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驚人之語

    始終背負著雙手,兩眼望天的鬼見愁,直到這個時候,方朝地上那個泣不成聲的使女,毫無表情地側目瞥了一眼,然後寒著臉,一聲不響地轉身跟出。

    他緊跟在七星堡主的身後,一直走到大廳門口,方始猛然憶及了什麼似地,停步偏臉,朝司徒烈點點頭道:「孩子,你也來吧!」

    司徒烈輕啊了一聲,有如剛自夢中醒來。

    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長長吐出,同時情不自禁地又朝身後望了一眼,這才壓制著滿腔紊亂而激動的思緒,黯然舉起了既覺沉重,又似飄浮的腳步。

    鬼見愁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兩眼靜靜地望著他,好像在等待著他的走近。

    司徒烈由於心神不寧,走著時,目光始終怔直地望在身前的地面上,是以未曾注意到這一點!

    他因神思恍惚,所以走得相當慢。

    鬼見愁眉峰漸蹙,神情似甚焦急。

    此刻的鬼見愁,豆睛如電,四下滾轉不定,一方面表現了內心的侷促不安,一方面又顯示著他似乎在戒備著什麼。

    好不容易,司徒烈走近了。

    走近了鬼見愁的司徒烈,腳步雖然停了下來,但一雙目光卻仍然沒有離開身前的地面,他之所以停步不前,似乎全靠著一種直覺的告訴,他已走到了他必須停下來的地方了,很明顯的,他的神思並未隨著腳步安定!

    鬼見愁忍不住乾咳了一聲,司徒烈愕然抬頭,正好跟鬼見愁四目相接。

    鬼見愁目光中,微露慍意,司徒烈見了,不禁一呆,心頭一凜,神志立即完全清醒過來,他這廂才待開口致疚,鬼見愁業已以一種沉重無比的語氣,迫不及待地,低聲匆促地道:「孩子,現在是你老伯最為危險的一刻,也許明天你就再也見不著你的老伯了,但是,孩子,不管老伯怎麼樣,那是老伯的事,老伯來時,已經向你說過不止一次了,你,孩子,你只須記住一點,生命是可貴的,你有很多機會活下去!」微微一頓,又道:「知道麼,孩子?」

    說完,目光一抬,凝住在司徒烈臉上,似乎無言地乞求著司徒烈的允諾,司徒烈心頭一酸,眼中不禁有點模糊起來。

    鬼見愁著急地低聲又道:「孩子,知道嗎?」

    司徒烈木然地點了點頭。

    鬼見愁臉上,油然掠過一抹快慰的笑容,但笑容稍現即失,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輕歎,他注視著司徒烈,嘴唇微張,好似還要再說什麼,偶爾遊目廳外,臉色一寒,倏然轉身,走沒兩步,忽又止步偏臉傳音道:「記住,孩子,記住啊!」

    音細如絲,微微震顫,撼人心弦。

    司徒烈再抬頭時,鬼見愁的背影,業已消失不見。

    他咬了咬牙,毅然大步走出廳外。

    大廳外,百來盞由透明油紙製成,上繪北斗七星的氣死風燈,一燈一人,由百來名堡丁高擎著,分成兩列,每隔四五步,便有一對,自七星大廳遙遙通向七星鐵塔,放眼望去,宛如一條麟甲生輝的銀龍。

    司徒烈走下石階,抬頭一看,蜿蜒的燈影中,七星堡主固已不見,就是走在他前面沒有多久的鬼見愁,此刻也只剩下一抹淡淡的身形。

    他知道,如依他現下在輕身功夫上的成就而言,七星塔雖有半里之遙,最多十來個起落,一樣地眨眼可到。

    但是,他能這樣做嗎?當然不能。

    尤其是處於目前的這樣情況下,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須符合著他現下的身份,心裡再急,也只有一步一步走過去,雖然他走得可以比常人快一點,但那種快是有限度的,所以,等他到達塔下,已比兩魔慢了足有半袋旱煙光景。

    短短的半里路程,本來算不了什麼,但他因為急於目睹兩魔會面後的全部演變,不願有所遺漏,所以,他覺得這段路,竟比一條關洛古道,似乎還要漫長。

    一路上,思潮泛湧,如層浪澎湃。

    剛才,七星廳口,鬼見愁的一番叮嚀,驟聞之下,幾若雷轟,令人有著一種震駭的窒息之感,但經他一再回味,卻又頓然省悟,那番話,實在很平淡,縱令鬼見愁隻字不提,他也應該自發地想到這一點才對。

    不是嗎?

    他一直為鬼見愁的狂傲,七星堡主的忍讓,感到奇怪,覺得那是一種反常的賓主現象,而現在,他突然明白過來,那種現象,事實上並不反常。

    這怎麼說呢?

    說起來,淺顯得很。

    鬼見愁狂,因為他原來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個人如果連死亡也不在乎了,那他還會在乎什麼呢?

    反過來說,這也就是七星堡主處處忍讓的同一理由。

    這是誰都知道的:這兒是七星堡。

    假如一個人在事實上已掌握了另一個人的生死大權,只要他想報復,他可選擇於任何時候開始,那麼,他對那人在某些細節上的容忍,也就不足為奇了。

    到目前為止,有些事,已無秘密可言。

    它便是,劍聖司徒望故居的一把無名火,系出於七星堡主的主使,而由鬼見愁率領東北道上一叟、兩老、七五、八怪等人動的手。

    一叟諸人為了名器財貨,鬼見愁為了一元經,七星堡主則為了成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

    但是,這裡面有一件事實是不容忽略的,從鬼見愁的談話中,司徒烈知道七星堡主當初與鬼見愁的約定是,事後三年,劍聖如仍不出現,便算任務正確完成,鬼見愁可依約親來七星堡洽取一元經副冊,這一點,已無疑問。

    那麼,再想想看,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呢?

    四年比約定的三年,已經遲了一年。

    為什麼會遲上一年的呢?是七星堡主背信了嗎?是鬼見愁事忙不能分身嗎?或是鬼見愁已經忘卻了這件事呢?

    總答一句:統統不是。

    老實說,誰心底要是產生這些疑問,都是可笑的。

    它的答案很簡單,鬼見愁之所以遲遲不來,是因為他不願來。

    當初,鬼見愁為什麼要答應這宗交易,這是一個無人能加解釋的問題,就是去問鬼見愁本人,憑想像,鬼見愁本人也可能默然無詞以對。

    即令事實真個如此,它仍無損於鬼見愁的精明達練,我們應該知道,人,無論什麼人,都會發生這種情形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說起來,該多滑稽?

    七星堡主為了不容有人武功在他之上,千方百計地暗算於三奇中的其他二奇,但又怕有損令譽,只好假手他人,並不惜以武林至寶一元經的副冊為交換條件,可是,事實上,只要有人練成一元經上任何一項武功,卻都可以成為第二個司徒望。甚至成就在司徒望之上也不一定,細想起來,這該有多矛盾呢?

    別說鬼見愁,即是換上另一個人,他會來麼?

    但是,話雖如此說,遲了一年之後的鬼見愁,還是來了。

    「真想不到」

    這是七星堡主這次初見鬼見愁時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如果細加推敲,可說是含義深遠,其味無窮,懇切動人之至。

    為什麼?因為說得老實。

    不過,鬼見愁並不在乎這個,如為他想,他假如在乎這一點,他根本不會有此七星堡之行,很顯然地,他已預料過他此行的可能結局。

    說得明白點,他已準備了冒一次生命之險。

    為了什麼呢?為了司徒烈!前面說過了,這是身負絕學的武林人物的一種共同的弱點,也可說是一種共同的悲哀。

    因為他們不願眼看一身絕學隨著屍骨與草木同朽。

    我們都記得,鬼見愁初遇司徒烈,他想收他為徒,但並無前來中原之意,只因為司徒烈當時按著瘋和尚的吩咐行事,堅持要回到洛陽來,鬼見愁不忍拂意,始因而勾動他冒險的決心,來時的路上,鬼見愁一再交代,如他有了不測,他要司徒烈自作打算,七星堡主決不至加害於他,要他忍辱活下去。

    所以,司徒烈最後不安地想到:鬼見愁如有不測,實在是死在我的手上啊!

    本來,嚴格地說,鬼見愁是他司徒烈的毀家罪人之一,要他死,應該是他司徒烈立志江湖的目的才對,可是,不知為了什麼,他總覺得,鬼見愁雖是罪人不可恕,但鬼見愁如在這種情形之下死去,在他而言,似乎不是一種正當而公道的報復手段。

    是他為鬼見愁的疼愛所感呢?抑或是他為鬼見愁的誤信非人而有所憐憫呢?他弄不清楚。

    他發現,人的情感,有時候竟是非常的莫名其妙地令人煩惱。

    他在心底喃喃地道:唉唉,散花仙子因我而死,鬼見愁也可能為我喪生,一夜之中,我殺害了兩個人,唉唉,我追求的雖是公理,我可不希望以不光明的手段來達成目的呀!

    嗟歎未已,眼前一亮,睜目看時,鐵塔已到。

    塔門口,火炬高燃,亮如白晝,司徒烈凝目向塔內掃視了一下,不禁微微一怔,暗忖道:咦,那不是年前我被關過的一間牢室嗎?

    他遲疑問,塔內忽然傳出七星堡主的哈哈大笑之聲,道:「老陰,我說如何?你想誰會想到一元經就放在這種地方呢?哈哈!」

    司徒烈聽了,心頭猛然一震。

    他駭忖道:什麼,一元經還在?那麼,施大哥的出堡,正如七星堡主所說,他是真的赴雪山採藥去了?

    那麼,他還會回來了?

    那麼,散花仙子的死,該誰負責呢?

    他一腳跨在門裡,一腳仍在門外,呆住那兒,進退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笑聲一歇,七星堡主在裡屋喝道:「誰在外面?」

    司徒烈心中一慌,當下吸氣定神,才待開聲接口之際,卻已聽得鬼見愁大聲緊接著向外問道:「是威兒麼?進來!」

    司徒烈應了一聲,忙從右手那扇移開著的鐵門中,走進了那間他曾住過八個月之久的牢室。

    他為表現對這間牢室的陌生,故意在室門口遲疑地張望了一眼,方始走了進去。

    呈現在眼前的牢室,故我依然,仍舊是那副老樣子。

    長約一丈五六,寬約一丈左右,高與寬等,像一隻長方形的黑鐵盒子,外壁半腰有一個碗口大小,可在塔外開閉的洞孔,八個月的牢飯,就是由七星第五鷹從那洞孔中送進來給他的。

    而最惹目的,便是室角的那堆干稻草。

    那堆稻草,司徒烈曾在上面睡過二百多夜,現在看上去,已呈黃褐色,同時隱約地散發出一陣陣的霉腐氣味。

    照這值形看來,自他出去之後,這間牢室大概沒有關過其他的人。

    這時候,因為通風洞口已經插著一支火炬,一室明亮如晝。

    七星堡主站在那堆稻草上,頭頂幾乎頂著室頂,鬼見愁就緊站在他的身邊,司徒烈進來後,依例朝兩魔打了一躬,兩魔望了他一眼,點點頭,又一齊轉過臉去。

    司徒烈知道兩魔不會注意於他,於是迅速地在室內上下左右又掃瞥了一眼,想找出一元經藏放的地方。

    可是,搜視之下,他失望了。

    黝黑而平整的四壁,因著火炬的晃動不定,到處反射著烏光,但是,他既沒有看到什麼地方有洞,也沒有看到什麼地方有縫。

    平平整整,可說是什麼也沒有。

    他疑付道:怪事,難到我聽錯了什麼?

    這時,忽聽七星堡主大笑著又道:「不說別的,老陰,現在,咱們都在這兒,老夫已經告訴你了,一元經就放在這間鐵室的某處地方,老夫且不動手,你老陰如不服氣,你就不妨找找看,能找出來,老夫說了算數,冷字倒過來寫!」

    說著,狀頗自得,又是一陣大笑。

    鬼見愁冷冷一笑道:「那又何必。」

    七星堡主大笑道:「老兒,相信了吧?」

    鬼見愁冷冷答道:「它的安全,老夫幾時懷疑過?」

    七星堡主諷刺地哈哈大笑道:「所以我說你是聰明人呀!」

    鬼見愁嘿了一聲道:「謝謝堡主誇獎。」

    冷冷一笑,又道:「這兒是什麼地方?未經堡主許可,當今武林中,誰人敢擅人七星堡一步?進得了七星堡,也不見得就進得了這間鐵牢,進得了這間鐵牢,誰又能活著出去?」

    微微一頓又道:「這是事實,又有什麼可笑的?堡主以為姓陰的在拍你堡主的馬屁嗎?」

    七星堡主的臉色,忽然一變。

    鬼見愁冷冷地又道:「堡主怎的不笑啦?」

    七星堡主臉色一沉道:「老兒,這是誰告訴你的?」

    鬼見愁一怔,訝道:「誰告訴我什麼?」

    七星堡主嘿嘿笑道:「裝得倒蠻像。」

    鬼見愁這下可完全怔住了,他望著七星堡主,七星堡主也望著他,四目對瞪,有如四道冷電!

    漸漸地,鬼見愁目光中的疑訝,感染了七星堡主。

    後者皺眉喃喃自語道:「你老兒真的不知道?」

    鬼見愁冷冷地道:「本來不知道,現在卻非弄個清楚不可了!」

    七星堡主目光一抬,又道:「還記得你老兒剛才說了什麼嗎?」

    鬼見愁怔怔地道:「我說了什麼?」

    七星堡主恨恨地道:「你說,誰也不能活著走出這間鐵牢,是嗎?」

    鬼見愁又是一怔道:「這也犯禁麼?」

    七星堡主冷笑道:「差不多!」

    鬼見愁大奇道:「這就怪了!要是誰進了這裡面,進而復出,如果是出於堡主的命令,根本不算一回事,如果不奉堡主命令,第一個就進不來,進來了,插翅難飛,這是誰都不能否定的事實,老夫什麼地方說得不對?」

    七星堡主道:「你以為不奉老夫之命,這兒就沒有出去過活人?」

    鬼見愁唔了一聲,脫口道:「也許」

    話剛出口一半,似感失言般地,搖搖頭又道:「但很難令人相信。」

    七星堡主恨聲冷笑道:「不相信也得相信。」

    鬼見愁不禁失聲道:「什麼?真有過這等事?」

    抬臉張目,緊接著又道:「那人是誰?」

    七星堡主嘿了一聲,仰起了臉,似在回想什麼,一時沒有開口。司徒烈緬懷往事,心中又怒又恨,也有點微感得意,心底同時暗暗地冷笑道:「就是我呢!怎麼樣?」

    接著,他不禁又忖道:如無德義智慧之配合,匹夫之勇何足為貴?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顯然地,鬼見愁也不能例外。

    他大概在這樣想:七星塔為七星堡中樞之地,如是有名人物,非因重大事故,不可能輕易跟七星堡主作對,在衝突既起之後,也會寧折不撓,不致被關到這種地方來,反之,既被關住了,足證其人之能耐有限,那麼,他又憑什麼竟能破牢出堡,連闖重關呢?

    所以,他等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又問道:「有權獲得堡主一元經副冊的人,我老陰,難道不能知道這個嗎?」

    七星堡主放落了臉,望著鬼見愁,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後搖搖頭,苦笑道:「算了吧,老陰。」

    鬼見愁不悅地道:「堡主怕壞了名頭嗎?」

    七星堡主苦笑道:「你老兒以為那是一位什麼名人嗎?」

    鬼見愁冷冷地道:「但堡主不能否認事實本身的聳人聽聞。」

    七星堡主搖搖頭,又是一聲苦笑道:「別逼我,老陰。不是老夫不肯說,實在是想說也無什麼可說的,同時,對這件事,老夫另有痛心之處,所以不願再提。」

    頓了頓,仰臉又道:「但老夫可以告訴你一點,免得你老兒對老夫有所懷疑,那便是,從這兒偷走出去的,只不過是個年未弱冠的大孩子。」

    鬼見愁冷冷地道:「唔,很奇,也很玄。」

    七星堡主苦笑道:「不是嗎?」

    鬼見愁冷冷地又道:「因為這事既玄且奇,所以老夫想知道再多一點。」

    七星堡主仰臉道:「那就再告訴你一點吧:那孩子入關時對武功毫無所知,走出時卻以一種上乘掌法擊傷了本堡九鷹中的第五鷹。」

    鬼見愁聽得一啊,目中奇光連間。

    七星堡主不容他再開口,強笑著大聲道:「別問了,老兒,再問我不答啦!」

    說著,一揮手,大聲又道:「不早了,來,咱們取經!」

    聽說取經,司徒烈的心神,不禁為之一緊。

    鬼見愁見七星堡主拒絕得詞堅意決,冷笑一聲,也便不再追問下去。

    當下,但見七星堡主振聲一笑,身軀半轉,並起右手食中兩指,抬臂朝對面鐵壁上遙遙一點,格達一聲微響,手指遙點之處,竟有一塊尺許見方的鐵板應聲陷落,露出一個方形洞孔。

    司徒烈閃目看去,洞孔內什麼也沒有。

    他的心,立即猛跳起來,驚喜地忖道:啊啊,謝謝天,果然沒有了。

    他移目急望鬼見愁,鬼見愁此刻臉上也是滿是疑訝之狀,再看七星堡主,他,司徒烈,怔住了。

    七星堡主此刻的神色,竟是從容得跟先前沒有兩樣。

    司徒烈不禁不安地忖道: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時,七星堡主指著洞孔,偏臉朝鬼見愁笑道:「看到沒有,老陰?」

    鬼見愁嘿了一聲,冷冷地道:「我在看呢,堡主。」

    七星堡主笑道:「看到了什麼嗎?」

    鬼見愁冷冷地道:「老夫的眼睛可能有毛病。」

    七星堡主笑道:「你看到的只是一個空洞,是嗎?」

    說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鬼見愁微微一怔,司徒烈暗喊道:啊,不好,我歡喜得太早了。

    但見七星堡主仰天諷刺地大笑著又道:「哈哈!老陰呀老陰,枉為你活到了你古稀之年,博得了長白王的美稱,想不到你老兒的腦筋,竟簡單得像個毛頭小子,哈哈,哈哈!」

    鬼見愁嘿了一聲,臉色異常難看。

    七星堡主的笑聲更響了,他毫不留情地大笑著又道:「陰兄,難道你連這個也不懂嗎?

    咱們學武的人,就跟大夫一樣,除了武功方面須要講求精深獨到外,另一方面,更須考究望聞問切的四字功夫啊!」

    長笑一陣,繼續嘲弄地道:「望是察顏觀色,聞是耳聰目明,問是場規行白,切是意控機先,要成為一代宗師,就像要成為一代名醫一樣,這四件事,可是缺一不可呢!」

    脾脫而笑,又道:「假如陰兄注意到望字訣,先看看老夫的臉色,不就出不了笑話了嗎?」

    說著,再度大笑起來道:「假如發現一元經已經不在,你想,陰兄,老夫會有怎樣的一副臉色呢?哈哈,哈哈,再說,那樣重要的東西,老夫會安置得如此簡單嗎?哈,哈,哈哈!」

    意猶未盡地,整了整臉色,煞有其事地又道:「咱們平輩論交數十年,朋友之間有『知必言,言必盡』之責,老夫癡長你老兒幾歲,多少算得是大哥身份,說你兩句,也算不了什麼,你老兒一向行走長白道上,很少來到中原,不知中原道上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老鬼們,頂講究的就是這些細節,你老幾口舌之利,可以打個滿分,如能再把穩一點,那就沒得說的啦!」

    從頭到尾,奚落得淋漓盡致。

    鬼見愁的臉色由紅轉紫轉黑,默然無語,看不出是羞是怒。

    七星堡主兒全滿足了。自卑的變態是偏激的驕狂,自尊受了損害的人,常千方百計地去損害別人的自尊以求發洩,七星堡主也許是受了散花仙子突然死去的刺激,他瘋狂地折辱著鬼見愁,幾乎忘了來此牢室的目的,好似打擊了鬼見愁,就為他自己掙回不少失去的顏面一樣。

    司徒烈看了,很不順眼,但轉念一想,鬼見愁這人的口齒也很損,這樣也好,因果報應,循環不爽,像我師父游龍老人,正氣凜然,誰又敢這樣對待於他老人家?

    「陰兄,現在看清楚!」

    七星堡主口中揚聲招呼著,一步跨至壁前,伸手在洞孔內凝神撥弄了好一陣,看樣子,其中設置機關似乎相當複雜。

    司徒烈見了,不安地忖道:看這情形,施大哥是否得手,倒真令人擔憂呢!

    鬼見愁的臉色,漸漸回復正常,這時,他目不轉瞬地望著七星堡主的一舉一動,從鬼見愁的眼神中,司徒烈彷彿看出了鬼見愁此刻內心有著很大的矛盾,他似乎急於看到一元經的出現,同時又好像希望一元經業已不翼而飛,好平復剛才的一口惡氣。

    就在這個時候,室身突然發生一陣輕微的震動,室角那堆霉腐的稻草忽向兩邊一分,七星堡主倏而轉身,右手一抬一招,稻草散開處,一道精光閃閃的藍虹,其疾如電,直奔七星堡主咽喉要害,七星堡主哈哈一笑,接在手中。

    七星堡主右手一握一放,向鬼見愁展掌笑道:「老陰,識得這個嗎?」

    司徒烈凝目望去,七星堡主手掌上此刻托著的,竟是一隻小巧玲瓏,藍光燦然,長約三寸左右的燕子,卻看不出是什麼質地打造而成。

    鬼見愁一瞥之下,臉色微變,訝聲道:「什麼?追魂燕?」

    七星堡主哈哈一笑道:「陰兄果然好眼力!」

    跟著,得意地一笑,又道:「除了崑崙丹靈子,當今之世,還有誰惹得起這隻小小的燕子嗎?」

    鬼見愁眉峰微蹙地道:「你這是那兒弄來的?」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哪兒來的?老命換來的!」

    鬼見愁眉峰又是一蹙道:「你又幾時鬥過那個老毒物?」

    七星堡主恨哼一聲,旋又哈哈笑道:「三十多年啦,那一年,老夫偶游黃山,無意中發現一株三色靈芝,滿心歡喜,以為是不世奇遇,當下毫不猶疑,一把連根拔起,一口吞下,同時就地行功調息,誰知方將入定之際,忽聞耳邊風聲有異,差幸老夫尚非等閒之輩,原地一式『倒數金蓮』,以毫釐之差,險險避過」

    鬼見愁啊了一聲。

    七星堡主搖手道:「別岔口,老兒,聽我說下去。」

    跟著哼了一聲,這才恨恨地道:「老夫的脾氣,你老兒是知道的,那時候的老夫,比現在並好不了多少,當時,老夫遭此冷襲,認為是奇恥大辱,盛怒之下,一躍而起,抬眼一看,那個老毒物正站在老夫身前二丈之處,朝老夫嘿嘿冷笑不已。」

    「那時候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他認識你嗎?」

    「也不。」

    「之後呢?」

    「聽我說呀!」

    「唔。」

    七星堡主嘿了一聲,繼續說道:「我們只是互不知道對方是誰罷了,人的名字,樹的影子,那時候,武林中,有誰會不知道『七星堡主』和『黃山毒叟』這兩個日正當中的字號呢?」

    微微一頓,又道:「可是,在那種情形之下,你老兒知道的,大家都把自己瞧得很高,誰也不肯先報字號,我問了一聲他是誰,他也問了我一聲,結果問了等於沒問,誰也沒有告訴誰。」

    「之後呢?」

    「之後,我責問他為什麼冷襲於我,嘿,你道他怎麼說?」

    「他怎麼說?」

    「他說:對付鼠竊之輩,一向如此!」

    「他說你竊取三色靈芝?」

    「一點不錯,他說那是他的。」

    「荒唐!」

    「換了你老兒也無法忍受吧?」

    鬼見愁嘿了一聲,表示默認。

    七星堡主高興地點點頭,又道:「那老兒做夢也想不到他狂我更狂,當時我冷冷一笑道:『那就請看老夫對付冷襲者的報復手段吧!』」

    「你們動了手?」

    「老夫出手就打出陽陰盤旋手中的絕招。」

    「陰毒陽烈?」

    「一點不錯。」

    「老毒物接得住嗎?」

    「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話怎說?」

    「你猜猜看!」

    鬼見愁想了一下,抬臉張目,點點頭道:「唔,我猜著了。」

    七星堡主笑道:「說說看!」

    鬼見愁偏臉側目,淡淡地道:「他沒還手,是嗎?」

    七星堡主拊掌大笑道:「厲害,厲害!」

    鬼見愁淡淡地又道:「之後呢?」

    七星堡主臉色一整道:「俗語說得好,不開口的和尚,不曉得他懂幾部經。那老兒除了毒名震動天下之外,因為他始終沒有跟誰正面交過手,所以誰也不清楚他的功力到底如何?

    說實在的,這也是老夫一直對他梗梗於心的地方!」

    鬼見愁皺眉道:「他不惹你,你就放過了他?」

    七星堡主搖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

    鬼見愁奇道:「應該怎麼說?」

    七星堡主道:「這樣的,當時,老夫一招攻出之後,老兒眼中亮光一閃,疾退八尺,避過老夫一招,同時沉聲問道:你是冷敬秋?老夫當時得意地哈哈一笑,沒回他的話,老兒冷笑一聲,掉身就走了!」

    鬼見愁道:「你沒追?」

    七星堡主搖搖頭道:「沒有。」

    鬼見愁又道:「為什麼呢?」

    七星堡主道:「他來去的身法很奇。」

    「你自忖追不上?」

    「剛剛相反。」

    「這又怎麼說?」

    「意思就是,如果我追,他決跑不了!」

    「嘿,實在是愈聽愈糊塗。」

    七星堡主兩眼向上,悠悠地道:「那並不難懂。腳程快過老夫的人,不一定勝得了老夫,同樣的,老夫追得上的人,也不一定全能致勝。輕身術,只是武學中的一部分,輕身術上的造詣,決不能代表一個人在武功上的全部成就!」

    微微一頓,臉仍向上,悠悠地又道:「不過,俗語說得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輕身術雖不能代表全部武功,但如欲依此度量一個人的武功到了何種程度,還是可以的。」

    鬼見愁不禁插口問道:「難道說你從他身法上發現了什麼不成?」

    七星堡主正臉張目,點點頭道:「是的,老夫發現了一件事。」

    鬼見愁忙道:「發現什麼?」

    七星堡主道:「老夫發現:那老兒的一走了之,是讓我,而不是怕我,老夫縱然追上了他,也無必勝的把握。」

    鬼見愁嘿了一聲道:「我所知道的七星堡主,不是這個樣子。」

    七星堡主也嘿了一聲道:「那只怪你陰兄對七星堡主的認識不夠。」

    哼著又加了一句道:「最低限度,你老兒對三十年前的七星堡主認識不夠!」

    鬼見愁又嘿了一聲,冷冷地道:「老夫有幸重新認識一番否?」

    七星堡主瞪了鬼見愁一眼,不屑地道:「哼,現在可輪到老夫為你老兒慚愧呢!告訴你吧:三十年前的老夫我,無論對誰,贏得起,輸不起。」

    冷冷一笑,又道:「這下子明白了嗎?」

    鬼見愁哦了一聲,點點頭,沒有開口。

    七星堡主搖頭一歎,仰臉自語道:「老夫為了盛名得來不易,當時這樣決定,自以為做得很聰明,但事後卻是異常後悔」

    鬼見愁道:「那又為了什麼呢?」

    七星堡主哼了一聲道:「當今武林中,黑白兩道,各門各派,所有的一流高手,其人之功力如何,老夫差不多都知道個三七分,而令老夫始終莫測高深的,數來算去,就只一個黃山毒叟!」

    鬼見愁道:「以後一直沒遇上?」

    七星堡主搖搖頭。

    鬼見愁又道:「你也沒再找過他?」

    七星堡主哼道:「你想呢?」

    鬼見愁道:「沒找到?」

    七星堡主仰臉道:「這是老夫一生中數大遺憾之一!」

    鬼見愁皺眉道:「黃山毒叟,心毒手毒藥毒,雖以三毒聞名於天下,殺人無數,但死在他手下的人,十九均死於他的冷算,他從沒跟誰正面交過手,是以他的真才實學究竟如何,頗堪存疑,何況他的藥毒尚有一個崑崙丹靈子解得了,像這種人物,名氣雖大,嚴格說來,也算不了什麼,堡主居然把他放在心上,實在令人不解。」

    七星堡主搖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鬼見愁訝道:「還有什麼呢?」

    七星堡主眼望虛空,像在追憶當時情景般地漫聲道:「老夫想知道一件事,他當時為什麼要讓我?」

    鬼見愁道:「這有什麼奇怪?剛才你不是說,他當時從你一招陰毒陽烈上已認出了你是誰嗎?他既知道你是誰,當然迴避了!」

    七星堡主搖頭道:「那時候,黃山毒叟的威名,並不在七星堡主之下。」

    七星堡主這句話,說的可能是當時的實情,鬼見愁輕咬著下後,一時間,竟無詞以對。

    他想了一下,抬頭改問道:「隔了多久你才知道他是毒叟的呢?」

    七星堡主道:「就在當天。」

    他低頭望了望掌心中那只藍燕子,抬頭道:「當他離去不久之後,老夫回身,於草地上發現了這只燕子,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暗道一聲,好險!」

    鬼見愁忙接道:「燕飛魂在,恐怕數十年來只堡主一人呢。」

    七星堡主肅容點點頭道:「這倒是真的。」

    微微一頓,又道:「當時,老夫順手撿了起來,原只為了留個紀念,後來在此室安置一元經時,靈機一動,就用它做了護經之寶。」

    說至此處,得意一笑道:「此室機關之靈巧隱秘,且不說它,單就這只追魂燕,就足使老夫安心的了!」

    說著,又是得意地哈哈一笑,一面揣好那只藍燕子,一面朝露在稻草下面的那個黑黑的洞口走去。

    這時候的司徒烈,一顆心,幾乎涼透。

    他倚在靠近室門的鐵壁上,雙臂交互抱在胸前,臉帶笑容,表面上,神態從容,實際上,內心卻思潮翻湧。

    從兩魔的這段題外之談中,他又知道了一位武林人物,黃山毒叟。

    很顯然的,黃山毒叟不是一個正道人物,但卻是個非凡人物,黃山毒叟如何如何,他並不怎樣關心,但兩魔這番對話卻為他帶來另外一個不幸的預感:施大哥可能沒有得手,一元經,一定仍在此室之中。

    不是麼?想想看吧!

    施大哥如欲取得一元經,他必須經過哪些歷程呢?

    首先,他必須知道一元經藏放在七星塔中。其次,七星塔塔高七層,鐵室百間,他必須確定其中一間,再其次,他必須知道壁間那個洞孔的所在。再其次,他必須知道洞內機扭開閉之法,再其次,他必須知道在開動機關之後,立即轉身,迅速而正確地接住或避過那只有追魂之名的藍燕子!

    細想起來,這段歷程,該多艱辛呵?

    尤其是最後飛燕裝置,一經想起,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凡是機關佈置,自然不脫奇險兩字,但是,普通我們知道的,最危險的一剎那,應在寶物入目之際,施大哥縱能找出機鈕所在,研究開閉之法尚且不暇,他又怎會想到身後會射來追魂之燕呢?

    而現在,一切完好如故,這說明一件事,壁上那個洞孔,在今天以前,除了七星堡主本人,沒人觸摸過!

    司徒烈想著,先是異常失望,但轉念一想,不禁暗暗自責道:「唉唉,我也真是的。一元經固然珍貴,但是,它的珍貴又怎能與施大哥的生命相提並論呢?如能輕易到手,當然好,若要為它去冒生命之險,卻是實在不值。施大哥可能始終沒有找對地方,這一點,細想起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不是嗎,他要是找對地方,縱能將經拿到手,恐怕也無法活著走出此室呢!」

    他這樣一想,轉覺心安意適,快慰無比。

    思念方畢,驀聽七星堡主劃空大笑著道:「陰老兄,開開眼界吧,看這是什麼?」

    笑語突發,不啼一聲驚蟄春雷,司徒烈的心神猛地一震。

    他連忙定神抬眼望去,只見七星堡主業已轉過身來,右掌上,此刻正高托著一隻八寸見方的黃錦盒,七星堡主滿臉紅光煥發,糾糾然,睥睨自雄,威武不可一世地,傲然伸送在鬼見愁的面前。

    司徒烈想,盒裡盛裝著的,大概便是那冊在武林中已消失達數百年之久,曾令無數的英雄豪傑身敗名裂,一直被武林人物視同天書聖符,夢寐難忘的一元經了?

    雖然他對此經毫無覬覦之心,但一想到此經乃武聖之物,身為武聖嫡系後裔的恩師游龍老人,曾不惜名節受損,一再佯敗於七星堡主手下,應誓入牢,嚴父惟一的弟子施大哥且為它忍辱耗去十年可貴的青春,到頭來,依然是勞而無功,無窮心機與心血,盡付東流,思念及此,觸景感懷,不禁於心底油然發出一聲輕歎。

    七星堡主手掌向前可度一送,大聲得意地道:「正本,副本,還有老夫的一片赤忱,都在這裡面。」

    這時候的鬼見愁,豆睛圓睜,射光如電,雙目中流露出一股無可克制的貪婪之色,他不稍一瞬地望著七星堡主掌上那只錦盒,神色至為激動。

    可是,出人意外的,他竟沒有伸手去接。

    他始終站在原來的地方,身軀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七星堡主話說完,他的反應只是一聲含義不明的輕哼,同時,眼皮竟然微微一合。

    七星堡主咦了一聲,道:「老兒,你這是怎麼啦?」

    鬼見愁悠悠地合目答道:「老夫該得的,只是一份繕本。」

    七星堡主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你這老兒,真他媽的,老夫的意思,只不過叫你老兒先拿去打開看看,哈哈,難道你老兒以為老夫慷慨得連這只盒子都要一起送給你?」

    笑了一陣,又道:「不跟正本對照一番,我就不信你能放心。」

    鬼見愁臉上神色一動,雙目忽睜,他輕哼著斜瞥了七星堡主一眼,舉袖露出那只黝黑髮光、瘦如雞爪的右手,一把將錦盒取到手中。

    七星堡主似為自己一語搔著了對方的癢處,而再度得意地大笑起來。

    鬼見愁用左手托著錦盒,以右手解著盒身上結紮的黃綢帶,臉孔繃得很緊,雙手也彷彿在微微顫抖。

    氣氛雖然稍見緊張,但卻無絲毫暴風雨的象徵。

    司徒烈忽然忖道:假如繕本與正本一式無訛,而七星堡主又真能履行諾言的話,只要我司徒烈願意,一元經豈不輕而易舉地就落在我的手中嗎?

    思忖未已,旋又自責道:唉唉,我怎可這樣想呢?它是一次罪行的工價呵!

    他心中雖在默想,但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身前丈許處的兩個巨魔,這時鬼見愁已將那只錦盒打開,但見他將盒蓋一掀,便急急地投目盤中,猴急之態畢露,完全失去了平常那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

    七星堡主以眼角膜著他,微微而笑。

    就在這令人眩暈的一剎那

    驀地裡,忽見鬼見愁一聲驚噫,雙手同時一抖,錦盒幾乎落地,再抬頭,臉色已是大變,他望著七星堡主,豆眼暴睜,兩目皆赤,有如一隻被戲侮所激怒的狂獸。

    七星堡主見了,微微一啊,身不由己地愕然退出半步。

    兩魔四目相對,對視良久,漸漸,漸漸地,鬼見愁雙目中的火紅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滿臉驚疑,相反的,七星堡主的滿臉驚疑消退了,雙目中卻慢慢升起了一種極為怕人的血紅。

    司徒烈心底一聲歡呼,完全明白過來。

    當下,七星堡主突然一聲虎吼,從鬼見愁手中一把奪過那只錦盒,匆匆瞥了一眼,猛力一擲,摔得粉碎。

    他張口喘息著,像樊籠中的獅子般地就地轉了一圈,然後一掌向鐵壁拍去,一聲轟雷般的大響,鐵壁赫然現出五條指痕,他雙手扶在鐵壁上,口中只能發出一種近乎悲嗚的啊啊單音,龐大的身軀,搖搖欲倒。

    鬼見愁呆立著,有如一尊泥偶。

    七星堡主頭埋臂間,掙扎著重複喊道:「這怎辦?這怎辦?」

    他喃喃地喊了一陣,霍地轉過身來,身軀搖晃地向前走了兩步,傾身仰臉,臉上扭曲著一種似被痙攣所形成的痛苦,雙拳緊握如斗,仍是那兩句:「這怎辦?這怎辦?」

    鬼見愁仰著臉,一動不動,好似沒有聽到。

    七星堡主又上半步,哀求般地仰臉喊道:「陰兄聽到了麼?告訴我呀!」

    鬼見愁仍然仰著臉,這時悠悠答道:「怎辦嗎?嘿,好辦之至。」

    七星堡主迫不及待地忙道:「啊啊,陰兄,算我求你,快說嗎!」

    鬼見愁哼了一聲,悠悠繼續說道:「老夫的這個辦法消極得很。」

    跟著又加了二句道:「消極雖然消極,但在目前來說,卻是惟一可行的上上之策。」

    七星堡主忙道:「說吧,陰兄,我全聽你的。」

    鬼見愁目注七星堡主,淡淡一笑,斂容陰陰地道:「說來也很簡單,那便是咱們老兄弟出去認真耍兩下子,耍到只剩下一個活下來為止。」

    七星堡主怔得一怔,鬼見愁不容他開口,陰陰地又道:「七星堡主丟了一元經,這不是一件小事情,不過,到目前為止,整個武林中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堡主跟那位竊經者,便只有一個老夫我,這樣做,堡主不但等於間接地履行了對老夫許下的諾言,同時更可以保全若干令堡主梗梗於心的重大秘密。」

    說至此處,淡淡一笑,又道:「堡主聰明人,應該知道兩句俗諺: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說完,眼望七星堡主,冷笑不置。

    司徒烈心頭大駭道:這番話,字字入骨,這一提醒,鬼見愁完定啦!

    果然,七星堡主怔怔地聽完後,突睛一亮,驀地退出兩步,雙掌一拍,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只聽他大笑著不住地道:「好主意,好主意!」

    鬼見愁側目陰陰地道:「我說如何?」

    七星堡主大笑道:「妙不可言!」

    鬼見愁早知事有必然,是以神色自若地又道:「現在是四更左右,天亮以前,問題當可解決。」

    鬼見愁說至此處,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臉上神色遽然一黯,但很快地便回復了正常,他用手一指室門口的司徒烈,淡淡地又道:「這娃兒天資極佳,老夫預祝堡主勝利,並為堡主收得衣缽傳人致賀。」

    七星堡主循勢朝司徒烈望了一眼,雙目一亮。

    司徒烈被看得低下了頭。

    他想,像七星堡主這種貪忍殘暴的人,一旦撕破了外表上那層偽善的面皮,可說沒有一件做不出來的事,縱令鬼見愁不先提出這種辦法來,他七星堡主也不見得就不走這條路子,所說的,鬼見愁並非聰明自誤,他實在是自知難逃善了,索性燒上一把,求個痛快利落。

    司徒烈也知道,若論武功,鬼見愁雖然可能要比七星堡主遜上一籌,但決差不了多少,可是,這兒是七星堡,天時,地利,人和,無一與他有利,所以,動手只是一種形式而已,鬼見愁的命運,他自己也該知道得很清楚,那是必然的,除非奇跡出現,他決沒有活下來的機會。

    鬼見愁假如死了,可說死於瘋和尚的計謀,他司徒烈是媒介。

    因此,他最後忖道:鬼見愁啊,鬼見愁,你本欠我司徒家一筆賬,而我,司徒家的人,也似乎欠了你一點,假如你今夜死去,我無法報答你,只好兩欠匈抵,盡棄前嫌,如有可能,我司徒烈將於將來割下七星堡主首級時暗奠於你。

    想著,想著,他心頭不禁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黯然。

    司徒烈正在低頭思忖之際,耳際忽聽七星堡主啞聲沉喝道:「陰老兒,咱們且去外邊。」

    接著又聽得鬼見愁哼應一聲,步履移動,衣角帶風,七星堡主前走,鬼見愁後跟,兩魔相繼自他身邊大步出室而去。

    司徒烈抬頭看時,室中已剩下了他一個人,火炬搖晃著,那堆枯草散滿一地,人去室空,倍顯冷落。

    他忖道: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

    他想著,也走了出來。這時候,月如銀盤,業已偏西,由於月色太明,天上幾乎找不出幾顆星星。兩魔遠離七星塔,約在塔外五丈之處,相隔丈許左右,面對面地站著,司徒烈緩緩繞在兩魔東側,傍著一株梧桐站定。

    鬼見愁垂著雙手,雙目如聞似合,這時抬頭陰陰地道:「請呀,堡主。」

    七星堡主瞥了他一眼,突然面對塔尖厲呼道:「值塔所令令傳大娘!」

    呼聲破空而起,昂放淒厲,足可傳聞於十里之內。

    司徒烈抬頭看時,但見七星塔頂那七盞成北斗之狀排出的紅燈,於七星堡主一呼之後,一聲金鑼,突然全滅。

    不移時,又是一聲金鑼,七燈滅而復明。

    跟著,自斗尾的搖光星、開陽星、衡星、璣星、璇星、權星、一盞盞地,依次而滅,最後,只剩下北斗第一星,天樞獨明。

    七星堡主厲呼再起:「大娘暫掌全堡」

    金鑼一響,天樞星跟著明滅了三次。

    七星堡主望著那盞象徵了天樞星的紅燈發了一會兒怔,然後搖搖頭,輕輕歎出一口氣,目光移向鬼見愁,同時向前走了三步。

    鬼見愁視如不見,仍然垂著雙手,合著眼皮,站在原來的地方。

    司徒烈距離兩魔本就只有兩丈不到,加之月色如洗,兩魔的一舉一動,均都清晰可見,這時卻因心情緊張,身不由己地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七星堡主回頭朝他笑了一笑,司徒烈心頭微微一凜,方想用心去揣摩七星堡主這一笑的含義時,七星堡主業已轉向鬼見愁,臉色一沉,道:「陰老兒,剛才你老想知道的那件事,老夫現在可以告訴你。」

    鬼見愁仰臉漫聲道:「什麼事?」

    七星堡主道:「告訴你曾經是誰活著走出七星鐵牢。」

    司徒烈因為七星堡主在這之先對他笑了笑,一聽他這樣說,心神不禁為之微微一震,暗忖道:什麼?他識破了我的面目?

    鬼見愁漫聲道:「誰呢?」

    七星堡主道:「先後一共有兩個。」

    鬼見愁唔了一聲。

    七星堡主又道:「兩人是一老一小。」

    說著,驀地用手一指司徒烈,嘿了一聲道:「那個小的,就是他」

    司徒烈驟聽之下,膽裂魂飛,腳下倒退一步,一聲驚呼幾乎出口。而鬼見愁聽了,也是甚為意外地怔得一怔,豆眼陡張。

    七星堡主頓了頓,又嘿了一聲,這才繼續說下去道:「就是他一一他這麼大年紀的一個娃兒。」

    鬼見愁悠然合上眼皮。司徒烈暗道一聲慚愧,同時深深地吐出一口大氣。

    七星堡主左右看了一眼,冷笑道:「令人驚奇是嗎?嘿,值得驚奇的還在後面呢!」

    冷笑數聲,接著說道:「剛才,老夫說,那娃兒關進去時根本不懂武功,八個月後,卻將本堡第五鷹一掌擊倒,你老兒似乎不信,老夫現在告訴你,那話實在是一點不假!」

    哼了一聲,語氣加沉,微帶恨意地又道:「老夫接著要告訴你老兒的,便是那娃兒所施的竟是正宗天山游龍掌法!」

    鬼見愁啊得一聲,陡又張目道:「中掌之人無痕無傷,僅僅是穴闊氣散?」

    司徒烈暗道:哦,本門的掌法原來是這樣的。他想著,不禁忘了身處何地,深為本門武功的合乎王道,而暗暗地感到安慰和自豪起來。

    七星堡主哼了一聲,點頭道:「正是這樣。」

    抬臉張目又道:「天下還有第二種掌法是這樣的嗎?」

    鬼見愁眼皮半閉著道:「幾成功力?」

    七星堡主想了一下道:「約摸是三成光景。」

    司徒烈暗道:現在可能加了一倍,那時候最多一成左右罷了。

    鬼見愁又道:「那麼那個老的又是誰呢?」

    七星堡主恨聲道:「你猜猜看。」

    鬼見愁搖搖頭道:「無從猜起。」

    七星堡主大聲一字一字地道:「是誰?哼,他就是游龍老鬼趙笑峰!」

    鬼見愁啊得一聲,三度張目。

    七星堡主恨恨地道:「那老鬼早來三個月,就關在那小鬼的隔壁。」

    司徒烈暗道:噢,原來恩師他老人家當日就在隔壁?唔,聲音聽起來那樣的遙遠,足見鐵板之堅厚,說來也真值得慶幸,要是他老人家再過去一間或兩間,我恐怕就沒有和他老人家成為師徒的機會啦!

    鬼見愁好似聽錯話般地,皺眉道:「你說什麼?」

    七星堡主嘿嘿冷笑道:「不信那老兒會被老夫關進鐵牢是不是?哼,那算什麼稀奇。索性告訴了你吧,老夫關他,先後已經三次了呢!」

    鬼見愁淡淡地道:「如屬事實,五次我也相信。」

    七星堡主振聲道:「他說他對老夫以第一人自居,他並不反對,但總覺聽來有點刺耳,希望老夫等他老兒歸天後再掛這塊牌子不遲,我說,你老兒活著也是一樣,他冷笑一聲,便跟老夫口頭論掌,並互許誓言,我輸了,由他吩咐,他輸了,自動關人鐵牢半年,哈哈,老夫僥倖,先後三次,老夫最後總以半招佔得上風。」

    鬼見愁語氣不明地道:「值得驕傲。」

    說著,豆眼微睜又道:「堡主忽然說了這許多,用意何在?」

    七星堡主嘿嘿冷笑道:「為了讓你老兒明白一件事。」

    鬼見愁眼皮微合,漫不經意地道:「關於一元經嗎?」

    七星堡主突睛中異光閃射,輕輕一哼,沉聲道:「一點不錯,老夫已經知道了誰是盜經者!」

    這句話顯然出乎鬼見愁的意料之外,但見他微一錯愕,眼皮又是一睜,張口要問什麼。

    話到嘴邊,卻又嚥住,好似突然悟及了七星堡主的語義所指,點點頭,眼皮再度一合,未作進一步之其他表示。

    司徒烈細味兩魔言談神態,心頭一動,忖道:什麼?七星堡主難道以為一元經是被我拿走了嗎?唔,是的,這也難怪老魔誤會,我進堡時不會武功,出堡時卻有著三成正宗的天山游龍掌力,一元經藏放在禁閉我的那一間鐵牢,恩師他老人家就關在我的隔壁,現在,一元經不見了,老魔除了疑及我跟恩師他老人家串謀外,疑點雖然很多,但在目前,他又怎會想到其他呢?

    最後,他暗哂道:由你誤會吧,施大哥拿與我拿,橫豎也無多大分別。

    當下,但見七星堡主仰天哈哈狂笑道:「值得驕傲嗎?陰兄?哈哈,老夫昔日,確曾為此大大陶醉過一番呢!哈哈,事到今日,老夫才發覺,原來竟是上了別人的惡當而不自知!

    哈哈,哈哈哈!」

    笑聲偏激異常,充滿了忿恨和怨毒。

    鬼見愁容他笑畢,眼皮微睜,側目陰陰地道:「堡主兄,該辦咱們的正事了吧?」

    七星堡主猛上一步,瞪眼沉聲叱道:「陰老兒,你別逼人」

    鬼見愁雙目一睜,精光如電,嘿嘿冷笑道:「少做作,想叫道上朋友今後談起我們今夜的這一段,都以為錯不在你,完全是我姓陰的把你逼急了,你才動手的,是嗎?」

    冷笑數聲,微哂又道:「堡主兄,要老夫留份自白書下來嗎?」

    鬼見愁說話時,七星堡主兩手叉腰,鬼見愁奚落一句,他就從鼻管中嗤哼一聲,一聲比一聲哼得更重,好像是愈聽愈氣,聽完最後一句,突睛一翻,刷眉陡豎,虎牙咬得支支作響,直似要將鬼見愁一口吞下肚裡去。

    鬼見愁睥睨而笑道:「不夠,不夠,比這更怕人的,我也見過呢!」

    說也奇怪,七星堡主不知忽然轉了什麼念頭,頭一抬,竟又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鬼見愁陰陰地諷刺道:「這個聽得更多。」

    七星堡主一放臉,戟指道:「陰厲君,記得剛才在塔室中老夫對你下過一個什麼評語嗎?」

    鬼見愁冷冷地道:「抱歉,忘了!」

    七星堡主又上一步,嗤聲道:「忘了嗎?那麼老夫就不妨再說一次!」

    七星堡主的手指著鬼見愁的鼻尖,接著說道:「剛才,老夫說:『你老兒對七星堡主的認識,根本不夠,最少對三十年前的七星堡主認識不夠!』而現在,老夫要說的是:『你老兒對七星堡主的認識,的確不夠,最少對三十年後的七星堡主認識不夠!』合起來,可以這樣總說一句:『你老兒對七星堡主簡直毫無認識!』」

    鬼見愁陰陰笑道:「中肯之至!」

    跟著又是陰陰一笑道:「不然的話,決不致落得今夜是嗎,堡主見?」

    七星堡主怒吼道:「閉嘴,聽我說!」

    鬼見愁陰笑道:「可以!」

    七星堡主哼了一聲,忍著怒氣道:「三十年前,武林初傳三奇之名,老夫首頒七殺之令,那時候,老夫憑一雙肉掌,馳騁中原武林道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司徒望,趙笑峰二人雖與老夫齊名,也一樣不敢對老夫的言行稍置煩言,是以黑白兩道,各門各派的武林朋友,口雖不言,但在心目中,卻是誰也不能否認,老夫應居武林第一人之位!」

    臉一抬,冷冷問道:「這番話,老夫誇張了嗎?」

    鬼見愁瞎了一聲,沒有作答。

    七星堡主臉色微緩,語氣一沉,又道:「陰厲君,你是長白道上的第一人,我問你,你知道惟我獨尊這四字背後的艱辛滋味嗎?」

    說至此處,忽然仰臉歎道:「古人說,盛名之累,盛名果是累人。」

    鬼見愁微見動容,七星堡主回臉又道:「那時候,老夫心中,始終只為一事而擔憂,陰老兒,你也是過來人,你知道老夫擔憂的是什麼嗎?」

    鬼見愁張目脫口道:「深恐名位不保?」

    七星堡主再上一步,大聲道:「那時候,黃山毒叟以三毒知名於天下,人人聞名變色,聲威可說不在老夫之下,他差老夫的,只是沒有正面露過本身的武功,難以令人衷心悅服,可是,話說回來,老夫要是一旦敗於他的手底下,不論他以什麼手段致勝,那時候,武林中對老夫跟那老毒物的看法將是如何呢?」

    微微一頓,沉聲又道:「所以,老夫說你老兒對三十年的老夫認識不夠,錯了嗎?」

    鬼見愁閉目漫聲道:「再說三十年後」

    七星堡主微見激動地道:「三十年後……三十年後……三十年後嗎?」

    聲調嘶啞,斷續不能成句,連說三句三十年後,語音一抖,竟然頓住。

    鬼見愁眉峰一皺,驀地睜開雙目,朝七星堡主投了疑訝的一瞥,但見七星堡主微見喘息,掙扎著,啞聲道:「三十年後……眾叛親離。」

    鬼見愁更顯詫異地道:「這,這怎麼說?」

    七星堡主似乎漸漸安定下來,他無力地以手臂揮了半圈,苦笑道:「陰老兒,驚奇嗎?

    嘿,老兒,別強老夫加以解釋好不好?」

    黯然強笑數聲,又道:「老兒,芸芸武林,你替老夫找找朋友吧!司徒望?趙笑峰?黃山毒叟?笑無常?百花教主陰陽老怪?瘋和尚?六派掌門人?寵妾七嬌?愛徒三煞?還有誰?還有誰呢?哈哈,還有誰呢?老兒,告訴我呀!」

    語畢,一陣瘋狂大笑,淒厲至極。

    鬼見愁,默然無語。

    將近五更了,遠遠固定的百來支火炬,半數已因油盡熄去,天上飄動著大塊的烏雲,夜風如割,只有七星堡主的淒厲笑聲,漸漸地弱了下來。

    鬼見愁等他笑聲稍定之後,沉聲道:「老夫只能建議堡主一點。」

    七星堡主正視著他道:「哪一點?」

    鬼見愁冷冷地道:「心腹之患,除去一個算一個。」

    七星堡主道:「從誰開始?如何開始?」

    鬼見愁冷冷地道:「堡主知道……從堡主面前的我老夫開始。」

    冷笑一聲,仰臉又道:「報告堡主,天已不早了!」

    七星堡主忽又大笑起來。

    鬼見愁意似不耐地嘿了一聲,七星堡主大笑著道:「告訴你吧,老兒,老夫一點也沒有說錯,自發覺一元經失去以後,你老兒的這段表現,正好證明一件事,你對老夫認識不夠。」

    揚聲又追加了一句,道:「最少對三十年後的老夫認識不夠!」

    鬼見愁怔怔不解,他轉正了臉道:「堡主見,說得明白些好嗎?」

    七星堡主臉一沉,道:「陰厲君,我問你,老夫憑什麼理由容你不得?」

    鬼見愁漫聲道:「再說無味。」

    七星堡主哼了一聲道:「怕你洩露了老夫的秘密?怕向你交不出一元經?」

    鬼見愁冷冷地道:「都是理由。」

    七星堡主恨恨地又道:「如說怕你洩露秘密,老實說,老夫的秘密,就是你老兒的秘密,你要洩露,早該洩露了,老夫要滅口,也絕對等不到現在!」

    一頓又道:「司徒望如果真的已死,洩露出去,是否有人相信已甚難說,縱然有人相信了,又有什麼了不起?司徒望如果還活著,請問,秘密還為誰守?」

    哼得一聲,繼續說下去道:「至於一元經,只要你老兒能相信老夫是真的失去了,你老兒難道還忍心逼我嗎?當然不會,不是嗎?那麼,咱們利害相共,攜手之不及,為什麼卻先要自相殘殺呢?是我傻?還是你傻?」

    鬼見愁無言地低下了頭。

    七星堡主仰臉喃喃地道:「陰厲君,陰厲君,唉唉,你難道競容不得老夫有上一個友人麼?」

    說完,一聲長歎,滿臉痛苦地道:「陰兄,望著我吧!」

    鬼見愁悠然抬臉,七星堡主以手一指七星塔頂那盞紅燈,淒然強笑道:「陰兄看到沒有?七星堡的規例,沒人再比你陰兄更為明白的了,老夫半夜交出掌堡全權,為了什麼呢?

    告訴你,陰兄,天亮以前,老夫就要出堡,什麼時候回來,很難說,陰兄行止,尚請自重,如陰兄還認為老夫可以一交,今年端陽,老夫將在岳陽樓上等你!」

    說完,仰天一聲長嘯,雙手抱拳,朝鬼見愁肅容一禮,同時藉送拳之勢,騰身而起,拔升五丈來高,空中回頭喊道:「腥風血雨之再起,罪不在我端陽見!」

    形如灰鶴,眨眼消失於一片陰暗之中,隱隱傳來淒厲長笑,已在里外。

    七星堡主去了,鬼見愁負手望天,似乎在回憶著一些什麼,臉色跟天色一樣的灰黯,良久良久之後,方發出一聲極其悠長的歎息,收回視線,舉步緩緩地朝司徒烈立身之處踱了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七星塔的陰影中,有人啞聲笑道:「瘋和尚是誰,來,姓陰的,我告訴你!」

    咦,這聲音不正是瘋和尚本人麼?

    鬼見愁聞聲一怔,豆眼陡睜,射光如電,朝塔腳迅掃一眼,一聲輕哼,逕自朝發聲處大步走了過去。

    七星塔影中,那人啞聲一笑,又道:「走,長白王,這兒說話不方便。」

    人隨聲發,宛似灰鶴沖天而起,半空中,打了個挑逗性的哈哈,一個轉折,人已撲向東北角,那兒,正是司徒烈第一次逃出七星堡的方向。

    鬼見愁腳下微微一頓,略作思索,跟著,有所決定般地毅然掉過臉來,朝司徒烈無言匆匆地揮揮手,意思像說:別亂跑,孩子,在堡裡等我。

    揮完手,雙肩晃處,人如輕煙,眨眼消失不見-

《血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