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差之千里

    「就是這一間。」

    「好的,謝謝,你忙吧。我們都是熟人,用不著通報了!」

    接著,啪的一聲,房門推開,那位隱帶幾分脂粉氣的年青訪客,面帶冷笑,跨入房中。

    躺在床上的斜眼夥計,既意外,又驚慌,這小伙居然逕自走進來了?

    「老兄還好吧?」

    「唔……誰呀……我有點不舒服……今天不想過去了……那批貨……你們……瞧著……

    辦吧。」

    「嘿嘿。」

    「暖唷!」

    片刻之後,那位年青訪客回到前面櫃上說道:「我們那位李老闆,病得好像不輕,他要我雇部車子來,把他載往小號那邊,找個大夫看看……他這兒房錢算了沒有?」

    在駛向大牌坊尚書府的馬車上,那位貪婢沉下面孔,冷冷盤問道:「閣下為何要冒充沈公子?」

    斜眼夥計穴道被點,痛苦不堪,雖覺得對方把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呼為不倫不類,沒有想及其他,當下呻吟著道:「這是那位沈公子自己的主意……」

    貪婢聽了,微微一怔,跟著打鼻中哼了一聲道:「惡君平的話一點不錯,裝人像人,裝鬼像鬼。沈公子自己的主意?嘿嘿嘿,真虧你朋友想得出來!」

    斜眼夥計又氣又急道:「你如不信……」

    貪婢手一搖,攔著道:「到了,等會兒你朋友去跟那位沈公子當面對質吧!」

    馬車在尚書府門前停下,貪婢下車,步上石階,跟迎上來的門房低低咬了幾句耳朵,接著便由那門房領路,一起走入府中。

    不一會,白髯拂胸的老尚書親自帶著幾名家將來到大門外,其中一名家將手上捧著一隻沉甸甸的小木箱,大概就是那一千兩賞銀!

    老尚書身旁另一名家將,氣淋淋的揮手道:「沈福,下去再問一遍,不要弄錯人!」

    那名家將奉命走下石階,掀開車簾,向車裡問道:「冒充我家公子的,可是你朋友?」

    斜眼夥計理直氣壯地答道:「不錯,你叫」

    言下之意,顯然想說:你叫你們那位公子來,問問他看當初究竟是誰的主意!

    可是,那家將並沒有等他說完底下的話,只聽得一聲不錯,即便放下車簾,轉身回去稟道:「招認了!」

    老尚書掉頭道:「沈祿,銀子送過去,謝謝這位少俠!」

    拖下斜眼夥計,貪婢仍乘原車走了。斜眼夥計因知「公子」現時不在場,辯亦無用,索性閉上眼睛,不再開口。其實,他要是能面對現實,看清目下處身之處,這一場「飛來災」,也許不難提前結束。偏偏他要賭氣,那就無話可說了。

    那家將把斜眼夥計放在石階上,向主人請示道:「這廝如何處理?」

    老尚書寒著臉孔吩咐道:「送去書房裡,等你們公子回來再說!」

    中午時分,那位真正的尚書公子回來了。他從家人口中得到消息,立即喊來兩名護院武師,一起走向偏院書房。

    沈公子一進書房後,不由分說,上去便是兩個大耳光,口中罵道:「你這廝膽有天大,居然敢冒本公子之名,混闖民宅,胡作非為,例看你長有幾顆腦袋!」

    斜眼夥計看清之下,不由得目瞪口呆。這位尚書公子,他是認識的,而前此北城王府那段公案,他亦有所聞;天哪,這一錯,錯到哪裡去了?

    他驚魂欲絕之下,連忙分辯道:「公子,你聽小的說……」

    「說?哼,你還有話說!」

    「啪!」

    「啪!」

    又是兩個大耳光!

    這位尚書公子,也曾練過幾手,加以又在氣頭上,每一巴掌打下來,少說也有十來斤重,被打的斜眼夥計,穴道受制,讓無可讓,自是承受不了。

    只聽他衷嚎著道:「冤枉哪,公子,您,您打錯人了!」

    一名武師走過來低聲道:「公子,反正跑不了,就先聽聽他的說詞吧!」

    沈公子點點頭,退後一步,用手指著道:「說什麼,快說!」

    斜眼夥計哭喪著臉道:「小的外號二串子,是朝陽街鴻賓棧的夥計,公子不信,盡可派人查問,這次實實在在是冤枉……」

    沈公子不禁回過頭去,朝兩名護院武師分別望了一眼。兩名武師,一姓徐,一姓馮,均為終南弟子,兩人之武功,尚稱不俗。

    這時另外那名馮武師思索著點點頭道:「是的,本席好像有點印象。」

    沈公子又向徐武師問道:「徐師父有否見過此人?」

    徐武師答道:「這一點,並不太重要。是與不是,派個人去問一下,不難馬上知道。只是他當初為什麼承認?最好先叫他解釋清楚!」

    斜眼夥計搶著說道:「是這樣的,原住敝莊後院第二進東廂四號房的一位客人,昨天臨走時,交給小的一兩銀子,要小的穿上他的衣服,說假如有人找……」

    馮武師插口問道:「那客也姓沈?」

    斜眼夥計搖搖頭道:「不知道。」

    馮武師一咦道:「那你為什麼承認你冒充的是本府沈公子?」

    斜眼夥計呼冤道:「小的從沒有這樣承認過,只因為小的不清楚那位客官姓什麼,今天早上,那位相公問我為何要冒充沈公子,小的不知就裡,就糊里糊塗應了下來,因為小的還以為他說的是敝棧沈公子,就是昨天離去的那位客人。」

    馮武師又問道:「那位客人如今去了哪裡?」

    斜眼夥計答道:「不知道。」

    徐武師接著道:「那人為何要花銀子要你作他替身?」

    斜眼夥計答道:「他說:城外到了一船貨,馬上就要卸下,他想悄悄去察看他那些管事的手腳是否乾淨,卻又怕其中有人也許會來客棧中探動靜,所以要小的代替他,躺在床上裝病。」

    沈公子一哼道:「胡說!」

    斜眼夥計著急道:「小的說的全是實話……」

    沈公子聽如不聞,轉過身去,向兩名武師問道:「徐師父和馮師父認為這廝說的話可靠嗎?」

    徐師父沉吟道:「這裡面有兩種可能。假如這夥計說的真的全是實話,那麼,日前冒充公子的人,極有可能便是剛才來的那小子!」

    沈公子一怔失聲道:「不錯,有道理!」

    徐武師緩緩接著道:「換句話說:先誘使這位夥計做他的替身,然後又將這夥計送來領賞,正是剛才那位仁兄的一套連環妙計。因為這件事別無他人知道,只有佈局者心裡清楚;他住棧時不報姓氏,便是心存奸計的有力證明。」

    沈公子微愕道:「徐師父的意思可是說:日前冒充我名義鬧事,以及昨天離開鴻賓客棧的,均為剛才那小子之化身?」

    徐武師點頭道:「正是。」

    馮武師喃喃道:「好傢伙,冒名鬧事於前,復敢現身騙賞於後,這小子年紀沒有多大,行起事來膽子倒是挺大的!」

    斜眼夥計忽然又嚷了起來道:「公子這下可相信小人是冤枉的了吧?」

    徐武師眼角一瞟,冷冷說道:「別忙,夥計。本席說過,這只是一種假定。你閣下一口一聲不知道,也未免推得太乾淨了,誰保得這不是你們串通好的一場苦肉計?」

    斜眼夥計氣急交攻之下,幾乎當場昏厥過去。

    徐武師冷冷接下去道:「以你朋友這付德性,主謀當然談不上,但如果說你朋友有一份,也並非全無可能!」

    沈公子一聽,再度冒火,霍地回過身子,伸手又是一巴掌,口中喝道:「快招!你這廝究竟」

    這一巴掌也許打得太重了,斜眼夥計一個滾身,忽從懷中掉出一本小冊子。

    馮武師走上一步,俯身撿起,目光所及,臉色當時微微一變。

    徐武師注目問道:「什麼東西?」

    馮武師頭一擺,緊緊抓住那本冊子,望著地上的斜眼夥計沉聲問道:「這玩意兒是哪裡來的?」

    「撿來的。」

    「看過沒有?」

    「看過了。」

    「知道上面記的是些什麼東西?」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小的識字有限……依小的猜想……它也許是一本……叫人……如何……寫字……的帖子。」

    斜眼夥計這次總算回答得相當得體。他知道如果老實說出是四號房客人離去後,有人從天窗中丟下來的,必然會有新的麻煩。

    果然,馮姓武師見他說得很爽直,立即轉過身去,向外喊道:「沈壽沈喜何在?」

    兩名家將,應聲走入。

    馮武師將那本小冊子交到徐師父手上,同時朝少主人遞出一道眼色,然後出手將斜眼夥計穴道拍開,板著臉孔說道:「這一場無妄之災,全因你朋友貪財而起,下次你朋友該警惕一點才好!」

    兩名家將掖出斜眼夥計後。徐武師過去關上房門,走回來肅容說道:「現在請公子慎重考慮:留下這本冊子,三五年之後,可使公子一舉名揚天下,但也可能為公子招來殺身之禍……」

    沈公子將那本冊子接過來翻了翻,抬頭問道:「開封天龍府,金筆令狐大俠,可就是習的這套筆法?」

    徐武師點頭道:「是的。」

    沈公子懷疑地道:「這套金筆縱橫七十二式,在武林中,可謂無價之寶,它怎會被一名棧房撿到的呢?」

    徐武師沉重地道:「這正是本席說它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的理由所在,因為它來得太容易了!」

    沈公子轉向馮武師道:「馮師父意下如何?」

    馮武師歎了口氣道:「徐兄之言,可說全是實情,不過,馮某人覺得,就這樣放棄了,也似乎太可惜……」

    沈公子點頭接口道:「是啊,假如放棄,只有再送還那名夥計,假如我們將它毀了,有誰知道?又有誰相信?」

    馮武師搖頭道:「再送還那傢伙也不妥當,那傢伙不知利害輕重,遲早他難免不出毛病,屆時他要是說出這本冊子曾被我們留下過,它的原主人,一樣會疑心我們已經另外錄下一份。」

    徐武師沉聲說道:「所以,本席認為,事到如今,只有個辦法。」

    沈公子連忙問道:「什麼辦法?」

    徐武師一字字說道:「殺了那名棧伙!」

    沈公子默然不語,隔了片刻,搖搖頭道:「俗語說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將來萬一洩露出去,對家嚴之官聲,實有未便。」

    馮武師想了一下道:「那就不如再將那廝叫來府中,隨便找個借口,給他一筆銀子,要他悄悄離開長安,埋名隱姓,另改他業,走得愈遠愈好。」

    沈公子連連點頭道:「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俞人傑躺在床上,眼望屋頂雕花板,心頭一片茫然。

    最近這五六天來,他為了能再聽到那種歌聲,以便進而會見那位他想像中的逍遙書生,幾乎每天都泡在狀元樓,可是,人似黃鶴,歌如廣陵散,那位神秘老者,竟未再見出現。

    如今,何去何從?

    最後,他決定實現當初對金家祖孫女的許諾,先行設法混進龍威鏢局再說!

    第二天,近午時分,坐落在東城石獅子大街的龍威鏢局前,忽然遠遠走來一名年約十八九歲的小伙子。

    小伙子歪戴著一頂破草帽,手舞桑木棍,邊走邊喝,旁若無人,瞧那樣子,頗似附近地面上一名小無賴。

    其時,從鏢局中,正好走出一名年青的鏢伙。那鏢伙手中托著一隻空瓷盤,右手提著一把大錫壺,似乎正想走去對街沽酒,順便切點下酒滷味回來,由於街上適巧有馬車經過,便暫時在街邊停步站住。

    那名歪戴著破帽的小無賴於走至近前時,手中桑木棍有意似無意地一伸一撩,那鏢伙一個不留神,手上那隻大瓷盤,頓告脫手摔落!

    瓷盤碰著青石板,結果如何,不問可知。

    本來,一隻瓷盤,所值無幾,這種情形下,只要肇事者小心賠上幾聲不是,事情也許就能過去了。

    可是,那名歪戴著破草帽的仁兄,這時竟像沒事人兒一般,一面繼續向前走去,一面還在口中唱著:

    「妞兒十八一朵花

    不思飯

    不思茶

    愁只愁,沒婆家……」

    對那「卡唧」一聲,充耳不聞,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金筆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