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放歌中流 豪情乃英雄本色

    這句話立刻激動了周圍的弟子,紛紛持劍攻了上來。

    易水流大叫道:「你們只要再上前一步,我可要大開殺戒了?」

    那些弟子毫無所動,依然持劍挺進,易水流長嘯一聲,劍身突振,一塵與一鷺只覺虎口一痛,劍柄脫手飛出。

    又是兩聲慘呼,那兩柄振飛的長劍又傷了兩個人。

    一塵定過神來,伸拳取胸,擊向易水流,易水流平劍下拍,將他的手臂揮了開去,叱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我要是換了劍鋒,你的手還要不要?」

    一塵厲聲道:「我連命都不要了。」

    語畢正待撲上來,青木突地巨喝道:「住手!」

    一塵腳步一頓,青木噹的一聲,將手中長劍擲落道:「算了!我聽你們吩咐吧!」

    易水流微微一怔,笑道:「掌門人願意出關了?」

    青木點頭道:「不錯!技不如人,貧道聽候任何吩咐!」

    易水流收劍笑道:「掌門人早答應了,何必誤傷這麼多人命!」

    青木淒然地歎道:「一塵!從現在起,你就是武當掌門,記住一句話,無論如何,斷不能使門戶中斷,再者,切記今日之誡,好勇逞氣者,必無善果,你不許記仇,今後好好地領著門中弟子,一意清修!」

    一塵大感意外,淚眼承睫,吶吶地道:「掌門人!您……」

    青木淒苦地道:「一塵!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該懂得我的意思!」

    一塵頓了一下道:「是的!弟子知道了!」

    青木褪下手上碧玉扳指道:「這是掌門信物。你拿去吧,好好地保存它!」

    一塵跪在地上,正準備接受,易水流突然道:「慢著!」

    青木望著他怒道:「貧道已然認輸,這是敝派家務,尚請易少俠不必過問!」

    易水流微笑道:「在下奉命邀請的是武當掌門,不是道長本人,道長若此刻將掌門信物交出,在下只有另外請人了。」

    青木不覺一怔,沉吟難決。

    一塵卻飛快地接過扳指,套在手上起立道:「此刻貧道已是掌門,長白之行由貧道去了。」

    易水流怔了一怔才道:「事既如此,當然是道長前往了!」

    一塵走到青木身前再次跪下道:「恩師請恕弟子擅越之罪。長白歸後,弟子再奉還信物。」

    青木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激動地道:「不用了!亂世弱門,掌門人必須懂得忍辱之道,我就是因為不能忍,才招致許多弟子無故傷生,柔草不折於勁風,齒搖脫而舌仍存,這是道家最基本的道理,我卻把它忘了,你比我更像個修道人,也比我更配做掌門人,去吧。」

    一塵沉重地站了起來,朝易水流與邢潔道:「二位!我們可以走了。」

    易水流望了滿地血腥一眼,默然地扭轉身軀,正待離去,突然殿門口又傳出一聲清麗的呼叱道:「站住!回來!」

    易水流詫然回身,只見真武殿內並排出來三人,中間是一個半老的美婦,旁邊伴著一雙年青的俊美男女!那半老美婦跨步出殿門,先朝四下看了一眼,然後朝青木望著,青木無言地低頭,半老美婦微歎道:「掌門人!為什麼不早派人通知我一聲,以至於把事情弄得這麼不可收拾,要不是我問了值日的弟子……」

    青木慚聲道:「這是敝派的事,韋夫人遠來作客,怎敢驚動!」

    「韋夫人」二字使得易水流與邢潔都不禁一震。

    半老美婦望著易水流道:「老身朱蘭,拙夫韋明遠,這是你們首領的弟妹韋光、韋珊!

    你們也許不認識,但一定聽說過!」

    易水流立刻拉著邢潔跪下道:「弟子叩見祖姑、師叔。師姑!」

    朱蘭冷哼道:「不敢當!你們今天很威風。」

    易水流見朱蘭瞼帶不愉之色,惶恐地道:「弟子不敢!弟子完全是奉命行事!」

    朱蘭冷笑道:「上門凌人,殺人,流血!這也是命令嗎?」

    易水流道:「弟子等受命之時得到囑咐,先是以禮相邀,萬不得已時,可以採取任何手段,是以弟子等不得不如此。」

    朱蘭臉色一變道:「你們依的什麼禮?」

    易水流不敢作聲,青木只得道:「神騎旅杜夫人確曾具柬相邀,敝派未曾應命,先有失禮處,當然怪不得他們二位,只怨貧道過於矯情。」

    易水流接著道:「弟子們在動手之際,已經盡量不傷人了,否則今日此地,伏屍定不致這麼幾具!恐怕……」

    朱蘭大怒道:「混賬,在我面前還敢逞勇!」

    易水流立刻叩首道:「弟子不敢!」

    一塵上來道:「易少俠對晚輩已曾數度留情,韋夫人不可責之過深。」

    朱蘭輕輕一歎道:「念遠實在太不像話了,我該見見她去……」

    四個俱無答語,朱蘭又對易水流道:「滾吧!去告訴你們夫人,就說這裡事由我擔下了,過幾天我代表武當去向她請罪!」

    易水流又叩了一個頭起來道:「弟子遵命!弟子立刻轉告夫人,準備迎迓祖姑仙駕!」

    朱蘭哼了一聲,易水流與邢潔轉身如飛而去。

    朱蘭望著他們的背影又是一歎道:「一批好好的孩子,被念遠教成什麼樣子了。」

    在長江岸旁,有一隻揚帆待發的紅船。

    在船旁,有一堆送行的人與被送行的人。

    朱蘭朝那一列道裝的人作一個萬福道:「有勞各位道長相送,列位請回吧。」

    青木莊重地作了一禮道:「韋夫人!敬祝一路順風,希望你能早日尋得韋大俠,更希望夫人此去長白,能夠順利他說服神騎旅,為武林消弭一次浩劫。」

    朱蘭微笑了一下道:「找尋拙夫的事倒無關緊要,這次我帶著孩子出來,主要的是讓他們見歷見歷,倒是神騎旅的事……」

    青木深歎道:「神騎旅此次重出,天龍已散,他們當然以天下霸主為自任,挾威以立,受害的當不止敝派一門。」

    朱蘭也歎道:「妾身知道,我一定盡量說服她,不過念遠的口才很好,我不定講得過她,再者在身份上,她總是梵淨山的少主人,我不能過分強迫她,更無權命令她,這其中種種的地方,相信道長是諒解的。」

    青木沉重地點點頭道:「貧道十分明白,請夫人念在天下安寧,勉力而為吧。至於為敝派解圍免辱之德,敝派日後當再謀補報。」

    朱蘭一面移步上船,一面微笑道:「道長言重了,妾身只憾出來得太遲,未能及時阻攔,以致於傷卻許多人命,內心正感不安。」

    青木長歎道:「總是貧道無德,才貽門戶之羞,再者也是武當合當劫數……」

    朱蘭見他說話的神情十分傷感,也不好多去撩撥他,連忙率了子女登舟,船夫解纜起旋,悠悠地走了。

    這一趟是順江而下,恰又趕上順風,船行得特別快,到了晚上的時候,已經走下一百餘里了。

    韋光在艙裡陪著母親和妹妹用過晚飯後,又談了一陣閒話,就走到船頭上,瀏覽著江天月色。

    月光很好,把銀光灑在粼粼的江波上,閃起萬道銀紋,再加上江邊拍岸的濤聲,竟是一幅絕妙的聲色圖!

    韋光第一次離開梵淨山,也是第一次領略到梵淨山以外的天地,再加上得自韋明遠遺傳的豪情,不禁仰天長吟: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本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江湖常作客,

    百丈波上逞奇才,

    臥龍躍馬男兒志。

    仗劍高歌英雄懷!」

    這前半闕是杜工部的七律登高,恰能符合眼前的情境,後半闕因為原作過於頹衰,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改了。

    韋光吟罷之後,只覺得胸中豪氣激漲,恨不得長嘯一陣,心裡才痛快,更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才可以發洩他體內充沛的精力。

    正在他豪興四塞的時候,上游悠悠的蕩下一葉小舟,舟上只有一個白衣的女郎,呆呆地凝立在船頭。

    風飄著她縞白的衣裳,綽約如仙。

    可是她腳下的那葉扁舟,卻因無人駕駛,在江中或橫或倒,隨波逐流,那女郎恍如未覺。

    藉著朗朗的月色,韋光將這樣情景看得很清楚,心中不覺一急,因為這女郎的身子望去很單弱,衣著卻很華貴。

    「她一定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小姐,一個人在江邊的小船上玩耍,不留心把纜索脫了絆,被江流沖走……

    「這樣一個弱女,在江上飄流,該是多麼危險的事,她一定是嚇呆了,以至連喊救都忘了……」

    韋光在心中暗忖了片刻,立時有一股義憤激動著他,毫不考慮地雙足一點,朝小舟上飛去。

    小舟離他的大船本就有一段距離,再加上一陣江流沖激,少說也有十丈遠,以韋光的功力,還不能一蹴而過。

    所以他的身形先朝江面上落下,腳尖一點水波,再度凌空拔起,然後才徐徐飄落在舟尾上。

    韋光躍上小舟之後,立刻開言道:「姑娘不要怕!我來救你了!」

    女郎等他開口說話了,才徐徐掉轉身子道:「怎麼救法?」

    韋光不假思索地道:「我先想法把船攏岸,再送小姐回去!」

    女郎露齒一笑道:「那敢情太好了。」

    她笑的時候,神情美到極點,尤其是她的牙齒,潔如編貝,晶瑩似玉,在月下閃爍生光。

    韋光的心神隨之一動,低頭尋視舟內,除了二人立足的地方外,中間還空著二尺餘隙地,卻無槳揖之流的東西。

    不禁將眉頭一皺道:「怎麼連槳都沒有?」

    女郎又是一笑道:「要是有槳的話,我早自己劃回去了,哪裡還用公子相救?」

    韋光聽得臉上一紅,心想這是實話,只怪自己太欠思慮,想了片刻,計上心頭,歡聲道:「沒有槳也行,請姑娘坐下來。」

    女郎不解地道:「做什麼?」

    韋光道:「我學過武功,可以用掌力擊水推舟,只是舟身難免晃動,姑娘站著不易保持平衡,恐怕會掉下去。」

    女郎依言坐下笑道:「看不出公子文質彬彬的樣子,原來還會武功?」

    韋光笑道:「我若不會武功,怎能上得了姑娘的船?」

    女郎笑著道:「公子從我後面上來的,我沒有看見。」

    韋光苦笑著搖搖頭,心想這女郎夤夜孤身泛舟,船上突然多了個人也不覺得奇怪,多半是個傻丫頭。

    見她已坐定了,韋光也懶得多作解釋,這時船隻剛好橫了過來,船頭對著岸邊,連忙叫道:「姑娘小心了!」

    一掌朝船後的水面推去,掌力強勁不凡,水面立刻掀起一陣巨濤,奇怪的是他們的坐船卻一動都不動。

    韋光不覺怔住了,簡直無法相信。

    以他自己的估計,這一掌少說也有五百斤的勁道,再以二人的載重來計,船身縱不前進如飛,至少也該推出二三丈。

    女郎仍是含笑等待道:「我坐穩了,公子快發掌力呀!」

    韋光的臉紅了一下,再次發掌朝後猛擊,這次是用盡全力推出,勁道總在千斤左右,水上波湧尺許。

    呼的一聲,小舟立刻像枝急箭般的朝前急駛。

    女郎歡聲大叫道:「公子!您的掌力真好,這不像是騰雲駕霧嗎?」

    韋光這才釋然地吐出一口長氣,臉上現出得意色。

    可是那女郎又叫起來道:「公子!不對啊,怎麼離岸越來越遠了?」

    韋光聞言一驚,連忙舉眼望去,果然船正飛似的朝江心駛去,想是第二次發掌時,沒有注意到船頭的方向。

    望著那女郎愁眉蹙額的樣子,韋光只能安慰說道:「姑娘不必心急,等它再轉向時,我馬上再發掌……」

    女郎寬慰似的一笑,韋光也感到很興奮,深以能保護這嬌小荏弱天真的女郎為榮,雖然他們還沒有交換過姓名。

    相對默然片刻,女郎突又笑道:「公子!您的掌力真是奇妙,我們的船還在走呢。」

    韋光聞言一驚,這女郎的話確然不錯,他們的小船仍在破浪前進,而且速度絲毫未減。

    不但速度照舊,船行的方向也改了,此刻小舟已到江心,船首卻筆直對準下游駛去,離開他的大船已是很遠。

    韋光這一驚非同小可,而且對眼前所發生的事,簡直不知如何應付,因為每一件事都超出了他的想像。

    起先是五成功力發掌催舟,船身竟絲毫不動!

    第二掌雖用上全力,船不應行走如此之速,即使此刻是順流,那力量也不應維持如此之久!

    這一切都只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船上另有高明的人物在操縱!

    是誰呢?

    這個嬌弱的女郎嗎?

    他將一切的情形在腦中飛快地回憶一遍。

    從見她第一眼時開始,那時她單獨無助地站在船頭,一任小舟在浩渺的江心飄搖而全無驚色。

    其次是自己登舟之後,她也了無驚色。

    這女郎不是傻丫頭,傻的是他自己。

    她坐在那裡,兩隻雪白的紗袖披在船外,微微地飄拂,不正是船行如飛的最好解釋嗎?

    韋光用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臉色漲得通紅。

    一方面是為了自己目力太差而羞愧。

    另一方面他也有著被戲弄的屈辱感。

    最主要的是他的自尊心受了損害,他的英雄感受了打擊!

    過了片刻,他才粗聲地道:「原來姑娘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只怪在下有目無珠!」

    女郎眨著眼道:「什麼高人低人?公子!我不懂你的話!」

    韋光望著她無邪的樣子,看不出她像是在說謊,然而對於發生在眼前的怪事,他又無法不相信。

    想了一下,他突然朝前一掌,掌心對準水面,勁力又提到十成,砰然一聲,立刻又激起一道很高的水柱。

    這次他採取了與船行相逆的方向,照理船該後退或停止,可是這小船僅擺得一擺,仍是繼續前進。

    不過韋光可小心多了,他看見那女郎的雙臂在無意間朝後劃了一下,這次是再無可疑的了。

    這女郎不但會武功,而且功力高出他很多。

    韋光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憤然地道:「在下在登舟之際,原是激於一片義憤與愚誠,不意眼光太差,自取其辱,打擾了姑娘遊興,告辭了!」

    說完冷冷一點頭,作勢就待向江中跳去。

    這次女郎不再裝癡扮呆了,連忙出聲喚道:「喂!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韋光紅著臉冷冷地道:「不勞費神,在下自己能走!」

    女郎笑道:「你登萍渡水輕功雖好,大概還不能一路踩著水回去吧?」

    韋光氣呼呼地道:「在下略識水性,飛不回去,還游得回去!」

    說完又要往下跳,女郎卻哈哈大笑起來。

    韋光怒道:「你把我戲弄夠了,自然開心,在下無意繼續供姑娘消遣,風清月明祝姑娘玩得高興!」

    說完猛一長身,身形往後飛去,然後落向江心,這一回他存心游水回去,所以並未提氣。

    等到落下來時,他不禁又是一怔。

    原來腳下並不是水,依然幹幹的。

    低頭一看,身子依然是在舟上,大概那少女又把船趕了回來,恰到好處地湊到他的腳下。

    韋光不禁氣往上衝,高聲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女郎笑著吟道:「臥龍躍馬男兒志,仗劍高歌英雄懷,你這位大英雄好男兒怎麼做事情有始無終,救人不救徹?」

    韋光聽她吟的正是自己信口製出的最後兩句,不禁把臉又是一紅,再者也恨她過於促狹,遂將臉一沉道:「冒昧相救之事,在下已自承孟浪,姑娘何必逼人大甚!」

    女郎微微一笑道:「我戲弄了你半天,你不恨我嗎?」

    韋光高聲道:「我當然恨你,但我更恨自己!」

    女郎仍是含笑道:「你既然恨我,為什麼不想打我,甚至殺我?」

    韋光頓了一頓道:「這點小事我犯不著打架,更談不上殺人。」

    女郎突然止住了笑意,換以誠懇的聲音道:「公子生性正直,小女子不該如此輕戲,假若公子真為這件事生氣的話,我情願給你打幾下出氣。」

    韋光想不到她突然會這樣說,頓了一下道:「在下方才說過,這點小事並不值得打人。」

    女郎仍是誠懇地道:「不!公子還是打我幾下吧,我不想讓你恨我。」

    韋光倒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得道:「我不恨姑娘了,行不行?」

    女郎正色道:「那你也不生氣了?」

    韋光道:「不生氣了!」

    女郎突轉笑顏道:「公於既不恨我,也不對我生氣,那就不要走了,我一個人玩實在無聊,你陪我玩玩好嗎?」

    韋光被她一笑,天大的怒氣也發不出來,只得道:「家母及舍妹還在後面船上……」

    女郎笑道:「不要緊,他們的大船泊著不走,公子隨時可以趕回。」

    韋光道:「只怕她們找不到我會著急。」

    女郎大笑道:「公子這麼大的人了,還怕丟了不成?我難得遇上個投機的人,你就陪我聊聊天吧,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韋光還在沉吟,女郎已撅著嘴道:「莫非是公子還在生我的氣,不願意理我?」

    韋光遇到這麼一個刁蠻的女孩子,也實在是沒辦法,再者這白衣女郎也似乎有一種吸引他的力量。

    想了一下他才道:「也罷,我就陪姑娘談天吧!」

    女郎高興得直笑道:「公子,你真好!剛才對不起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說完果真盈盈作了一個萬福。

    韋光連忙還了一禮道:「姑娘別客氣了,其實只怪在下閱歷太差,就憑姑娘一人獨駕扁舟,放舟中流,想來也應非凡人。」

    女郎盈盈一笑道:「公子一定把我當做個任性胡鬧的野丫頭。」

    韋光臉上一紅道:「哪裡?姑娘只是天真不失童心而已。」

    女郎淺淺一笑道:「其實我從不跟人開玩笑,今天還是第一次,本來我亦無相戲之意,及至聽見公子長吟賦詩,又追到我的船上。」

    韋光哈哈一笑道:「姑娘將我當做一個輕薄少年了。」

    女郎點頭道:「不錯!初時我的確以為公子是個挾技自負的假薄浪子,及至公子發急負氣離去,我才知道看錯了人。」

    韋光心中有些得意,忍不住問道:「現在姑娘對我作何看法?」

    女郎瞥了他一眼,臉上突現紅暈,低聲道:「也許交淺言深,現在我覺得公子是個守義不阿的古道君子,所以才靦顏相留,希望能多認識一點。」

    韋光被她說得很不好意思,連忙道:「姑娘太謬讚了,韋某太不敢當!」

    女郎將臉一正道:「公子姓韋?」

    韋光道:「是的,在下韋光,家父韋明遠。」

    女郎動容道:「原來是韋大俠的公子,武林世家,俠義門風!」

    韋光謙道:「不敢當,姑娘又客氣了。」

    女郎盯著他望了半天道:「江湖上傳言韋大俠的公子乃神騎旅首領,叱吒風雲,不可一世,想不到會如此年輕!」

    韋光笑道:「姑娘錯了,那是家兄紀湄。」

    女郎詫道:「韋大俠有兩個兒子?」

    韋光微笑道:「不錯!紀湄大哥是家父與五湖龍女蕭湄蕭姨姨所生。蕭姨姨死得很早,家父後來在梵淨山續娶家母,生有子女二人,就是在下與舍妹韋柵,江湖極少知悉,現在我們就是出來尋父的。」

    女郎點頭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令尊大人一生俠行無數,技挾海內,他的事跡與情史兩傳不朽,寒家極為推崇。」

    韋光見人家談到他的父親情史,多少有點不好意思,臉紅紅的沒作聲,女郎見狀又笑道:「公子不必誤會,我提到韋大俠與杜山主的一番生死深情,感徹心脾,絕無半點不敬之意。」

    韋光訕然道:「在下並無此意,家父與杜山主之事,連家母在內俱都萬分同意,杜山主死而復生,避而不見,家父天涯尋覓,至今毫無音訊,家母不放心,故而帶了我們兄妹也出來尋訪,順便讓我們歷練一下。」

    少女奇道:「杜山主與韋大俠情堅如石,死而重生,正是一件可喜之事,為什麼要避而不見呢?」

    韋光輕歎道:「姑娘有所不知,杜山主因泰山大會時,吹奏『天魔引』,力過而死,家父十分傷悲,運樞回梵淨山,原準備身殉的,誰知因故耽擱,杜山主回山後,原來僅是一時虛脫,並未身死,復甦之後,卻因容顏已改,不願再見家父。」

    少女歎道:「紅顏後恐青春老,常留芳華駐人間,杜山主可算是一個真正懂得情的奇女子,後來怎樣了?」

    韋光道:「家父雖然早年服過駐顏丹,自得知杜山主死訊後,相思煎熬,也告蒼老起來,故聞杜山主未死,發誓天涯覓訪……」

    女郎感動含淚道:「這是一樁多麼美妙的感情啊,但願他們能夠重逢,白頭俠侶,重照人間,天下沒有比這更美的事了。」

    韋光默然片刻,才想起來道:「還沒有請教姑娘芳名。」

    女郎用手一擦珠淚道:「寒門姓白,賤字紉珠,與公子還有一點淵源。」

    韋光一怔道:「莫非今尊與家父有舊?」

    白紉珠搖頭道:「不是!家曾祖與韋大俠的師租天龍子,還有一位捻花上人,是方外至交,刻下兩位老人家都在寒舍與家曾祖作伴。」

    韋光跳起來,高聲歡叫道:「真的,白姑娘,快帶我拜見一下去!」

    白紉珠搖頭道:「這恐怕不容易吧,三位老人家不太願意見外人。」

    韋光忙道:「沒有問題!除了令曾祖白老公公不太熟外,捻花上人是我環姑姑的師祖,對於我這小輩,他們應該不會拒絕的。」

    白紉珠偏著頭道:「也好!姑且試試看。」

    韋光高興得一揖道:「謝謝你,白姑娘!請問姑娘芳齡?」

    白紉珠扁著嘴道:「我今年十七歲。」

    韋光初是一怔,繼而會過意來,笑道:「既是我們有著這份淵源,我癡長一歲,托大叫你一聲妹妹吧。」

    日紉珠嫣然一笑,鼓動雙袖,輕舟如飛飄去。

    輕舟越過了停泊的大船,船艙中燭光瑩然,朱蘭與韋柵正在焦急地企望,不知道韋光上哪兒去了。

    韋光正想出聲招呼,然而白紉珠卻毫無停意,一晃就過去了,韋光空自著急,白紉珠微笑道:「韋哥哥,你可是有點不放心?」

    韋光略有不樂地道:「她們已經看見我,至少你該讓我打個招呼。」

    白紉珠笑著道:「你別著急,我早就替你招呼過了。」

    韋光不信地道:「我怎麼沒看見?」

    白紉珠笑著不語,舟行依舊,然而韋光的耳中卻依稀聽見有人用極清楚而又極輕微的聲音叫道:「韋哥哥!」

    韋光正在發愁,聞言忙應道:「珠妹!什麼事?」

    白紉珠笑道:「我口都沒開,你怎麼知道我叫你?」

    韋光心頭一動,恍然悟道:「原來你是用這個方法通知我母親的,這種功夫真妙,我記得環姑姑也會,叫什麼『梵音心唱』。」

    白紉珠笑道:「『梵音心唱』是佛門神功,也是捻花上人的獨門禪學,我還沒有這麼好的福緣,蒙他青睞傳授。」

    韋光道:「那你用的是什麼功夫?」

    白紉珠道:「這是我曾祖父獨創的『鳳吟傳音』,我功力不夠,只能送到兩三里,若是太公他們,千里之外,談笑自若。」

    韋光搖頭道:「千里傳音,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白紉珠正顏道:「你別不信,有一次,我太公與天龍子下棋,天龍子在巫山頂上,太公坐在家中,捻花上人在大巴山。」

    韋光不解道:「下棋要三個人幹嗎?」

    白紉珠道:「太公與天龍子口授棋路,捻花上人負責為兩方布子,三地相距不下千里,他們居然連下了三盤,一子不錯。」

    韋光搖頭歎息道:「隔坪對局還聽過,千里傳著則連想都不敢想了。」

    白紉珠笑笑不答,片刻忽然道:「令尊技稱天下第一,令兄也呼叱一世,怎麼你……」

    韋光臉上一紅道:「我大概是西出長安不見家(佳)吧!」

    白紉珠微笑道:「比諸江湖有餘,放之尊府則不敢恭維!」

    韋光慚愧地道:「家父遍歷江湖,仇牽冤結,弄得心灰意懶,所以禁止我們習武,這點功夫還是家母教的。」

    白紉珠搖頭道:「沒道理,武學世家中怎可有庸俗子弟?韋伯伯太想不開了,習技用以強身有何不可?譬若寒門……」

    韋光苦笑道:「我家跟你們家不同,只要姓上這個韋字,就有說不完的麻煩,所以家父的用心不謂不苦。」

    白紉珠道:「那更該把功夫學好,免得遇上強敵時,措手無及。」

    韋光道:「還有一點是家父無暇傳授,這些年來他從未休息過,我大哥的功夫是在外面另有遇合的。」

    白紉珠道:「我知道!一部紫府秘籍,也不見得怎麼樣,我教你一個辦法,等一下見到老人家時,你求求我太公。」

    韋光奇道:「我要求也該求天龍子祖師才是正理。」

    白紉珠道:「天龍子是個最疏談的人,求他沒用的,捻花上人只收出家人,更不必求他,太公也不管事了。」

    韋光道:「白太公既不理事,求之何益?」

    白紉珠急得咬牙道:「你真笨!太公自己不管事,我父親可以收你做弟子,只要太公一點頭,包你不在令兄之下,只是……」

    韋光傻傻地道:「只是什麼?」

    白紉珠將臉一紅道:「沒什麼,以後再說吧。」

    韋光莫名其所以然,等了一下才道:「一切看機緣吧,我不願凡事強求。」

    白紉珠臉色一變道:「難道你不想上進,永遠守著這一點窩囊本事?」

    韋光苦笑一下道:「絕藝誰人不想,不過做人應守本分,凡事不起貪念,我現在這點功夫也許不在你眼中,然而放之世上,有多少還求之不可得呢!」

    他說時臉上呈現著一種謙沖恬淡的表情,這種氣質不僅他的異母兄長韋紀湄比不上,連韋明遠都比不上。

    白紉珠忽然感動,尊敬地道:「韋哥哥!我實在不夠瞭解你。」

    韋光輕輕一笑道:「我們相見才多久,連我母親從小將我撫育長大,她也說不瞭解我,甚至於我自己都不瞭解自己。」

    白紉珠輕輕地道:「希望將來我能懂得你多一點。」

    說完這話,她自己的臉先紅了。

    韋光也覺得心中一蕩,這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稟承著他父親所有優秀的遺傳,出生在梵淨山綺紅叢中。

    然而今天他還是第一次接受到一個女孩子微妙的情意。

    輕舟滑進一條小漢,再滑進一片淺港,在一個渡頭上停住了,白紉珠首先跳下船道:

    「到了。」

    韋光就著月色放眼望去,不禁出聲讚道:「好地方,這簡直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土!」

    白紉珠微笑道:「這兒有個最俗氣的名字白家屯。不過是些桑麻田圃,沒有一株桃花,更不配說是仙土。」

    韋光笑道:「遠山含秀,近樹毓翠,這亭閣園池,哪一點不是仙家風味?人傑地靈,難怪會生出你這麼玲瓏縹綃的綽約仙子!」

    白紉珠嬌羞地道:「韋哥哥!我知道你老實,原來你也是一肚子壞水。」

    韋光笑著道:「我說的是真話,壞不壞只有天知道。」

    白紉珠紅著臉,低頭在前領路,進入一所大莊院。

    雖是平房,建設得十分典雅,足見主人心胸不俗。

    白紉珠望見一間屋窗上燭光瑩然,低聲向後面道:「爸爸還沒睡,我們嚇嚇他去。」

    韋光方覺不妥,白紉珠已經輕手躡腳地過去,韋光第一次上門,又值夜深,當然不能出聲叫喊,只得由著她。

    不過他自己的身形卻留住未動。

    白紉珠才挨近窗口,裡面已有一個洪亮的聲音笑道:「野丫頭,在江上瘋夠了,又想來搗鬼!」

    白紉珠嬌笑著跳腳道:「爸爸!還有客人呢,您又亂罵人。」

    窗子推開了,露出一張秀逸的中年人臉龐,峨冠儒服,相貌堂皇,微笑著對白紉珠道:

    「淘氣鬼!半夜三更,還帶什麼客人回來?」

    乃至發現韋光時,臉色不禁一變,似乎沒想到女兒民夜帶回的客人,會是一個少年男子!

    韋光立刻上前一躬道:「晚學弟子韋光參見白前輩。」

    那中年人微一點頭,深湛的眼光仍是盯著他望。

    韋光被看得很窘,不安地站著。

    白紉珠在旁急迫:「爸爸!您是怎麼啦?也不請人進去坐一下。」

    中年人仍無表示,卻瞪了白紉珠一眼。

    白紉珠急得再道:「這是方今第一奇人太陽神韋大俠的次公子。」

    中年人這才色霧道:「原來是韋世兄!請進,請進!」

    韋光又是一躬道:「晚輩夤夜造訪,殊為失禮,今夜不敢打擾,等明日再來吧。」

    說著立刻轉身,原來他看出這中年人對他好像頗為懷疑,少年人傲氣上衝,所以就想告辭離去。

    白紉珠急得叫道:「韋哥哥!你怎麼走了呢,不是說過要去見天龍老爺子的嗎?」

    接著又對中年人叫道:「爸爸!你把韋哥哥氣跑了,我可跟你沒完。」

    韋光還沒有舉步,突地眼前人影一閃,那中年人已經站在前面,身法快得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韋光正在發征,那中年人已笑道:「佳客辱臨!怎麼就要走呢?請!請!」

    說著伸手一攔,韋光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勁力將他吸住了,身不由己地被他帶進屋裡。

    中年人先將他讓在一張檀木太師椅上,然後才笑道:「在下白嘯夫,雖未見過令尊卻是心儀良久,難得世兄前來,方才多有失禮,尚祈不必介懷!」

    韋光見人家態度轉為很客氣,倒是不能再發作,只得在椅上站了起來,重新作了一禮道:「小侄隨家母路過此地,得遇令愛,因問知天龍祖師駐驛華府,一時仰慕至極,才冒昧晉謁!」

    白紉珠委屈地一扁嘴道:「爸爸也是的,難道我還會把不三不四的人帶回家來?」

    白嘯夫被她說得臉上一紅,笑罵道:「都是你這鬼丫頭,早又不說明,害得我在韋世兄跟前失禮,現在還好意思來怪我?」

    白紉珠嘟著嘴道:「我才到窗子口,你就出來了,人家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總不成要我一進門就大聲地嚷起來。」

    白嘯夫被她說得閉口無言,只得笑罵道:「丫頭越來越沒規矩,看樣子要老子向你賠罪才好!」

    白紉珠得意地一掀嘴角笑道:「您做長輩的應該知錯認錯,才可以給我們做個榜樣!」

    白嘯夫笑著道:「好了!姑奶奶,爸爸錯了,向你道歉!這該行了?」

    白紉珠咭咭地掩嘴直笑,韋光看他們父女笑謔親熱的情形,想起自己的父親,不禁感觸萬端,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白嘯夫聞聲微異道:「在下家教不嚴,致使小女全無一點規矩,惹世兄笑話了!」

    韋光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解釋道:「哪裡,哪裡!前輩這等親子笑諺,正是天倫無上樂趣,晚輩不過是觸景生情,感懷身世而已。」

    言下頗為黯然,白紉珠奇道:「韋哥哥!莫非韋大伯對你很凶?」

    韋光苦笑道:「家父對我們從未疾言厲色過,只是我長到這麼大以來,難得有幾天與家父相聚在一起。」

    白紉珠見他的神色不愉,連忙把笑顏收起。

    白嘯夫輕歎一聲道:「其實也很難怪得令尊,韋大俠行俠人間,以天下為己任,為武林張正義,席不暇暖,這正是令尊叫人尊敬處。」

    韋光連忙起立道:「多謝前輩!晚輩代家父敬謝謬讚。」

    白嘯夫擺手道:「坐下!坐下!我們家散漫慣了,不拘這些禮數。」

    韋光又覺得一股暗勁送來,將他推回椅子上,力道十分自然,不禁對他深厚的功力十分欽折。

    白嘯夫回頭對白紉珠道:「你看看人家韋世兄多有教養,哪像你野人似的?」

    白紉珠站起來,莊容斂在道:「是的,父親大人!女兒以後一定改過遷善。」

    白嘯夫初是一怔,後來才知她是故意做作,不禁大笑道:「淘氣,淘氣!鬼丫頭,你是存心在嘔我!」

    白紉珠也笑道:「人家學規矩了,您又不滿意,做你的女兒真難!」

    父女二人相與大笑起來。

    韋光也陪著笑了,笑聲中他似乎分沾到一絲家庭的溫暖,雖然他曾在朱蘭的愛中長大。

    但光是一個母親的慈愛,對孩子是不夠的,尤其是男孩子。

    笑溶化了韋光的拘謹,使他能夠與白嘯夫從容地交談著。

    在一段愉悅的談話中,白嘯夫發現這俊美的男孩子實在是一塊璞玉,那是指武功而言。

    在文才上,韋光似乎並不比他數十年的研讀差多少。

    在談話的過程中,白紉珠始終是靜靜地聽著,既不淘氣,也很少插嘴,紅紅的臉上浮著笑。

    她變得溫馴,柔和,彷彿已經成長了。

    白嘯夫偶而注意到她的轉變時,心中不禁湧起一種落寞、淒涼的感覺,他已經失去這個嬌小可人的女兒了。

    這是只有一個細心的父親才能體驗到的心情。

    談了很久,茶換了三四道,韋光才想起道:「晚輩此來本為晉謁天龍祖師的,能否請前輩先容一下?」

    白嘯夫微笑道:「這差使只有珠丫頭能夠做到,老人這有虔修的靜室,我們輕易不准入內,只有她還可以自由出人。」

    白紉珠立刻站起來興奮地道:「走吧!現在就去,韋哥哥既是天龍老爺子的門下後輩,相信他一定會接見的,不用通報了。」

    白嘯夫一看天色道:「他們大概還有一刻工夫才出來呢。不妨等一下。」

    白紉珠道:「還是現在去吧!韋哥哥為了表示心虔,應該先等一下。」

    白嘯夫人笑道:「丫頭!你鬼心眼真多,仔細天龍老爺子給你一頓板子,他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你別在他跟前耍滑頭!」

    白紉珠將眼一翻道:「我不怕!有太公在,他不敢打我的。」

    白嘯夫大笑道:「去吧!去吧!恐怕你還要給韋哥哥面授機宜呢。只希望你多疼爸爸一點,別給我添許多麻煩就是了。」

    白紉珠粉臉一紅,櫻唇欲啟又閉,到底沒說什麼。

    白嘯夫哈哈大笑地走了。

    韋光也有知覺,臉紅紅地站了起來,跟在白紉珠後面,向內院走去,心情顯得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

    在所有人中,就僅是環姑姑(蕭環)見過師祖。

    他將是第二個有這份榮耀的人。

    他的父親和杜山主,都曾經為了尋訪祖師而空途跋涉,他卻在無意中得到這份難得的機緣。

    穿過一片幽密的竹林,又到了另外的一所庭院。

    這兒的建築很簡樸,卻又顯得很莊嚴,參天的古松,稀疏地矗立著,松下有花鹿酣臥,見人不驚。

    竹籬上爬滿了籐蘿,那細小的花在夜間都閉上了,但是到天明時,它一定是在晨曦中與露珠輝映。

    籬旁有一片殘塘,青蒲綠葦,紅苕紫汀。

    塘中有一對悠然縮頸小息的白鶴。

    這情境夠詩意的,也夠寧靜的,雖然是在殘月的光輝下,這兒仍隱隱地透著一種或仙或佛的神秘氣氛。

    白紉珠一望那籬後深閉的洞門道:「我們是來得早一點,那門還沒開呢,否則一清早,二位老人家一定要出來迎日練氣。」

    韋光輕輕地道:「那我們就在這兒等一下吧。」

    白紉珠道:「枯等無聊,我們隨便談談好了。」

    韋光搖頭道:「不妥!三位老人家都在靜修,我們別擾亂了他們。」

    白紉珠格格淺笑道:「練神的境界貴乎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動,霹靂及於身而目不瞬,以三位老人家的修為,哪裡還在乎人家擾鬧?」

    韋光道:「也許對老人家並無影響,但總是不太尊敬。」

    白紉珠笑道:「你可是心中覺得有點怕?」

    韋光點頭道:「這不是怕,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

    白紉珠大笑道:「韋哥哥,若是你用這種呆頭呆腦的態度去見天龍老爺子,我保你會挨一頓好教訓,他們最隨和了。」

    韋光未曾作聲,白紉珠又得意地道:「我太公是隨和慣了,天龍老爺子更是滑稽透頂,有時還跟我捉迷藏呢,至於那捻花上人,是個修野狐禪的假和尚。」

    韋光固執地搖頭道:「敬生於心,心本於性,我學不來你的樣子。」

    白紉珠氣得一跺腳道:「你真笨,放活潑一點不行嗎?」

    韋光仍不改恭敬之態,白紉珠只好撅著嘴乾生氣。過了一會兒,她忽地眼珠一轉,笑著問道:「韋哥哥,你看我爸爸怎麼樣?」

    韋光笑著道:「功力出神入化,為我生平所僅見。」

    白紉珠急道:「我不是問武功,我是說他給你的印象如何?」

    韋光莊容道:「慈祥俏梯,對之如沐春風。」

    白紉珠笑道:「那你是不討厭跟他在一起了?」

    韋光道:「我是晚輩,怎麼敢說討厭二字,只怕沒有那麼好的福緣,而且白老伯學識淵博,恐怕不會喜歡我這樣的笨人。」

    白紉珠搖頭道:「不!爸爸很看重你呢。」

    韋光奇道:「你怎麼知道的?」

    白紉珠道:「他對其他人從未談過那麼多的話,也從來沒有那樣高興過。」

    韋光問道:「你們這兒還有些什麼人來往?」

    白紉珠頓了一頓才道:「屯外柳家莊的柳氏兄弟,他們與我們都是鄰居,又是世交,爸爸偶爾也傳過他們一點功夫,可是從未假以辭色。」

    韋光想了一下道:「也許因為我是外來生客的關係。」

    白紉珠搖頭道:「不!爸爸一向不喜歡他們,所以只收他們做記名弟子。」

    韋光奇道:「老伯為什麼不喜歡他們呢?」

    白紉珠輕輕一哼道:「因為我討厭他們,爸爸也跟著討厭他們了。」

    韋光再問道:「你又為什麼討厭他們呢?」

    白紉珠一頓腳道:「討厭就討厭,為什麼又非要理由不可呢?」

    韋光搖頭道:「沒道理,哪裡有這種事呢?」

    白紉珠氣道:「就有這種事,你真笨,我為什麼要喜歡他們呢?」

    韋光怔了一下,忽又笑道:「那麼老伯對我客氣完全是拜你之賜了?」

    白紉珠的臉上飛起一陣紅暈,低聲道:「你原來是裝傻?」

    韋光卻有點糊塗,他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卻哪裡能體驗到女孩子微妙的心情呢?時間在靜默中又過去了片刻,白紉珠一看天色,已是曙光微現,那鉤斜月更淡了,連忙對韋光道:「你準備一下,老人家快出來了。」

    韋光立刻正容肅貌,而且還整了一下衣衫。

    白紉珠再叮囑道:「記住!要大方自然,別拘束,更別忘了求我太公……」

    話沒有說完,忽然身子拔高了五六尺,白紉珠一面呀然驚呼,一面在空中手舞足蹈。

    原來她腦後長長的秀髮,突然被人抓了起來,將她凌空的吊住,那人正好坐在她頭頂的樹枝上。

    韋光也是一驚,連忙朝上看時,只見抓白紉珠的是個道裝老人,朱顏鶴發,道貌岸然,身披青色道袍。

    在他身旁還坐著兩人,一個是臉若冠玉的儒服老人,一個是身披僧袍,頭留長髮的長臉老者,手上拈著一枝綠梅。

    韋光心中一動,知道抓白紉珠的一定就是他的祖師天龍子,另兩個則是捻花上人與白太公了。

    略作盤算後,他立刻跪下虔誠地道:「曾徒孫兒韋光叩見祖師爺。」

    白紉珠朝上一望,立刻笑叫道:「老爺子!快放我下去,您還有後輩在這兒呢!怎麼也老設正經,留神我等會兒拔您的鬍子!」

    天龍子呵呵大笑道:「鬼丫頭,專門調皮搗蛋,自己使壞不說,還想帶領著別人鬧鬼,今天非吊你一天不可!」

    白紉珠急得向儒服老人叫道:「太公!您怎麼眼看著曾孫女兒受人欺侮?」

    白太公微微笑道:「女生外向!我灰透心了,今天絕不替你求饒!」

    白紉珠雖在空中,也不禁臉上一紅,知道方才與韋光的談話,早被三個老人聽見,只不知他們何時出來的。

    天龍子吊得她並不痛,只是手腳無處使力,空自亂舞一場,沒有一點辦法,只得又向捻花上人求道:「上人!您行行好幫個忙吧!」

    捻花上人笑著搖頭道:「假和尚縱然有心,只因參的野狐禪,道行不足。」

    白紉珠知道剛才講他的話,也被他聽見了,乾脆睹氣閉眼不再相求,聽任身子在空中搖晃著。

    韋光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因此看不見她的窘相。

    天龍子吊了她一陣,才開口微笑道:「丫頭!你以後還調皮不?」

    白紉珠睜開雙目,連忙道:「不敢了!老爺子!」

    天龍子笑著向上一提,將她拉上樹枝,白紉珠脫了羈絆,坐在天龍子身畔,望著韋光道:「老爺子,那兒還趴著一個磕頭蟲呢!您叫他起來吧。」

    天龍子微笑道:「多跪一會你就心痛了?」

    白紉珠滿臉緋紅,嬌羞萬狀,急啐道:「這也像個長輩說的話?我真不好罵您!」

    天龍子笑道:「罵什麼?狗嘴裡不長象牙是不是?」

    白紉珠笑道:「這可是您自己說的,我沒說嫌您的牙長!」

    白太公與捻花上人都大笑了起來,白太公帶笑道:「罵得好,罵得好,你這叫咎由自取,當著小孩子的面,無行無狀,也該受此一罵。」

    天龍子也笑道:「老白,你還是疼她的,方才吊了她一下,你口中不說,心裡卻恨透了我,所以才幫著小輩們氣我。」

    白紉珠輕盈地一扭身,移過去扶著白太公的肩頭道:「太公當然是疼我的,我們是一家人嘛!」

    白太公笑著道:「丫頭別灌米湯了,太公疼你已經不值錢了,現在你的心中,大概也不稀罕太公來疼了!」

    白紉珠羞紅著臉,連連捶他的背道:「太公!您也胡說?」

    白太公一面笑,一面對天龍子道:「叫他起來吧!再跪下去我這幾根老骨頭都要拆散了。」

    白紉珠捶得更厲害,天龍子已笑著道:「起來吧!有人要為你弒祖了!」

    韋光在地上恭敬地起立,又準備向白太公與捻花上人跪叩,天龍子舉手一拂,含著笑容道:「別再做叩頭蟲了,方才就算是一禮三行,所以要你多跪一會兒,你心裡不覺得委屈吧?」

    韋光惶恐地道:「孫兒怎敢……」

    天龍子仔細地端詳他一下,微笑道:「嗯!不錯!英透眉宇,精蘊六魄,比你老子還強一點。」

    韋光微怔地道:「祖師爺見過我父親了?」

    天龍子等道:「當然!只是他沒有看見而已。」

    韋光莊敬地道:「父親對祖師父孺慕已極……」

    天龍子微笑道:「我與你父親緣止於此,他無須見到我。」

    韋光立刻又問道:「祖師爺有何訓示要孫兒代諭父親的?」

    天龍子搖頭道:「沒有!他的作為還令我滿意,江湖上大概還需要他去應一次劫,以後就叫他跟杜素瓊好好修真吧!」

    韋光臉色一動,心知祖師爺有預知休咎之能,然而聽口氣好似韋明遠不會有凶險,所以也不敢再問。

    天龍子又對白太公道:「老白!你看如何?」

    白太公微微一笑道:「你都說好了,我還有什麼意見呢?只怪嘯夫沒有兒子,便宜你們了,不過孩子實在是不錯。」

    白紉珠聽到這兒,忽地臉上一紅,什麼都沒有說,輕輕地飄身下樹,躲在樹後,對韋光直比手勢。

    韋光卻不敢看她,因此沒有領會。

    白紉珠心中大急,幾乎要出聲招呼了。

    白大公在樹上微笑道:「丫頭!別著急,太公不要他叩頭,答應過的事情還會賴皮嗎?

    一切都遂了你的心了。」

    白紉珠的臉紅得如此刻天邊的朝霞,一扭身正想跑。

    白太公笑著叫道:「丫頭,別跑!有事情要你做呢!」

    白紉珠一面跑一面叫道:「我知道!叫爸爸去。」

    天龍子哈哈大笑道:「這孩子學會我的未卜先知了。」

    白太公微微一笑道:「你別老拿那點本事顯擺,近來我忽然有點預感,好像我們的如意算盤打得不太靈呢。」

    天龍子一怔道:「胡說八道!你也有神通了?」

    白太公尚未答話,捻花上人已正容道:「我也彷彿有點感覺,只怕我們無法靜得了,好在這是以後的事,我們不必庸人自擾。」

    天龍子不信地道:「哪有這種事?」

    白太公道:「有我們這三個老不死,焉知沒有別人,不過這只是心靈上偶爾一陣波動,暫且不必理它,先談目前的事吧。」

    天龍子略一沉思才對韋光道:「小子!你知道我們說些什麼嗎?」

    韋光誠懇地道:「孫兒略有所知,珠妹已經預示過,只是孫兒自慚愚劣,怕不夠資格列入白老伯的門牆。」

    天龍子微笑道:「小子悟性很好。早在三天以前,我們已經預測到你會來,我也跟白太公商量好了,你的福緣不壞。」

    韋光心中一陣驚喜,立刻對白太公跪下道:「多謝太公。」

    正要叩下頭去,白太公已伸手攔住道:「白家功夫向不外傳,但是寒門宗脈只能到珠兒為止,不得不想到你。小子!你懂得沒有?」

    韋光道:「孫兒懂!不過這事情要待……」

    白太公輕輕一歎道:「你母親今天會到,那時你祖師自會傳諭作主,問題是你自己願不願意,這可不能勉強的。」

    韋光莊重地道:「孫兒誓必終身善待珠妹。」

    白太公寬慰地一笑道:「能這樣就好了!」

    天龍子又莊重地道:「太公所以要這樣做,並不是怕他的技藝絕傳,實際上還有一件重大的責任與你來擔負,並不僅要你做白家的女婿就夠了。」

    韋光一怔,惶恐地道:「什麼責任,孫兒可以先知道一點嗎?」

    天龍子微歎道:「這事情我們也無法先期預知,大概可以臆測到武林中會有一次大劫,需要你去消弭。」

    韋光堅定地道:「孫兒一定盡力而為之!」

    白太公與天龍子對望一眼,兩個老人都流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們從這個年輕人的氣度中,看出他的決心與誠意。

    白太公慈藹地道:「孩子!但願你不負所望,將來的一切都交給你了,我們三個人約好了要作東海之遊,就是為了等你才耽誤至今,現在可以放心邀游去了,一會兒嘯夫來了,你告訴他一聲,我們先去了。」

    說時三人相繼離樹下地,韋光不禁有點孺慕地道:「太公與祖師爺不能多留一下嗎?」

    白太公微笑道:「飲啄注定事,會晤前生緣,不再為你們耽誤了。」

    韋光還想說話,突覺神智一陣迷糊,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置身在前面白嘯夫的書室裡了。

    不但白嘯夫與白紉珠在他身旁,連朱蘭與韋珊也在那兒,每個人都笑吟吟地望著他。

    韋光首先驚詫地道:「娘!妹妹!你們來多久了?」

    朱蘭輕輕一笑道:「來了半天了,連親家都攀好了。癡兒,你真有福氣,找到這麼一個玉人美侶,更得到那麼好的機緣!」

    白紉珠羞紅著臉,躲在白嘯夫的後面,卻用含情脈脈的眼光望著他,韋珊也笑嘻嘻地望著他。

    韋光這才想到自太公與天龍子等一定將所有的事情都留有預示了,心中又喜又擔憂,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歡喜的是初見白紉珠時,心中對她即有一種異樣的情悸,現在如願以償,常得玉人為伴。

    擔憂的是白太公等最後留他的責任,一定是相當的艱巨,雖然可以習得一身超凡的武功,尚不知是否能勝任。

    朱蘭笑著催促他道:「癡兒!還發什麼呆,快拜見岳父大人呀!」

    韋光如夢初醒,立刻跪下道:「叩見岳父大人。」

    白嘯夫含笑不動,受了他三拜之禮後,才含笑扶起道:「珠兒屬意於你,太公也看上了你,我這個做岳父的還有什麼話說?只是我僅此一女,日後白家宗嗣……」

    朱蘭立刻道:「親翁放心好了,韋家只要多一個孫子,就是白家的。」

    白嘯夫欣慰地笑道:「謝謝夫人!白門得托福蔭,不使宗嗣斬絕,則白氏列祖列宗,都會感激夫人的,再者小女愚劣不堪,也盼多於管教!」

    朱蘭笑道:「親翁太客氣了,令愛仙露明珠,犬子實在高攀了,倒是犬子,還要請親翁費心教導,因為拙夫不常在家,妾身那點功夫,實在不足以入方家之眼。」

    白曉夫笑道:「夫人無須太謙,我一定盡最大努力,而且這點功夫,不傳令郎,也別無人可授,何況尚有祖上諭令!」

    大家客氣一陣後,言笑甚歡,家人早已設好筵席,相與邀飲,己成一家人,感情自是更融洽了。

    酒過數巡後,突有從人來報道:「柳家兩位少爺來了!」

    白紉珠眉頭一級道:「兩個討厭鬼,又來做什麼?」

    白嘯夫低聲叱道:「珠兒!不許失禮,你現在是韋家的媳婦了,怎麼還是這個淘氣樣子,也不怕韋夫人笑話!」——

《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