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逍遙書生

    惡君平左右望了一眼,衣袖一抖,忽於桌面排出兩隻金元寶,脖子一伸,低低說道:

    「這是在下的一點小意思……」

    兩隻金元寶,總重在五十兩整!這一下,俞人傑可真的糊塗了。他眨著眼皮,望向那位武林惡客道:「可是要在下轉給那位花花公子?」

    惡君平頭一搖,輕聲說道:「不,給你老弟!」

    俞人傑一呆,大為詫異道:「為何要給我?」

    惡君平露出一臉期切之色道:「求你老弟答應一件事!」

    真是愈來愈玄!武林中知名的惡君平,居然會以五十兩黃金之重禮,求一無名小子答應一件事,豈非曠古奇聞!

    俞人傑忍不住問道:「一件什麼事?」

    惡君平壓低聲音道:「你們二位,尚屬新交,所以你老弟也許還不清楚我們這位花花公子真正來頭,關於這一點,說來話長,你們既已相識,早晚當不難知道,在下也不想在這裡多作介紹,在下如今要求你老弟的是,他們戚府上,一名總管,剛剛出缺,武林中知道這件事的人目前還不多……」

    原來如此!他算飽受虛驚一場。其實,這位惡君平無須多作介紹,就憑他惡君平在武林中之身份地位,竟然挖空心思,想謀取此一遺缺,那座戚府在武林中聲勢之煌赫,也就可以想見一斑了!

    俞人傑抬頭平靜地道:「閣下尊姓大名?」

    惡君平連忙賠笑道:「真是失儀之至!在下複姓公孫,單名一個節字,氣節的節。」

    俞人傑注目又問道:「外號如何稱呼?」

    惡君平咳了一下道:「朋友們送在下外號,原叫『賽君平』,由於在下生性耿直,行走江湖以來,難免有開罪他人之處,所以,咳咳,也有人喊在下為『惡君平』!」

    俞人傑忍住笑意,揚臉悠然道:「你以為在下一定幫得這個忙?」

    「不,不,關於這一點,我公孫某人,自有我公孫某人的辦法,你老弟只須為我們安排引見一下便可以了。」

    「一切如何安排?如何引見?」

    「這樣好不好?明天中午,在第一樓,在下意思是說,先在第一樓見個面,底下,咳咳,當然還有好去處。見面之後,假使你老弟願意,不妨信口榆揚公孫某人幾句,比如精明幹練啦,忠誠可靠啦,諸如此類,隨便什麼的,只要淡淡插上一二句就行,事成之後,公孫某人一定不會忘記你老弟的大恩大德!」

    俞人傑頭一搖道:「抱歉」

    就在這時候,一聲細喝,突然再度傳入耳鼓:「黃金收下,答應他!」

    什麼?原來逍遙書生仍在這座樓上,並未離開?

    惡君平臉色變了變,輕輕一哦道:「那麼,老弟的意思」

    俞人傑不慌不忙地緩緩接下去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五十兩黃金,不是一個小數目,老實說,黃金人人喜歡,但可得看情形,要是事成不了,到時候如何交待?」

    惡君平臉色一緩,趕緊接著道:「這個,你老弟就錯了!公孫某人已經說過,你老弟只須安排見個面,底下的事,不勞操心,成與不成,那全在於公孫某人之手段運用是否得法,怎麼樣,這樣一說,老弟總該明白了吧?」

    俞人傑於是不再客氣,將兩隻金元寶,一起放進懷內,口中說道:「黃金我且收下,事情成不成,全碰閣下的運氣。假如別無他事,在下可要先走一步了!」

    說著,站起身來,拱一拱手,向樓梯口走去。

    走出茶樓,拐過一道街角,俞人傑腳下漸漸加快。來到南門城外一看,還好,馬車仍然停在那裡,那名魔教徒因為等得太久,已在車廂中沉沉睡去。俞人傑手起掌落,讓那廝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繼續長眠下去。他在車座下找出那支神仙笛,入城等到天黑,然後向北城呂祖閣悄悄趕來。

    呂祖閣前,一排巨槐陰影下,一名灰衣老道,正以賞月姿態,悠然負手而立。俞人傑曉得這位老道不會是別人,快步走上前去,行過參見大禮,然後自懷中取出那對金元寶雙手奉上!

    逍遙書生接過去點點頭道:「用來修建那座洛水大橋,應該足夠了!」

    接著,老少兩人相繼於階前一塊橫石上坐下。

    坐定後,俞人傑抬頭問道:「晚輩後跟那個惡君平纏夾之經過,您老想必都已看在眼裡。請教您老:惡君平口中那座戚府,究竟是何來頭?」

    逍遙書生冷笑了一聲道:「財勢雄大啊!」

    俞人傑點點頭道:「是的。那位花花公子在離去時,曾經送給晚輩一朵小金花,說是以後如若遭遇困難,可持向各地以戚字為記的銀號求援,從那份語氣聽起來,戚記銀號之分支店,似非局限某幾處,能有銀號遍佈天下各地,財力之雄,自不消說。」

    語音略頓,又道:「不過,惡君平這廝在武林中亦非泛泛之輩,這座戚府擁有的假使只是財勢,似乎不致令這廝如此垂涎才對。再沒有別的原因了麼?」

    「還有便是『金花魔』的一套『金花血掌』,武林中無分黑白,惹得起的,沒有幾個!」

    「誰是這位金花魔!」

    「小子的爹!」

    俞人傑眨了眨眼皮道:「您所說武林中無分黑白,惹得起這位金花魔的沒有幾個,包不包括金筆大俠大內?」

    「包括在內!」

    俞人傑不覺一怔道:「奇怪!武林中什麼時候有著這樣一位人物,怎麼從來沒聽蕭、徐兩位爺爺提起過?」

    「並不奇怪!」

    「為什麼呢?」

    「因為兩老兒有所顧忌。他們不願聽髒了你小子的一雙耳朵,以及說髒了他們自己的嘴巴!」

    俞人傑又怔了一下:「那麼這位金花魔既非善類,卻仍能見容於武林,除了財勢和武功之外,是不是尚有其他特殊仗恃!」

    「是的,這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他有著一個誰也不敢得罪的表哥!」

    「那人是誰?」

    「那就是老夫!」

    俞人傑張大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逍遙書生長長一歎,抬頭望向那輪新月,默默陷入一片沉思,臉上佈滿痛苦的肅穆之色。

    俞人傑危坐屏息,不敢出聲相擾。心底則在暗暗揣忖:會不會就是為了這層原因,才使這位當年的逍遙大俠,心灰意懶,無顏江湖,自甘退與林泉為伍的呢?

    這是不難想像的,中表至親之間,用不著說回護,只要他這位逍遙書生推推馬虎,別人也就無法冒諱去動那位金花魔一根毛髮了!

    他看得出,如今在這位奇人的心靈深處,顯然正充滿無比的歉疚之感,為了他有著這麼一位表弟,使他覺得對不起武林中所有的受害者。

    其實,這種事,並非錯在一人,只要他沒有阻止過別人對金花魔制裁行動,便大可不必如此自責。壯士斷腕,大義滅親,說起來不難,但古今以來,真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逍遙書生忽然轉過臉來道:「老夫不是要你跑得愈遠愈好麼?你怎麼回來了?」

    俞人傑定一定神,接著乃以沉痛之心清,將這次長葛遇見金筆大俠,以及代為求醫,最後卻遭毒無常所謀害之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逍遙書生在獲知那位天龍傳人,事實上也就是他師侄的金筆大俠,最後未能逃過大限時,並無過多之激動表示,只不停地搖著頭,輕歎著說了聲:「死了也好,不死也許更痛苦!」

    俞人傑正待繼續說出底下自己被擒的經過時,逍遙書生驀一怔神,突然睜大眼睛,失聲道:「什麼?你說袖手神醫那帖『子午散』你是以一冊『縱橫譜』交換得來?」

    俞人傑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於是又將那縱橫譜的那一段,重新詳細地說了一遍。

    逍遙書生露出一付難以置信的神氣,注目緊接道:「它與老夫交給你的那一冊,兩者之間,可有什麼不同之處?」

    現在輪到俞人傑發呆了。

    逍遙書生此時這幾句話,如換由別人口中說出,他不誤以對方開他的玩笑才怪!

    逍遙書生著急道:「說啊!」

    俞人傑不知所措張目訥訥道:「您……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交……交給過……晚輩一冊縱橫譜?」

    逍遙書生大怒道:「你小於昏了麼?那天在長安鴻賓客棧,後院第四號廂房,老夫明明看到你小子躺在床上……」

    俞人傑一怔,猛然頓足道:「不錯,一定是被那個斜眼夥計取走了!」

    逍遙書生滿臉惑然道:「哪個斜眼夥計?」

    俞人傑不得不將在長安時,如何惡君平追蹤威脅,最後只好以金蟬脫殼之計,找棧中一名夥計作替身,藉以脫離惡君平之監視,以及這次被毒無常困擒之經過,一併補行道出。

    逍遙書生寒著臉孔聽完,抬頭冷冷道:「關於縱橫譜誤落他人之手一節,老夫不能完全怪你,因為你事先並不知道老夫要將它交給你。但是,你小子居然異想天開,拿一名棧夥計作替身這種行徑,則荒謬得萬難饒恕!」

    俞人傑惶然低頭道:「是的……」

    逍遙書生冷冷接下去道:「你小子想想:連老夫都為之失察,惡君平當然更無法分辨,你為了自身之安全,卻以區區幾兩銀子,拿一個無辜的小人物墊背,要是這名棧伙誤死惡君平之手,試問你於心又何忍!」

    俞人傑直聽得汗流使背,大氣不敢喘一口。

    逍遙書生似乎愈說愈有氣,哼了一聲又道:「還有,你處置龍威鏢局那個謝老五,與北城王姓小子的那個渾家,手法之荒唐,亦令人齒冷。對付十惡不赦之徒,無分男女,手段盡可毒辣,但須記住一點:千萬不可流於卑劣!我再問問小子:你小子幾時聽說有名門正派之弟子,曾經這樣處置過他們所惱恨的人?」

    俞人傑雙膝下跪,正待向老人認錯請罪,並求老人收錄之際,石階上面突然傳來一個少女的笑聲道:「好啦,好啦,酒菜早冷啦!爺爺只知道說人,我就不信您在這個年紀時,樣樣事都能顧慮得如此周到!」

    一面笑著,一面快步下階的,正是金素蓮!

    逍遙書生經義孫女這一岔,一張面孔再也板不起來了,當下緩緩站起身來,點一點頭道:「吃了飯再說吧!」

    ※※※※※

    第二天,逍遙書生進城去處理那對金元寶,俞人傑趁老人不在,向金素蓮埋怨道:「蓮妹為何不早點提醒我?」

    金素蓮連聲喊冤道:「早我也不知道呀!直到你離開扶風後,他老人家才為小妹道出身世,並說明他老人家就是你想找的逍遙書生。那時,小妹也曾將他老人家好好怪了一頓,並催他老人家馬上去找你,誰又想到欲速不達;最後將一冊縱橫譜,竟給交去別人手上!你說這能怪小妹麼?」

    俞人傑頗為意外道:「這樣說來,蓮妹也沒有練過武功了?」

    金素蓮哼了一聲道:「我要練過武功,那位什麼麻四爺,第一個就別想活命,更不要說那些王公子謝老五了!」

    俞人傑忽然想起一事,忙又問道:「長安『西京』和『雙燕』兩家鏢局的鏢銀,結果如何,有沒有聽他老人家提起過?」

    金素蓮點點頭道:「提過。他老人家說,鏢銀確係龍威鏢所劫奪,幕後唆使者,據說是兩個女人,叫什麼姬呀姬的」

    「揚州水火雙姬?」

    「對,對,揚州水火雙姬!那對雙姬姊妹,據說就住在龍威鏢局內。他老人家為了兩家鏢局著想,查實之後,亦未與兩姊妹為難,只差人送去一封親筆函,函中說得非常客氣。說是請她們兩姊妹看在他的面子上,望能於三天之內,為兩家找回失鏢,有勞之處,改日面謝!」

    「雙姬有否照辦?」

    「依你的猜想呢?」

    俞人傑笑了笑,正想再說什麼時,逍遙書生忽然從門外走了進來。

    俞人傑含笑起身道:「辦好沒有?」

    老人轉向孫女道:「你去燒飯吧。順便告訴紫雲老道一聲,最近這幾天,老夫沒空陪他聊,叫那些小道士,無事少往這邊跑!」

    金素蓮笑著離去後,老人轉過身來道:「你小子記性如何?」

    俞人傑恭謹地答道:「還可以。」

    老人遞出一張紙片道:「看一遍,馬上還我。」

    俞人傑接過來,依言看了一遍,然後將紙片交回去,老人注目問道:「背得出來麼?」

    俞人傑接口念道:「『龍拿虎踞』,『鶴舞鴻飛』,『雙鉤屈玉』,『三折垂金』,『金花橫錦』,『玉板散珠』,『千言倚馬』,『一筆雕龍』。一共是八句三十二個字!」

    老人點點頭道:「能有這份記性,那就好辦多了。」

    跟著抬頭又道:「這三十二個字,在字面上,你覺得可有什麼特別之處?」

    俞人傑思索了一下道:「比較特別之處,好像起首第一句第一個字,跟末一句最末一個字,都是一個龍字……」

    老人頭一點道:「還有呢?」

    俞人傑又想了一下道:「還有便是『金』『玉』兩個字,在三、四、五、六,四句中,好像重複出現了兩次……」

    老人連連點頭道:「完全對了!」

    接著,手一擺,示意俞人傑坐下。

    坐定之後,老人肅容說道:「你既已看過那冊縱橫譜,多少應該有點印象,剛才這三十二個字,便是一套金筆筆法的八招,每招各有九個不同的變化,合計是七十二式!」

    俞人傑問道:「那麼,這八招首尾都是一個龍字,是否另有含義?」

    老人點頭道:「當然,這一套筆法,創立之初,原名『神龍筆法』,不過,那時只有四招三十六式,即前面的嚨拿虎踞』,『鶴舞鴻飛』,『雙鉤屈玉』,『三折垂金』四招。後來,到了你祖師手上,經過十年苦修,方續上後面的『金花橫錦』,『王板散珠』,『千言倚馬』,『一筆雕龍』四招,使這套筆法成為完美絕學。這套筆法傳到你大師伯和老夫手上後,你大師伯因被人喊為『天龍老人』,致使他覺得『神龍筆法』四個字似有未妥,故一度又改名『金玉雙飛筆』!」

    俞人傑詫異道:「『神龍筆法』這一名稱有何不妥?」-

《金筆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