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戲 龍

    第二天,三更光景。

    朝陽觀外。

    在那片佈滿了清冷月色的雪地上,此刻正有兩位裝束各異的老人,隔著兩丈遠近面對面,相互凝視著。

    背月而立的那一位,鼻尖如雄,眼窩深陷,雙眼滾滾,有如一對活動的,光芒四射的黑豆子。此老身材,枯瘦矮小,身穿灰布棉袍,頭戴皂白棉套頭,護耳下放,而在下巴上打著一個結。遠遠地從側面望過去,活似一個柴骨支離的癆病鬼。

    迎月而立的那一位,腰影背駝,鬚髮如銀,壽眉覆目,皺紋滿臉。此老穿的是一襲齊膝藍布長大褂,腰束三指闊板帶,一邊插著一根旱煙筒,一邊繫著一隻酒葫蘆。

    這兩位老人。

    前者正是東北道上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素有長白王之稱的,天字第一號大魔頭,鬼見愁,陰厲君。

    後者便是當今武林三絕之一的天山游龍趙笑峰。

    在兩老立身不遠處的左側林邊,一位身穿葛袍,濃眉大眼,膚色如醬,英氣勃勃的頎身少年,正緊鎖著眉頭,負手而立。

    他,司徒烈,不安而惶惑地忖道:「看樣子,師父他老人家並沒有認出我……由此可見,那位瘋和尚並未見過他老人家……那麼,那位瘋和尚現在到哪兒去了呢?」

    「他知道今夜這兒的這個約會麼?」

    「如今,業已面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面,只要一言不合,便將會發生一場驚天地而動鬼神的惡鬥……萬一二人動上了手……師父……他老人家……當然……不會……可是,聽那和尚的口氣,這位鬼見愁,似乎也非弱者……和尚的話,應該是可信的……那麼,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落敗的會是誰呢?」

    司徒烈想至此處,不禁發出一聲低微的憂歎。

    迎月而立的游龍老人,聞聲掉頭,他朝司徒烈週身上下迅速地打量了一眼,臉上立即浮現出一股疑惑之色。他回過頭來,壽眉聳軒,才待開口要說什麼之際,對面的鬼見愁卻已搶先冷冷地道:「姓趙的,你我也快計年沒見過面了,今宵寵召,究竟何事見教?」

    游龍老人且不回答,他用手一指易容後的司徒烈,沉聲反問道:「陰厲君,此子何人?」

    鬼見愁以一種得意的語氣,諷刺地陰笑道:「好個武林三絕之一的天山游龍……陰曆君雖然不肖,但姓陰的如處在姓趙的地位上,可絕不致會有這種高明的問題提出來!」

    游龍老人平靜地又道:「你是說……他是你的徒弟麼?」

    鬼見愁哈哈大笑道:「不是我的徒弟……哈哈……難道會是你的徒弟不成?」

    游龍老人皺著眉頭,又朝業已仰臉望向滿天星斗的司徒烈瞥了一眼,這才輕哼一聲,轉向鬼見愁,沉聲道:「陰厲君,別打哈哈了,那不過是兩句閒言闡語而已,有甚可笑的?」

    「那就說點可笑的來吧!」

    「陰厲君!」游龍老人沉聲又道:「如你真個不明白老夫約你今夜來此的用意,那就夠可笑的了。」

    鬼見愁陰陰地道:「這樣說來,這回是可笑定了!」

    游龍老人怒聲道:「陰厲君,難道你一定要老夫說得明明白白的麼?」

    鬼見愁依然陰陰地道:「將一件事情說得明明白白的,那是再好不過的啦!」

    游龍老人怒聲又道:「陰厲君,你認識七醜八怪他們麼?」

    鬼見愁嘿嘿一笑道:「如果姓陰的告訴你:不認得!姓趙的,你會相信麼?」

    游龍老人緊接著道:「你們之間的交往如何?」

    鬼見愁反問道:「你跟他們呢?」

    游龍老人怒道:「我?嘿,他們是些什麼東西!」

    鬼見愁哈哈大笑道:「哈哈,對極了!這正是姓陰的將要回答的:『他們是些什麼東西』!」

    游龍老人壽眉微揚,他注視著鬼見愁之面,冷冷而靜靜地道:「陰厲君,你這樣說,是否有點勉強?」

    鬼見愁似乎給折辱了一般,如豆雙睛中陡然射出兩股懾人的精光,略一掃射,旋又容忍下來,他在回復了先前的平靜之後,抬臉陰聲道:「你?姓趙的?」

    游龍老人冷冷一笑道:「照這樣說來,就算老夫現在告訴你,老夫已於三數日前將他們那一幫收拾得乾乾淨淨,看樣子,尊駕也將無動於衷了?」

    鬼見愁聽了,微微一怔。

    游龍老人見了,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鬼見愁怒道:「姓趙的,你笑什麼?」

    游龍老人大笑著道:「笑什麼?笑我姓趙的自己罷了!姓趙的滿以為尊駕在聽了這個消息之後會無動於衷,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哈哈……這不是可笑而又可笑的麼?」

    待得游龍老人笑畢,鬼見愁嘿了一聲,抬頭大聲道:「正如你說過的:別打哈哈了。殺了十來個像七醜八怪那樣的人,有甚可笑的?」

    游龍老人大笑道:「如此說來,姓趙的也得套用尊駕一句了:那就說點可笑的來吧!」

    鬼見愁陰陰地道:「一叟三仙比七醜八怪如何?」

    游龍老人信口道:「一丘之貉罷了!」

    於是,鬼見愁仿著游龍老人適才的語氣,陰陰一笑道:「照這樣說來,就算姓陰的現在告訴你,姓陰的已於三數日前將他們那一幫收拾得乾乾淨淨,看樣子,尊駕也將無動於衷了?」

    現在恰恰相反。

    游龍老人聽得微微一怔。

    鬼見愁卻於此時放聲大笑起來。

    鬼見愁笑畢,游龍老人沉聲道:「陰厲君,你殺他們幾個是什麼意思?」

    鬼見愁淡然反問道:「你呢?」

    游龍老人冷冷地道:「我們的動機總不見得相同吧?」

    鬼見愁陰陰道:「也不一定!」

    游龍老人沉聲道:「老夫殺他們,難道會是為了殺人滅口?」

    鬼見愁簡潔地道:「老夫也不是!」

    游龍老人聽了,突然朝天江笑起來,笑聲至為淒厲。

    鬼見愁打鼻管裡微微一哼,神色分毫不動。游龍老人狂笑了好一陣,這才住笑朝指指著鬼見愁,厲聲道:「陰厲君,撫心自問,你敢再說一聲不是麼?」

    鬼見愁哼了一聲,淡然地道:「當然不是!如說為了殺人滅口,誰會等到現在?」

    游龍老人猛跨一步,厲聲喝道:「好,陰厲君,你招出來了,陰厲君,繼續招供下去吧:在陝南逍遙村那一把火中,七醜八怪得的是珠寶金銀,獨目叟羊叔子得的是盤龍劍,你,姓陰的,說吧,你得到了什麼?」

    鬼見愁靜立不動,揚臉微哂道:「像姓陰的這樣的人,你以為姓陰的會得到些什麼呢?」

    游龍老人大喝道:「如果你什麼也沒有得到,你便是主謀!」

    鬼見愁嘿嘿一笑道:「老夫行年八十,尚是首次被人家這樣指著鼻子吆喝呢!趙笑峰,我對你很清楚,你對我也是一樣。聽說你來了長白,老夫便算定會有今天。不論司徒望的公案是怎麼回事,老夫只告訴你一點,除非老夫高了興,自己說出來,否則誰也別想在老夫面前耍高人氣派!趙笑峰,想想看,如說老夫已將司徒望動過了,你趙笑峰又有什麼不可惹之處?來吧,姓趙的,少廢話,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

    游龍老人再度狂笑起來。

    司徒烈,心頭一緊。

    暴風雨,果然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竹蔭深處,突然響起了一陣嘶啞的歌聲:

    ……

    易水蕭蕭西風冷

    正壯土悲歌未徹

    ……

    將軍百戰身份裂

    ……

    誰共我

    醉明月

    歌聲入耳,無異醍醐灌頂。

    司徒烈狂喜地想道:「好了,和尚來了!」

    歌聲歌處,竹林陰影裡,拍拖拍拖地踱出一人。只見他,身穿一件又舊又髒又破的寬大僧袍,扁鼻闊嘴,橫眼吊眉,兩道眼神,陰森得有點怕人。

    其人面目之丑,難以描述。

    一點也不錯,瘋和尚來了。

    和尚系自司徒烈身後走出,在他跟司徒烈擦身而過之際,一陣細語飄進了司徒烈的耳朵:「小子,急壞了吧?」

    和尚一面傳音,一面回頭朝他露齒一笑。

    瘋和尚的突然出現,原來緊張的局面,好似因之緩和不少,也好似因之更為緊張了起來。

    游龍老人和鬼見愁各各退後三步。

    瘋和尚嘻嘻笑著,逕朝二人中間走去。

    走沒幾步,和尚停下腳步來。

    現在,三人成鼎足之勢而立。

    和尚兩邊看了看,然後仰臉望天,嘻嘻笑道:「和尚我,先交待清楚:你們兩位之中,既沒有我和尚的敵人,也沒有我和尚的朋友。只為了和尚有個毛病,怕寂寞,所以和尚來此,純係湊湊熱鬧,找點刺激而已!和尚深深知道,來的不是時候,掃了兩位的興頭,兩位口雖不言,但在心裡一定都對我和尚不怎麼愉快。現在,和尚話完了,哪位看我和尚不順眼,就請站出來!」

    游龍老人朝鬼見愁望了一眼,沒有開口。

    鬼見愁朝游龍老人望了一眼,也沒開口。

    這是必然的現象和尚的玩藝兒,游龍老人在少林寺見過,鬼見愁在朝陽觀密室中見過,兩人一樣心裡有數。

    既然誰也不比誰傻,誰又會搶先出頭呢?

    和尚見二人均不答腔,嘻嘻笑著,又道:「兩位再這樣客氣下去,和尚可要對兩位加以選擇了呢!」

    鬼見愁,聲色不動。

    游龍老人也是一樣。

    和尚又朝二人分別看了一眼,搖頭自語道:「一個長白之王,有名的鬼見愁,追魂奪命三六打,招招追魂,式式奪命……一個是身列武林三奇的天山游龍,游龍三掌,掌掌挾雷霆萬鈞之力……哪一個也不好惹……和尚好耍子,性命可開不得玩笑……選哪一個好呢?……

    唔,難辦……難辦之至!」

    和尚將會拿哪一位開玩笑呢?

    司徒烈不禁大感興趣起來,這位身世如謎的和尚,除了他唱那首金縷曲時聲調令人有淒涼之感外,無論他在何時何地出現,都會帶來輕鬆的笑料,於是,他隨著和尚的視線,看看鬼見愁,再看看他師父,游龍老人。

    他,司徒烈,滿以為……事情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和尚最後決定的,竟是游龍老人。

    只見他,和尚,向鬼見愁拱拱手道:「請退幾步,長白王,借個地方給我和尚用用。」

    和尚這一舉動,幾令司徒烈驚得喊出聲來。

    但他一見鬼見愁向自己這邊退來,只好強自忍住。

    鬼見愁退下,和尚一挪步,側身跨上鬼見愁剛才站立的地方,正好跟游龍老人站了個面對面。

    站定後,和尚抬起下巴,朝游龍老人嘻嘻一笑道:「和尚常想:武林中為什麼只有三奇而沒有四奇呢?武功好的,難道就只七星堡主,劍聖司徒望,與你趙笑峰三個麼?和尚有點不相信!今天機會好極了,嘍,有我們這位長白之王鬼見愁在一邊做證人,如果和尚輸了你,沒話說!如果和尚托佛祖保佑,僥倖不落敗的話,那麼,對不起,煩你老兒向武林道宣傳宣傳,改三奇為四奇。要是你老兒以為武林只應有三奇,那就請你老兒將你那一席位置讓給我!」

    司徒烈大為著急起來。

    武功一道,是隨便動手不得的,動上手,便得分勝負。

    和尚雖然愛說笑,但從未見他只動口而不動手,儘管他的語氣輕鬆滑稽,而事實上他卻總是怎麼說便怎麼做。

    要說和尚無意認真的話,但在鬼見愁這種大行家的面前,怎生假得了?

    要說和尚果然是認真的,他,司徒烈,實在想不出和尚會跟他游龍老人認真動手的理由來!

    這時候,和尚掉頭笑道:「長白玉,願作見證否?」

    鬼見愁輕哼一聲,未有任何其他表示。

    以鬼見愁陰厲君在當今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在這種情況之下,他除了輕哼一聲而外,他能有甚其他更好的表示呢?

    鬼見愁知道和尚的武功決不在他和天山游龍之下,今夜,如果和尚是站在天山游龍那一邊,他還真不曉得如何善後才好!詎知事情的演變出人意表,和尚居然找起敵人的麻煩來,這種機會既然來了,就不應該錯過,如不欲錯過此一千載難逢的良機,就不能在此時此地得罪這位和尚。

    不過,話雖這樣說,因為他是個不願受人戲弄的人,瘋和尚似真似假的態度令人捉摸不定,在事情未有十成把握以前,他對瘋和尚也不願表現出更多的親近。

    所以,他只能有此一哼。

    這一哼,不卑不亢,恰如其分。

    和尚見了,點點頭道:「唔,這就好了!要你長白玉這種人物點頭或者搖頭,本來就不是一件簡單事。現在,你出了聲,那就表示你已聽到我和尚的話,你聽到了和尚的話而無拒絕表示,那麼,閣下的證人便算做定了!」

    和尚說著,又轉向游龍老人道:「來吧,趙笑峰,別糟蹋時間啦!」

    瘋和尚的這番舉動,很顯然地,也在游龍老人的意料之外。

    不過像天山游龍這等武林一代宗師,涵養方面,終究要較常人深厚,事情不擠到最後一步,內心的喜怒哀樂,是很難形諸於色的。

    所以,任瘋和尚如何笑諺挑逗,他都置若罔聞,直到現在疚和尚朝他喊名叫陣,他這才微掀長眉,靜靜地道:「大和尚,我們之間,有此必要麼?」

    和尚瞪眼大聲道:「什麼叫做『我們之間』?『我們之間有什麼』?」

    游龍老人皺眉道:「和尚,你這樣做,是何用意?」

    和尚怒聲道:「趙笑峰,你耳朵有沒有毛病?你到底要我和尚說幾遍?假如你怕了,不比也可以。但你可先得在我們這位證人朋友面前交代清楚,是你第一個承認武林從此有四奇呢?抑或是你將你的席次讓給我?」

    和尚的語氣,咄咄逼人。

    事態演變至此,別說是天山游龍,就是換了武聖再世,也將無法忍受,再忍受下去,可就有點不成話說了。

    當下,游龍老人長眉遞掀,雙目神光電射,冷哼一聲,沉聲道:「老夫自於少林見過尊駕數面之後,就知尊駕身負絕世奇學,未將當今武林中任何人物看在眼內。前次在少林,七星堡主雖給你戲耍了一番,但那也並不能證明尊駕武功一定就在冷敬秋,司徒望,以及老夫幾個老朽之上。」

    和尚聽了,哈哈大笑道:「這樣說,倒像話!」

    游龍老人抬臉朝著鬼見愁喝道:「陰厲君,你看清了,老夫如果敗在這位大和尚手裡,誓不再出天山一步,以你為證!」

    瘋和尚見了,似乎非常快活,放聲大笑不已。游龍老人朝他瞥了一眼,輕輕一哼,抱拳沉聲道:「大和尚,這就接招吧!」

    游龍老人這一催陣,你猜和尚怎麼樣了?

    嘿,他聽完了,竟然毫無備戰之意,好整以暇地偏過臉來,衝著心如亂麻的司徒烈,先是露齒一笑,然後說道:「喂,那小子,你聽著:我和尚不管你小子是誰的徒弟,只要我和尚看了順眼,遇上機會給你點指點。現在你小子注意,你小子將可見到兩位當今一流高手世罕一見的絕代奇學,這老兒的游龍三掌固為人所盡知,而他的一套游龍步,尤為當今武林諸般步法之冠。至於我和尚的玩藝兒,自己不便介紹,等下子自己留心也就算是了。小子,這個機會可錯不得啊!」

    司徒烈似有所悟。

    和尚說至此處,右掌遞翻,招呼也沒打一個,就向游龍老人悄沒聲息地,擰身猛劈過去。

    這種毫不講求江湖禮節的出手方式,只要是稍為有點地位的武林人物,鮮有屑為之者。

    而現在,在武功方面有了像瘋和尚這等成就的高人,居然也會玩出了這一手,真是不可思議之極。

    鬼見愁見了,眉頭不禁隨之一皺。

    因為事出突然,加之和尚的掌勢既疾且勁,若是換了別人,這一招,萬難進過。

    游龍老人一聲噫,就在和尚掌緣堪堪近身之際,雙肩不動,腳下微一錯步,剛好以毫釐之差,擰身避過。

    姿式飄逸,步法輕靈。

    鬼見愁低喝一聲:「好步法!」

    和尚一招得手,不進反退,他抱袖一揮,跳開五步,偏臉向司徒烈笑著大喊道:「小子,如何?看清了沒有?」

    司徒烈當然看清了,但這種學習方法,在游龍老人而言,是非常難堪的,所以,他對瘋和尚搖了搖頭。

    和尚大笑道:「你別騙我……」

    話說一半,雙掌齊翻,二度向天山游龍攻去。這一招比上一招更猛,更烈!又因話未說完,掌即發出,是以又出遊龍老人意料之外。

    這一招由於雙掌齊出,掌風之勁,極為駭人,饒是天山游龍身列武林三奇之一,如果冒昧於匆忙間出掌硬接,縱不敗落,也必兩敗俱傷!此為智者所不取,游龍老人當然不會這樣做。只見他,怒哼一聲左膝微彎,右腳踢出一道弧形,整個身軀便似風車似地,順著和尚直奔當胸的掌風,如避船之浪,朝左側一湧,微微拔起五尺左右,然後飄然而落。

    和尚掉頭又笑道:「從實戰中學到的,遠勝素常傳授十倍,看清沒有,小子,這老兒的閃避步法多美,多妙……」

    這一來,游龍老人真火了。

    不等和尚說完,大喝一聲老夫得罪了,如行雲流水般地朝和尚逼來,左掌掌背現天掌心向地,平按胸前,微靠猛揮,一招游龍展,帶起一陣如吟呼嘯,橫掃瘋和尚中腰。

    司徒烈的心情立即緊張而又矛盾起來。

    游龍三掌是天山游龍老人趙笑峰賴以揚名當今武林,躋身武林三奇的天山絕學,也是司徒烈的入門之學,經過年來的日夕苦練,目前已具五成以上的火候,記得去年初出七星堡,對這種武功還只僅懂一點皮毛之時,像七星十三鷹那等彪悍人物,即已無法搪過一掌,游龍三掌的威力,於此可見。

    現在,這種掌法如由他師父本人施展出來,其威力將是如何呢?

    他並不願疚和尚受傷,或者落敗,但他又極願一見游龍三掌於練至十成火候時的真正威力……

    他因此而矛盾,也因此而緊張。

    他目注鬥場。

    他看得出,他師父是盛怒出招,加上那種迅速的身形步法,瘋和尚要避過這一招,絕無可能。無法閃避,便只有硬接,硬接之下,便要分出勝負。

    再看瘋和尚,他面對著司徒烈,始終沒有回過頭去,游龍老人大喝,起步,發招,他當然不會不知道,但細察他的神色,並無一點戒備或是迎拒之意,在游龍老人大喝之際,他卻朝司徒烈扮了個鬼臉,笑道:「這老兒的掌力,當世罕見,硬接不得。」

    話剛完,游龍老人的一招游龍展,已然掃至和尚後腰。

    「看清了,小子!」

    和尚大喝了一聲,雙肩不動,腳下微一錯步,一擰身,便即輕靈飄逸地以毫釐之差避開了游龍老人的一掌。

    他襲用了游龍老人第一次施出的步法。

    一招避過,他又揮手大喊道:「這便是實用,知道否,小子?」

    司徒烈吁出一口長氣。

    他這一廂心情略感輕鬆,鬥場上的情勢卻相反的緊張起來。和尚的內心,無人看得出,而游龍老人可真的怒惱了。兩人誰也不肯硬接對方的掌招,但在一避之後,均都搶先立攻,最令游龍老人著惱的,便是和尚每次都在套用他的游龍步法。

    瘋和尚的學習進度,著實驚人,他施出的游龍步,居然跟游龍老人施展的,惟妙惟肖,不差分毫。

    不過現在他可沒有閒暇再跟司徒烈說笑了。

    這一場拚鬥,直看得鬼見愁目不轉睛,且不時點頭,不時低聲喊好。

    片刻間,三十招已過。

    三十招過後,雙方仍未分出勝負,這時,一條身形霍地挺拔直升,升高足有四丈來高,然後斜向一邊落去,注意一看,那人正是瘋和尚,和尚落地,雙手齊搖,朝作勢撲出的游龍老人大聲喊道:「慢點,和尚有話說。」

    游龍老人止步怒聲道:「尚未分出勝負,有何話說?」

    和尚笑道:「像你我這種人,勝負一分便什麼都完了,那時候,有何話說?」

    游龍老人哼了一聲。

    和尚笑著又道:「趙笑峰,到此為止,咱們就算扯平了如何?」

    游龍老人冷笑一聲道:「趙笑峰並非狂妄無知之徒,自己有多少份量,自己清楚。老實說,你大和尚的一身成就,並不在我趙笑峰之下。不過,那也許正是姓趙的不願罷手的原因。勝敗是另一回事,但姓趙的要大和尚弄清楚一點,武林三奇這個稱呼並非老夫等自封,三奇雖沒有什麼了不起,可卻不容任意戲侮!」

    和尚靜靜聽完後,露齒一笑道:「你的意思還想再打下去,但假如和尚告訴你,和尚的興趣到此已盡,閣下又待怎樣呢?」

    游龍老人仰天哈哈狂笑道:「那就得看我們兩副腿子誰的一副頑健了!」

    游龍老人狂笑之際,和尚偏臉向司徒烈一笑道:「這老兒的一套游龍步法已經走完了,你學了幾成?」

    司徒烈當然無法回答。

    不過和尚並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話一完,不待司徒烈有所表示,立即轉過臉去。這時游龍老人立掌當胸,凝神聚氣,容得和尚回頭過來,輕哼一聲,原式不動,以沉穩的步代,朝和尚緩緩逼來。

    「這老兒拚命啦,和尚可不幹。」

    和尚怪叫一聲,頭一低,便向竹林深處鑽去。

    游龍老人長笑一聲,隨後跟人,笑聲愈會愈遠,剎那寂然。

    這時候,天已四更將盡,月明星稀,寒風砭骨,風吹林葉,簌簌作響,顯得異常淒涼,鬼見愁仰臉朝天,發出一聲深深的長歎。

    司徒烈低聲道:「老伯,我們好回去啦!」

    鬼見愁側臉望了他一眼道:「史威,這和尚你以前認識他麼?」

    司徒烈心頭突地一跳,他以為鬼見愁也許看出了什麼破綻,不敢正面回答,乃仰臉故作不解地道:「老伯,您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孩子!」鬼見愁又歎了一聲道:「他似乎很疼愛你……那是沒理由的……就像他根本不為什麼而跟趙老兒交手一樣……唔,這和尚怪雖怪,一身成就可也夠高的了。」

    司徒烈的一顆心,又定了下來。

    他故意問道:「那和尚是誰?」

    鬼見愁搖搖頭道:「誰知道……我正在想呢……咳,真是怪事情。」

    司徒烈又道:「和尚武功既然很高,在武林中怎麼一點名氣也沒有呢?」

    鬼見愁苦笑著道:「是的,孩子,你這樣問,老夫回答不出,實在是件很難堪的事。不過,差堪告慰的是天山游龍也一樣不知道,孩子,給我幾天時間想想吧!」

    「游龍老人跟那和尚的武功誰高?」

    「很難說。」

    「跟七星堡主呢?」

    「也很難說。」

    「跟您老呢?」

    鬼見愁笑道:「傻孩子……這不是更難說了麼?」

    回到客棧,天已黎明。

    鬼見愁吩咐司徒烈上床睡了一會兒,直到辰末巳初,他才將司徒烈喊醒,坐上早就雇好的馬車,啟程向關內進發。

    司徒烈的精神大為振作起來,他知道鬼見愁此去關內的目的地便是北邙山麓的七星堡,雖然他還不十分清楚鬼見愁去七星堡所為何事,但他下意識地以為,這事一定與縱火公案有關,因為鬼見愁說過:「這次北邙之行很重要」!

    到目前為止,已經知道了的是:一叟,兩老,七丑,八怪,鬼見愁等,均是縱火案中的行動人物,一叟兩老為鬼見愁所殺,而七醜八怪也已死於他師父游龍老人之手,剩下的鬼見愁,是這批人物中的領導者,已無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

    除了長白群梟,縱火者有無他人參加?

    鬼見愁是否主謀?如果不是,主謀是誰,如果是,他這次不遠千里而去七星堡是為了什麼?

    以他的想像,七星堡主和鬼見愁之間,決不可能會有真正的友情存在。

    此去七星堡令他興奮的另一原因,便是他極欲看到施天青施大哥。

    他的一元經有無到手?

    青城迷娘上官倩去看過他沒有?

    想到這裡,司徒烈又有點不安起來,施大哥說過,他留在七星堡的原因,就是為了那本一元經,假如他已將一元經取得,他又怎會仍留堡中?換句話說,如果在七星堡仍能看到他,那豈不說明他的願望尚未達成?

    要是一元經未為施大哥取得,是否已給他師父游龍老人跟白夫人取得了呢?

    假如屬於後述情形,他一定要力勸施大哥早日離開七星堡那種如伴虎狼的是非之地。他在七星堡中,含辱忍屈了十數年,過去縱有小小不是之處,也夠功罪折抵的了。

    十幾年,人生有幾個十幾年呢?

    更何況他浪費的是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段……想到這裡」,司徒烈不禁為他的施大哥的不幸際遇而感到一陣黯然。

    施天青施大哥是他父親劍聖司徒望的惟一傳人,從他父親始終未肯授他獨生子的武功這一節看來,可知他父親曾在施大哥身上花去多少心血,施大哥的天賦不凡,儒儒魔俠的尊號並非容易得到的,他一定已有一身驚人成就,只是他自忖尚趕不上武林三絕,又謹記著師父的心願,藝不驚人不露師門,所以分外顯得謙虛罷了。

    在七星堡,他有著顧忌,無法日夕練習師門絕藝,假如他在七星堡的這段歲月是耗費在一座荒山窮谷之中,誰敢說他施天青今天的成就不在武林三絕之上?

    司徒烈不禁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在他對面側臥養神的鬼見愁突然張目訝道:「孩子,好好的,你歎什麼氣?」

    司徒烈一驚,連忙定神笑道:「沒有什麼,老伯,史威想,家父恐怕要惦死威兒了。」

    「不是什麼地方不舒服吧?」

    「不是,老伯。」

    鬼見愁點點頭,又朝司徒烈憐愛地瞥了一眼,重行闔上雙目。

    從鬼見愁這三個字的字面上,以及鬼見愁下手消滅一叟兩老的行為看來,鬼見愁的確是個心狠手辣,寡情絕義的魔王,比起那位訂有七殺無赦的七星堡主來,實在伯仲之間!

    可是,在司徒烈本身所得的印象裡,鬼見愁並無可憎之處。

    從開始相識到現在,四五天來,他對他所表現出來的,其慈祥體貼,並不遜於任何可親的老人。

    他非常遺憾他就是他的毀家仇人。

    很明顯的,到過七星堡之後,他就要離開鬼見愁,再次相見,便是勢不兩立的仇人了,想起這些來,令人頓生悵然之感。

    司徒烈情不自禁地發出了第二次輕歎,這一次,鬼見愁僅微微開合了一下眼皮,沒有看他,也沒有說什麼。

    這條官道上,車馬行人,均甚稀少。

    初冬的長白,風沙漫天,沙打篷布,如夜雨敲窗,倍添寂寞。

    他又想:這次能有機會再見到白夫人麼?那位小秋小妹妹該長大不少了吧?

    白夫人高貴的風範,端淑的氣質,冷小秋嫵媚嬌憨的活潑天真之態,令人親切難忘。他記得他說過要將「一元劍法」教給冷小秋,之後由於時間匆促,說過也就算了。這次,他想,如果再遇上她們母女,他該履行諾言了。

    他又想:七星三煞怎麼樣了?七星七嬌怎麼樣了?七星十三鷹怎麼樣了?

    三煞沒有一個好東西,十三鷹已死去首尾兩鷹,七星第七嬌,七星第五鷹,於他有思,一位使他逃過七星堡主的毒手,一位為他送過八個月的牢飯,只要有機會,他要報答……

    如果有空,他還想去看看那位鐵掌孫伯虎。

    最後,司徒烈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來。

    丐幫三老,一名追魂怪乞,一名神機怪乞,一名龍虎怪乞。追魂怪乞為本代掌門人,神機怪乞掌湖廣分舵,龍虎怪乞掌關洛分舵。

    據神機怪乞說,他是丐幫第七代掌門人,是武聖同代的攝魂叟古一之的六世玄孫,由於攝魂叟古一之是丐幫歷代掌門人中最傑出,也是武功最高的一位,所以無論在資歷,聲望,或武功方面,他都是本代掌門的當然人選。但他為了丐幫整個大局,自忖自己的領袖才能不及師兄追魂怪乞,便將掌門一職堅讓了。

    神機怪乞又說,這件事各代弟子均無異議,只有三老之一的龍虎怪乞當時低頭不語。臉有不悅之容。嗣後又聽少林上代掌門人百愚禪師在兩年前鄭重提示神機怪乞,要他注意關洛一帶的動靜時說:「古花子,老僧最近在關洛一帶,聽到一點風風雨雨的傳聞,希望你能提請你們掌門人追魂老兒多多注意,免得壞了丐幫三老的名頭才好!」

    最後百愚禪師又道:「老僧願意再花兩年時間,作進一步之探究,如得到真憑實據,兩年後你來少林,我們再作詳談不遲。」

    因此之故,神機怪乞便擔心到他的師弟龍虎怪乞可能忿於掌門人選之不當,而有軌外圖謀。丐幫為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幫中弟子千萬,分佈廣達四省三六州,如有變亂,不但幫內將遭受到莫大危害,就是全幫在武林中聲譽,也將會遭到不可補償的損失!

    消息來自少林掌門人之口,自然可靠。

    是以,神機怪乞憂心忡忡地終日奔馳於關洛道上,明查暗訪,兩年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兩年期滿,神機怪乞心情緊張地趕到少林,冀從百愚禪師那兒得到一點確訊,詎知百恩禪師已因一言買禍,而喪身於七星堡主的毒掌之下。

    當時的神機怪乞,憤不欲生,急怒交攻之下,立即便想去找七星堡主拚命,多虧他司徒烈婉轉勸息下來。之後,他為了酬謝神機怪乞的忘年下交,奮勇慨允怪乞於少林事了之後,決繼百愚禪師之遺志,幫怪乞查探丐幫關洛分舵的真相,以還報怪乞賜贈一面代表三老之一,上鐫一面八卦圖的神望今符。

    丐幫的令符,計分兩種,一是掌門人所用的葫蘆令,分金銀銅鐵四等,代表下令事項之緩急輕重。另一種便是代表三老個人的追魂令符、神機令將與龍虎令符。

    由於三老在丐幫中的崇高地位,特到有如人到,只要是丐幫門下,不論地位高低,從一個衣結的入門弟子到四個衣結的丐幫七賢,只要持符人有所吩咐,雖死而不敢辭。

    司徒烈從少林出來,便因欲懲治雙掌震兩川的破壞迷娘清白而入川,繼之深入長白,直到如今,迄未得空。

    現在,他回到關內來了,同時他也不是以前的司徒烈了,除了已具五成以上火候的游龍三掌,他更精於少林的羅漢拳,丐幫的醉仙八式,以及劍聖絕學一元劍法,天山絕學游龍步。

    他告訴自己道:「答應了別人的,都要做到,人無信而不立!」

    ※※※

    一路無甚耽擱。

    十月底,已越哈拉大沙漠,經赤峰、渡飲馬河、自古北口八關。

    十一月上旬,來至冀北密雲地面。

    鬼見愁自然不在乎這點舟車勞頓,但他擔心司徒烈或許受不了,便在抵達密雲之後向司徒烈道:「威兒,我們在這兒歇兩天吧!」

    司徒烈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當然也不累,但他怕鬼見愁瞧出破綻,便裝出一副求之不得的神情同意了,他想,此處地近北京城,頗稱繁華,關外呆了這麼久,隨意觀賞個兩三天也好。

    鬼見愁找了當地最大的客棧,最好的房間,為司徒烈買了兩套最好的衣服,又為司徒烈備了最好的酒食,然後他聲稱要出去看看有沒有駿馬可買,叫司徒烈一個人隨意休息或者出去走走。

    鬼見愁出門之後,司徒烈坐了一會兒,感覺無聊,便也信步走出門來。

    密雲是那時候的冀北重鎮之一,因為它當出關入關的必經之途,又因地臨古都,是以商賈雲集,車馬不絕。因之那些酒店客棧,煙館妓寮,便也應運而生。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摩肩擦踵,行人如蟻。

    由辰至午,司徒烈差不多已將所有的街道跑遍,到後來,也覺得不過如此,便想折回客棧。

    就在這個時候,司徒烈忽然覺得眼前一亮。

    兩個妙齡女子,自他身後超越而過,走到他的面前,當兩女經過身邊時,一陣幽幽的香氣,飄進了他的鼻中。

    他現在看到的,只是兩女婀娜的背影。

    而他,司徒烈,卻身不由己的跟了上去,同時目不轉睛地對兩女的背影打量起來。

    這是什麼緣故呢?

    原來他發覺兩女背影異常眼熟,直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兩女穿著一色的雨過天晴的鑲邊短襖、散管褲、細乍腰、步履輕健,只是露在袖口外面的手腕膚色有點不同,一個膚色極白,一個膚色微黑……啊,他想起來了:藍關雙鳳。

    白鳳藍娥,黑鳳藍英。

    司徒烈訝付道。她們的師父鬼臉婆沒有追著她們麼?

    雙鳳為司徒烈所不齒的地方,淫蕩無恥,人盡可夫尚在其次;她倆為了長白三仙的相貌武功超出雙掌震兩川甚多,居然不顧同門恩義,眼見雙掌震兩川有殺身之危,而隱身暗處,袖手旁觀,絲毫無動於衷,這一點,真是禽獸不如!

    所以,當時扮著獨目叟的司徒烈氣不過,硬將她倆從暗處喊了出來,給予她倆一頓難堪,當時他為了自己還是獨目叟羊叔子的身份,只能做到那種程度為止。其實,他對雙鳳的憎惡,實在遠在雙掌震兩川之上。如依他的心意,在他看了雙鳳那種表現之後,他不一掌將她倆劈爛才怪!

    雙鳳逃出朝陽觀,情形是那樣的狼狽;而她們師父對她倆的痛恨,她倆也並不是不知道,那麼,司徒烈有點不解了,他疑忖道:她們兩個的膽子縱有天大,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公然以本來面目出現呀!

    司徒烈心想:反正沒正事兒,何不跟下去看看?

    轉過一條街,兩女手攜著手,進入一家非常氣派的酒樓。

    「正好!」司徒烈忖道:「我肚子也餓了,藉此機會進去用點酒食也好。」

    司徒烈跨入門檻,抬頭一看,樓下隔成兩處,一邊放著一些散座,一邊便是廚房,散座上坐了十來個客人,另一邊勺子舀水,鏟子敲鍋,再加上酒保一聲長一聲短的吆喝,吵得不亦樂乎。

    司徒烈沒有看見藍關雙鳳,眉頭不禁一皺。

    一個在圍裙上擦著手的店夥伴忙過來哈腰招呼道:「少爺,這邊,請上樓,二樓上全是雅座兒!」

    司徒烈順著店伙手勢一偏頭,不禁啞然失笑,他覺得自己有時候真是糊塗得可以,樓梯就在他的身邊,他居然也沒注意到。

    上了樓,氣象大是不同。一座廣廳,四面圍著紅漆欄杆,欄杆上放置了不少各式盆景。

    廳中疏落有致地放著十來張四仙桌和八仙桌,每張桌子配放著四張或八張高背紅木椅。桌子與桌子之間則放著一張張高僅及肩,僅具象徵意味兒的雕屏。

    因為時值午正,此刻已經上了八成座。

    司徒烈放眼約略掃視,酒客之中雖然各式人物都有,但大致說來,衣著均頗整齊,是以遠不似樓下那樣嘈雜。

    左首臨街,一排放著三張四仙桌,藍關雙鳳佔用了中間一張。

    在雙鳳前面和後面,均還空著一席。司徒烈在樓梯口停頓之際,正碰上雙鳳眼光朝樓梯口搜射過來。司徒烈心頭突地一跳,但旋即想到自己此刻已非本來面目,這才定下心來。鬼見愁的易容之術顯然不在他師父游龍老人之下,他並沒有將他五官變形多少,但變得極其自然,好像他生來就是這副樣子:濃眉大眼,膚如紫醬。雖然不及本來面目清秀,但比本來面目似乎更為成熟,英挺。

    連他師父游龍老人在朝陽觀前見了他,都只限於起疑,而看不出他就是他的徒弟,游龍老人如此,一般人自是不必說了。

    司徒烈大大方方地從雙鳳身旁走過,黑鳳藍英,似有意似無意地朝他飄送了一個無聲的媚笑。

    司徒烈暗哼一聲,在雙鳳身後空座上坐下。

    這些座位,只一屏之隔,其間相距最寬也不會超過五尺,個子高的人,探起頭來便可將鄰席上的菜餚看得清清楚楚。

    司徒烈喊來店伙,隨意點了兩樣小菜,一碗湯,一壺酒,點完之後,便掉臉自敞開的窗子朝街心任意眺覽起來。

    前面雙鳳,開始竊竊低語。

    這種低語,在別人聽來,絕對無法聽得清楚,但在兼修了游龍心訣和一元心訣的司徒烈,卻是一字不漏,清晰可聞。

    這時,黑鳳道:「姊姊,你以為師父會打這條路上追下來麼?」

    「姊姊又怎知道?」

    「萬一打這條路上追下你怎辦?」

    司徒烈皺眉忖道:「這兩個丫頭真是莫名其妙,明明知道自己目前處境異常危險,卻又毫無顧忌地在公共場所大膽招搖,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白鳳低哼一聲道:「追上了又怎麼樣?」

    司徒烈暗歎道:這丫頭心目中已沒有了她那鬼臉師父啦。

    「假如師父也走的這條路,她現在該在什麼地方?」

    「也許已經過了這兒,也許還沒有到。」

    「但願她已過去了。」

    「我的想法和你恰恰相反。」

    黑鳳訝道:「姊姊。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白鳳冷冷地道:「不然的話,我們擔心到什麼時候為止?倒不如乾脆讓她碰上,最好就是現在,愈早愈好,早點了斷了,來日乾淨。」

    司徒烈忖道,好毒呀!轉又疑忖道:白鳳仗著什麼,居然連她的授業恩師鬼臉婆也不放在心上了呢?

    黑鳳道:「姊姊,師父她那根鳩頭杖……」

    「鳩頭杖又怎樣,嘿,難道還會強過他的那根哭喪棒不成?」

    聽到這裡,司徒烈的眉頭不禁又皺了起來。

    他似有所悟地忖道:怪不得,原來兩個丫頭已經找著了靠山呢?

    可是:他,他是誰?

    中原武林近年來流傳著兩句諺語云:「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臉鎮一方!」當今武林中,除了三奇三老一迷娘,以及長白群梟外,又有誰是鬼臉婆的敵手?

    長白群梟現只剩下了個鬼見愁,一路上,鬼見愁始終沒跟他司徒烈分過手,雙鳳所指的他,絕不是鬼見愁,自無疑問。再說三奇三老以及迷娘諸人,更不可能有誰會幫著雙鳳這種淫賤的女人去叛師。

    那麼:他,他是誰呢?

    白鳳又說起什麼哭喪棒,世上哪有拿哭喪棒當兵刃的?很顯然地,那人的兵刃可能是判官筆,如意棍等一類桿狀物,白鳳稱之為哭喪棒,可能是種咀咒語。這樣說來,令人又有不解之處了,那人既肯為她倆賣命,她倆為何對他仍無好感呢?

    司徒烈愈想愈糊塗。

    為了推斷,雙鳳之間有好一段話他全沒有聽到。

    等到他收心定神再去注意時,卻只聽到黑鳳的吃吃笑聲。

    司徒烈暗哼一聲,忖道:不知死活的丫頭,居然還有心情笑?

    笑了一陣,黑鳳又道:「姊姊,你以為不可以麼?」

    「死丫頭,別胡思亂想了!」

    「姊姊不歡喜他麼?」

    「誰說不……可是……現在哪來的空時間?」

    司徒烈又忖道:這個「他」又是誰?這個「他」就是那個「他」麼?

    「你看他有多大?」

    「頂多廿左右罷了。」

    「好英挺!」

    「煩死人……別再說了好不好?」

    「姊姊……你知道的……像這樣年輕的……我還沒有……唉。」

    司徒烈暗哦道:想不到那人還很年輕。

    這時,白鳳望望窗外,怨道:「怎麼還不來呢?」

    哦,她們在等人!。

    司徒烈微微探頭一看,嘿,一點不錯,桌上擺著三副碗筷。

    他的酒菜來了。他肚子已經很餓,酒菜一來,他就動筷吃喝起來。不過,他表面上雖然忙著用餐,他的注意並未離開雙鳳的交談。

    大概是司徒烈的吃喝之聲再度觸發了白鳳的不快,她低聲喃喃罵道:「老鬼,言而無信……只有三分像人,居然還擺臭架子,要不是想利用利用他……嘿!」

    司徒烈暗唔一聲,忖道:「這樣說來,兩個他大概是兩個人了,一個年輕英俊,一個只有三分像人。

    這時,黑鳳道:「姊姊,我真想等會兒把他弄走,先……那個……一番再說」

    黑鳳說著,吃吃低笑不已。

    白鳳心不在焉地道:「把誰弄走?」

    司徒烈暗奇道:黑鳳打的主意,白鳳會不知道?

    黑鳳吃吃笑道:「除了我們身後的那個,還會有誰?」

    他奶奶的,說了半天,另一個他原來竟是指的他司徒烈!依著他的性子,司徒烈真想讓她倆嘗嘗游龍掌的滋味!不過,這也只是一時怒極發發狠而已,有多大的火氣,這兒也不是動手的地方。

    想到最後,他又不禁有點好笑起來,不是麼,他自以為雙鳳的言談全在自己的監視之中,而事實上人家在議論他,他竟不知道,豈不可笑?

    這時,黑鳳道:「老鬼大概不會來了吧?」

    白鳳道:「唔,可能,我們先點菜吃飯再說。」

    雙鳳喊過夥計,點了小菜。夥計去後,黑鳳又道:「老鬼人雖不像個樣子,但以前似乎聽師父說過,老鬼自負之至,說一句算一句,哪怕就錯了,也照樣履守不誤,由此可見老鬼是個相當守信的人,我們姊妹兩個投他的緣,又是初次相處,而到這裡來等他,也是他的意思,他自己到現在遲遲不來是甚麼緣故?」

    白鳳沉吟著道:「怕在路上遇到了什麼意外也不一定。」

    「意外?什麼意外?」

    「譬如說……這很難說。」

    「仇家之類?」

    「唔!」

    「姊姊剛才不是還說過,當今之世,除了三奇三老等人之外,誰也搪不了他的一招麼。」

    「那麼,也許遇上了朋友。」

    「他會有朋友?」

    「只要是人,誰沒有朋友?」

    「就算他有過朋友,他的朋友之中有誰想到他還活在人世上?」

    白鳳噗哧一笑道:「他的死活是另一回事,如他一旦遇上以前的朋友,那位朋友難道會因外界謠傳他已死去而就不理他了麼?」

    司徒烈恍然大悟:原來所謂老鬼者,一個在人們心目已經作古甚久,而事實上卻仍活著的老魔頭是也!既是這樣,他當然不會知道那人是誰了!武林中,不斷有高手死去,縱有人為他講述武林以往的掌故,又哪能說得百一不漏呢?

    不過,雙鳳有句話很令司徒烈心驚,那就是當今武林除了三奇三老誰也擋不了那人一招,照雙鳳的語意演繹起來,三奇三老雖然能擋幾招,但三奇三老並不一定就在那人之上。

    這樣說來,就無怪乎自風不將她師父鬼臉婆放在心上了。

    這時,黑鳳忽然低聲悠悠一歎道:「上百的人了,想不到居然仍是好色如故。」

    白鳳低聲笑道:「妹妹,怎麼樣,你覺得有點討厭是不是?」

    白鳳的打趣,似乎頗令黑鳳感到不快。黑鳳輕哼一聲,反唇相譏道:「這樣說來,那個老鬼很討姊姊的歡心了?」

    「死丫頭,看你這副嘴臉,姊姊說了玩兒的嘛!」

    「說了玩兒的?哼,愁都愁死了,還虧你有心情說了玩兒呢!」

    「不然又怎辦?」白鳳道:「閉上眼睛也就是了……總比死強呀……誰叫我們……唉,妹妹,你想想看,放眼當今武林,除了遷就這個老鬼,誰能賜給我們護命符?」

    「真希望他快點死!」

    「不,妹妹,你說錯了,應該希望他在除去了師父之後立即死去才對。」

    「假如他不死呢?」

    「他能再活多久?」

    「那就得看姊姊的了……」

    白鳳死勁擰了黑鳳一把,妹妹倆一齊輕聲吃吃地笑起來。

    司徒烈暗罵一聲:淫賤之尤。

    才待推盞結帳下樓,樓梯口突然出現了一人。

    只見此人年約三十上下,一身勁裝,五官端正,不失一表英俊氣派,只是眉目帶煞,透著三分詭譎陰險。

    此人是誰?

    一點不錯,來的正是跟司徒烈在洛陽杏園第一次碰面,被司徒烈用計唬退,嗣後又於玉門關逼姦殺人,造成兩屍三命的七星三煞之一,好色如命的玉面閻羅蕭明。

    玉面閻羅上得樓來,四下裡約略掃瞥了一眼,一雙發直的視線,立即緊緊釘上雙鳳之臉,不稍一瞬。

    黑鳳悄地聲笑道:「姊姊,這漢子好帥。」

    白鳳道:「是個行家吧。」

    黑鳳道:「你看他那雙眼睛。」

    白鳳微歎道:「要不是擔心那老鬼可能隨時間上來……姊姊一顆心……唉,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妹妹你看著辦罷!」

    黑鳳會意,立朝玉面閻羅睨視著嫣然一笑。

    黑鳳一笑,玉面閻羅的一雙眼神更直了。他癡呆呆地站在樓梯口,一動不動,像是給雷打中,魂魄早已離體出竅。

    直到那個店伙在他身邊打到第九躬上,他才哦了一聲,挨向那張空桌子。

    司徒烈也重新坐了下來。

    現在,他已不想走了,碰到一個討厭的人物,想整他一頓,碰到兩個討厭的人物,便想對方彼此殘殺一場。這是武林人物常有的念頭。

    在長白一叟三仙的身上,他,司徒烈,幾乎成功了,現在,只要有機會,他頗想再試一次。

    玉面閻羅跟藍關雙鳳是同一流的壞胚子,當然沒有翻臉的可能,但在司徒烈的算計中,他們三人只能算為「一個」,那位尚未露臉,使用一根「哭喪棒」的「老鬼」,才算「另外一個」。

    於是,他又喊夥計添了一個菜,一壺酒,重新慢慢品用起來。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那個令司徒烈寄予無限希望的老鬼一直沒有出現,而玉面閻羅跟雙鳳之間的魔情卻有著飛快的驚人進展。

    他們的座位原只隔著一道象徵性的雕屏,就像雙鳳的座位跟司徒烈的座位一樣。所不同的是,司徒烈坐在較遠的一端,而玉面閻羅卻貼著屏風這一面坐著。因此,雙鳳眼玉面閻羅之間的距離,便成了真正的一板之隔了。

    那被一板隔開的,只是雙肩以下的部位,並無礙於兩方的眉目傳情。

    雙方由眉目傳情而逐漸進展到間歇的款款傳語,他們各自注視著自己的杯筷,而以一種僅他們兩席之間可以互通的聲浪遞著言語。

    這一次,司徒烈沒有注意去聽,他怕給自己帶來揮之不去的難為情。

    他全神貫注於樓梯的動靜,樓梯一響,他的心情便隨著緊張起來,每次,他總以為隨著出現的會是個面目怪異的老人,可是,每次他都失望了,那些上來的人,不是店伙,便是新來的酒客。

    一個時辰過去了。

    現在的時刻已是午末未初。

    突然之間,玉面閻羅匆匆站身而起,此刻的他,也許是心情太過激動的關係,他的臉色顯得很蒼白,白中微微泛青,遠看上去,這種微白泛青的臉色,反令他顯得更為俊秀斯文起來。

    玉面閻羅又朝雙鳳瞥了一眼,雙鳳一齊低下了頭,像是嬌不勝羞的樣子,玉面閻羅滿足地露出一個心蕩魂飛的微笑,向樓梯口緩步走去。

    為了那個什麼老鬼的始終沒有露面,司徒烈感到異常失望。

    這時,他忽聽黑鳳低聲道:「姊姊,他剛才說的是什麼地方?」

    「泰華大客棧。」

    好傢伙!司徒烈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已訂下了幽會的地點呢!

    司徒烈緩緩抬頭,無意間朝樓梯口游瞥而去,一瞥之下,他見那位七星堡主的得意弟子,玉面閻羅,好似捨不得離開這座酒樓似地,左挨右挨,到此刻才不過剛剛走到樓梯口。

    這時候,他正舉步欲下。

    腳下欲踏未踏之際,他又情不自禁地掉過頭來。

    雙鳳一致側目報以一笑。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陰哼發自樓梯上半腰,一聲驚噫發自樓梯口。

    玉面閻羅驚噫一聲之後,旋即側閃一步,讓出登樓通路,緊接著,一位酒客於樓梯口出現。

    兩人只差一步,便撞滿懷。

    司徒烈看了,暗暗點頭道:好身手,果然不愧七星三煞之盛名!於此魂消魄蕩之際,居然仍能不失耳目之靈,的確不凡。

    玉面閻羅下樓而去。

    司徒烈的視線開始慢慢地轉向來人,一望之下,他,司徒烈,突然呆住了。

    是他,一定是他!

    他在心底肯定忖道:這人定是那個什麼老鬼。

    來人生做怎麼一副模樣呢?只見他,身穿一套新藍布褲襖,腰束新藍絲絛,反插著一根黑黝黝,兒臂粗細的旱煙筒,另一邊則吊著一隻繡花煙絲荷包。此人看上去約摸六旬左右,眼角下彎,唇角上翹,鼻孔兩側,沿著腮幫有兩道成八字分列的肉溝,隨時看上去,他都像在做著無聲的微笑,待看清了,那笑容實在比哭還難看。

    司徒烈猜得一點也不錯。

    因為,此刻那個有著八字肉溝,似笑還哭的怪人,已好整以暇地朝雙鳳席上走去。

    司徒烈忙將視線轉向雙鳳,只見雙鳳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地又恢復了自然,白鳳首先起身媚笑道:「你,怎麼啦,害得人好等。」

    怪人的八字肉溝向兩側一撐,讓笑容露得更明顯些,算是表示歉意。怪人坐了下來,白鳳不依地又道:「為什麼?說呀,嚶……」

    「遇到一個朋友。」

    怪人終於開口了,簡而短,聲音像鴨。

    白鳳側臉轉向黑鳳道:「姊姊說的如何?閻老前輩除了遇上老友,怎會無故誤時?」

    黑鳳哼了一聲,又朝那個被稱做閻老前輩的怪人扮了個蕩笑。再裝作怪難為情似地低下了頭。

    雙鳳做作之自然,天衣無縫。

    那位什麼間老前輩,先抓起酒壺送到嘴邊,引唇一吸,一壺已干。他向店伙招招手,用手朝酒壺比了比,意思是要店伙換個大的酒壺來。店伙躬身退去後,他先朝全廳掃瞥了一眼,然後昧眼注視雙鳳,一聲不響,緩緩地伸縮著那兩道八字形的肉為,誰也無法猜測這種動作究竟代表的是那種情感。

    良久良久之後,他這才以雄鴨般的嗓音說道:「你們那個師父的消息,一點也沒有!」

    白鳳幽怨地道:「那麼怎辦呢?」

    怪人的眼光在雙鳳的臉上來回地閃動了兩次,然後沉思地道:「你們兩個先回去吧!」

    「您呢?」

    「等幾天……我那個朋友還沒有走,馬上要陪他去一趟北京……藉此機會也好順便打聽打聽你們那個師父的行蹤,早日……咳,也省得你們兩個食不甘味。」

    怪人說著,突然掉臉向窗外望去。

    趁著這一剎那,雙鳳迅速地交換了一眼。

    因為司徒烈是個有心人,所以雙鳳在這次迅速互瞥中所顯示的歡悅,並未選出他的銳利監視。

    黑鳳道:「老前輩,你,什麼時候動身呢?」

    「馬上。」

    怪人說著,臉仍望著窗外。

    白鳳怒瞪了黑鳳一眼,連忙堆起一臉愁容,低聲幽幽地道:「你為什麼要走的這樣快?

    你走了,我們倆姊妹依靠誰?……我們一起到北京去吧!」

    怪人雄鴨般的聲音平靜地道:「不過十天八天工夫罷了,你們怕什麼?」

    「你一走,她來了怎麼辦?」

    「老夫居處,未經許可,誰人敢去?」

    白鳳又朝黑鳳瞪了一眼,黑鳳這才撒嬌地低聲道:「那你要早點回來啊!」

    白鳳也道:「別忘了家裡有人等你吶!」

    怪人掉過臉來,撐開那兩道八字肉溝,朝雙鳳注視著點點頭。這一次,司徒烈看出來了,它,肉溝的撐張是代表了感激和快慰。

    怪人點完頭,又乾了一壺酒,便即起身道:「你們吃完了,早點回去,我那朋友在等我,我得走了!」

    雙鳳起身相送。

    怪人不斷地點著頭,緩步下樓而去。

    怪人一走,雙鳳立即曖昧地互視而笑起來。笑了一會兒,白鳳突然斂起笑容,沉著臉色向黑鳳低斥道:「妹妹,剛才你也真是……你難道不曉得老鬼是何等人物麼?」

    黑鳳不服道:「他又不是神仙。」

    白鳳微怒道:「你這黑丫頭,總是不知死活……」

    黑鳳低笑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提它個什麼勁兒?等會兒如果給你姊姊佔了先,黑丫頭倒要看看你這個白丫頭知不知死活……」

    司徒烈暗呸道:女人如果都像這樣子,我討老婆就不是人。

    冬天,日頭特短。

    才不過申末光景,天已逐漸暗了下來。

    白鳳望望窗外,起身道:「不早了,我們好去啦!」

    於是,雙鳳也走了。

    司徒烈仍然留在原來的地方,躊躇不已。

    他想:他該怎辦呢?像玉面閻羅跟藍關雙鳳這種男女,死了不少,活著嫌多。老實說,他想除去他們三個。

    可是,目前的他,並非自由之身。

    雖然他沒將雙鳳眼玉面閻羅放在心上,但鬼見愁卻不是個好惹的人物。此去七星堡,任務重大,離開鬼見愁,便無異自撤追究縱火案真相的階梯。除去三個淫賤的男女,機會多得很,但追究縱火案的真相,卻是良機一去不再。所謂事有緩急輕重,利害倒置,便為不智。

    他真恨,那個老鬼為什麼不早來一步呢?

    他招店伙結了賬,漫步出了酒樓。這時正值日落西山,滿街昏黃,且有幾家店舖業已點起燈火。

    他向自己落腳的客棧走去。

    現在,他既不便妄動,就只有吞忍了。

    司徒烈正低著頭一邊走一邊閒想的時候,突然有隻手掌在他肩頭輕輕一拍。司徒烈大吃一驚,本能地以在朝陽觀前學來的游龍步法,一個滑閃,脫開對方之手。

    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一學就會,孩子,你好高的天資啊!」

    定神一看,來的竟是鬼見愁。

    司徒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假如他貿然出掌相拒,豈不馬腳立露?好險,好險!他心中道著慚愧,面上卻力持鎮定,赧然笑道:「啊,老伯,是您,您可把我唬了一大跳呢。」

    鬼見愁走上一步,藹然笑道:「一天沒見你,你去了哪兒啊?」

    司徒烈笑道:「悶得慌,喝了點酒。」

    「就在前面的酒樓上麼?」

    「是的,老伯。」司徒烈突然想起那個有著八字肉溝的怪人,他想以鬼見愁在武林中的地位和閱歷,那人是何來頭,當無不知之理,於是便接著說道:「老伯,我正想問你呢,剛才,我看到一個怪人……」

    鬼見愁攔住他的話頭笑道:「什麼怪人奇人的,回去再說不行麼?」

    司徒烈點頭一笑,便沒有再說下去。

    於是,他跟在鬼見愁後面,繼續往前走,走了十幾步,他突然驚噫一聲,停下了腳步。

    司徒烈回頭笑道:「幹嗎不走了?」

    「我們現在要到哪兒去,老伯?」

    「回店呀!」

    司徒烈朝鬼見愁看了一眼,笑道:「老伯,今天你可曾喝過酒來?」

    「一點點。」

    「醉了沒有?」

    鬼見愁笑道:「你看我醉了沒有呢?」

    司徒烈笑道:「靠不住。」

    「靠不住?」

    「我們現在是往哪兒走?」

    「回店呀!」鬼見愁奇道:「我不這剛剛說過一遍麼?」

    司徒烈道:「老伯,你再看清楚點,看我們現在走的可是回店的路?」

    鬼見愁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起來。

    現在輪到司徒烈糊塗了,他想,走錯了路,有甚可笑的?

    鬼見愁笑著,點頭道:「是的,孩子,你沒說錯,老夫醉了。」

    司徒烈搖搖喃喃道:「看樣子可能是我醉了。」

    鬼見愁越發大笑起來,他朝司徒烈身後一指,大笑道:「我們之間,誰醉了都不要緊,我們到啦!」

    司徒烈忙著回頭一看,身後,果然是象客棧,他定神看去,只見那塊吊得老高的招牌上寫著這麼五個大字:泰華大客棧。

    什麼,泰華大客棧?

    司徒烈心頭一動,但仍鎮定地回頭笑道:「老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鬼見愁道:「進去再說吧!」

    在經過客棧前面敞間而走向後面的時候,鬼見愁突然緘默起來,他低著頭,一聲不響,直往後院走去。

    司徒烈因為一直在想著為什麼要從原來那家客棧搬來這家客棧的理由,是以並未注意-

《血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