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龍爭虎鬥

    趙老大瞪眼道:「你那支判官筆,為何不掏出來?」

    侯姓漢子道:「今天沒有帶在身上。」

    趙老大的臉上,登時露出一片喜色,原來兩人相處多年,彼此均對對方的一身武功,瞭解得相當清楚。趙老大以掌法見長,侯姓漢子的功夫則全在一支判官筆上。嚴格比較起來,後者的一套筆法,實較前者之掌法為優。如今侯姓漢子未帶兵刃,欲以空手過招,自是趙老大佔便宜。

    趙老大一聽說對方身上沒有帶著那支判官筆,精神馬上來了。

    他為了故示大方,寒臉冷冷說道:「那你老弟還等什麼呢?難道你竟想我趙某人先動手不成?」

    侯姓漢子於是不再客氣,口道一聲:「有僭了!趙兄接招。」

    欺步進身,呼的一聲,一拳當胸揭去。

    趙老大閃身讓開拳鋒,手掌一翻,猛向侯姓漢子遞出之手腕一掌如刀切落。

    只是一個照面,便已分出強弱。

    趙老大在拳掌方面果然比侯姓漢子高明得多,不過他卻忘記了一件他不該忘記的事。

    他忘記了他這位相處多年的夥伴,難得有一句真話!

    因為事實證明,侯姓漢子的一支判官筆。並不是沒有帶出來,而只是沒有立即亮出來罷了。

    結果,經常上當的趙老大,又上了一次大當。

    他一掌往下切落,侯姓漢子左拳一沉,右邊衣袖一抖,右掌中已經多了一支烏油油的判官筆。

    由於兩人系以拳掌之路數發招接招,雙方身軀極為接近,等到趙老大發覺上當,已經太遲了。

    只見寒光一閃,那支判官筆已經插入他的心窩!

    ※※※※※

    趙老大的死,只換來台下一片驚啊之聲。

    沒有一個人叫好。

    沒有一個人鼓掌。

    因為這一場為時短暫的搏鬥,不但談不上精彩,且予人以卑鄙之感。

    得勝的侯姓漢子固然令人齒冷,就是死去的趙老大,也無人同情。

    誰教他交上這種朋友的?

    交這種朋友,原就該死!

    台後奔出兩名短衣漢子,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了趙老大的屍首,連台上的血漬,都沒有擦一下。

    小迷糊趙紅英在兩人交手之際,嬌軀不住地往後縮,春蔥似的十根指頭,緊按著兩邊的衫角,像是生怕血濺到身上,會弄髒了她那套剪裁合身的衣服。

    趙老大的屍首拖走了之後,她才笑吟吟地重新移步走來台前。

    侯姓漢子面有得色地雙拳一抱道:「在姑娘面前獻醜了!」

    趙紅英媚眼飛拋,嫣然一笑道:「你侯爺這樣說,不是太客氣了麼?與敵人交手,最講究的便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幾句兵家要訣,有幾個人能像你侯爺剛才這樣運用得得心應手?」

    侯姓漢子經這一捧,全身骨頭都酥了,連忙遜謝道:「姑娘好說……」

    趙紅英又飛了一個媚眼道:「侯爺不是中原人吧?」

    侯姓漢子嚥了口口水道:「是的,在下祖籍是隴西甘谷。姑娘府上哪裡?」

    趙紅英沒有回答,脫目接著道:「侯爺目前住在什麼地方?」

    侯姓漢子結結巴巴地道:「姚,姚……」

    趙紅英微微一笑道:「姚記老棧?」

    侯姓漢子連忙說道:「是的,是的,西大街的姚記老棧,姑娘是不是也住在那裡?」

    趙紅英點點頭道:「奴家住在後院三號房。」

    侯姓漢子大喜道:「那真是再好沒有了,在下住的是西廂四號,正好與姑娘門對門,可惜在下早不知道……」

    趙紅英眼珠子一轉,忽然低聲說道:「來,我們邊打邊談,不要讓下面的人等得太久。」

    她沒有料錯。

    下面廣場上,這時果然響起一陣陣催促的怪叫之聲,顯然對台上遲遲不見動手,表示相當不滿。

    侯姓漢子奉命唯謹,急忙擺開架勢,口中卻說道:「沒有關係,姑娘只管攻過來,十招之後,在下就賣個破綻,設法讓姑娘贏下這一場就是了!」

    趙紅英粉拳一揚,首先攻出一招,一面口中道:「這樣不妥侯姓漢子滑步避開,同時虛張聲勢地還了一招。

    這廝的一套筆法,果然相當高明,他這一筆點出去,竟叫人一些也看不出他是在有意放水。

    他趁雙方錯身而過之際,低低問道:「那麼,姑娘的意思,要在下怎麼做?」

    趙紅英一邊進攻,一邊回答道:「奴家這兩三天,能夠連勝五場,全靠一套不太成熟的擒拿術,如果侯爺有意承讓,請在奴家發出第十二招時,讓奴家拿住您的右臂。然後您就裝作穴道受制,鬆手丟下判官筆,這樣看來比較自然……」

    侯姓漢子搶著應聲道:「在下一定遵辦。」

    轉眼之間,十招已滿。

    趙紅英在發出第十一招時,輕輕咳了一聲,暗示下一招她就要施出約定的擒拿手法了。

    侯姓漢子點點頭表示會意。

    一切如約進行,趙紅英在發出第十二招時,侯姓漢子佯裝閃避不及,讓對方纖纖五指,一把刁住了自己的右手臂。

    接著,「喀」的一聲,判官筆落地!

    廣場上歡聲雷動。

    「好!」

    「好!」

    「這女人果然要得……」

    ※※※※※

    台上,侯姓漢子的一條右臂被抄在小迷糊趙紅英手裡,雖然隔著一層衣服,仍止不住癢癢麻麻的,舒暢得幾乎要癱瘓。他真恨不得對方來個假戲真做,加點力氣扭他一把。

    說也奇怪,那女人就像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意似的,包斜著他微微一笑,那神情彷彿說:

    「奴家不會使你失望的……」

    接著,春蔥般的五指一緊,果然又添了幾成勁道。

    侯姓漢子背向台下,誕臉低聲道:「真希望姑娘一直這樣抓著,永遠不要放手。」

    那女人衝他吃吃嬌笑道:「奴家當然不放手……」

    口中還在笑著,玉婉突然一絞一扭,侯姓漢子殺豬似地一聲尖叫,一條右臂,已告折斷!

    侯姓漢子至此方知中了這女人的圈套。

    可是,像剛才的趙老大為他所誑一樣,等到他發覺上當受騙,已經太遲了!

    那女人笑道:「奴家不是早告訴過你麼?與敵人交手,最講究的便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誰叫你不去細細體會呢?現在,奴家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那便是女人的話,千萬聽信不得。過去這兩三天來,那五名挑戰者,他們的下場,和你完全一樣,都是打歪主意,給打壞了!

    蓮足一抬,侯姓漢子應腳飛落台下。

    ※※※※※

    這時,廣場的西南角上,三名中年漢子正在竊竊私語。

    其中那兩名中等身材的漢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似乎均有續侯姓漢子之後,登台逐鹿之意。

    但另外的那個大胖子,卻大搖其頭,顯然不表贊同。

    這樣爭執了一陣,那兩名中等身材的漢子,因拗不過大胖子的堅持,終於放棄了登台的打算。

    最後,那大胖子不知又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話,兩名中等身材的漢子聽了連連點頭,然後三人便悄悄散開,分別於人群中消失不見。

    ※※※※※

    太陽快要下山時分,擂台上燃起三串長長的鞭炮,同時貼出三張大紅謝帖,表示半月之擂期,至此全部結束。

    三名入選者,一個沒有變動,仍是早上亮相的那兩男一女:「狼虎總管」鄔其安,「肉食公子」勝文光,「小迷糊」趙紅英!

    看的人都很失望,因為這最後一天,結果並沒有產生大家想像中的高潮。

    一切都過去了,潼關城裡,又恢復一片平靜。

    以後的幾天,在一些茶樓酒肆中,雖仍有人談論這件事,卻沒有一個人想到那三名入選者都去了什麼地方。

    潼關城內,並沒有什麼新鏢局成立。

    ※※※※※

    最奇怪的是,五葷彌陀、鄭六如和狄治平等三人也跟著失去音訊。

    等在洛陽的無名堡主公孫彥和錢總管,接連派出三批幹練的武師,趕去潼關打聽三人之下落,結果三批武師均告徒勞往返,誰也無法獲知三人究竟去了哪裡。

    另一方面,錢總管當場所提之保證,亦告落空。

    轉眼之間,七天過去了,他並未能從中州各處之眼線那裡,獲得那批閨女之任何消息!

    這段期間內,他只證實東城那座提學府,實際就是那位什麼金龍大俠的第三分宮。

    但是,這座提學府,早已變成一座空宅,從裡面什麼線索也找不出來。

    無名堡主公孫彥苦笑道:「看樣子我們只有坐在這裡苦等了!」

    錢總管沉吟著道:「再等幾天,也不打緊。那廝上次送來的條子上說:十日之後,當有驚人佳音奉告。我們雖然不寄望它是什麼佳音,但是,如果因而弄清這廝究竟在鬧什麼玄虛,然後再籌對策,也是好事。」

    前者眼望窗外,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三天過得很快,潼關方面,依然沒有消息。所有的無名堡武師們,均為之深感納罕。

    因為五葷彌陀等三人若是已遭不測,對方炫耀尚恐不及,於理應無滅屍可能;如果三人尚在人世,以三人處事之練達,他們應該想到洛陽這邊,大家如何在為他們著急,怎麼樣也該送個信息回來,才是道理。

    可是,三人就這樣失蹤了,毫無端倪可尋,彷彿一縷輕煙飄散在空氣中,一陣風過,形影俱消……

    這一天,錢總管起了個大早。

    他一起床,臉也沒洗,便去到前院守候;因為他堅信那位什麼金龍大俠,今天必然會有消息送來,以實踐前此傳柬之承諾。

    他猜對了!

    這一次送信過來的,仍是上一次的那名頑童。

    不同的是,上次這頑童信一丟下人就溜了,這一次卻守在門口,不肯離去。

    錢總管拆開來函,只見上面寫的是:「想知道日前失蹤的那批閨女之下落麼?請付頑童古錢一吊,他自會為你們帶路。」

    仍然未具上下款。

    錢總管向一名武師吩咐道:「去請堡主來!」

    然後向那頑童和悅地問道:「這位小弟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封信是誰交給你的?」

    那頑童搖搖頭。

    錢總管又問道:「那麼,這次交信給你的人,與上次交信給你的人,你看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

    那頑童點點頭。

    錢總管連忙接著道:「這人生的什麼樣子,你能不能告訴我?」

    那頑童又搖了一下頭。

    錢總管注目道:「是不是那人吩咐你不許提這些?」

    那頑童搖搖頭,一面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原來是一名啞童!

    無名堡主趕來了。

    錢總管遞上那封書函,無名堡主接過去一看,立即吩咐取一弔錢與那啞童。

    錢總管道:「堡主相信真有這回事?」

    公孫彥道:「不管是真是假,去看看亦不妨事。」

    錢總管接道:「這廝鬼鬼祟祟的,或許是個圈套也不一定。我看還是由卑屬帶人前去看一下比較妥當。」

    公孫彥道:「是不是你錢兄一條命,比較不值錢?」

    錢總管道:「那就由卑屬陪您一起去。」

    公孫彥道:「不,這裡需要有人留守,我帶著君師父一起去就可以了。」

    君師父,就是堡中那位精通陰陽數理的武師,此人名方義,外號「方圓客」。方圓者,錢也錢在普通人手中,只有一種用處,但是在這位君方義手上,卻有三種用處。因為這位方圓客君方義不但六壬神課靈驗無比,而且還打得一手百發百中的金錢3!

    不過,此人有個非常古怪的脾氣,除非他自動提出外,平日絕不代人卜休咎。

    所以,這次五葷彌陀等三人失蹤,大家雖有心想請他起一課,卻沒有人敢提出來,連堡主公孫彥也無法啟口。

    哪怕是皇帝老兒,他照樣會給你釘子碰。

    錢總管見堡主要帶君方義一起去,才稍稍放下一顆心;因為堡中之武師,論心思之細密,就數這位方圓客。

    那頑童接過一弔古錢,歡喜得什麼似的,不住招著小手,示意大家快跟他去。

    公孫彥向方圓客君方義點點頭道:「咱們走吧!」

    那頑童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只拐了兩個彎,便在一排庫房似的屋子前面停了下來。

    他小手朝其中一間指了指,然後便媒笑著一溜煙跑開了,由於時間尚早,這一帶又極僻靜,附近一個人也看不到。

    君方義不待吩咐,身形一拔,縱上房頂,飛快地四下轉一圈,然後跳落地面說道:「前面均無可疑之處,我們進去看看。」

    那兩扇庫房的門輕輕一推,便推開了。

    因為沒有窗戶的關係,屋子裡黑得很,到處散發著一股霉味兒。

    公孫彥和君方義憑著過人之目力,只略一定神,便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說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屋角,像一群難民似的,七名少女,倚壁而坐,一人身上蓋著一床舊棉被,有的已經睜開眼,有的仍在呼呼甜睡。

    七名少女,不論睡著的或已醒的,都具有相當之姿色,只因多日未曾梳洗,一個個頭髮都很亂,臉孔很蒼白,神情也顯得有些呆滯,不過,這並無損這七名少女的娟秀嫵媚之氣,相反的更顯得楚楚可憐,惹人疼愛。

    公孫彥示意君方義採取戒備,然後走上前去,向其中一名少女問道:「你們來這裡多久了?」

    那少女亦無懼意,眨著眼皮道:「你們是不是一個叫公孫彥的派來的人?」

    公孫彥微微一怔道:「公孫彥這個名字,是誰告訴你們的?」

    那少女道:「是那些將我們提來這裡的人告訴我們的,那些人說:有一天,會有一個叫公孫彥的人,來放我們出去。」

    公孫彥道:「我便是公孫彥。」

    那少女道:「我們都不能走路了,你能不能先替我們治好這種不能走路的毛病?」

    公孫彥知道都是因為被點了穴道的關係,當下點點頭道:「這種毛病很好治,你們不必擔心,等下我會為你們一個一個都治好。現在我再問你,那些捉你們來的人,還說了什麼沒有?」

    那少女道:「他們要我們乖乖聽你的話,說我們如不聽話,你會將我們關起來,關一輩子,天天拷打……」

    公孫彥道:「胡說!」

    那少女道:「我看你這人也不像有多凶,但那些人,卻是這樣說的,不信你問她們,我說的不是假話……」

    公孫彥道:「那些捉你們來的傢伙,有沒有折磨你們?」

    那少女道:「沒有。」

    公孫彥又問道:「這些日子,你們既然不能走路,都是誰在伺候你們。」

    那少女道:「一個老婆婆。」

    公孫彥道:「是那些人找來的?」

    那少女道:「是的。」

    公孫彥道:「這個老婆婆一天到這裡來幾次?」

    那少女道:「兩次。」

    公孫彥道:「都是什麼時候來?」

    那少女道:「中午和傍晚。」

    公孫彥道:「天天如此?」

    那少女道:「是的,不過,她今天不會來了!」

    公孫彥詫異道:「為什麼?」

    那少女道:「她昨晚來的時候,告訴我們說,今天一早,就會有人來救我們出去,用不著她再來這裡了。」

    公孫彥道:「她沒有告訴你們,她住哪裡?」

    那少女道:「沒有。」

    公孫彥道:「這老婆婆多大年紀?生的什麼樣子?」

    那少女道:「六十多歲,頭髮已白,不過精神卻好得很,力氣也很大,每次提著一大籃飯菜來,氣都不喘一口。」

    公孫彥點點頭,心下已有些明白。當下接著問道:「這老婆婆將飯菜送來時,那些飯和菜是熱的還是冷的?」

    那少女道:「熱的。」

    公孫彥道:「只是有那麼一點點熱氣?」

    那少女道:「不!很熱,很熱。就和剛從鍋裡盛出來一樣!」

    公孫彥回過頭去望望君方義,君方義點點頭,表示會意。

    公孫彥想了一下,又問道:「我現在假若著人送你們回去,你們是不是都認得路?」

    那少女瞪大眼睛道:「你要送我們回去?」

    公孫彥感覺奇怪道:「我當然要送你們回去了,否則,我為何要來救你們?」

    那少女紅著臉訥訥道:「那些人說……」

    公孫彥注目追問道:「那些人說什麼?」

    那少女微垂下頭道:「他們說……說……說……說你會……會……留下我們……說你……

    不但英俊瀟灑,而且很……很富有……不在乎一下子……討……討……討上七個……」

    公孫彥沉聲道:「那是他們胡說!」

    接著扭過頭去說道:「君師父,你去叫錢總管雇幾輛車子來,一輛車子上派兩人,另外準備一點銀兩,快去快來!」

    君方義應了一聲是,返身匆匆出屋而去。

    這邊,公孫彥運功為眾少女遙空拍開穴道,叫她們都穿好衣服,起身活動活動,馬車一來。便好上路。

    那些少女並不是每一個膽子都很大,有幾個起初很害怕,但看到公孫彥風度翩翩,無論談吐與舉止,都充分表現出是個正人君子,又不由得生出好奇心,公孫彥叫她們多走動一下,她們卻聚在一處,像一群剛出窩的小麻雀一樣,一面以眼角偷偷打量,一面低低議論起來。

    很明顯的,如果公孫彥真要她們留下,七個人之中,至少有半數以上不會反對。

    公孫彥的心情很沉重。

    這看起來就像是一場兒戲,但他知道,這絕不是一場兒戲。約莫過去一頓炊之久,馬車來了。

    公孫彥問明各人住處,發現其中有兩人是表姊妹,另外兩人則住在同一村子裡,便吩咐她們分乘五輛車子,每人都給了百把兩銀子,由十名武師分成五組,分頭護送出城而去。

    馬車駛走後,他又向君方義道:「君師父剛才已經聽到了,那個老婆子,顯然就住在這附近,即使已經離去,仍不難打聽出來,你找兩個人,暗中查查看。」

    一切處理完畢,公孫彥與錢總管回到住處。

    他向錢總管問道:「那廝甘冒大不韙,將七名少女從各地擄來,最後卻假公孫某人之手,將這些少女放回去,你看這廝究竟是何居心?」

    錢總管思索了片刻道:「這事的確使人難以捉摸,也許他想不到你會將這些少女,真的一個個都給放回去。」

    公孫彥道:「錢兄意思可是說:這廝見公孫某人有著七房妻妾,料定公孫某人必為好色之徒,因而想借此陷公孫某人於不義?」

    錢總管道:「否則……」

    公孫彥起身繞室踱步,驀然間,他停下來,臉色鐵青,兩眼發直,像夢囈般喃喃說道:

    「不好,我們中了這廝的毒計了……」

    錢總管不禁一呆,張目愕然道:「毒計?什麼毒計?」

    公孫顏兩眼癡癡地望向窗外天際遠處,只是搖頭,久久不發一言。

    隔了好半晌,方始頹然返座坐落,長長歎了口氣,沉痛地喃喃道:「遲了……遲了……

    太遲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怪我太糊塗……我……我……我對不起……你們……大家……

    尤其是高宗武師父……我公孫某人……完全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唉唉!金龍一脈,何其不幸,竟……竟……竟出了我……我公孫彥……這麼個不肖的弟子!」

    這時錢總管,雖仍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已漸漸意識到事態之嚴重。

    因為自從他八年前為報救命之恩,進入無名堡任職總管以來,這顯然尚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們這位果敢豪放的堡主,如此般沉痛引咎自責,以及如此般絕望不克自持。

    當下他顧不得再去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忙以安慰的語氣接著道:「堡主,你靜一靜,目前洛陽這一方面,我們的人手不能算少,不論那廝使出什麼卑劣的手段,我想我們還不至於無力應付。就說剛才派出去護送那些女娃兒的祖師父他們幾位,即使落單中伏,以他們幾位身手,只要不遇上那廝本人,相信絕不會吃虧到哪裡去,如果堡主是為這個擔心,卑屬馬上再加派一批人,趕下去接應就是了!」

    公孫彥苦笑著搖搖頭,忽然起身走進臥室,再從裡面走出來時,已經變成一個鬚眉如霜的老人。

    錢總管吃了一驚道:「堡主要去哪裡?」

    公孫彥輕輕咳了一聲道:「這個你且別管。我問你,我們這次一共來了多少人?」

    錢總管定了定神,答道:「一共是三十五個人;派出去的不算,現在這裡還有二十個人,堡主是不是有差遣?」

    公孫彥又咳了一聲道:「除了太白山那座堡寨,以及洛陽這座宅第,你錢兄可知道公孫某人其他尚有哪幾處產業?」

    錢總管發愣道:「堡主」

    公孫彥注目道:「是不是一時記不起來?」

    錢總管忙說道:「不,不,卑屬不是這個意思。這是卑屬職分內應該記住的事,卑屬怎敢忘記?」

    公孫彥點一點頭道:「好!你替我一處一處地報來聽聽看。」

    錢總管實在想不透此時此地,堡主為什麼會問起這些來,但又不敢違拂,只得如背書般,一處一處地報了出來道:「順天應天兩府,各有銀號一座;蘇州、揚州、汴洲和岳州,各有酒樓。客棧一間;煙台有兩間皮貨店;襄陽有兩間糧行;長安有兩家布莊、一間糟坊、一間鐵店、一家騾馬行。」

    公孫彥道:「還有呢?還有中條山百鹿谷的那片田莊,你為什麼略而不提?」

    錢總管微訝道:「百鹿谷的那片盯莊?」

    公孫彥接道:「不錯,那裡目前雖然僅只是一片杳無人煙的荒地,但你能說它不是我們的產業之一嗎?」

    錢總管訥訥道:「因為事隔多年,堡主一直沒有提起過,卑屬尚以為堡主當日只是一時興之所至信口說了玩的,所以也給忘了。」

    公孫彥道:「你覺得那塊土地怎樣?」

    錢總管點頭道:「那的確是塊很肥沃的土地,經過開墾之後,不難成為良田。」

    公孫彥道:「錢兄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發現那一片土地時,曾經談到的一些計劃?」

    錢總管道:「記得。」

    公孫彥道:「公孫某人當時怎麼說?」

    錢總管道:「你說,有一天,如果大家能夠太太平平地活到拄枴杖的年紀,或是江湖上不再需要我們這批人的存在,你會在那裡蓋起一片莊園,帶著堡中的師父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度過恬靜的晚年……」

    公孫彥點點頭道:「錢兄的記憶力,誠然不差。」

    錢總管抬頭茫然道:「但卑屬卻不明白,堡主為何會突然提起這件事來?」

    公孫彥緩緩說道:「因為我想知道你錢兄是不是還記得這件事。」

    錢總管微微一怔,結結巴巴地道:「堡主的意思……是說……」

    公孫彥平靜地接下去道:「三年之後,如果我公孫某人仍然活在人世間,我會去百鹿谷看望你們,和你們住在一起。這裡的三十位師父,從現在起,交你帶領,相信他們會聽你的話,也相信你錢兄懂得我的意思!」

    語畢,手一擺,不容錢總管再有任何表示,身形門處,人已掠出大廳!

    錢總管心頭一震,急忙追上去喊道:「堡主,堡主……」

    可是,等他追出大廳,已經太遲了!空院寂寂,哪裡還有什麼堡主的人影?

    方圓客君方義從外面走進來時,臉上帶著笑容,顯然是很高興,看樣子那個怪老婆子的下落,八成兒已經被他打聽出來了。

    但他一跨進大廳,臉上的笑容,便告消失。

    窗口,錢總管正在那裡一個人瞪著院中的荷花池呆呆出神,就像大病初癒似的,蒼白的面孔上,不見一絲血色,連有人走進了大廳,他彷彿都沒有發覺。

    君方義不由的停下腳步,心頭暗暗納罕:這裡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故不成?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放輕腳步,走過去低聲問道:「總管不舒服麼?」

    錢總管茫然轉過身來道:「你說什麼?」

    君方義不安地道:「總管……你……你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

    錢總管噢了一聲,忙道:「沒有,沒有,我不過……站在這裡……看看景色……順便等候你回來罷了。」

    君方義噓了一口長氣道:「我剛進來的時候,你的臉色真是怕人,不管叫誰見了,準保都會嚇一大跳。」

    錢總管笑了笑,道:「現在呢?」

    君方義道:「現在好得多了。」

    錢總管道:「怎麼樣?」

    他頓了頓,接道:「附近這一帶,有沒有人見過那個老婆子?」

    君方義興奮地道:「我已經打聽出這個老虔婆的底細了,你猜這個老虔婆她是誰?」

    錢總管道:「誰?」

    君方義道:「麻金蓮!」

    錢總管微感意外道:「就是那個二十多年前,因戀姦情熱,謀害了親夫『花槍俠』的『麻金蓮』陰小小?」

    君方義道:「一點不錯!」

    錢總管道:「恐怕不對。」

    君方義道:「怎麼不對?武林中難道會有第二個麻金蓮不成?」

    錢總管道:「這女人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是她那一臉菊花麻子,早年卻時常聽人提起,如果是個麻臉老太婆,那些女娃兒應該……」

    君方義連忙說道:「不,不,你不知道,這女人的一臉麻子,後來已經治好,早就不是一張大麻臉皮了。」

    錢總管一呆道:「麻子也能治得好?」

    君方義道:「總管有沒有聽人說過,有人被仇家一刀削飛鼻子,後來又給縫回去,連疤痕都看不出來的?」

    錢總管道:「那得要碰上『九疑山聚寶峰』的那『五手怪醫』才行啊!」

    君方義接道:「你猜對了!治好這女人一臉菊花麻子的人,正是『九疑山聚寶峰』的那位『五手怪醫』!」

    錢總管將信將疑道:「真的?」

    君方義道:「這是家師親眼看到的事,怎會不真?」

    錢總管道:「『五手怪醫』那廝,是有名的兩隻手治病,三隻手要錢,連一點小小的手術,都要成萬的銀子,這女人當年拿什麼付的診費?」

    君方義道:「一方漢玉寶硯。」

    錢總管道:「這方漢玉寶硯是從哪裡來的?」

    君方義道:「姘夫那裡。」

    錢總管道:「哦?她那個姘夫能有這樣大方,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君方義道:「她那個姘夫只比花槍俠遲死了三個月,致死之因,據說便是為了這方漢玉寶硯,因為這女人忽然發覺,治好麻臉皮,機會只有一次,天下的男人,卻多的是,結果她又使出老手法,拿姘夫的一條性命,換來一張漂亮的面孔!」

    錢總管又問道:「你只出去了一會兒工夫,怎麼知道這老婆子就是當年那個麻金蓮陰小小的呢?」

    君方義笑道:「那是由於這女人在飲食方面的一個小小習慣,這個習慣只有這女人有,也只有我才知道。」

    錢總管道:「什麼習慣?」

    君方義道:「吃生蛋!」

    錢總管道:「生的蛋可以吃?」;

    君方義道:「這是當年動了手術之後,五手怪醫的特別吩咐。五手怪醫說,這樣可以促使創口早日平復。而這女人卻以為吃了生蛋既有這麼大的好處,天天吃豈不更妙?於是便吃成了習慣。所以,我一聽說這老婆子有吃生蛋怪癖,便知道她是誰了!」

    錢總管又問道:「你看,這女人有沒有方法可以找得到?」

    君方義道:「知道了她是誰,找起來自然容易得多。我先趕回來,便是想請堡中加派人手,這女人仗著沒人認識她,目前很可能仍在城中,沒有離去。」

    他四下望了一眼道:「堡主呢?」

    錢總管臉上登時升起一層陰霾,輕輕歎了口氣道:「剛走。」

    君方義道:「走了多久?」

    錢總管道:「就在你進來之前一會兒。」

    君方義道:「什麼時候回來?」

    錢總管又歎了口氣,道:「這個恐怕就要請教你老兄了。」

    君方義愕然接道:「請教我?我……我……剛剛回來,怎麼會知道?總管……你……

    你……別是在說……說笑話吧?」

    錢總管皺皺眉頭,沉默了好一陣子,方才抬起面孔,緩緩地說道:「不是笑話,君兄,事情可鬧大了!」

    君方義一呆,道:「出了什麼事情?」

    錢總管緩緩接下去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我至今依然莫名其妙。剛才,我們回來之際,本來談得好好的,堡主他不知道發現了什麼事情不對勁,喃喃說得一聲:『不好,我們中了這廝的毒計了!』接著,便像換了個人似的,不斷地自責,口口聲聲說對不起我們大家,尤其對不起高宗武高師父,甚至稱他自己為金龍門中『一個不肖的弟子』!」

    「後來呢?」

    「後來他便走去裡面房中,改扮成一名白髮老人,沒有說幾句話,就這樣匆匆走了。」

    「臨走之前他怎麼說?」

    「他要我帶著你們,立刻隱去中條山百鹿谷。並說三年之後,他如能僥倖不死,他會去百鹿谷找我們,和我們住在一起!」

    「他既沒有說我們中了敵人什麼毒計?也沒有說要去哪裡?」

    「一個字都沒有提!」

    君方義思索了片刻又問道:「在這以前,你們是在談些什麼事?」

    錢總管苦笑了一下,說道:「別的還有什麼事好談?當然是在談論那些女娃兒!」

    君方義接著問道:「在他警覺中計之前,你們談到哪裡?」

    錢總管道:「他說他不明白,那廝甘冒大不韙,將這七名少女分從各處劫來,為什麼最後卻假他公孫某人之手,將這些少女又給放出去?」

    君方義道:「你當時如何表示?」

    錢總管道:「我當時無法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君方義道:「接著他便非常驚惶而憤怒地表示我們大家已經中了那廝的毒計?」。

    錢總管點點頭,沒有開口。同時,緩緩移目望去窗外,彷彿又在追憶當時之情景。

    君方義背著手,在廳中不停地走來走去。

    走著,走著,忽然之間,像觸電似的,直挺挺地在大廳中央,一下子站定下來,瞠目如癡,一動不動,只有嘴唇在微微開合:「一點不錯,我們的確中了那廝的毒計」

    錢總管霍地轉過身來,瞪大眼睛道:「你說……我們……真的中了計?」

    君方義一雙眼光仍然直愣愣地平望著前方,平板而單調的字句,就像不是從他嘴裡吐出來似的:「最卑鄙,最下流,也是最陰險狠毒的調虎離山之計,我們在太白山麓的那座無名堡,這下算是完定了!」

    錢總管整個人都呆了。

    君方義喃喃接著道:「洛陽少女失蹤……潼關的擂台……我們都是一群大笨瓜……被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竟自始至終,渾無所覺!」

    錢總管無力地垂下頭,胸腔中如萬針攢刺。

    他的傷心和憤怒,跟其他的武師們,也許沒有什麼不同,但他身居總管的名分,卻使他更多一層慚愧。

    他希望有人責備他,那樣也許可以減輕他一點痛苦。

    但是,先前的堡主,和現在的君師父,誰也沒有責備他的意思。

    君方義深深歎了一口氣,腕袖微揮,灑出六枚金錢。

    接著就地盤膝坐下,緩緩閉上眼皮,調息入定。足足過了一盞熱茶工夫,方睜開雙目,按著卦象,默默演算。

    錢總管靜立一旁,一直不敢出聲打擾。

    直到君方義將六枚金錢重新收進衣袖中,他才走過去啞聲帶顫地低聲問道:「我們留在堡中的人,不……不……礙吧?」

    君方義沒有馬上回答。錢總管唇角牽動了一下,想說什麼,但又忍住了。

    君方義忽然抬起臉孔問道:「下一步,總管打算怎麼辦?」

    錢總管黯然垂落視線,答道:「自堡主離開之後,錢某人的心情始終未能夠獲得片刻之寧靜,如今你君師父問起這一點,我錢某人除了說慚愧,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們堡主的脾氣,你君師父清楚,他吩咐你怎麼做,便希望你怎麼做,事情演變到今天這種地步,已經夠他傷心的了,如果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再不聽他的話,自作主張,一意孤行……」

    他苦笑著,歎了口氣道:「但是,錢某人比誰都明白,今天,別說是我這個無能的總管,就是堡主他老人家親自要帶你們隱去百鹿谷,恐怕都不一定行得通。君兄,你說吧!你叫我這個總管怎麼辦?」

    關於卦象上對無名堡方面所顯示之吉凶安危,兩人都避口不再提及一個字,因為君方義不肯立即回答,實際上便是最好的回答;以錢總管之老於世故,當然不用再問下去,心中也能領會。

    君方義兩眼注視著地面,微微點頭,出神不語。

    他如今望去之處,正是剛才排了六枚金錢的地方,他目不轉睛地呆呆諦視著,彷彿六枚金錢仍然排在那裡一樣,隔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面孔道:「星象卜算之學,既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所以,小弟底下要說的話,只能提供作參考,我們現在留在洛陽的這三十多人,也許是無名堡今後僅有的一支孤軍,何去何從,關係非淺,仍須總管慎重決定,不要因為君某人幾句話,影響整個大計,這一點尚請總管……」

    錢總管迫不及待地注目問道:「卦象怎麼說?」

    君方義肅容一字字地說道:「如就卦象而論,不管去不去百鹿谷,我們均必須立刻離開這座宅子,至遲不能超出明天這個時候!」-

《金龍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