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校走後,孫傳庭在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趕,速將人馬撤回。以他看來,馬科的人馬經此一敗,已經成了驚弓之鳥,難望拚命追敵。別的追兵受了這一仗的影響,對農民軍也有點心中畏怯,前邊山路崎嶇,萬一再中埋伏,損兵折將,不惟影響勤王,反而要受皇上責罰,另一方面,他想著「流賊」分為兩股突圍,闖王未必在這一股裡;如若在這一股裡,前邊所有山路已經有鄉勇把守,定難僥倖逃出。另外,剛才連來兩個報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賊」死傷慘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傷。想到這裡,他向跟在身邊的中軍參將劉仁達說:

「火速通令三軍,闖賊等元兇巨惡不死即傷,務須認真於死屍中及林間草叢逐處搜查,不得有誤!」

孫傳庭回到戰場上巡視一下,看見到處都是屍體和負了重傷的人,因這一陣月色昏暗,也分不清是農民軍還是官兵。他來到曾經是農民軍駐紮的那座小山寨中,農民軍所留下的幾百個重傷號都沒有了首級,這種慘無人道的現象並沒有動一動他的心。他明白這是某一部官軍來割掉這些重傷號的首級虛冒戰功,但是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壞處。他也將以假作真地上報朝廷,也讓那位從北京來的劉太監看一看他的戰功。所以他看了後點點頭,沒有說什麼話,趕快策馬向他的老營奔去,這時,天色已經黎明,而總督也來到他的大帳中了。

洪承疇一直在高處觀戰,後來聽說向西南一路突圍的都是農民軍的精騎,他斷定李自成必然在這一路,隨即率領標營前往督戰。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稟報,知道孫傳庭和馬科已經退回,他就來到孫傳庭的大帳中等候。聽了孫傳庭把追殺情形報告以後,他心中暗暗吃驚,越發斷定李自成準是率領著劉宗敏等從西南逃走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次大戰使李自成差不多全軍覆沒,畢竟是十年「剿賊」以來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會責備;萬一責備,這責任也是在巡撫身上。這麼一想,他就沒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來,反而對孫傳庭說了些慰勉的活。正好潼關兵備道丁啟睿也來到帳中,他意味深長地說:

「丁大人,此次大捷,實為十載剿賊所未有。然闖賊與劉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學生與孫大人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後關中治安及查明巨賊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丁啟睿聽出來這話中有保薦他接任陝西巡撫的意思,趕快躬身回答:

「職道一定遵命。」

隨即丁啟睿立刻又派許多人去傳令各處山寨士紳,務須督率鄉勇處處堵截,用心搜山,「不許一賊漏網」。

這次李自成伏擊戰雖然獲得成功,殺死和殺傷了很多官軍,使敵人不敢再追,但農民軍也死了二三十人。在路上,又有一些原來受傷的人,因在伏擊戰中出了力,傷口迸裂,流血過多,加上過分疲憊,栽下馬死去了。

黎明時候,李自成的人馬正在崎嶇的小路上前進,忽然發現前邊的道路被樹枝堵塞,不能通行。大家正在發疑,忽聽一片鑼響,從附近的樹林和荒草中竄出幾百鄉兵,兇猛撲來,手執六七尺長的白木棍子,朝著人馬亂打。農民軍倉猝迎戰,損失很大,只好落荒而走。走不到兩三里,前邊又出現了幾百鄉兵,截住廝殺,而背後的鄉兵也吶喊著追趕過來。

劉宗敏在昨天黃昏前已經受了輕傷,夜間突圍時受了兩處傷,有一處箭傷在胸前,比較嚴重,如今精神已經委頓。而且糟糕的是,他的馬也帶傷了。但是當他看見一個穿紅袍的人,騎著一匹甘草黃駿馬,指揮鄉兵進攻的時候,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聲,直向紅袍奔去。那個人看他來到,回馬便走。劉宗敏正在追趕,連人帶馬落迸陷坑。紅袍立刻轉回,用大刀砍他。同時有十幾個鄉兵在岸上用槍向他猛刺,用白木棍子蒙頭亂打,像落下的雨點一般。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揮舞雙刀,使敵人的槍刀和棍棒不能近身。許多年後,這一帶的人們還活龍活現地傳說著當時劉宗敏的奮戰情形,並說他簡直不是武將,而是一個天神,又說他是藍田某處大寺裡的韋馱轉世。卻說劉宗敏雖然英勇抵抗,到底也無法跑出陷坑,正在萬分危急,李過趕來,殺散鄉兵,劉宗敏趁機會奮力一躍,出了陷坑。一看那個穿紅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鄉勇,企圖反撲,宗敏不顧身上的三處傷口都在流血,大吼一聲,縱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馬來,抓過來甘草黃縱身騎上。他和李過已經沒有一個親兵,不敢戀戰,趕快向闖王那裡奔去。

隨著闖王突圍出來的兵將,大部分犧牲了,餘下的也被打散,東一股,西一股,各自為戰。他的身邊只剩下雙喜、張鼐、任繼榮和任繼光,還有少數幾個親兵。看見劉宗敏和李過來到,他用劍揮了一下,說:「隨著我來!」於是他在前邊開路,李過殿後,一路砍殺,突破了鄉兵包圍,不管有路沒路,望著正南奔去,走了一里多路,遇著田見秀和谷可成帶著三個人從另外一條路上奔來。他們會合一起,繼續前進。又走了兩三里,從樹林裡走出來兩個騎馬的人,向他們呼喊。他們看見是袁宗第帶著偏將李彌昌,每人的身上都染著鮮血,一看見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涼,想著:「老營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問了問他們身上的創傷情形,叫大家繼續前行。又走了一里多路,遇到一條山溪,他才叫停下休息,飲馬,打尖,並取出醫生尚炯昨晚臨出發前給他的金創神效散叫受傷的人們上在傷口上,還有一種內服的九藥也讓他們用涼水吃下。從看見袁宗第和李彌昌以後,直到現在,大家都憋著沒有問高夫人和老營的事,為的是一則大家心中都明白老營完了,不敢打聽,二則也因為他兩個的傷勢很重。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營的真實情況啊!路上,李過和雙喜都曾經忍不住要問,被闖王用眼色阻止了。如今上過金創神效散,又吃了止疼和血的丸藥,他們的傷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向宗第問道:

「漢舉,老營怎麼樣?明遠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這位二十九歲,平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猛將,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來。他相信老營完了,愧悔他自己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他心中認為,老營中有他自己的妻子犧牲了不打緊,最痛心的是高夫人和蘭芝沒有下落,其次是劉宗敏、李過等各位大將和一部分偏將的眷屬都跟著完了。

雙喜和張鼐見他一哭,知道高夫人已經是凶多吉少,都不住抹淚,但不敢哭出聲來。

袁宗第抽咽說:「闖王!老營給衝散了,一切完了。我沒有面目見你,也沒有面目見大夥兒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說:「勝敗兵家常事,難過什麼?你自己也受了傷,並不是沒有出力。」

田見秀接著說:「大家不用難過。老營不過是一時給官軍衝散,過些日子就會知道下落。目前保著闖王找一個地方立腳要緊,不要為老營事弄得方寸無主。」

劉宗敏和李過也對袁宗第說幾句寬慰的話。隨後,李自成問了第一隊的突圍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馬起程。

茫茫無際的冬日藍天上,孤孤單單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飛去。藍天下,群山中,崎嶇坎坷的羊腸小路上,隊伍在行進。這支剩下來的農民武裝,連兵帶將只有十五人,忍受著飢餓、疲憊和創傷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谷中不停地走呀走。儘管在作戰中被汗水濕透的內衣冰著肌肉,冷徹心脾,但還是有人在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沒有路。他們知道這時已過中午,按照著太陽的方向前進。李自成走在最後,想著這是他起義十年來失敗最慘的一次,在心中自間:「難道就這樣完了麼?」他自己回答說:「不會的。只要我李自成沒戰死,不投降,就不會完事,我們會重新起來的!」想著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將士們,想著那些被他當做孩子看待的孩兒兵們,想著自家妻女和老營的沒有下落,他的心中十分酸楚,許多失蹤人們的影子,特別是高桂英昨天夜間同他在火邊說話時和臨別時的音容,都浮現在他的眼前。

走著走著,天氣轉陰,暗雲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樣兒。不知走了多遠,人困馬乏,轉眼間已是黃昏。闖王想著已經到了洛南縣境,也許離杜家寨沒有多遠,便下令在樹林中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那些受傷的將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馬來,有的靠著樹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李自成同幾個沒有受傷和輕傷的人趕快割了幾堆乾枯的荒草給戰馬充飢,又砍了許多干樹枝生了一堆火。在點火之前,他小心地向四下-望一番,看清楚周圍幾里內絕無村莊,更沒行人,料想決不會發生意外。

戰馬全不卸鞍,只把肚帶鬆一鬆,好讓它們吃飽。人不解甲,並且把馬韁挽在胳膊上,以備萬一。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覺,他同兩個沒有掛綵的親兵輪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時候,把親兵李強喚醒,他才睡覺。但李強也實在疲睏,坐不到一個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頭一栽,靠在樹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林間宿烏無聲,只有枯草敗葉在霜風中瑟瑟作響和戰馬嚼食乾草的聲音與偶爾從火邊發出的輕輕鼾聲相混合。就在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幾百鄉兵悄悄地來到附近,要將他們全部活捉或殺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劉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們下午在荒山深谷中迷失了方向,繞了許多彎,反而向西北退回來幾十里,誤人鄉兵控制的地區。當他們來到這裡不久,有兩個巡邏的鄉兵發現了他們的行蹤,隨後來到近處,躲在對面山坡上看清了他們的一切情形,奔回山寨報告。這裡距山寨有十幾里遠,所以等寨主得到報告,集合幾百鄉兵拿著武器分三路來到附近,已經是三更以後。他們在一里多遠的樹林中取齊,然後採取包圍的形勢向這一小股酣睡的農民軍悄悄走來。

儘管火已經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著霜風,寒意刺骨,但是極度疲憊的農民軍竟沒有一人醒來。偶爾有人翻了一下身子。偶爾有人說了一句夢話。偶爾又有一個重彩號輕輕地呻吟一聲。隨即一切寂然,只有戰馬在靜靜地嚼著乾草。

鄉兵在樹林中摸索前進,離他們只剩下半里遠了。如果他們不能夠及時醒來,不要片刻工夫,他們就要被撲到身邊的鄉兵們捆綁起來。

烏龍駒已經把地上的一堆於草吃得快完了。鬆了的肚帶又感到緊起來了。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但是它仍然低著頭,貪饞地繼續吃著,並且頑皮地探出頭去,在旁邊的一匹騙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於草,逗得騙馬掉過屁股踢它一下。它正要還報騙馬一蹄於,忽然彷彿聽見了什麼可疑的聲音,立刻停止嚼草,抬起頭,向著前方和左右張望,同時兩隻耳朵機警地左右轉動。緊跟著,它似乎明白了有什麼危險來到,用力拽它的韁繩。連拽幾下,闖王仍沒醒來。它連敵人在樹林中摸索前進的黑影也看清了,於是憤怒地狂叫起來,跳著,踢著,前鐵掌在石頭上踏得火星亂飛。

李自成一乍醒來,忽地躍起,但周圍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恰在這時,有一群宿鳥從附近的林中撲嗜飛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邊拔出花馬劍一邊大聲叫道:

「上馬!」

他的聲音是那樣洪亮,不但這一聲把他的全體將士叫了起來,而且使來到附近的敵人大吃一驚,有的人禁不住打個寒顫,向後倒退。農民軍階涼人的速度緊了肚帶,先把重傷號扶上戰馬,跟著全上了馬,拔出來刀和劍。闖王把鐙子一磕,同時說了聲「隨我來!」向著鳥兒飛去的方向奔下山坡。鄉兵們齊聲吶喊,打算追趕,但他們都是步兵,沒法追趕得上。攔在前面的幾十個鄉兵見農民軍來勢很猛,一交手就死傷了十來個,立刻驚慌地讓開了路。

這一小股人馬逃出了危境以後,馬不停蹄地繼續前行。走到天明,遇到一個老百姓,他們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錯了方向,而現在走的方向很對,已經進到洛南縣境了,李自成叫人馬稍事休息,打打尖,繼續走路,他看看只剩下的十五個人,又一次在心中問道:

「難道就這樣完了麼?」

當天下午,李自成遇見了高一功和兩員偏將。他們都帶著重傷,親兵都死完了。為著高一功等重傷號實在沒法繼續在馬上顛簸,自成決定在一個荒僻的小村中停下休息。這兒是在四無鄰村的群山中間,村中只有三四戶赤貧農民,與外邊素少來往,不會走漏消息。休息了一個下午和一個夜晚,第二天上午,闖王等十八個人到了杜家寨。

杜家寨自前天闖王的人馬過去以後,跟著官軍經過,雖然百姓都躲了,但是房子搬不走,又給官軍燒燬一些。那些沒有被官軍放火焚燒的茅庵草舍,幾乎所有的門窗都給拆下來烤火了。因此,這次李自成兵敗回來,寨裡的老百姓對他特別親熱。另外,已經有風言說官軍馬上要離開潼關北上勤王。老百姓想著只要官軍調走,闖王不久仍會重振旗鼓,所以他們在接近農民軍時也比前幾天膽大了。李自成一則因為二百多個重傷號還留在這裡的山洞中,須要運走,二則看見杜家寨的百姓確實很好,三則也須就近派人打探潼關官軍的動靜和等候潰散的將士,打算在這裡停留三四天,再向南走,他把這意見同劉宗敏等幾位大將一商量,大家都很同意。在寨後邊的樹林中另外有一些窯洞,還搭有一些草棚,原來也是百姓平日逃反時躲藏的地方,現在就成為這十八個將士和戰馬窩藏之處。那個杜宗文老頭派年輕人們每日在附近的山頭-望,還派人往北鄉,直到撞關縣境,打探軍情。

才在杜家寨住下時候,李自成儘管在別人面前不曾流露出頹喪情緒,但暗中不免常常在心中自問:「難道就這樣完了麼?」他去山洞中探望彩號的時候,那些人們知道了全軍覆沒的消息,有少數人仍然對前途懷著信心;多數人信心動搖,但程度不同;還有少數人情緒低沉,認為以後要重振旗鼓,恢復兩年以前的聲勢不可能了。這些人們的動搖和沮喪情緒更增加他的難過和沉重心情。他常常離開眾人,只帶著雙喜、張鼐和親兵李強,借休息為名,在樹林中盤桓,愁思,消磨時光。有時他叫兩個小將和李強站在遠處,好讓他獨個兒愁坐林中,尋思辦法。

從他到杜家寨以後,每天都有零星的潰散人員來到這裡,多數都帶著輕重不同的傷。有的騎著牲口,有的步行。李自成因為此地糧草困難,距離潼關又近,只把重傷的人員暫時留下來,叫其餘的全都繼續往西南走,指定在商州以西的一個地方集合,並且派一名將領先率領一批人去那裡紮好老營。這些路過杜家寨的人員聽說闖王沒有死,住在這裡,一個個喜出望外,好像眼前的世界又突然陽光燦爛。可是,高夫人和劉芳亮音無消息,郝搖旗也沒音信。人們都擔心高夫人同老營一起完了。

高一功到杜家寨以後就發高燒,到第二天仍然燒得昏迷不醒,李自成十分發愁,很久很久地低著頭坐在他的床邊。想到幾天前如果採納一功的意見回頭往漢中去,不同孫傳庭在潼關附近硬碰,大概也不會全軍覆沒;又想著起義十年弄到這個下場,禁不住暗暗地長歎一聲。

悶騰騰地從高一功的床邊離開,李自成又一次走到山半坡上,在松林中盤桓很久。他一會兒想著那些沒有下落的親人和將士,一會兒想著今後應該怎麼辦,千頭萬緒,心亂如麻。在極度無聊中,他從口袋裡摸出來一個天啟錢,在石頭上擲著卜卦,結果是兩吉一凶,他的心中感到欣慰,但又奇怪:「既然是吉兆,為什麼還有一個凶卦?」跟著他又卜桂英母女的生死下落,卻得了三個凶卦。他的心頭猛一沉重,抓起銅錢用力一扔,扔進山谷。他心緒煩亂地在樹林中信步走著。看見一棵傾斜的小樹擋著羊腸小路,他拔出花馬劍,一揚手削斷小樹。一個石塊擋在路上,他把它踢出幾丈遠。過了一頓飯工夫,他才在一個磐石上坐下,一邊想著高迎祥,許許多多死去的親戚、族人、朋友和親兵愛將,一邊重新思索著今後怎麼辦,忽然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勝敗兵家常事,跌倒了爬起來,重新好生干吧。自古打天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從窯洞附近的草棚中傳過來一陣馬嘶,又雄壯又精力飽滿。李自成聽出來是他的烏龍駒在叫喚。平時,縱然有千百匹戰馬在早晨紛紛嘶鳴,他也能辨別出它的聲音。現在他聽出來它已經吃得很飽,多天的疲勞都休息好了。聽見他的戰馬迎風長嘶,他不由得抽出來花馬劍看了又看。當他看著心愛的花馬劍時,想起來那一柄折斷的賽龍泉,心上起一股惋惜之情。花馬劍已經多天沒有工夫磨了,經過潼關南原的惡戰,有些地方的鋒刃看來略微顯得鈍了,有些地方帶著干的血跡,他把劍放在靴底上來回擦了幾下,但是不能把烏紫的血跡擦淨,於是他把劍插迸鞘中,連著鞘交給親兵頭目李強,說:

「快拿去把劍磨利。還有,叫人把烏龍駒牽出棚子溜一溜。你聽聽它的叫聲,幾天不上陣,它又急啦。」

「是的,烏龍駒連三天也不肯閒著。」李強看見闖王的嘴角開始有了笑意,心中說不出的欣慰,接著說:「這花馬劍跟烏龍駒可真是出了力啦!」

李強帶著花馬劍走後,闖王繼續停留在山坡上差不多有半個時辰。這一陣,他的心情空前地平靜,一邊在小路上散步,一邊盤算著今後應該如何招集散亡,如何練兵,如何認真整頓軍紀,如何搜集糧草,在商洛山中渡過這一段困難日子。一個念頭突然跳到了他的心上,他想了想,在心中說:

「對,對,趁如今朝廷在中原兵力空虛,一定得想辦法使敬軒重新起義。倘若他起義,全盤死棋都活了。」

雖然他知道兩三年來他同張獻忠之間的關係很不好,而獻忠的為人又有些詭詐,想勸說他不是容易的,但是他決計不管如何也要走活這步棋。他繼續想了一陣,決定暫且不把這意見告訴幾位親信的大將知道,等在商洛山中扎定以後,趕快派人到谷城一帶把獻忠方面的情況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他正要離開松林回去,忽然聽見從寨裡傳過來一個女人的哭聲,緊跟著又一個女人也哭了起來,兩天來他已經聽熟了這兩個女人的嘶啞的哭聲。一個女人是因為惟一的兒子在去年被官軍殺良冒功,這幾天恰是週年;另一個女人是因為僅有的兩間草房在前幾天被過路的官軍放火燒掉,如今沒有住處。不一定在白天或在夜間,只要有一個女人一哭,立刻就引動第二個女人也哭了起來。現在闖王的心情剛剛開朗一些,聽見她們的哀哭聲又緊縮起來。他知道,寨中比她們遭遇更慘的還有許多家,只是有的人已經被接連的不幸遭遇弄得麻木了,有的人把眼淚哭干了,所以他只聽見這兩個女人的哭聲。他的濃眉毛皺成了疙瘩,咬一咬牙,深深地歎了口氣,對雙喜說:

「快拿幾兩銀子去周濟她們。另外有幾家房子給官軍燒了的,每家也周濟二兩銀子。你不小啦。像這樣的事,我一時想不到,你自己也該留心!」

闖王走回到窯洞外邊,恰好烏龍駒已經蹈畢,被牽了回來,而李強也把花馬劍磨好了。他接過來花馬劍,看見一道青光照見他自己的面影,鋒刃又顯得無比犀利。在起義後不久得到這柄花馬劍時,他曾經按照古人對一些名劍的傳說,用馬鬃試過它有多麼快。現在他一時高興,又隨手從馬尾上割下來十來根長毛,放在離劍鋒兩寸遠的地方,用力猛一吹,那些長毛碰在劍鋒上紛紛斷落。左右的人們齊聲叫好;有的人從沒有見過這樣快的劍,大為驚奇。闖王望著大家笑一笑,插劍入鞘,掛在腰間。烏龍駒好像看見主人高興,頑皮地低頭在闖王的肩上舔了一下,踏著蹄子,揮動著尾巴,昂起頭蕭蕭地叫了一聲。闖王在烏龍駒的肩上拍了一下,使它離開一點,他正要叫親兵取馬鞍子,打算騎著烏龍駒跑幾趟,忽然張鼐跑到跟前,向他稟報說郝搖旗回來了。

「他回來了?在哪裡?在哪裡?」闖王連聲問。

「他帶回來的人馬多,山下邊的那座破廟沒人住,他就駐紮在廟裡啦。」

闖王聽說郝搖旗帶回來的人馬多,不禁心中一喜,忙又問:「他帶回的人馬多麼?有多少?」

「可不少,一百多人。馬也有幾十匹,還有幾匹騾子。」

「啊,他還帶回來一百多人!」

倘若在往日,就是一位將領帶回來一千多人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今天郝搖旗帶回來一百多人,不但在張鼐看來是個意外,在闖王也看作一個意外。他滿心地興奮和高興,說了聲:「走,看他們去!」匆匆地下山了。

那天夜間,同大隊失散之後,郝搖旗走錯了路,向南衝去。等接近曹變蚊營盤時,他才忽然明白,但背後追兵很多,想回頭重尋道路已不可能。正在忙中無計,忽見曹變蛟的營盤與馬科的營盤中間守兵正在調動,他率領百餘人吶喊一聲,殺了進去。曹變蛟的麾下將士雖然比較精銳,但是他們正在調動人馬馳援左右戰場,沒有想到會有敵人向他們自己的陣營衝來,而郝搖旗的一百多名將士又都是抱著必死決心,勇猛異常,所以竟然被郝搖旗衝亂了陣。等敵人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想把郝搖旗包圍起來,這一群不速之客已經猛衝猛打地穿營而過。官軍追殺一陣,因為地形複雜,終給郝搖旗逃脫了。

郝搖旗逃出以後,還有四五十人。路上遇到鄉www.tiAnyashuku.com兵混殺一場,只剩下十幾個人。他本來想從龍駒寨奔往河南內鄉境內,但因鄉勇和官兵把守甚嚴,無機可乘,只好折轉向西,按照闖王在突圍前的指示去商洛叢山中尋找闖王,不料在杜家寨碰在一起。沿路他陸續收容了別的隊裡潰散出來的弟兄,所以來到杜家寨時已經有一百多人,步騎都有,武器不全。郝搖旗一向跟李自成的作風不同,在平時就不喜歡嚴格紀律,何況是打了大敗仗。他在從龍駒寨向這邊來的路上,只要有機會搶到糧食他就搶,所以不但帶來了一百多人,還帶來了不少糧食。

李自成還沒有走下山腳,就遇見郝搖旗上山來見他。一碰面,自成抓緊他的雙手連連搖著,大聲說:

「哎呀!搖旗!我日夜都在掛心著你的下落!」

「怎麼樣,李哥?我不但自家回來,還替你收容了百多口子人哩。」

「好,好。你一回來,大將中就只剩下劉明遠一個人還沒下落。」

「老營跟嫂子呢?」

「也還不得音信。」

「別擔心。休息一天,俺替你往兩省交界地方找去。」

「潼關一帶官軍還沒有走,你同我先到商州以西站住腳跟,另外派人去探聽老營下落。」

「官軍能擋住咱尋找老營?哼,連曹變蛟的營盤咱還沖迸衝出,別人還能擋住咱?我去找,李哥放心。洪承疇、孫傳庭咬不了我郝搖旗的-!」

自成笑著說:「莫性急。等咱們到了商州西鄉再商議吧。」

談話之間,劉宗敏、李過、袁宗第和田見秀都來了。大家一起到破廟中,看了看回來的將士。自成叫親兵取來了金創藥,又把尚神仙留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來。他帶著田見秀、李過和幾個親兵動手幫醫生洗傷,上藥,包紮,忙了一陣。郝搖旗沒有動手,站在一旁只是笑,有時向左右的將士們擠擠眼睛。等自成忙過一陣,郝搖旗拉著闖王的手,笑著說:

「李哥,怪道老八隊的弟兄們願意替你賣命,打散了都願回來,原來你待他們比親手足還親哩!」

這天黃昏,郝搖旗把李自成、李過和田見秀留下吃飯。袁宗第和劉宗敏因身上的金創未癒,早已走了。郝搖旗從路上帶來些牛肉、豆腐。他吩咐親兵炒了一小瓦盆子端上來,放在桌上,霧騰騰地冒著熱氣。牛肉和豆腐都切成像小孩兒巴掌那麼大的方塊子,放了些大蔥大蒜做佐料,少油無鹽。親兵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個粗瓦碗,隨即又拿來一個裝酒的葫蘆。郝搖旗右手奪過酒葫蘆,左手端起闖王面前的粗瓦碗,大聲說:

「李哥,咱弟兄們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團聚一起啦。孫傳庭和洪承疇懸重賞要捉拿你送往北京,別說他們沒有捉到你,連咱們一個重要掌盤子的也沒捉到。在戰場上他殺了咱幾千人,咱也殺了他幾千人。誰打敗了?誰也沒打敗。要說咱們打了敗仗,我郝搖旗的心中可不服!來,今天你開開戒,讓小弟敬你一碗酒!」

郝搖旗的幾句話說得闖王和眾將都大笑起來。李過笑著說:

「可是高闖王死後咱們各股頭合起來,連眷屬有十幾萬人,如今陸續回來的只剩下三四百人,沒有回來的想著也不過千把人。雖然咱們不洩氣,到底是倒了霉。」

「幾百人還算少麼?你叔侄倆起義的時候不是只有兩三百人麼?俗話說,樹起招兵旗,不怕沒有吃糧人。等咱們把闖王的大旗一樹,人馬會像趕會一樣地四處奔來!」郝搖旗轉向自成,又說:「李哥,你說是麼?來,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歲以前本來是喜歡吃酒的,也有縱情豪飲、使酒任性的時候。近幾年來,他在各方面日漸成熟,覺得身上的責任重大,處處收斂,性情上有了很大改變。酒是輕易不飲了,要飲時也只飲一杯半盞,連青年時期的酒量也大減了。今天一則因郝搖旗平安回來,還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馬,他心中十分高興,二則大敗以來將士死傷散亡殆盡,妻女均無下落,他的心中又異常煩惱,兩種心情交織一起,所以也願意陪搖旗吃酒。但是他奪著葫蘆,只讓倒給他三五口酒。搖旗也不勉強,笑著說:

「李哥,你這個人,名氣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大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義軍首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帳中姬妾成群,吃飯時還奏著鼓樂。你跟他比起來,你簡直成了吃苦修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這些行事上是一向瞧不起羅汝才的,認為他不過是一個酒色之徒,缺乏宏圖壯志,但是他聽了搖旗的話以後卻不說話,只是哈哈地大笑起來。倒是李過心直口快,冷笑一聲說:

「曹操雖然手下人馬很多,可是到底沒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氣候!」

自成趕快說:「也不能這麼說。曹操能夠籠絡住很多人,這就是他的長處,是他比一般人強的地方。」

郝搖旗已經替李過斟滿一碗酒,替田見秀斟了半碗,自己先端起酒碗,讓著大家說:

「咱們不談他曹操、劉備,喝酒是正經。來,來,咱們來一個開懷痛飲!」說畢,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雖然郝搖旗也掛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面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過的酒量好,也善於猜拳,便伸出右手說:

「補之。咱倆劃幾拳,三拳兩勝!」

李過剛伸出一識手來,卻見他的叔父把頭一搖,就把拳縮回去了。自成對搖旗和李過小聲說:

「弟兄們都沒有酒喝,有時連肚子也吃不飽,你們別大聲吆喝,悄悄兒吃幾口拉倒吧。」

郝搖旗吐一下舌頭,縮回拳頭,嘻嘻地笑著點點頭,望著李過說:

「闖王說的是。咱們喝啞巴酒吧。」

就在這剎那間,李自成的腦海裡閃過了一個問題,搖旗處處都好,就怕將來認真整頓起軍紀來他有意見。他正在考慮著是否這時同搖旗談一談今後的一些問題,劉宗敏派一個弟兄來請他回後山去,他趕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見了宗敏以後,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個本村人探聽消息已經回來了。這個人向北去走出幾十里,因潼關縣境內的鄉勇還在到處搜山,盤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回來說,撞關附近的老百姓謠傳闖王和高夫人都已經陣亡,如今官軍正在各處的死屍中請查他們的屍首,片且說在靠近河南邊境的一個什麼峪中找到了一個女屍,官軍認為就是高桂英,首級已經割下來送往潼關,但老百姓義說不可信。這個探事人還聽說,如今各路官軍雲集演關城外,總數不下五萬,日內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疇已經先動身過河了。

聽了這些消息,李自成的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幾年來在陝西各地同他們作戰的比較精銳的官軍差不多全要調往北京勤王,今後活動起來就不再那麼困難了。憂的是,謠傳桂英已經死了,真的?假的?說是死在靠近河南邊界,按方向不是很對頭麼?

他把探事的農民叫到面前,親自問了一遍,沒有問出來更多的消息。叫李強拿錢賞了探事人,他同劉宗敏商議如何繼續派人去河南交界處探聽老營的下落。正在商議,忽報又有一起人回來了。

在新回來的一起人中有李過的妻子黃氏和養子來亨,有劉宗敏的兩個妻子,還有孩兒兵頭目羅虎和王四,他們都是由醫生尚炯帶回來的。在老營被打散以後,黃氏和來亨在親兵們的保護下突圍出來,路上遇見了羅虎率領的幾個孩兒兵合在一起,繼續南逃。中途遇著劉宗敏的眷屬和尚炯。後來遇到鄉兵截殺一陣,死了幾個親兵,孩兒兵也只剩下羅虎和王四兩個,而羅虎的大腿上也帶了重傷。

他們的脫險歸來使人對高夫人的生死更加憂慮。他們都是隨著高夫人一起的,他們回來了,高夫人呢?同高夫人最後失散的是黃氏和來亨。據黃氏說,當她同高夫人離開的時候,高夫人的身邊已經只剩下兩百多人,指揮各家親兵作戰的小將賀金龍已經受傷,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已失散,劉芳亮被官兵隔斷在另一個地方。高夫人看見情勢萬分危急,叫黃氏帶著來亨向東南突圍,而她自己指揮著身邊的人馬堵擋敵人。當時黃氏不願意離開她,要同她死在一起,但被高夫人嚴厲斥責,並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十來個親兵擁著她和來亨的馬衝了出來。黃氏同高夫人年紀相當,多年來生死不離,雖然名分上是嫡親的嬸母和侄媳,但感情上卻像是姊妹一樣。加上高夫人英明幹練,黃氏在許多事情上都對她依賴慣了,一旦失去這位嬸母,就像半拉天塌了下來。在回來之前,她還存在著一些幻想;等到見了闖王和李過,幻想突然破滅,當著闖王的面就痛哭起來。別的女人們有的回來了見到親人,有的沒有見到親人,本來就忍著滿眶眼淚不敢哭,如今一聽說高夫人凶多吉少,又見黃氏一哭,也都哭出聲來。羅虎、王四和來亨,他們平日深受高夫人的恩愛,加上他們都是孩子,也禁不住抽咽起未。雙喜比他們大一些,起初還竭力忍耐,不敢在闖王的面前哭泣,後來再也忍不住,頭一低走出去,蹲在門外抽咽。張鼐跟在他背後出來,蹲在他的身邊偷偷抹淚。那些跟著闖王和李過多年的親兵們,也都很難過,噙著熱淚,不敢抬頭。

自從李自成起義以來,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出現這樣的場面。他心中很難過,但不知說什麼好。劉宗敏平日最討厭女人哭,但他現在卻不發脾氣,同李過一樣低著頭不做一聲。自成望望大家,站起來輕輕地跺一下腳,說道:

「新吃了敗仗,士氣本來就不好,你們偏偏沉不住氣!」

他走出門外,聽見劉宗敏大聲地罵他的兩個女人,而李過也責備黃氏說:

「都怨你忍不往先哭!嬸子只是下落不明,哪能就死了?真是!」

李自成一直往山坡上走去,連一個親兵也不讓跟隨在身邊。下弦月尚未出來,星光下隱約地現出來羊腸小路。這是他兩日來走熟的路。他走到那個常坐的磐石邊,不管石上多涼,頹然坐下。有很長一陣,他的心中像亂麻一樣,忽而想到他的妻子、女兒和許多沒有下落的將士身上,忽而想到擺在面前的許多困難,忽而想到潼關官軍會不會留下一部分追來商洛山中,忽而又想到用什麼辦法使張獻忠和羅汝才重新起義。雖然他不願多想高桂英和蘭芝的生死吉凶,但高桂英畢竟是他的患難與共的結髮妻子和好幫手,蘭芝是他的獨生女兒,她們的影子總是不斷地擾亂他的心,使他不能靜下心來仔仔細細地考慮一個問題。在心情極度煩惱中,他對自己問:

「為什麼我敗到這步田地?為什麼?……倘若張敬軒同曹操都不肯重新起義,難道明朝的江山就推不倒麼?」

他一時不能夠清楚地回答自己,感慨地歎息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星空。

看了一陣天象,他想起來高一功的情況不妙,尚炯回來了也許會妙手回春,便從石頭上起來,往住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見雙喜和李強站在一棵樹下保護著他,他對雙喜說:

「你舅舅在發高燒,快請尚神仙去瞧瞧,耽擱不得。」

「我舅舅在黃昏前已經退燒了,還喝了一碗稀飯。剛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給他吃了一包藥。我聽尚神仙說,俺舅吃了這付藥就不礙事了。」

自成突然放了心,沒說別的話,逕直向高一功住的窯洞走去,他站在一功的床邊,看見他果然神志清爽了。可是高一功因見尚炯等都已回來,而姐姐、甥女、自己的妻子兒女都沒下落,加上創傷較重,心情比較晦暗,甚至擔心今後不容易重振旗鼓。趁著屋裡沒有別人,他悄悄地對姐夫說出來他的灰心。闖王在他的床邊坐下去,安慰說:

「一功,你不要為咱們打了個大敗仗灰心。劉邦同楚霸王打仗總是打敗仗,連自己的父親和女兒都給霸王俘去,可是後來終於得了天下。眼睛要往遠處看,別看目前一時。」

高一功歎口氣說:「雖說勝敗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

自成說:「天意就是民心。只要看看民心背叛情形,就知道朱家的江山坐不長了。近幾年各地的天災,有時大旱數月,有時飛蝗蔽天,弄得赤地千里,斷絕人煙,就知道明朝的氣數已經盡了。自古成大事立大業都不是容易的,哪能像趙匡胤那樣容易就黃袍加身?只要咱弟兄們百折不回,吃盡艱難,終會打出一個名堂來。」

一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你說得很是。只有咱們能打出一個名堂,才能對得住那麼多死去的人。」

自成看見一功說了這句話眼圈兒忽然一紅,明白他所說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許多十分親近的親戚、本族、鄰人和朋友,也許還包括他的姐姐桂英。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隱隱刺疼,避開了一功的眼睛,站起來說:

「你安心養傷吧。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還有人馬回來。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鄉去。到那裡駐定以後,咱們加緊恢復元氣,重新大幹。」

「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帶好。不過那個地方很窮,糧草缺少,困難很多。」

「許多困難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山,也沒有走不通的路。」

這天夜裡,李自成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是不能人睡;有一次剛剛朦朧入睡,又忽然從極不愉快的夢中驚醒。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床,提著花馬劍走出去,在淒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劍來。他舞到渾身冒汗便停下來,在山坡上徘徊一陣。儘管尖風刺面,鬍鬚上結著嚴霜,他仍然不願意進去睡覺。為著抵禦寒氣,也為著消磨長夜,他重新舞劍。舞著舞著,從寨中傳過來斷續的雞叫,而他的烏龍駒也在草棚中發出了一陣長嘶。

由於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決定今天黃昏後離開這裡。午飯後他召集大小將領們開了個會,要大家趕快準備。他命令全部馬匹都叫彩號騎,大小將領只要能夠步行的一律不許騎馬,輕彩號能夠步行的,兩個人輪換騎一匹。從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號經過這幾大的休息和治療,有一半都可以勉強騎馬。自成決心把他們帶走,餘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幾天內派人運走。原來準備把重彩號轉移到藍田山中,如今都用不著了。

杜家寨的幾個青年農民一聽說闖王要走,都跑來要求人伙。闖王因為一則馬匹缺乏,二則糧食困難,不讓他們入伙。但是三天來他們不但跟闖王部下的弟兄們混得熟了,同李過和田見秀等也熟了。經他們死纏活纏,見秀才答應把他們收下。一個牧羊青年的母親是個寡婦,又無兄無弟。母親不讓他去,他一定要去。母親拉著他的衣襟哭著不放手。他掙脫母親,噙著兩眶熱淚邊跑邊嘟噥說:

「這種年頭,你讓我去入伙吧,混好了我會捎錢養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著娘兒倆活活餓死!」

恰巧這時候田見秀同郝搖旗從這裡走過。見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面前,責備他幾句,說明堅決不收他入伙,要他在家孝順母親,又掏出幾錢散碎銀子交給寡婦。寡婦感恩不盡,趴地下連磕響頭。離開這個寡婦以後,搖旗在見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說:

「玉峰,人們都說你是活菩薩,我看你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啦,都像你這樣,咱們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萬八萬人,從前,別說是自願找上來人伙的,多少不願人伙的,只要年輕力壯,咱們還不是裹1了進來?一裹了進來,他們不情願也沒辦法。陝西驢子不拽車,由不了它的意兒。只有那樣,咱們的人馬才能像海潮一樣。」

1裹--擄人強迫人伙,或用別的辦法脅迫人伙,從前的口語中叫做「裹」或「裹人」,而在書面語或知識分子語彙中叫「裹脅」。

見秀笑著說:「海潮漲的猛,退的也快。自成同我談過,眼前糧草困難,不宜多添人。」

搖旗說:「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辦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經過,聽見田見秀和郝搖旗的談話,在心中笑著說:「要是將領們都能像玉峰這樣,就不愁不能把隊伍變成仁義之師了。」他走到一間破茅屋的門口,一個約摸四十歲出頭年紀的黑大漢笑嘻嘻地迎了出來,說:

「闖王爺,我的東西已經拾掇齊楚啦。」

這人名叫包仁,是個鐵匠,久聞藍田劉鐵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當三天前劉宗敏同闖王回到杜家寨時,包仁夾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說話。後來經鄰居們慫恿,由杜宗文帶著他去看過宗敏一次。宗敏一聽說他也是鐵匠,正所謂「和尚不親帽兒親」,心中很熱乎,就問道:

「窮日子還能對對付付混下去麼?」

包仁歎口氣說:「不瞞你說,不行啊。有幾畝地的人還活不下去,何況咱們家連打老鴿的坷位也沒有。從前靠手藝吃飯,現在喝西北風。」

杜宗文老頭插言說:「真是喝西北風呢!這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他鐵匠老包?可是這年頭,到處田地荒蕪,不成世界,有好手藝也不頂饑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如今倒清閒,抄著手過日子,等著餓死。」

宗敏的心中一動,眼光在包仁的臉孔上轉了一下。軍中很需要鐵匠和各種手藝人,可是在目前情況下,他肯不肯人伙呢?於是他笑著問:

「老包,既然在家裡活不下去,隨俺們造反好不好?」

包仁回答說:「說良心話,我要不是上了年紀,一定要跟隨你們造反去。我不會耍刀弄劍,掄大錘也管打仗。一錘打下去,連頭盔也會打碎,不能只叫他頭皮上起個青疙瘩。」

劉宗敏和周圍的人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年紀大一點幾倒沒有什麼,」宗敏說,「咱們隊伍裡用不著你打仗,修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緊。」

「行,行。只要你劉爺不嫌我年紀大,我就入伙!」

後來劉宗敏把包鐵匠願意人伙的事情對自成談了,自成也很高興。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見了面,知道他還沒有同老婆說明,囑咐他務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現在闖王順便來看他,第一句話就問:

「老包,你的老伴兒可放你去麼?」

「她喜不肯!1我在家裡沒活幹,老兩口眼看就要成餓死鬼,她巴不得我跟著你闖王爺找條活路。」包仁用腳踢一踢用麻布包著放在地上的錘子和鉗子等工具,又說:「你瞧,我要帶的東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1喜不肯一一即滿心情願。在我國語法中,往往加一個「不」字以加強語氣,如「不忿」就是忿,「不寧」就是寧,等等。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裡摸索什麼,在黃昏的黑影中向外搭腔說:「闖王爺,你老進來坐吧,我給你老燒茶!」

「不坐啦,我還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說:「闖王,砧子和風箱也帶麼?他要挑著走,可是人餓得黃皮刮瘦,又是走長路,我就是擔心他掉隊!」她覺得心裡有許多話要對闖王說,可是說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淚,隨即撬了把酸鼻涕。

闖王說:「包大嫂,砧子和風箱都要帶,用時方便。你放心,這些東西用不著包大哥自己挑,咱們有騾子馱。」

包仁連忙說:「我挑,我挑。我的腿腳還硬。」

闖王轉回頭說:「小鼐子,你幫包師傅把東西送去交給管事務的,動身時馱在騾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氣要對闖王說一句什麼話,但闖王已經走了。她倚著門框,望著闖王的高大的背影轉過牆角,又用衣襟擦眼淚,對男人哽咽說:

「只要你跟著闖王多做點仁義事,不無故殺人放火,菩薩會保佑你。這年頭,什麼兵,什麼賊,官兵行事比賊還差得遠哩。」

一更時候,農民軍整隊出發。闖上叫郝搖旗率領一小股將士作為前隊,所有騎馬的彩號和十幾匹騾馱子走在中間,後邊是步行的輕彩號,他自己同李過率領一批人作為後衛,李雙喜看見郝搖旗已經騎著馬走了,就同張鼐一商議,悄悄地把烏龍駒留了下來。但他們又害怕闖王責備,走去對李過說知,要李過勸闖王騎馬上路。李過雖然知道闖王決不會同意,但又分明看見叔父的身體近幾天大不如前,辛苦和憂愁折磨得眼窩深陷,兩頰消瘦了許多,所以他也很想讓叔父騎馬出發。考慮片刻,李過望著兩員小將說:

「按道理他是闖王,他騎馬天公地道,誰也不會說二話。可是我不好勸他。你們不妨試試看,頂多他說你們是小孩子不懂事,責備一兩句算了。」

雙喜眼圈兒發紅,說:「只要爸爸肯騎馬,我就是挨罵也心甘情願。」

張鼐接著說:「雙喜哥,別怕,挨打挨罵我替你!」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等闖王動身時,李雙喜提心吊膽地把烏龍駒從隱蔽的懸崖下牽了出來,拉到闖王面前,叫了聲:

「爸爸!」

自成聽見馬蹄聲就覺著奇怪,這時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雙目圓睜,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說話,用力給雙喜一個耳光,打得雙喜趔趄兩步,隨即撲通跪在地上,不敢做聲。他從雙喜的手裡奪過來馬鞭子,揚起來正要往下打,張鼐也撲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雙喜,並且說道:

「是我替雙喜哥出的主意。我錯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闖王氣得手顫,但鞭子打不下去。這兩個小將在前幾天的大戰中捨死拚命,異常勇敢,如今雙喜左臂上的箭傷還沒痊癒,而兩個小將又都因作戰疲勞和吃不飽肚皮,瘦得眼眶變大,面有菜色。他自來沒有親手打過他們,如今實在不忍心用鞭子抽。可是,不責罰,如何能教訓他們?他在張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腳。當他又揚起鞭子準備往下抽時,李過趕快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說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們,是我叫他們把烏龍駒留下的。」隨即他轉向兩個小將,把腳一跺,厲聲喝道:「還不起來把牲口送給彩號!」

兩個小將立刻跳起來:雙喜牽著馬追趕彩號,張鼐轉到闖王背後,以便在出發後寸步不離地保護闖王。過了一陣,自成轉向侄兒責備說:

「補之,他們小孩子懂得什麼,你不該慫恿他們胡來!我自己下令全軍馬匹都給彩號騎,就應該以身作則。你們卻暗暗把烏龍駒替我留下來,什麼話!」

李過雖然論年紀只比叔父小幾個月,但是他自幼對叔父非常尊敬,在自成的面前不敢隨便。現在受了叔父責備,不敢抬頭,也不敢做聲。自成氣呼呼地揮一下手,說:

「咱們走吧。」

走到後半夜,下弦月姍姍出來了。人馬在一個背風的山灣子裡停下休息。郝搖旗看見李自成同後邊的將士們步行而來,並且聽說了雙喜和張鼐受責,連李過也遭了沒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聲對一個親兵說:

「快把我的馬牽到彩號隊裡去!」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