝負。

    天龍老人以掌力剛猛無儔,佔了一分便宜。

    冷面仙子以身法輕靈,增加一分生機。

    只是,因雙方都是拚命出招,等於短兵相接,使弄月老人與司徒求根本無法「切入」中間。

    嗖,嗖,嗖!

    破風聲勁而疾,人影翩空,老遠就聽到四海神乞放聲大呼:「天龍兄不可!冷仙子請看老化子的薄面!」

    眨眼來到的正是樂十方,他率領四大長老和七個分舵舵主趕來排解糾紛,可以說已幾乎集中了丐幫的精華,傾巢而到,當此丐幫洛陽分舵面臨瓦解、自顧不暇的危急形勢下,神乞以下,仍不顧一切趕來王屋勸架,非天大交情,決難如此義無反顧。

    神乞如球滾落,四大長老等聯翩下降現場,悚目於藍公烈夫婦之惡鬥方酣,亦只有空自急得搓手。

    神乞連叫:「請住手,請住手,有話好說!」

    倏地,又一迭連聲傳報而來:「二位太上護法回山!」「五位幫主回山!」

    本來,自己人回來,用不著傳報,大驚小怪。

    可是,因胖瘦雙魔-羽負創,狼狽不堪,加之黃鳳以下神色不佳,輪值弟子感到形勢嚴重,加之太上幫主又在和天龍堡主動手,故特意加急傳報,以壯聲勢。

    弄月老人等剛聽出有異,知道胖瘦雙魔都是孤僻、冷傲出名的,適逢其會,一齊回山,等於五鳳幫全部實力撤回,一個應付不好,加深誤會,一定擴大衝突,真個會造成血雨腥風,無邊大劫。

    所以,弄月老人反而鎮靜下來、迅速地向司徒求、樂十方等速去眼色,示意提高警覺,準備應變。

    果然,人影連閃,大約黃鳳、黃鷹等已經得悉警訊,加速飛奔而來。

    喝叱紛起,黃鷹冷必威當先趕到,大喝:「誰敢在本幫撒野?」

    卻被黃衣首婢飄身阻住急勢。

    黃鳳等隨後現身,都驚愕地疾視現場。

    黃衣首婢一展代表冷心韻的金鳳旗,朗聲道:「太上有令,非經指示,不准擅動!」

    一下掠到黃鳳面前,低聲急語幾句。

    黃鳳怔怔地只是點頭。

    這麼一來,形成誰也不敢插手藍公烈夫婦之事,等手都是旁觀者。

    大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張目注視在龍飛鳳舞、掣電奔雷的罕見惡鬥上。

    每個人的心都在繃緊、收縮、沉落!

    藍公烈與冷心韻已由掌力、指功、拳、腳的變招,轉為捨生忘死的玄功互拼。

    驚風勁氣,逐漸無聲。

    雙方都氣沉丹田,神凝紫府,化剛為柔,各將本身數十年的功力修為,化為無形罡氣向對方進逼、抗拒。

    表面看來,剛才懾人心膽的驚險形勢已經過去了。

    現在,雙方只是步走纏位,一沾即走,掌指微動,似含勁未吐,等於虛張聲勢,閃電間一合即分,輕描淡寫,形同兒戲,好像片羽沾塵,若無其事。

    其實,由於雙方功力都已臻化境,俱是斂氣藏鋒,寓剛於柔,每一步、每一指、每一掌以及一動和一靜之間,都孕有無窮奧妙、虛實變化、層層殺機,只要一方功力稍遜一籌,或一疏神失招,非死即傷,存亡立判。

    這是武林高手拚命的打法。

    即使雙雙功力伯仲,由於雙方用足功力,這樣僵持下去,時間一久,如不同時撤手,也必然雙雙功力耗盡,力竭而死。

    即使僥倖留下一命,也由於功力消耗過度,如得大病,輕則非數月、數年功力不能復原,重則百脈逆行,氣血淤阻,不死也成廢人一個,或成哮喘、鼓脹等絕症。

    弄月老人何嘗不清楚後果嚴重,如再不設法化解,不堪設想!可是,空自心急如焚,卻有「狗咬烏龜」,無從下手之苦。

    幾乎每個人都為這種罕見的絕頂高手惡鬥場面吸住心神、眼光。心情最緊張、想得最快、反應最迅速的卻是黃衣首婢。

    表面最為鎮靜又如的也是她。

    她當然深知眼前面對無比凶險,更清楚一切後果的可怕。

    她芳心如油煎熬,如火燃燒,她心中叫著:「如果你真有智慧的話,現在是你表現、發揮到極限的時候了!」

    如何挽救這場大劫?如何使太上與天龍堡主先行住手?

    她知道時機稍縱即逝,必須當機立斷。

    就在別人怵目心驚、乾著急,連四海神乞等人也只有懇聲請求、眾心紛亂局面下,她一聲不響,迅速採取了她認為應當採取的行動。

    她一咬牙,先解開了昏倒在地的龍女藍家鳳的穴道。

    又一掌,把她拍醒。

    龍女因猝逢大變,苦於無法為父母排解,眼看父母動手相拼,急痛之下,激發了剛烈之性,想先自殺在父母面前,實行「尸諫」。

    穴道一解,嘔出大口上衝熱血和塞喉稀涎,便告醒了過來。

    黃衣首婢把龍女扶定,附在龍女耳邊,語聲急如串珠,恐怕只有龍女聽得清楚。

    弄月老人心如亂絲中,瞥見龍女在黃衣首婢耳語之時,明眸大張,滾下大串淚珠,緊咬貝齒,連連點頭,不由心中一動,忖道:這黃衣丫頭在弄什麼鬼?在這緊急關頭,讓鳳丫頭恢復神志,豈非加速其死?火上加油?真是少不解事!

    剛要掠身過來,向龍女曉以大義,以防萬一之變,龍女已一聲不響,身如電閃,向惡鬥正酣、罡風澎湃中的藍公烈、冷心韻飛撲了過去。

    黃衣首婢發出一聲心情激動、難分禍福、由衷關切的驚呼:「姑娘呀!」彈身張臂,欲加阻止她。

    驚呼紛起。

    大家都為龍女這種意外驚人舉動而手忙腳亂。

    弄月老人急喝:「賢侄女不可……」

    斜刺裡飛身阻截,也遲了一瞬。

    神乞樂十方戟指疾彈,想制住龍女穴道,也在匆忙間差之毫釐。

    神乞急得大叫:「天龍兄,令嬡」

    一聲悶哼,龍女身形如彈刃撞壁,被乃父、乃母發揮到極限的無形罡氣震飛。

    龍女享樁站定,仍是一聲不響,嘴角溢血,頭髮被散,再撲上,再震退,又再撲上,終於被飛身搶出的弄月老人疾揮「撫弦指」,彈中三處穴道,仆地不起。

    當龍女不顧生死,向乃父、乃母一撲再撲,狀類瘋狂之際,也正是大家目眩神移之時。

    四海神乞本來也是想搶救龍女,瞥見龍女已被弄月老人救下,臨時轉念,猛地大喝一聲:「賢梁孟且住!」

    雙掌一錯,凝足功力,一式「雙分日月」,竟想冒險把藍公烈和冷心韻分開或暫緩他們拚命之勢。

    神乞為友心熱,義氣干雲,明知大犯忌諱,仍甘冒奇險,衝入兩個絕頂高手的罡氣核心,一個不好,倘不能一舉把雙方分開,必然會發生兩種結果。

    其一,如果藍公烈或冷心韻因他之切入,一個疏神,便會失招失手,兩敗俱傷。

    其二,如藍公烈與冷心韻在狂怒拚命心情下,惱恨外人干預插手,都對他不滿,成了「打架的連勸架的也打」,豈不糟糕?

    可是,神乞只顧化解藍、冷夫婦火並,一切皆不考慮,他終於念動即做了。

    他閃電般的身形,如肉球飛滾,剛進入藍公烈、冷心韻丈許外,便一窒急勢,為罡氣所阻,旋見他怪眼圓睜,神光怒射,大喝一聲,雙掌乍展,呼的一聲,勁氣如刀過水,切入罡氣之內。

    只聽冷心韻一聲冷叱:「老化子別管閒事!」

    單掌斜劃,一招天山派的「玉切瓊瑤」,詭異已極,逼得神乞連踩方位,以便穩住身形。

    藍公烈也大喝一聲:「樂兄速退,勿怪得罪!」

    隨手一揮,一記天龍掌中的「吐霧排雲」,一股迅厲掌風如山湧出,把神乞逼得連忙吐掌硬接,因無把握是否接得下,且非攻敵,只好向後飄退。

    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

    藍、冷二人已互換方位,腳步錯綜,仍是惡鬥不休,且更見猛惡。

    神乞先被冷心韻一招「玉切瓊瑤」,繼被藍公烈一記「吐霧排雲」,硬生生逼出罡氣圈外,幾乎被罡氣震傷了,好心不得好報,氣得大叫:「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正待蓄勢再行切入。

    烈火神乞的怒喝入耳:「給我回來!」

    一陣驚呼繼起。

    神乞樂十方以幫主之尊,聞聲方自一怔,修地警覺。狂風驟起半空,兩條人影,如巨鷹怒隼,破空如雷,挾迅厲無儔急勢,向藍公烈撲到。

    烈火神乞正以「攔江截斗」式騰空阻截。

    另外三位長老,如影隨形,人影連翻,跟蹤在兩條人影之後,形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聲如破竹,「噗噗」連震過處,人影乍分。

    天龍堡主藍公烈面如充血,鬚眉怒張,硬接了空中來敵雙人四掌乾坤一擊。

    他被震得臟腑翻騰,氣血洶湧,腳下陷入土中二寸有餘,全身連晃,怒極狂笑。

    凌空突擊天龍老人的正是天山胖瘦雙魔,由於二魔猛古丁現身,一聲不響便下殺手。連應變極速的丐幫四大長老也遲了一步。

    雙魔雖得先機,扶居高臨下之勢,各給了天龍老人藍公烈一掌,卻來不及連環下手。烈火神乞斜刺裡出掌,把瘦魔逼得空中翻身,揮掌架接。

    胖魔也被迫雙掌護身,以天山旋風滾之式,閃避丐幫另外三大長老的聯手合擊。

    因此,空中掌力連震。

    瘦魔倉促應變,硬接了烈火神乞雙掌一擊,再也提不住氣,悶哼一聲,猛打「千斤墜」

    下落。

    胖魔在三大長老合力一擊之下,震得狂噴鮮血,一頭栽落地上,翻身站起。

    烈火神乞等聯翩降落實地。

    這也是一眨眼間的事。

    有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怒濤山立,重疊而來。

    慄人的氣氛,使每個人的心都繃緊如弓弦。

    只聽冷面仙子厲聲冷笑:「誰要你們插手!」

    她面色鐵青,嬌喘著,胸前起伏不已,目射寒光,戟指著長長吐氣、陰沉如鬼的瘦魔。

    大約猛然發覺有異瞥見瘦魔少了一隻「招風」(耳朵),疾視不語,眼光中湧現驚駭、迷惘。

    黃鳳、黃鷹等如芒刺在背,待決之囚,默然低頭,一聲不吭。

    四海神乞掠到天龍老人身邊,沉聲道:「公烈兄,不妨事否?」

    天龍老人慘然一歎:「不妨,只是愧對老友,愧對吾女,想不到藍公烈會有今日。」

    胸前一起一伏,噴出大口鮮血。

    四大長老移身天龍老人週遭戒備。

    醫聖毒王司徒求剛給龍女藍家鳳服下一粒益氣行血靈丹,睹狀忙向天龍老人掠來。

    天龍老人豪邁地一抹嘴邊血漬,一頓腳,拔出深陷土中的雙腳,向弄月老人一拱手道:

    「吟風兄,小弟自愧無能,有負雅意!鳳丫頭性烈誤事,幾遭不測,給我看看。」

    弄月老人白髮抖動,目孕老淚,額首無言,深深看了身邊的黃衣首婢一眼,卻把龍女交給她。

    黃衣首婢在情急之下,突出奇策,原想利用龍女激起父女天性、母女親情,以挽轉險局。其實,龍女比誰都著急,便是沒有人對她如此示意,她也會不顧一切阻止父母拚命的。

    卻未料到藍公烈和冷心韻已殺紅了眼,都在失去理智之下,為了面子,會死忘生,正各以玄功出手,罡氣佈滿週遭三丈內外,彈力極大,龍女根本無法近身,在罡氣充斥之下,她撲勢越猛,反震之力越大,以致勞而無功,身受內傷。

    當時,藍、冷二人雖見愛女如此,也體會出愛女心情,天下父母心,未嘗不想破時住手,無奈雙方正都在緊要關頭,誰也無法突然撤身。

    黃衣首婢眼見自己一著走錯,幾乎闖下大禍,又愧又急,空自緊張,這時,心神甫定,見狀知意,忙接過尚在穴道被制、昏迷狀態中的龍女,向天龍老人走去。

    猛聽太上一聲斷喝:「回來,讓我看看。」

    旋又喃喃地自言自語:「鳳兒,娘對不起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娘也活不成了!」

    黃衣首婢左右為難,本是走向天龍老人,聞言只好轉身走向冷心韻。

    天龍老人閉目一歎:「鳳兒何辜?藍公烈不能庇護一弱女,尚有何說?」

    冷心韻戟指切齒道:「藍公烈,如果鳳兒有個不好,咱們是一輩子算不完的賬!」

    黃衣首婢把龍女肅然捧著遞給太上。

    冷心韻緊緊抱住龍女,默察了一下愛女傷勢,解開了愛女穴道,又點了黑甜穴,撫著愛女的臉,摸著愛女披散的秀髮,喃喃地道:「鳳兒,你長了這麼大了!這多年來娘沒有好好疼你,都是你無義的爹害了娘,也害了你!」

    兩行慈母淚,滾落雙頰。

    剛才的殺機、戾氣,好像隨淚而去,使大家緊張的心情為之一鬆,有鼻酸的感覺。

    母性的光輝,浮現在冷面仙子慘白失血的臉上,使人覺得有如春暉、冬日的祥和。

    冷心韻深深地吁了一口氣,一閉目,把愛女又遞給黃衣首婢,吩咐道:「抱她回去好好歇著!」

    黃衣首婢默然接過,彈身奔向後院。

    天龍老人目送抱著愛女的黃衣首婢背影消失,仰天大笑:「看在鳳兒的面上,藍公烈暫且放過,下次再說!」

    轉身大步而行,雖在功力大耗、七情刺激之下,仍是龍行虎步,神威凜然,使人望之卻步。首當其衝的黃鷹等立即側身讓路。

    冷面仙子剛冷笑了一聲:「就這麼要走就走?」

    失血的嘴唇突然一陣抖動,手按心口,身形搖晃,緊緊地咬牙入唇,嘴角溢出血漬。

    黃鳳等一擁而上。

    弄月老人急喝道:「快快進去!」

    接著肅然凝聲道:「大嫂!一切有我們公論是非曲直!請多珍重,我們不打擾了!司徒老兒,你留下,我們先行一步。」

    冷面仙子迸出吃力而微弱的聲音:「我還要活著,我還有一口氣,恕不送了!」

    黃鳳含淚道:「娘,請去歇著吧!」

    冷面仙子慘笑點頭,在小慧、小靈左右扶持和五鳳簇擁下,緩緩進入鳳儀殿內。

    天龍老人頭也不回,大步前行。

    弄月老人和四海神乞等默然後隨。

    黃鷹以下肅立兩旁,噤口無聲。

    兩隻信鴿掠空而來,盤旋一匝,投向後院。

    未幾,一陣鐵羽撲風和鴿鳴,由後院和鳳儀殿的頂上飛起百十多隻信鴿,向四面八方飛散而去。

    金烏西墜,留下一天瑰麗的晚霞。

    王屋鳳儀峰消失在暗紅如血的夕暉殘照裡。

    弄月老人等一行下了王屋,默然回顧,山影默默,夕陽無語萬山愁。

    弄月老人想不到會落得這種「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結果。滿懷希望上王屋,為老友夫婦釋嫌修好,卻大大失望地下了山。

    他心頭之懊惱、苦悶,可想而知。

    再一想到強敵在邇,兵臨城下,情勢之險惡,不寒而慄,憂心如搗,難以自解,生平初次感到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打破這個難關?

    他當然知道老友夫婦之無法妥協皆因意氣之下各不相讓,誰也不肯退一步想,事情偏偏出在剛烈自負、愛惜羽毛的藍公烈和心高氣傲、固執好強的冷心韻身上,自然針尖碰麥芒,銅頭撞鐵板了。

    為今之計,如何收拾幾乎已不可收拾的殘局?

    還有化解的希望嗎?

    應當如何著手?

    藍公烈餘怒難消,不但不好再措辭勸解,甚至弄巧成拙,反而又變成了火上加油。

    那麼,在此情形下,如何應付九子魔母?

    如何應付西域異教蕃僧?

    假定魔母與蕃僧聯手,更該怎麼辦?

    他心亂如麻,三十六算皆是敗著,敵強我弱,雙方實力懸殊,勝敗之數,已不必勞借龜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忖道: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豁出去,拼得一個是一個!

    倏地他又想到了胖瘦雙魔一個失去左耳、一個失去右耳的事。

    能使二魔毀羽,斷耳示辱,當今之世,同輩之中,無人做得到,以二魔之功力,自己也最多能保持不敗,還是一對一,同時,天龍老人以及能與二魔周旋三百招的,都在眼前,那麼除了巫山天風老人之外,再無餘子了。

    他還不知天風老人已死,等於間接死在天山雙魔之手呢!

    暮色迷濛中,夜幕緩緩垂下,一行人的心情,也像暮色一樣陰沉、鬱暗、慘淡、迷茫。

    走在前面的天龍老人突然低喝一聲:「是誰?」

    只聽十多丈外一片疏林中傳出吃力的聲音:「是天龍前輩?晚輩趙冠!」

    一行人快步進入疏林。

    只見小聖手趙冠一身衣衫破碎,血跡斑駁,雖經易容化裝,像個中年商人,只是面色青黃,顯然失血過多,或身受內傷甚重,真是狼狽不堪。

    他大約在林中躍坐調息,或因力盡筋疲在林中歇腳,剛吃力地掙扎起來,要向天龍老人等行禮。

    天龍老人藹然道:「不必,坐著好了!」

    一手按在趙冠肩上,取出靈丹,遞給趙冠。

    趙冠服下丹藥,定定神,緩過一口氣來,苦笑道:「晚輩無能,雖在北邙古墓中把丐幫失手的十一位弟兄放出,卻因貪功行險,跟蹤蕃僧,吃了大虧,僥倖脫身,正要上王屋報告!」

    四海神乞以下,四大長老和七位分舵舵主都動容相顧。神乞惻然致謝道:「辛苦了,趙少俠援手之德,本幫一致銘感,不知令師……」

    趙冠吸了一口氣,道:「見到了,就在三個時辰之前。說也慚愧,家師和品揚兄以及羅集兄,竟是和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白髮老婆子一行同在一處。以晚輩看來,恐怕是受人挾制了!」

    天龍老人等都訝然相視。

    天龍老人沉聲道:「趙賢契可以慢慢地說,大家也都坐下來。」

    一手挽著趙冠,席地坐下。

    趙冠想了一下,整理思緒,道:「晚輩原是和羅集兄一路,由長安跟蹤蕃僧和三煞到洛陽。蕃僧藏身在上清宮閣樓上;三煞先住在白馬寺,後遷至西大街轉角處的朝陽居。我和羅集兄夜探朝陽居,才知丐幫弟兄被囚禁在北邙古墓裡。羅集兄不慎失手,我逃到北邙救人,趕回洛陽,得悉家師和品揚兄剛走了,天龍前輩已上王屋,在大街上發現兩個化裝蕃僧,一路盯梢,只聽到幾句話,他們的法王已經由長安來洛陽,準備先攻王屋。晚輩不禁回頭,被蕃僧警覺,打了晚輩一記重手。三個時辰前,在三十里外一處林中小歇,看到家師和女人一行,進入崗下人家,大約是去打尖進食。晚輩不敢露面,直奔王屋方向……」

    大家聽到這裡,已經瞭解了情況。

    天龍老人按了趙冠脈象,再看面色,親手為趙冠解開破碎的前襟,一看傷處,左胸上赫然一個淡青色的掌印,中間已成暗紫色。

    如果移右三寸,正當心口要穴的話,不堪設想!

    天龍老人雙眉緊蹙,沉聲道:「空手道!還好,只著了三分實,已夠受了!趙賢契躺下來,待老夫為你行開淤血。」

    猛抬頭,一陣衣帶飄風聲息入耳!接著一聲勁咳:「冠兒怎麼樣了?好不爭氣!」

    大家一聽是龍門棋士古今同的聲音,俱都心神一振。

    弄月老人叫道:「古老兒,你保住了老命,看我們……」

    龍門棋士現身入林,冷笑道:「大家雖不把大國手放在眼中,咳,的確,棋高一著,縛手縛腳,不過仍被我借『尿遁』脫了身,一身大汗。你們,咳咳,冠兒怎麼啦?」

    天龍老人正在凝聚功力為趙冠打通經脈氣血,無法開口。

    趙冠傷處氣血行動,痛苦無比,滿頭汗水,連「師父」也叫不出。

    龍門棋士沉著臉,皺著眉,目光盯著愛徒,歎了一口氣,向弄月老人道:「你們如何了?看來,大國手要準備封棋了,實在不是人家對手。」

    弄月老人已洞若觀火,知道龍門棋士為何會自滅威風,說出這種洩氣的話來,他一點也不奇怪,只是苦笑。

    他想到此行落到如此結局,還有什麼好說的?

    龍門棋士何等人,他眼裡不揉沙子,深深地看了弄月老人和四海神乞等一眼。

    最後,目光停注在行功正急的天龍老人面上,哼道:「請教天龍堡主,可是吃癟在老婆子手上了?活該!以後就是女人的天下了,公雞叫不響,任由母雞司晨罷!」

    這是什麼時候?還有心開玩笑?

    只有弄月老人深深體會到龍門棋士心情之沉重、感慨!

    不錯,老友夫婦不好好同心聯手合力對付外侮,反而自行鬩牆內哄,怎不令人灰心?

    現在,誰能應付白髮魔母?

    魔母所至,所向無敵,可不正是成了女人的天下!

    但能說什麼呢?事已至此,發牢騷、罵人,徒亂人意而已!

    烈火神乞叫道:「古老,怎麼你也認輸了?」

    龍門棋士瞪眼道:「什麼認輸不認輸?誰叫我們自己不爭氣,自亂陣腳,好比下棋,我們如果是『三品』,別人卻是『一品』,實力本已相差太多,又自亂章法亂『下子』,怪誰?」

    烈火神乞道:「古老錯了!即以弈道言之,滿盤死子,也要力求『活眼』,以求死裡求生,豈可拂子甘拜下風?我想:如果能先『活眼』,再審慎運用『打劫』,也未嘗不可挽回狂瀾之既倒!」

    龍門棋士雙目一直,「噢」了一聲:「說得容易咳咳,白老兒,先問你,這次王屋之行!到底是誰的錯?是公有理還是婆有理?你來評評看。」

    弄月老人沉吟了一下,慨然道:「說來,可說都對,也都不對!」

    龍門棋士瞪眼道:「這局棋如何下?」

    弄月老人沉聲道:「總之一句,雙方都有錯,也都有理,既不能怪公烈兄,也不能怪冷仙子,總而言之,皆因盛名之累!」

    龍門棋士發急叫道:「白老兒,這不是閒磨牙的時候,不管對不對,我說老藍,你聽我一句,火速回轉,再上王屋,我希望你們老夫老妻再狠狠打一架!」

    大家一愕,呆呆看著龍門棋士,這是什麼時候?勸人再打架?

    弄月老人激動地大喝:「古老兒少扯蛋!天龍兄在為你門下療傷,你還窮開心?」

    龍門棋士跳腳道:「你和老叫化這多人,是去看打架的?誤盡大事!你想一想:他夫婦都是要面子,才不肯相讓。藍公烈自負蓋世奇男,令名不容稍損!冷心韻不甘雌伏,只想凌駕鬚眉,干戈相見,勢所必然。如果有一個完了蛋,砸了鍋,老妖婆就師出無名,自會偃旗息鼓,豈不是免去中原道上一場巨劫?」

    說到這裡,走了開去,狂笑道:「所以,我贊成他們夫婦再打一架,分個生、死、存、亡,最好同歸於盡。武林之中少了這一對愚夫愚婦,自然天下太平,即使老妖婆仍不肯就此退去,你們也都站到一邊去,看我一木也能支大廈,泥丸亦可封函關,何必廢話!我總不會坐著挨打,比怕死貪生的人乾著急強點!」

    說罷,冷笑不止。

    昂著頭,背著手,難得悠閒地向林中走去。

    大家聽他怪話連篇,都以為此老已經瘋了,才這樣語無倫次,面面相覷,只有搖頭的份兒。

    烈火神乞瞪著怪眼,呆了一會,猛然點頭道:「有理!有理!

    古老不愧為胸藏甲兵、滿腹經綸的大國手!我也算上一個,一定敬陪到底!」

    說罷,也大笑著,折出林外去了。

    四海神乞連連皺眉道:「怎麼搞的?這個時候,還鬧彆扭,說氣話!」

    弄月老人閉目沉吟,猛地若有所悟,瞿然道:「老古確有一套,不簡單,要問問他!」

    霍地起立,匆匆跟出。

    弄月老人究竟「悟」到了什麼呢?

    他細細玩味龍門棋士的「瘋話」,起初也視之為「怪論」,簡直不近人情。

    但,他深知龍門棋士的為人,至情至性,俠膽熱腸,義薄雲天,決不會無的放矢,當面奚落有幾十年交情的天龍老人藍公烈。

    何況又是藍公烈正當飽受刺激、急需友情慰藉的當兒。

    他知道,會聽話的人,一定要由別人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去推斷它的正面意思、反面意思、側面意思。

    面面想到了,才能確定對方的真正意思所在。

    他認為,龍門棋士顯然是心情慘痛之餘,有感而發。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他一字一句地去推測龍門棋士的話中內涵

    龍門棋士怪他和樂十方沒有深思熟慮,防患未然,有效地消解藍公烈與冷心韻的歧見,以至藍冷話不投機,一觸即發。

    細細想來,此老確是把藍、冷二人的性格與心理都繪影繪聲,說得呼之欲出了。

    「有一個完了蛋,砸了鍋」雖是氣話,按諸事實,也未嘗不是獨到之見,如果藍公烈和冷心韻二人中有一個倒下了,九子魔母就無從找借口枉殺無辜了。

    「我贊成他們夫婦再打一架」的幾句,十分挖苦、陰損,重點在「愚夫愚婦」四個字上,明明是當面罵給藍公烈聽,怪藍公烈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在這要命關頭還同室操戈,真是愚不可及,連自己也有同感。

    不過,誰叫藍公烈有盛名之累的呢?

    「看我一木也能支大廈,泥丸亦可封函關」!好自負、好自信的口氣!

    如果說龍門棋士是空口說大話,未免誤估此老,如說龍門棋士能夠一人退去九子魔母,不論哪一方面,也使人難以置信,不可思議。

    那麼,一定是龍門棋士胸有成竹,有什麼奇策妙計,且有十分把握,才敢如此大言炎炎,任意調侃,完全不顧天龍老人藍公烈的尊嚴,也把四海神乞等,包括弄月老人自己在內,完全都說得一文不值了。

    龍門棋士有什麼奇策?

    有什麼妙計?

    這就是必須問清楚的問題。

    因此,他急步向林中趕去。

    也只有弄月老人這種老謀深算,能夠冷靜思索,臨危不亂的人才能如此推斷與行動。

    時正七月下旬,一勾眉月高掛萬峰尖。

    遠山如黛,近峰滴翠。

    景物宜人,月夜、深山,清艷、幽絕。

    弄月老人襟懷淡泊,海闊縱魚躍,天高任鳥飛,生平最愛山水之樂,嘯傲煙霞。

    現在,卻哪有這種閒情逸致?憂心仲忡,說不出的不安。

    迎著夜風,略感頭腦一清,長長吐了一口氣,強捺住心情激動與紛亂,背著手,鎮靜地順著龍門棋士去路踱去。

    只聽烈火神乞笑道:「古老,我真佩服你六轡在手,點塵不驚,應變自如,臨危不亂的高深修為。」

    龍門棋士得意地吟道:「此乃下棋修養功深,所謂『棋品』陶冶所致。豈不聞善弈者,雅人也,糜鹿馳於旁而不瞬,泰山崩於前而不驚?咳咳,你老弟號稱『烈火』,就是……咳咳,就因不精於弈道,如果多向大國手討教討教,近赭者朱,日受感染,不出三月,一定矜平躁釋,不憤不悱,不憂不惑,烈火全消,一片天機活潑,智珠如盤,就像我……咳咳,你老弟可知我袖裡乾坤勝過諸葛?」

    烈火神乞沉聲道:「古老高明,我哪裡能比?只是,咳咳,覺得古老十分神氣,敢當面對天龍堡主直言談相,就憑這一點,我就五體投地,確實佩服!」

    龍門棋士老氣橫秋地道:「到底老弟你比那幾個老東西強一些,他們還以為我吹牛哩!

    老實說。不是我說句豪話,如果老藍肯聽我妙計安排,咳咳,不但一場大劫可以暫時冰消,什麼老妖婆、西域蕃僧,也無不望風卻步,見影逃遁,你老弟認為我說大話嗎?」

    烈火神乞連聲道:「哪裡哪裡!古老自有鬼神不測之機,只不知能否為我露點風,也讓我先高興高興?」

    龍門棋士咳了一聲:「老弟勿怪,天機不可輕洩,到時自知。我氣老藍不過,又對白老兒十分不順眼,讓他們乾著急一陣也好,等下你就可知道。」

    弄月老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心中忖道:奇怪,聽古老幾口氣,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滿有把握似的,偏偏故意賣關子,吊人胃口,倒確實不可小覷他……

    因相距已近,他故意放重腳步,咳了一聲,輕吟道:「今夕何夕?來此良夜何?有月無酒,真是掃興!咳咳,大好月色,如有一壺酒、三斤肉,一面吃喝,一面對弈,真雅人雅事也。」

    說著,邁步向翹著腿、坐在一塊石上的龍門棋士和烈火神乞走去。

    龍門棋士嚥了一口口水,愛理不理地自顧向烈火神乞吹下去道:「老弟,我問你,面對這種形勢,除了像別人那樣唉聲歎氣、做孫子外,應該怎麼應付?」

    弄月老人暗笑:這老兒,指桑罵槐,裝腔作勢,更顯得有幾分「可靠」,什麼「像別人」?說給誰聽?烈火老叫化又能比我知道多少?

    烈火神乞一面搖頭回答:「我只覺得古老必有辦法!卻也是一頭霧水,有什麼辦法?大不了一個字;拼!一個夠本,兩個夠賺!」

    一面向弄月老人點頭打招呼。

    龍門棋士以指敲膝,不勝遺憾地道:「原來你也只是覺得我有辦法而已?我,當然有的是辦法了。有辦法的人,永遠有辦法,只是要看老藍和幾個老東西肯聽不肯聽我的?」

    弄月老人忍住笑,忙接口道:「當然,古老棋高一著,恭候吩咐就是!」

    龍門棋士瞪眼道:「白老兒,我有一著妙棋,只不知老藍願不願移尊就教、洗耳恭聽?」

    弄月老人順水推舟,捋鬚笑道:「當然,你還不知道公烈兄的脾氣,天大的事,閒話一句!」

    龍門棋士搖頭道:「就是他的牛脾氣不好!一句話,九牛拉不轉。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上王屋去打老婆了。」

    弄月老人拍胸道:「放心,這一次,只要古兄算無遺策,公烈兄必然從善如流,採納高見。」

    龍門棋士沉聲道:「話不可說滿,弓不可拉盡,免得自打嘴巴,誤人誤己。我要老藍馬上再上王屋去!」

    弄月老人哼了一聲:「現在再暗公烈兄上王屋,這恐怕只有使你失望!」

    龍門棋士緊張起來道:「為何?」

    弄月老人忖道:也教你急急,才知各人葫蘆中,各有妙藥。

    烈火神乞接口道:「可能是因為冷仙子老病又發了!」

    龍門棋士雙目放光,連道:「這樣更好,時機稍縱即逝,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走,找老藍去!」

    這時,反倒輪到龍門棋士最急了。

    弄月老人只好跟著入林。

    心中已對龍門棋士肚子「八卦」有了差不多「九分光」了。

    他想起九子魔母給天龍老人的柬貼。

    他也想到冷面仙子回復藍公烈的密柬。兩者之間,互相對照,仔細參詳,如果能得其要旨,加以運用,未嘗不是解決難關的良方。

    難道龍門棋士會由這方面出什麼鬼花樣?

    不可能。

    第一,龍門棋士古今同雖也略知當年舊事,也知道魔女斷腸花一片癡情,確實深愛張緒當年、雄姿英發的藍公烈,並曾救過藍公烈的性命,不惜背叛乃母,但他卻不清楚後來他們為何分手?如何演成悲劇?倒是極為欣賞、贊同當時武林三美之首的冷心韻下嫁藍公烈。

    以此推測,可見龍門棋士是偏向冷心韻一邊的,並不同情斷腸花的悲慘下場。

    第二,龍門棋士既不清楚這段舊案的底細,那麼不明「來龍」,怎知「去脈」?何況他又未看過那兩封柬帖。

    那麼,古今同是由哪方面著眼的呢?

    這事關係太大,一點疏忽不得!

    萬一弄巧成拙,畫虎不成反類犬,九子魔母豈是好欺的?一旦發覺受愚中計,後果必然是更加可怕了。

    再說西域蕃僧也不是省油燈,連輕易不動一步的呼拉法王也在毫無徵兆之下,微服潛入了中原,可見「所欲非小」,豈甘入寶山空手回?一個應付不好,也是滔天大劫。

    目前,敵情不明,一切無法斷料。

    只有先聽聽這個自封「大國手」、自誇「諸葛」不及的古今同究竟有何錦囊妙計了。

    天龍老人這時已為小聖手趙冠療傷完畢。

    由於天龍老人在鳳儀峰一場功力悉敵的惡戰中功力已消耗甚巨,進而再運玄功為趙冠治傷,耗力更甚,額上見汗,正閉目調息。

    天龍老人身懷武林絕學一元指,正是療傷、逼毒的無上功夫,勝過仙丹靈藥。

    小聖手經一元手導氣活血之後,經脈皆暢,氣血走珠,胸前傷處掌印已經只剩些微痕跡,等於痊癒八九了。

    他剛向走回的龍門棋士叫了一聲:「師父!」

    龍門棋士已瞪眼罵道:「我怎麼吩咐來著?不求有功,先求無過。那三隻手小子(羅集)不聽老夫言,活該吃虧,若非及時救出,那小子早已被人家馬桶悶死了。算你個大,卻連累天龍老伯為你大耗真力,你小子真是沒有出息,不當人子!如和品揚一比,真個是戴著斗笠親嘴差一輩子。」

    弄月老人暗笑道:這老兒很會借題發揮,其詞若有憾焉,而實深喜之。你老兒自己也幾乎失陷魔手,作了人家階下囚,卻當著藍公烈面前取瑟而歌,亂擺師父架子。

    他正要措辭為趙冠說話,詢問葛品揚和羅集情況

    天龍老人緩啟雙目,微笑道:「古兄,我與你相交數十年,今日才知你老兄深得罵人三味,罵得入骨三分,罵得人無法還口,足見高山流水。交朋處友,以意長情天下少;輕諾寡信,因讒失義世間多,趙賢契有功無過,為求打探敵情,不辭生死之險,為師父的,褒獎尚且不暇,何忍矯情斥責?不知品揚如何了?恐人家不會放過他,說來他尚不及趙賢契機智靈巧,能夠逃出魔掌。」

    趙冠最關心葛品揚和羅集,同輩好友,情逾手足,一面連聲遜謝:「天龍老伯過獎,冠兒慚愧無地。」一面轉問乃師龍門棋士道:「師父,品揚哥和羅集兄呢?」

    龍門棋士理也不理,冷聲道:「反正人家不像你小子膿包,擔心個什麼?只要你以後別再使我擔心就好了!」

    目光一注天龍老人,吸了一口氣道:「若論機智靈巧,無過品揚,這是我最清楚的,有事實為證。他不但能夠入虎穴,得虎子,即使他現在身陷虎口,我也相信他不但不會被吃掉,而且還可能像『孫猴子』一樣七十二變,鑽到人家肚子裡去翻觔斗哩!只不知他將怎麼變,等著瞧吧!」

    天龍老人若有所感地歎了一口氣,道:「但願如此。這孩子從小就深得我心,所以門下三徒,對他也最偏愛,愛之深,望之殷,責之也切,不過唐老太(九子魔母)雖然自負,不會難為他,只恐這孩子聰明過人,聰明反被聰明誤,萬一誤犯唐老太忌諱,那就難說了。」

    龍門棋士瞪眼道:「看誰的眼光行?可以打賭。現在,且只管我們的事。已經面臨危急存亡關頭了,我們必須火速設法應變。一個不好,我們這些人全要完蛋。而覆巢之下,哪有完卵?整個中原武林也就到了末日了。」

    天龍老人哭然道:「公烈失德無能,只好由我一身擔當下來。」

    龍門棋士剛一瞪眼,弄月老人忙道:「古兄不是滿腹玄機嗎?何不說出來,讓大家合計合計?」

    龍門棋士仰面道:「當然可以,不知剛才你老兒的諾言還算不算數?」

    弄月老人哼道:「幾時說了不算?只要說得有道理……」

    天龍老人勃然道:「古兄可是要我再上王屋?」

    龍門棋上一掌下切,叫道:「不錯,而且必須馬上去!遲則無法佈置。」

    天龍老人沉聲道:「莫非古兄真要我立刻和冷氏一決生死?即使我有此意,無奈她宿疾復發,勝之不武,而且我也想先當面向唐老太問個清楚,取得確鑿罪證,才好再向冷氏問罪,明教而誅,公告天下人!」他這原是推倭之詞。

    龍門棋士乘虛而入,啞然笑道:「不打不親熱,打過才又心疼了。既如此,就不該先傷和氣,而應與她聯成一氣,先向唐門叛女老妖婆問個清楚再說才對呀!」

    弄月老人心裡暗叫:難怪這老兒罵人轉彎抹角,設圈套扣人,確實棋高一著,不知他這次究竟有什麼妙著,這般神氣活現!

    天龍老人一時無語。

    王屋一會之後,他也已有點後悔,不該一時沉不住氣,為了面子而與曾同衾共枕的妻子動手,以至幾乎使愛女藍家鳳平白喪生,更得罪了白吟風等老友。

    再想到冷心韻宿疾發作時的痛苦,面色之難看,也惻然不忍。

    可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如果再上王屋,何以自處?

    萬一被人誤會,說自己一再相逼冷心韻,可真的成了無情無義的人了。

    或者,冷心韻性格好強,如誤會自己又去找她麻煩,真的要來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也不大好!

    好馬不吃回頭草,堂堂天龍堡主如果食言而肥,反覆其行,又上王屋,也必貽笑天下,因此,他為難地蹙眉不語。

    龍門棋士肅然厲聲道:「公烈兄,如把古今同當作朋友,就請聽我一次。朋友同榮共辱,患難相扶,我能讓你有損毫髮麼?事急矣,我們已在此耽擱不少時間,恐老妖婆已經動身,雖說約期明夜三更,我們必須寸陰必爭,走!」

    人已掉頭大步而行,奔向正北方。

    弄月老人沉聲道:「公烈兄,古老似有成竹在胸,度比江河,細流見納,氣如春夏,群物遂生。天下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吧!」

    天龍老人霍地起立,目孕淚光,慨然道:「藍公烈有友如此,快慰平生,死亦無憾,敢不如命?只是樂兄最好回洛陽坐鎮,兼顧大局為是!」

    四海神乞大笑道:「只要天龍兄在,丐幫也在,休戚相關,老化子自有分寸,走吧!」

    淡月疏星下,人影如輕煙,如怒矢,指向北方——

《燭影搖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