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和尚醉話

    最使俞人傑意外的,是那頭陀竟向他非常親熱地打起招呼來道:「來的是公孫施主麼?

    好極了?快來助洒家一臂之力,這廝幾年不見,比以前厲害多了。」

    俞人傑暗喊不妙,這兩個人,他一個都不認識,而其中一個,卻是惡君平的朋友,他如拒絕這頭陀之請求,對方也許會馬上生疑心,他若是真的上場幫忙,又不清楚那文士是何來路。俗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要是誤殺了好人怎麼辦?

    詎知,尚有更意外的事,還在後頭!

    那文士緊接著也向他發出招呼道:「公孫兄,您好。還記得上次在潼關,小弟跟你提過的那件事麼?那對水火辟邪珠,如今就在這賊禿手裡!」

    那頭陀似乎有點發慌,一面狠狠搗出一拳,一面破口大罵。

    俞人傑忽然有了主意。他想:「假戲」不妨「真做」,惡君平之為人,另有一套,今天他該藉這個機會表現表現了!

    於是,他穩坐在馬背上,輕輕咳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在小弟而言,兩位都是熟人,也可以說,都是好朋友,小弟有理由置身事外,不過,在必要時,要小弟出手,幫助你們之中的一位,也並非完全辦不到,這個,咳咳,就得看二位的了!」

    那文士連忙回答道:「取得那對水火珠,小弟願與公孫兄平分!」

    俞人傑悠然轉向頭陀道:「佛兄怎麼說?」

    那頭陀又氣又急,吼道:「那對水火珠,根本不在洒家身上,這廝之目的,純是為了應城的那個小娘兒,公孫施主千萬別上他的當!」

    俞人傑算是得到了結論,他原先的看法沒有錯,兩個傢伙都該殺!

    現在,他要做的事是,得先拖延時間,將兩人之武功路子看看清楚,以便決定先從哪一個開始!

    那文土見俞人傑目光轉動,沉吟不語,誤以為俞人傑信了他的話,在懷疑頭陀之申辯,於是,火上加油起見,又向頭陀叫道:「和尚,別賴了,有道是真金不怕火,你和尚身上既然沒有那對寶珠,當著我們公孫兄面前,何不脫下全身衣服,大家來搜上一搜?」

    他倒想得好,這種天氣,要別人脫衣服。這頭陀別說武功不比他差,就是明顯的居於下風,也不可能照辦。頭陀如果加以拒絕,那麼,他的策略成功了。

    那時他更可以這樣再來挑撥俞人傑:「公孫兄,我說如何?」

    所以,俞人傑這時的另一決定是:兩個都該殺,這名文士尤其該殺要殺就該從這廝開始!

    俞人傑主意打定,立即撥出那對三稜刺,自馬背上飛身一躍而下!

    那文土和頭陀見了,全都緊張起來,當下不約而同地雙雙收勢後退丈許,轉過身來,齊聲叫道:「你幫哪一個?」

    俞人傑向那文士走過去,含笑緩緩道:「想幫你」

    那文士大喜過望道:「好極了!」

    俞人傑緩緩接著道:「幫你早日魂返極樂!」

    那文士一呆,切齒罵道:「老子早就曉得你姓公孫的不是一個好東西,以前算我羅某人瞎了眼,居然將你當朋友!」

    那頭陀精神一振,突然縱身撲出,向那文士發出凌厲無比的一拳!

    口中同時打著哈哈道:「夥計,認命了吧!」

    頭陀一身武功走的是陽剛路子,拳招出手,勁風四溢,力道沉雄;而那文士則恰恰相反,以陰柔、小巧、詭詐、狠辣見長。若就雙方之火候比較,開始時頭陀也許能取得短暫之上風,但如果長久纏耗下去,最後勝利無疑必屬文士!

    所以,那文士根本未將頭陀放在心上,這時他見頭陀一拳攻至,身軀一閃,避開正鋒,藉轉身之便,單足飛起,置頭陀於不顧,反向俞人傑腰際踢來!

    俞人傑原想趁此機會,歷練一下那套三稜劍招,但他見兩人之身手均稱不俗,一來怕施展之際露出破綻,二來擔心真力浪擲過多,等一下不易將頭陀收拾,故而臨時改變主意,決定來個速戰速決!

    這時,頭陀之視線,恰為文士身軀擋住,他覺得良機難再,右手三稜刺一探,以金筆筆法中一招「一筆雕龍」,猛向文士「湧泉」一筆閃電點去!

    如依三稜刺招之打法,這時應該是左手三稜刺虛刺敵腿,右手三稜刺乘勢攻向敵方上半身,任取一點,筆直刺出。

    要是那樣做,以這名文士對惡君平之認識,顯然定有化解之道。

    而今,他使用的是金筆筆法,所攻取之部分,是對方意想不到的足底湧泉,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那文士被他一刺點中,身軀登時失去平衡,身後頭陀適時趕到,那文士一個閃避不及,遭頭陀第二拳擊中,蓬的一聲,全身飛起,一直飛出丈五開外,方始由半空中重重摔落!

    那頭陀拳勢一收,向俞人傑豎起大拇指道:「公孫施主硬是要得!」

    俞人傑一時不察,脫口問道:「這廝究竟是誰?」

    那頭陀猛然一呆道:「什麼?公孫施主竟然……不認識……他就是『關外三凶』中的『五毒秀士』羅維方?」

    俞人傑咳了一聲,緩緩道:「在下意思是說……咳咳……上次在潼關見面時,他還沒有這付好身手,今天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豈非怪事?」

    那頭陀乃粗人一個,聞言大叫道:「洒家剛才不是說過了?四五年前,就是他們三凶一齊上,洒家都未必在乎,沒想到幾年不見,這廝……竟然……對了,正如公孫施主所說,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真他奶奶的怪事!」

    俞人傑一步步緩緩逼過去,口中說道:「佛兄這一向都在哪裡得意?」

    那頭陀登時眉飛色舞起來,得意地道:「不瞞公孫施主說,俺和尚如今可算熬出頭啦——

    公孫施主對天魔教這一組織應該不太陌生吧?」

    俞人傑微微一忖,心想:這賊禿已經投入天魔教?要真是如此,那倒鹵莽不得!

    當下按定心神。止步問道:「佛兄已經入教?」

    那頭陀嘻開一張大嘴笑道:「為報答公孫施主今日援手之德,如果施主有意思,只要施主一句話,一切包在洒家身上!」

    「佛兄入教多久了?」

    「將近三年光景。」

    「如今供何職司?」

    「副分壇主?」

    「哪座分壇?」

    「嘉魚分壇。」

    俞人傑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那面小黑旗,迎風一抖,莞爾注目道:「佛兄可認得這是一面什麼旗子?」

    那頭陀呆得一呆,瞠目吶吶道:「原來……施主……早……早……早當了……本教黑旗護法?」

    俞人傑收起那面護法令旗,笑笑道:「論資歷,自然不及佛兄。」

    那頭陀滿面慚色,先前那股氣勢,頓時消失不見。

    因為魔教中一名副分壇主之地位,只介於「黑旗護法」與「黃旗護法」之間;而且護法級人物,多半來自總壇,一名黑旗護法,在總壇中雖然談不上什麼地位,但對各地分壇而言,卻是不折不扣的頂頭上司;別說這頭陀只是一名副分壇主,就是換上名正分壇主,在他這位黑旗護法面前,照樣只有聽訓的份兒!

    不過,此刻的俞人傑,卻另有一種想法。

    他覺得,嘉魚分壇乃魔教總壇的重要門戶之一,能被總壇選派該分壇,顯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更不用說是一名副分壇主了。

    因此,他肯定地相信:這賊禿在整個魔教來說,容或不是一名重要人物,但與魔教中某些主腦,無疑的必然具有相當深厚之淵源!

    他如能把握住今天這份關係,充分加以利用一番,豈非一大佳事?

    於是,他接著親切地問道:「剛才林外那名黑衣漢子,是不是本教弟兄?」

    頭陀搖搖頭道:「不是!」

    俞人傑佯作詫異道:「副座就只出來一個人?」

    「頭陀苦笑了一下道:「洒家是從應城……有事……回來……根本未曾料到會在這裡碰上這廝,今天若非公孫護法適時趕至,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俞人傑取出那面通行令牌道:「副座識得此物否?」

    頭陀啊了一聲,連忙說道:「原來公孫護法要調總壇?好極了,好極了,正好同路回去護法兄知不知道將派哪一堂?」

    「蛾眉刀堂。」

    「蛾眉刀堂?好地方,好地方!」

    「好在什麼地方?」

    頭隨臉孔一紅,搭訕笑著道:「如今三座分堂,就數這座蛾眉分堂最受三教主器重,護法兄能夠派人這座分堂,自是可喜可賀之至!」

    俞人傑聽了,不禁暗暗一呆。他沒有料錯,這賊禿知道的事,果然要比別人多得多!

    原來魔教教主有三位?

    還有,依常理而論,幫派之主腦,不問有幾人,在名位和權力方面,「第一」大過「第二」,「第二」大過「第三」,乃屬一定不易之理。如今,聽這賊禿語氣,竟好像受到「第三教主」之器重,遠比受到「第一」或「第二」教主之器重,還要難得似的,這又是什麼道理?

    俞人傑這時深深慶幸,他今天的兩項決定,總算完全選對了。第一件事是,他幫這頭陀除去那名五毒秀士是對的;第二件事是,他幸好沉得住氣,沒有在除去一個之後,馬上就向這頭陀下手!

    現在,他還有一件事,必須盡快弄清楚,就是頭陀究竟是何許人!

    他仗著剛才失言時,一語過關之經驗,知道賊禿在這一方面,打發起來,並不困難,於是大著膽子問道:「佛兄自從投入本教,對外之稱呼,有無改變?」

    頭陀果然落入圈套,聞言哈哈大笑道:「我酒肉和尚,天生這付寶相,無論走到哪裡,朋友們都不難一眼分明,改不改稱呼,又有什麼分別?」

    俞人傑放心了。酒肉和尚這道外號,聽來雖不算太陌生,但比起惡君平公孫節來,卻不啻小巫之見大巫。黑道上這麼一名只能算是二流角色的人物,居然能夠獲得魔方主腦之青睞,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所以,他決定在到嘉魚之前的這三天中,與這廝好好周旋,有長久利用價值,就饒一條活命,否則即予除去!

    這天晚上,兩人在蔡甸落宿。

    酒肉和尚為對他這位黑旗護法表示孝敬起見,吩咐店家置辦了很多酒菜,俞人傑卻之不恭,只得與之對飲。

    他因從小跟隨酒、劍兩位爺爺之故,酒量一直很好;而那位酒肉和尚,卻因為太高興的關係,三杯陳燒尚未喝完,便已顯出醺醺醉意。和尚有了酒意,話就漸漸多了起來!

    酒至中途,和尚一邊纏著他乾杯,一邊向他拍胸保證道:「你公孫兄可不要小瞧了洒家這個副分壇主,不是洒家趁著酒意說酒話,將來,你公孫兄有前途,只要洒家動動腦筋,包你由黑旗,而白旗,而黃旗,平步青雲,扶搖直上』,甚至升為護教,都不一定!」

    「你問我為何不為自己打算?哈哈哈哈!人貴自知,以我和尚這付材料,要一旦升人護法之列,像個什麼樣子?就是別人不說閒話,自己也不是滋味!公孫兄可知道,洒家剛入教時,只是一名起碼的黑旗護壇?哈哈哈哈哈!」

    「要問其中道理何在……請先乾了這杯酒……好,好……現在你聽洒家說……呃……我醉了?笑話!」

    「你說我醉了?那就再來一杯!你不喝,我不說,簡單得很!」

    「哈哈,這下可不敢再說洒家醉了吧?當然……當然……我說……呃,謝……其實,一句話也就說完了……哦……酒肉和尚……天魔教之功臣也!」

    「怎麼解釋?洒家當然會為你解釋一個明白!」

    「公孫兄知不知道天龍府第一把火誰放的?不是別人,俺和尚也!」

    「公孫兄現在該明白了吧?俺和尚能有今天,一點不算僥倖,全是拿老命拼來的。你公孫兄想想,教主他們,不信任俺和尚還會信任誰?」

    「所以。俺說,將來在教主面前,只要俺和尚為你公孫兄」

    「你問教主有幾位?告訴你,三位。至於這三位教主的來歷……這個……這個……還請公孫兄原諒……公孫兄想換個話題談談?那當然好!」

    「關於三堂,俺所知道的,那位金筆堂主,爛好人一個,那位血掌堂主,有點倚老賣老,都不為教主所喜,只有公孫兄如今進去的那座蛾眉刀堂,才是教中今天之大紅人!」

    「至於其中之奧妙,一言難盡,辦事賣力,當然是原因之一。」

    「你問第三教主何以特別器重這兩位女堂主麼?這一點,不用問,你公孫兄進去之後,毋須多久,自能明白。」

    「好的,洒家也想睡了。那麼,明天再談!」

    俞人傑已決定不讓這和尚活著回去嘉魚分壇,不過,他不願趁對方酒後下手,他要這和尚死得明白,以及死前知道什麼叫因果循環,什麼叫血債血償!」

    第二天,兩人繼續上路,出鎮十餘里,來到一處空曠地帶,俞人傑見四顧無人,於是放慢腳步,扭過頭去道:「佛兄,我問你一句話」

    酒肉和尚跟著放慢腳步,抬頭問道:「護法見有何見教?」

    俞人傑微微一笑道:「佛兄酒醒了吧?」

    酒肉和尚瞪眼嚷道:「笑話,誰醉過了?今晚到了鄧家口,咱們不妨重新拼一下,且看看究竟誰行誰不行!」

    俞人傑暗哼一聲:朋友,今世到不了鄧家口啦!

    口中徐徐接著道:「那麼,我再問佛兄一句。就是佛兄在投入本教之前,跟那位什麼金筆大俠,有無怨嫌?」

    酒肉和尚一怔道:「護法兄……這話……什麼意思?」

    俞人傑淡淡說道:「閒聊而已。」

    酒肉和尚搖頭道:「無甚怨嫌可言!」

    俞人傑若無其事地接下去道:「既然佛兄與那位金筆大俠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過節,當日天龍府那一把火,佛兄怎麼狠得起心腸來?」

    酒肉和尚忽然哈哈大笑道:「護法兄這一問,真是問得絕透了!」

    俞人傑脫之以目道:「絕在何處?」

    酒肉和尚笑著說道:「姑不論我酒肉和尚是何等人,什麼事幹得出什麼事幹不出,就說你公孫兄吧,你公孫兄過去這些年來……哈哈,哈哈……這一問,您說,是不是問得不能再絕了?哈哈哈哈!」

    俞人傑緩緩說道:「就公孫某人之經驗來說,每做一件虧心事,總覺不甚自在佛兄有無這種感覺?」

    酒肉和尚大笑道:「當然有不過那是在長久不親近女人的時候!」

    俞人傑盡量容忍著,又問道:「佛兄這件事有沒有在他人面前提過?」

    酒肉和尚洋洋自得道:「有什麼好掩瞞的?」

    俞人傑輕輕咳了一聲道:「佛兄也未免太不謹慎了,這些話要一旦傳揚開去,就不怕招來天龍一脈可怕的報復麼?」

    酒肉和尚又打了一個哈哈道:「還有誰來報復?天龍府一把火,忠義王莊,也是一把火,乾乾淨淨,片瓦無存!還有誰來報復?俺酒肉和尚,連神佛都不買賬,難道還怕鬼魂前來索命不成?哈哈哈哈哈哈……」-

《金筆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