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客招笑

    甘平群對這位同窗共硯三年的學友情殷挽留,真是大感為難,不覺向對方多看一眼,忍不住驚訝道:「趙兄莫非曾練過武?」

    馮行義大笑道:「甘老弟到這時才知道?」

    甘平群一聽這話,情知趙如玉老早就習過武,但自己那時是個門外漢,所以沒有看出。這時見他太陽穴鼓起,神凝氣足,分明已有幾成火候,一問起來,果然不錯。自己為報親仇,正該多與武林人物打交道,何況這位還是同窗好友?遂笑笑道:「趙兄良賈深藏若虛,小弟一向沒有想到,不知令師是誰?」

    馮行義姆指一翹,讚道:「中州浪客這名頭,甘老弟可曾聽說過?」

    「哦!那就難怪,原來越兄竟是名師高足。」甘平群這句恭維話倒也出乎肺腑。他雖然已身懷七十四種絕藝,卻未經正式拜師,總覺得來路不正。再則這些絕藝得自殘酷無倫的轉輪王的部屬,若以那面目慈祥的尤成理為師,還可說是值得,若把那居心狠毒的鐵面神龍加了進去,真覺得十分不值。是以,他那羨慕之情,溢於眉宇。

    趙如玉微微一笑道:「甘老弟也不須瞞我,但以你赤手空拳在海裡擒獲一隻將達二百斤重的大玳瑁來說,你的氣業就決非愚兄所及,到底有什麼事放不開,何不說出來大家商議商議?」

    甘平群略一沉吟,隨將義母金鴛鴛臨終遺言,要他往官橋尋親之後的一切遭遇,擇要告知,最後才道:「越兄你可想想,轉輪王不知小弟落腳府上也還罷了,若被他獲知,那怕不傾巢而來,把這一帶夷為平地麼?」

    趙如玉大詫道:「想不到武林中除了東西西北『四至』奇人之外,還有這麼多出類拔萃的人物。」

    此話方畢,門外忽然有人縱聲大笑道:「你想不到,我已經遇到了。」

    趙如玉一聽聲音,急叫一聲:「師傅!」

    甘平群知是中州浪客到來,也和馮行義同時起立。

    這時,一位頭戴進賢冠,身穿儒服的中年人走進書房,含笑揮手道:「不須拘記,方才甘小哥的話,我記傾聽多時,本不想打擾你們這個雅會,無奈好些疑團還打不開,只好還來向甘小哥請問一下。」

    甘平群急道:「晚生正要向大賢請益……」

    中州浪客急搖手阻,笑道:「還說什麼大賢小賢,昨夜若非我見機得早,幾乎像銀生書生一樣,被別人強請了去了。」

    趙如玉驚道:「誰敢強請師傅?」

    中州浪客輕歎一聲道:「天下武藝如瀚海,你別以為我這師傅了不起。二十年前,武林盛傳什麼『一仙、二王、三師、四奇、五客、六逸、七子、八雄、十二魔』之言。當時為師被列於『五客』之內,實在有點不服,但經過昨夜一戰之後,到真願被列人不分級裡面去,以便頤養天年。若非聽得甘小哥自稱學會了『二神』的七十二種絕藝,使我覺得武林正義還有伸張之望,已準備見你一面之後,就披髮入山了。」

    趙如玉聽他師尊恁地灰心,情知受刺激過甚,不敢多問,急出門吩咐擺酒。

    甘平群趁機問道:「前輩說晚生學的是『二神』的絕藝?」

    中州浪客點點頭道:「我猜想不至有誤。因為『三神』就是水功三十六絕的『鐵面神龍』,氣功三十六絕的『金面雷神』和陰功三十六絕的『銀面風神』。你學的是『龍』、『雷』、二神的絕藝,難道還不自知?」

    甘平群聽中州浪客說到「銀面風神」不禁臉色微呆。他早由紫鳳女口中獲知殺父仇人姓名有個「銀」字,武藝高絕一時,必須練成「浩然天罡錄」上的武學才可報仇。當初問過翟妮寧,只知北漠的金鉤銀叟在綽號中有個「銀」字,藝業可能高絕。然而,經過浮沙島這番學藝,發覺「四至奇人」的藝業不能稱「絕」,正暗自疑心,這時又聽中州浪客說起「銀面風神」,莫非自己仇人正是銀袍總巡察?

    他想得出神,不覺茫然道:「前輩可知武林中,有些什麼人的姓名和綽號用有『銀』字?」

    中州浪客沉吟道:「姓名有『銀』字的人我還不有所聞,至於綽號方面,什麼『銀鑠』、『銀槍』、『銀劍』之類的,又多到不可勝計。」

    甘平群道:「前輩只須舉出武藝最高的幾人就行。」

    中州浪客詫道:「你忽然要打聽這個,可是與自身有關?」

    甘平群愴然道:「與晚生不共戴天的仇人,名號中有一個『銀』字。」

    中州浪客向他臉上注視有頃,忽然目放奇光,道:「令尊莫非是漱玉儒生甘益苦?」

    「正是!」甘平群一聽到父親名字,肅然起立,道:「前輩也認識亡父?」

    中州浪客也自黯然道:「令尊令堂和我俱有數面之緣。」

    中州浪客一把將他扶起,臉上浮起一絲尷尬的笑容道:「你這聲『伯伯』,我算是受了。再要磕頭,我便原璧奉還。」

    趙如玉一腳跨進門,見狀笑道:「甘小弟,我這位師父不是喬老夫子,你別把他拜走了。」

    中州浪客大笑道:「到底是知師莫若徒,坐下來好說話。」

    甘平群心想難得遇上這位父執,正好打聽自己身世,遂如言歸坐,轉問道:「伯伯你可知亡父何因身故?」

    中州浪客眉梢微蹙,搖搖頭道:「我和令尊最後一次分手,已有十七年。從那時候起,武林中便少傳漱玉書生的行跡,我只認為他藏在什麼地方潛修武學,但過後三年,又聽他遇禍身死,至於死在什麼地方,死在何人這手,也沒人知道。」

    甘平群問道:「鐵面神龍伯伯可知亡母究竟是誰?」

    中州浪客詫道:「不是紫鳳女聞人瑤卿,那還有什麼『究竟』?」

    「是的。」甘平群接口道:「小侄也認定紫鳳女即是亡母,但她臨終之時,又說小侄另有親娘,那人姓張,名靜君。伯伯和亡父友好,可曾聽說這人的名字?」

    中州浪客搖頭笑道:「我和令尊見面機會雖不太多,每次見面也總要盤醒上三四天,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張靜君這個名字。

    令堂聞人瑤卿原是姓盧,是靈樞院靈柩老道姑的唯一俗家弟子,老道姑對她十分鍾愛,盡傳靈樞絕學。因她與令尊誼屬同門……」

    趙如玉笑道:「師傅你不是說甘伯母是靈樞老前輩惟一俗家弟子麼?」

    中州浪客道:「你又來打岔了,漱玉書生是靈樞老道姑的師侄。正因他倆人是同門,往還密切,以致日久生情,偏是盧員外極力阻撓,老道姑一氣之下,乃命她這位愛徒閉氣假死,待下葬之後又救活過來,與漱玉書生在岳陽樓結為夫婦。」

    趙如玉笑道:「靈樞老前輩未免做得過份了些。」

    「如玉不敢冒瀆。」中州浪客薄斥道:「這也難怪老道姑。她固然有意成愛徒婚事,也因她找到了一部必須夫婦同參才可現出字跡的奇書,可惜她靈樞一脈,不是道士就是道姑,沒有一對夫婦,只有漱玉書生和紫鳳女是俗家弟子,老道姑怎麼不替他二人撮合呢?」

    甘平群靈機一動,忙道:「亡父當年歲數多少?」

    中州浪客一愣,旋即道:「令尊比我少了幾歲,若還活在世上,年屆望五也差不多少,你怎地忽然問起這事?」

    甘平群淡淡一笑,輕歎道:「隨便問問罷了,像小侄這種為人子者,加父母的歲數都不知道,真是罪孽深重。啊,那名號中有『銀』字的……」

    中州浪客審言觀色,雖知他這話之外還另有涵義,但也不深究,笑笑道:「令尊武藝也列在五客裡面……」

    甘平群忙道:「何謂五客?」

    中州浪客一笑道:「我號為『浪客』,令尊自號為『餐霞客』,黃山周逢號為『羈客』,另有兩個已壞得不可再壞的,一個號為『木客』,一個號為『香客』。」

    「好吧,伯伯你說下去吧。」

    「你還要我說什麼?」

    「說說名號中有『銀』字的人。」

    「啊。令尊既已藝列五客,等閒的銀鞭銀鏢之流決害不了他,至於名號中有個『銀』字而下藝又高的人,自是很少,據我所知:金鉤銀叟的武藝可能很高,但也不過是『四至』的人物,不見得能單獨害死令尊。此外銀面風神則幾已十年來不曾露面,也許早就老死了,令尊也不可能去惹他。」

    「不有沒有武藝更高的?」

    「唔!」中州浪客想了很久,直到酒菜列上桌面,才重重,一拍後腦苦笑道:「你說的是『銀』字還是『顏』字?」

    甘平群被這一問愣住了——紫鳳女臨終之時,雖曾說仇人是銀……但「銀」,「顏」兩字同音,誰知她說的那一個字?

    他想了一想,恨聲道:「不管他是那一個字,姓顏的有沒有武藝特高的人。」

    中州浪客歎道:「若你仇人果是『鶴顏仙客』,那你的仇也就冤沉海底了。聽說那人不但藝來高絕,而且智謀深沉。就在二十年前武林盛傳『一仙』、『二王』等的名號時,忽然有人在紹興雷門那面大鼓上寫了『盡奴中土仙王客』七個大字,署名就鶴顏仙客。當時轟動武林幾個月,後來不見有什麼動靜,各人才把這事淡忘了。」

    甘平群失笑道:「莫非是狂徒的惡作劇?」

    中州浪客正色道:「我為了七個字,特別從羅浮趕到會稽去看了一次,七字那筆勢龍飛蛇舞,每一筆都力重千鈞,豈是狂徒所能?我看那七字寫得太妙,驀仿很久,現在還可以寫得出來。」

    甘平群大喜道:「伯伯能不能寫一遍給小侄看看?」

    「這有何難?」中州浪客取過文房四寶,一揮而就。

    甘平群一眼瞥去,喜得叫起來道:「這就是鐵面神龍的筆跡。」但他仔細一看,又忍不住劍眉微皺道:「伯伯你有沒有寫錯?」

    中州浪客詫道:「我寫錯什麼?」

    甘平群道:「字裡面『鉤』、『點』的部位,是否和原來的完全相同?」

    「我這摹仿聖手除了筆力略遜,敢說和原來一樣。」

    「這就奇怪了,鐵面神龍的『土』字,上面要長得多,莫非他也是摹仿那人的筆跡?」

    「賢侄不必費這腦筋,你只須拿我寫的往會稽對一對真跡,然後再設法逼那鐵面神龍寫一遍,也許很有幫助。」

    「謝謝伯伯!」甘平群小心翼翼把中州浪客所寫的紙條裝進衣袋,續道:「伯伯方才說的『一仙』、『二王』又是誰?」

    中州浪客道:「一仙就是『紗帽癲仙』,二王就是『狐王』和『佛王』,這三人一直浪跡江湖,但我沒有遇上過,聽說那『狐王』還是一個婦人哩。」

    甘平群笑道:「今天得遇伯伯,小侄獲知良多。小侄猜想殺父仇人多半是那轉輪王,也就是伯伯所說的『鶴顏仙客』。」

    趙如玉道:「甘小弟,你怎能這樣肯定地來說?」

    甘平群道:「小弟只說多半是他。因為他能驅使『二神』,藝業自是高絕,而武林中卻一直沒有他這一號。再則他要將武林人物在他門下轉世,這狂妄的做法和寫在雷門大鼓上七個字的意思不謀而合。三則他毀滅前代劍聖於非子的『浩然天罡錄』……」

    中州浪客驚道:「劍聖那部秘笈被他毀了?」

    「是的。」甘平群點點頭道:「他將那部秘笈揉成一團,放在掌裡一合,再一開,立化一股飛煙,連飛燼也不剩下一點。」

    「好傢伙!」中州浪客叫道:「那是九陽神掌,從來沒練成功。」

    甘平群輕笑一聲道:「不管他什麼掌,那部秘笈只是假的。」

    「奇怪!」

    「這出於我那翟姐姐的慧心,她弄出一份假秘笈,轉輪王居然上當。當時小侄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後來聽說他曾因那秘笈特別到中州調查了數月,結果發覺上了當,才嚴令拘捕小侄和翟姐姐。如今回想起來,那部秘笈對轉輪王的關係太大了,怪不得他要立刻把它消滅。」

    「你這話,連我這伯伯都不明白。」

    甘平群面帶愁容道:「轉輪島擁有數以百計的天下絕藝,轉輪王更嚴禁部屬藏私,可見他已精通各門各派的絕學,自以為天下無敵。卻只有一門絕學可以制他死命,那就是『浩然天罡錄』。

    ……」他說到這裡,忍不住又舒顏一笑道:「不過這也因為翟姐姐偽造秘笈時,故意寫出半通不通的話,讓閱讀的人去猜,最後又引用真正的秘笈上的一件規定,要比服下『天龍膽』,轉轉王想到『天龍膽』難得,『浩然天罡錄』難練,那還不把它毀了?」

    「有理,有理。」中州浪客連連點頭道:「賢侄分說得好。你那翟姐姐是誰的門下?」

    甘平群一愣,旋道:「這倒未聽她說起。小侄一直以為她既然練成『雷音掌』,該是無化仙姑的弟子,但轉輪島銀袍總巡察又說她的『星雲步』是羅喉老人的絕學。」

    「你方才急著要去漳洲,就是為了找她?」

    「是的。只有她才知道浩然天罡錄可能落人誰手。」

    「好,飯後和你一道走,我要見見這位刁鑽的小姑娘,再則也想會會那押解解劍書生的怪客。」

    甘平群聞言一震道:「可是一位使短龠的蒙面人?」

    「正是。」

    「糟了!」甘平群叫道:「那是華倫正大叔,可算是好人,他這番押解銀劍書生回去,勢必也要被轉輪王收押起來,我們快去截住他。」

    在座三人聽他這麼一說,正自茫然,卻聽大門外有人大笑道:「你們喝酒吃肉,卻教我老人家替你們站崗,豈不罪過。」

    馮行義一聽這人的聲音,立即奔出。

    甘平群微愕間,已見一位七旬上下年紀,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目光炯炯的老乞丐走了進來。情知是一位異人,急忙離席躬身,叫了一聲:「老前輩!」

    趙如玉也站起來叫一聲:「獨腳師伯!」

    老丐見中州浪客大模大樣,據案大嚼,嘿嘿一笑,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喝道:「你快不快走,要在這裡害人不成?」

    中州浪客詭笑一聲道:「教我走,好讓你獨是不?」

    老丐正色道:「我還不至於這般無賴。你在漳洲闖的禍,已帶到這裡來了,若不是我在路上替你擋了一陣,那伙兔崽子怕不早就來到了。」

    中州浪客見他不像說假,這才知道事件嚴重,站起身子,向甘平群笑道:「賢侄,你我往山上喝去。」

    老丐急道:「不行,你我可以走,這娃兒卻得留下來替主人擋過一場災難,但也得改過臉孔才行,千萬不可讓人認出你是賣烏龜的孩子。」他說罷丟下一包丹藥,順手撈起盤子裡的雞鴨,叫道:「假道學,拿酒跟我走!」

    甘平群望著老丐和中州浪客飄然自去,問道:「馮兄,才來的那位老前輩是誰?」

    趙如玉代答道:「他老人家就是馮兄的師尊,四至奇人,南陲獨腳神丐。」

    「啊!」甘平群失聲道:「小弟只看出馮兄是武林人,卻不料竟是奇人弟子,但他老人家分明有雙腳,怎又號稱『獨腳』?」

    馮行義笑道:「他老人家雖然傳了兄弟幾手武藝,卻不允兄弟入幫,故兄弟只能算是他老人家的寄名弟子。至於為什麼號稱『獨腳』,兄弟也在上月才知道,他老人家右腳是鐵打的哩,這包丹藥,想是易容丹,甘兄弟也該打扮了,趙兄弟也得及早關照府上準備應付才行。」

《九陰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