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左良玉仍然沒命地奔逃,逃了十里左右,忽然前面又有一隊義軍攔住了去路。這時左良玉的人馬被田見秀截殺之後,已經不到一萬,但是他知道後面已無追兵,便竭力保持鎮靜,下令部下勇猛殺敵,不許後退一步。剛剛布好陣勢,準備迎敵,忽見敵人旗幟上有個「李」字,為首的將領一隻眼睛旁邊有一塊傷疤。左夢庚一看大驚,對父親說:

「大人,這是李過,小李瞎子!」

左良玉聽說是一隻虎在前攔路,知道非苦戰不能活命,便大聲下令:

「擂鼓!有後退者斬!」

他自己一馬當先,率著將士衝向前去,要殺開一條血路逃走。忽聽李過在馬上高聲喊叫:

「我是李過,請左將軍說話。」

「停鼓!」左良玉將手一擺,對左夢庚說,「你去問他有何話說。」

左夢庚策馬向前,向李過問道:「將軍有何話說?」

李過高聲說道:「請告左將軍,家叔李闖王向左將軍致意:明朝大勢已去,亡在眼前。請左將軍趁早投降,共圖大事。」

左良玉在後面聽到,忍不住罵道:「狗屁,火器營趕快施放火器!」

在左良玉的逃兵中,還有不少火器營的將士,立刻就有人點放了火器。李過揮兵稍退,等官軍放過了這一陣火器,正在裝藥裝彈的時候,他把寶劍一揮,義軍就衝殺過來。左良玉揮兵死戰。正殺得難分難解,猛聽得另外一邊鼓聲大作,喊殺聲大起。左良玉害怕被圍,無心戀戰,自己先走,陣勢隨著崩潰,人馬都跟在他的後面奪路逃命。

這新殺過來的是李巖的人馬。他在這裡已經駐軍了一天半,一面放賑,一面等候左良玉。現在他同李過合為一處,正在追殺左良玉的潰軍,忽然後面又有大股潰軍衝了過來,他們同這股清軍發生了一場混戰。等他們把這一支七八千人的潰軍殺散,左良玉已經跑得很遠了。他們又追了一陣,追趕不上,便收兵回來,繼續消滅那些潰散的左軍。潰軍已分成了小股,每股十幾人,幾十人,或上百人,也有上千人的大股,不管有路沒路,到處逃竄。當地老百姓平時對官軍恨人骨髓,這一兩天又見李巖前來放賑,更是感激義軍,加倍地痛恨官軍。青壯老百姓多數聽從李巖號召,拿起鋤頭、木棍、橛頭,到處截殺這批逃散的官軍,將他們打死。有些曾遭到官軍殺良冒功的人家,或曾有妻女被官軍姦淫的人家,被官軍燒燬了房屋的人家,為解心頭之恨,不但將官軍殺死,還將他們剖心、割勢,或扔進火中。

左良玉的人馬已經潰散了,只有不足兩千騎兵追隨在他的身邊。後邊殺聲漸遠,終於聽不到了。左良玉心想,只要左右親將還在,召攏潰散的將士,總還可以回來一批,等逃到襄陽後,利用他的聲威,重新恢復不難。看見將士們灰心喪氣的樣子,他在馬上向左右親信們鼓勵說:

「我們衝破敵人層層攔截來到此地,可見吉人自有天相1。闖賊畢竟失策,倘若他用大兵在溝邊攔截,我們就很危險了。他埋伏在溝西邊的人馬太少,一路攔截的人馬都不很多,加上我們將士用命,雖然死傷不小,到底李自成莫奈我何。如今前頭不會再有敵人,大家好生趕路,到了許昌,稍事休息,就去襄陽。到了襄陽……」

1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天保佑。

正在說著,不提防前邊又有一支義軍攔住去路。左良玉在兵敗危急關頭仍然能保持鎮定,勒馬前望,收攏隊伍。親將死士見主帥十分鎮定,也都膽壯起來,肅然無聲,等候命令。左良玉見敵人雖然全是騎兵,卻是人數有限,不過一兩千人,於是他故意在將士面前露出輕蔑的冷笑,卻在心中盤算著如何逃走。他斷定這是李自成布下的最後一支伏兵,衝過這一「關」,以後就平安無事。在緊迫中,他毫不慌亂地一面指揮自己的將士布成可以頂住衝擊的方陣,自己立馬陣中,囑咐大家沉著對敵,千萬不要驚慌,一面差一小校去見敵將,說他願意用一萬兩銀子買路。不想那個敵將在馬上哈哈大笑,聲如洪鐘,說道:

「我劉鐵匠奉闖王之命,在這裡等候左將軍投降,非貪財賣路之人。請左將軍速速下馬相見,不必再逃,我劉某一定以禮相待。」

左良玉想了一下,命小校前去回答:「左帥敬答劉將軍,請將軍稍候片刻,容與部下將領商量決定。」

這樣回答以後,左良玉把一個中年將領叫到身邊,對他說:

「多年來我待你不薄,今日要用你出力了。倘若你不幸盡節,你的父母妻子不用你掛心,我會視如家人,特別看顧,還要向朝廷為你請恤請蔭,使你家裡能得到封妻蔭子之榮,長亭富貴。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這位親將身材魁梧,方面巨口,紫檀色面皮,短短的鬍鬚,長相近似良玉。他曾犯法當斬,左良玉將他救了,平日受左良玉特殊優待。聽了良玉的話,他的心中頓然明白,用略微打顫的聲音回答說:

「末將多年受大帥豢養之恩,常恨無以相報。今日兵敗到此,遇著悍賊劉宗敏攔住去路,正是末將以死報恩之時。末將定當遵照大帥吩咐,前去詐降,死而無恨,請恩帥大人放心。」

左良玉對他又感激又讚許地點點頭,然後向背後一看,說:「旗鼓官,速將捲起來的帥旗打出,隨陳將軍前去投降,見機行事,不可大意!」說罷,又回過頭來對中年將領說:「陳將軍,你率領全營前去投降……」他把自己的計劃低聲地告訴陳將軍,陳將軍點頭會意。他又向左右將領囑咐數語,大家立刻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兒。左良玉的這些親信愛將都是他多年豢養的死士。平時左良玉對他們百般縱容,隨便賞賜,目的就是要他們臨危效力,為他拚命。而他的親兵親將、家丁死士,心中也從來沒有朝廷,沒有皇帝,只有一個「左帥」。如今他們明白了「左帥」的意圖,一個個忠心奮發,願為「左帥」而死的悲壯情緒充滿胸懷,勇氣登時增長十倍。左良玉又向大家望了一眼,知道他們的忠心可用,自己也更加鎮定。他們約定:以陳將軍向劉宗敏拱手施禮為號,突然動手。左良玉最後在陳將軍的肩上拍了一下,說:

「你去吧,要大膽,沉著。帥旗不可丟失!」

陳將軍策馬前去,後邊跟著旗鼓官,高擎著左良玉的大纛,邊走邊卷,分明是要將大毒交出;再後邊是左良玉的親兵親將和一批弓弩手。左良玉自己混在士兵群中,一起向著義軍方面策馬走去。

劉宗敏完全不知道左良玉已經換成小兵裝束。他看見走在前面的敵將身材魁梧,十分鎮定,以為真是左良玉,不覺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對身邊一個將領說:

「哼!老左打敬軒那麼得手,今日如此狼狽,恐怕他自己也沒有預料到吧?」

這一支明軍漸漸地來到面前,那個走在前邊的大塊頭將領器宇軒昂,敗而不卑,在馬上拱手施禮,叫道:

「劉將軍!」

「左將軍!」劉宗敏拱手還禮。

突然,明軍一聲吶喊,衝殺過來。劉宗敏趕快應戰,腿上已經中了流矢。他忍痛將箭拔去,大喊:「活捉左良玉!」他手下的騎兵在一陣驟然的混戰中大顯身手,很快將敵人殺散。不管個別敵將如何為左良玉拚死賣命,畢竟飢渴疲勞,人與馬力俱乏,抵不住義軍的勇猛衝殺。

劉宗敏不管箭傷不住流血,雙刀左殺右砍,吼聲如雷,擋者披靡,緊追著那個大塊頭敵將不放。那敵將看見帥旗已經被劉宗敏的一個小校奪去,宗敏一馬當先,親兵不多,很快追近,斷定自己萬難逃脫,便忽然勒轉馬頭,挺起長槍,說了聲「看槍!」直向劉宗敏的心窩刺去。劉宗敏施一個「敬德奪槊」的絕招:身子一閃,左手抓住槍桿,趁勢一拉,將敵將拉到身邊,順手擒住。可是他腿上的創傷忽然一疼,使他不由得鬆了手,敵將乘機逃開。他又把馬鐙一磕,追了上去。敵將因戰馬無力,又被劉宗敏抓住。劉宗敏狠狠地將敵將拋到馬下,對左右親兵說:

「捆起來!」

然後他又追殺了一陣逃敵,下令鳴鑼收兵。他www.tianyAshuku.com找了一棵大樹,坐在地上,叫親兵用布條將傷口捆紮起來。幸而傷勢並不深,沒有傷筋動骨。包好傷後,他叫人把敵將帶到面前,問道:

「你是左良玉麼?不像。老子剛才誤把你當成了左良玉。」

那個陳將軍怒目而視,答道:「你說我是左將軍,我就是左將軍;你說不是就不是。要殺就殺,少說廢話,耽擱什麼工夫!」

劉宗敏舉著大刀,站了起來,又把這個將領打量了一下,點點頭,微笑說:

「你這小子倒還有種。我現在問你,你既然不是左良玉,為何要冒充左良玉來欺騙老子?」

「這有什麼奇怪?左帥待我有恩有義,我是他的手下愛將,為著保我們左帥重振旗鼓,為朝廷剿滅流賊,我才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這有什麼奇怪?」

「你們左帥苦害百姓,罪大惡極,你還為他這樣效忠,你難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後活剝你的皮?」

陳將軍用鼻孔冷笑一下,說:「劉鐵匠,你大概也看過戲。在虎牢關前,劉邦打不過項羽,讓紀信裝作他出來詐降,紀信後來被活活燒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裡,你願用火燒,你就燒;願剝皮,就剝皮;橫豎這一百多斤肉交給你啦。」

劉宗敏也冷冷一笑,說:「我既不燒你,也不剝你的皮,看你還是個有種的小子,老子親手斬了你,以解心頭之恨,不給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殺就殺,我這條腿只對左帥下跪,決不對賊人下跪。」

劉宗敏不再問話,一刀揮去,砍斷了敵將的脖頸,又碰著敵將身上的鐵甲,只聽「卡嚓」一聲,頭早飛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劉宗敏四面望望,仍想追趕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馬已經殺散,不知道他逃住何處。正在這時,闖王的一名親兵馳到跟前,說闖王催他火速回去,不必再窮追了。劉宗敏只好遵命而返,心中覺得十分後悔,歎口氣說:

「老子一時粗心,放虎歸山啦!」

約摸三更時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鎮岳武穆廟。曹操也回來了。從昨天後半夜起,義軍就開始追擊潰逃的官軍,整天都在追擊、截殺、混戰,獲得了空前的大勝。官軍十七萬人馬,分作幾路逃跑,差不多全都被消滅了。左良玉只率領幾百人在混亂中逃走,不知去向。李自成估計他是逃往襄陽。丁啟睿、楊文岳和總兵虎大威、楊國柱都朝汝寧方向沒命地奔逃,人馬所剩甚少。闖、曹二營仍有一部分人馬在繼續追殺潰軍,大部分人馬奉命返回。

李自成讓曹操回營休息,自己留下來等待劉宗敏。兩三天來他很少睡眠,不是聽軍情報告,便是商議,部署,或思慮一些計謀,加上整整一天都在指揮作戰,雙眼熬得通紅,十分疲倦,很想躺下去好好地睡一大覺。可是,當他聽完高一功和宋獻策關於搜集官軍遺棄的軍資以及各路作戰情況的稟報,又看過了奪得的重要東西後,心中十分興奮,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瞌睡也在興奮中跑掉了。在這些重要東西中,有督師丁啟睿的一顆大銀印、一柄尚方寶劍和一道黃顏色的皇帝敕書;還有楊國柱等總兵官的旗纛和關防。李自成心想,雖然他在戰場上多次獲勝,消滅了傅宗龍,又消滅了汪喬年,但是一仗消滅這麼多敵人,這還是第一次,看來要不了多久就會將明朝的江山奪到手了。

過了不久,劉宗敏回來了。他一見闖王,就罵自己沒有捉到左良玉。闖王卻關心他的箭傷,知道傷勢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來,說道:

「捷軒,你不要心裡悔恨,這怪不得你。雖說我們謀劃甚周,如何炮轟,如何促其內潰,如何追擊截殺,都作了打算,但沒有想到他會提前一天逃走。所以我們臨時就不能按原來的部署行事,也調不出那麼多兵來攔頭截殺。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籌劃得十全十美,何況是大軍作戰?何況我們對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沒有將左良玉捉到,這也是天數。凡是大將都上應星宿,可見他的將星還不到落的時候。」

劉宗敏罵道:「要真是天數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爺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著說:「老天爺是不是瞎了眼睛,咱們不知道。照我看,咱們在人謀上也不夠周全。第一,我們知道老左必然逃走,但沒有料到他會提前一天逃走。第二,我們原以為等你截住他的時候,他身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頂多一二百人,沒料到他竟剩有兩千多騎兵,死命相隨。你身邊也只有兩千騎兵,要捉住他就太難了。」

宋獻策在一旁插言說:「左良玉豢養了一大批親兵愛將、家丁死士,遇到危急關頭都能夠真心替他賣命。看起來人雖不多,卻是困獸猶鬥。」

李自成又對宗敏說:「是啊,事前我同軍師也想到這一點,所以我暗暗囑咐玉峰和林泉攔路截殺,總以為經過兩次截殺,還有補之給他們的當頭一擊,他身邊的親信死黨一定或死或傷,所剩無幾了,這樣可以由你最後來收拾他們。沒料到他還剩下這麼多人,更沒料到他在那個時候還能保持鎮靜,臨時會命人替他向你詐降,向你拚命撲來。這一點你沒有想到,我同軍師也沒有想到。可見得老左這個人決不能等閒視之。」

宋獻策也安慰宗敏說:「現在我們才知道,老左從離開水坡集時就換上小兵裝束,混在大軍之中,真是狡猾之至,想捉到他確實不易。」

自成說:「所以我說老左能夠脫網而逃,雖是我們人謀不周,也是天意不該他馬上滅亡。」

宋獻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說:「其實我昨天曾經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會亡。」

劉宗敏半信半疑,笑著抱怨說:「老宋,你何不早說?早說出來,也免得我瞎費精神。」

「說得過早,一則會鬆懈軍心,二則麼,我也不可過早地洩露天機呀。」

大家又談了一陣,都認為雖然這次沒有把左良玉活捉到手,也沒有把他殺死,可是他的親信愛將已經死得差不多了。縱然他跑到襄陽一帶能夠死灰復燃,今後也不會有大的作為。正說話間,親兵們端來熱麵條、雜面蒸饃和一大碗馬肉。大家飽餐一頓,天色已明。劉宗敏因為帶著箭創,尚神仙從劉村老營趕來,為他敷藥包紮,催他休息去了。李自成讓未獻策派人去把所有追擊明軍的人馬都叫回來,不必繼續窮追。大軍就在朱仙鎮、水坡集一帶休息一天,明日重圍開封。他又派人傳令谷英:今日午後就抽出一部分人馬回閻李寨一帶,為駐紮老營之事重新做好安排。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獻策和高一功陪著,到水坡集附近和寨中巡視。前幾天臨時修起的攔河壩,已經開了口子,水仍由原來的河道向東流去。這時水坡集的駐軍正在早晨的陽光中挑水、飲馬。李自成在水坡集看了堆積如山的各種火器、兵器和盔甲。當他走到一片樹林裡時,發現在那裡拴著上千匹牛、驢,這些牛、驢都是官軍從老百姓村莊裡搶來的,現在由義軍奪回,準備發還百姓。但樹林裡騾馬卻幾乎沒有,因為各營義軍得到騾馬都不肯繳上來。李自成巡視一陣,對軍師笑著說:

「這一仗雖是旗開得勝,下一仗圍攻開封更重要。咱們用全力打這一仗也正是為著早破開封。看來,開封不會再來這麼多的救兵了。」

獻策說:「請大元帥趕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勞過度。」

李自成帶著親兵上馬,同獻策拱手而別。

李自成剛離開水坡集一刻多鐘,李巖從另一條路上來找闖王。他因為在尉氏境內追殺左兵,收容降、俘、搜羅官軍遺棄的騾、馬、甲、仗和各種軍資,所以天明後才從戰場返回到朱仙鎮附近駐地。他有重要話急欲面見闖王,回到駐地後隨便吃點東西,喝幾口水,不顧兩日來的瞌睡和疲勞,策馬馳進朱仙鎮;聽說闖王和軍師來水坡集,他立即策馬趕來。

宋獻策看見李巖匆匆趕來,一則詫異,一則高興:詫異的是不知李巖有什麼緊急事來找闖王;高興的是李巖這次奉命去號召百姓,阻擊左良玉潰逃之路,立了一功,使闖王十分滿意。他等李巖下馬之後,互相拱手施禮,隨即攜著李巖的手問道:

「林泉,大元帥已經傳諭:各處殺敵情況,他全已知曉。諸將回來之後,趕快休息,不必急著見他。你為何不留在你的營中休息?」

李巖說:「獻策,你以為朱仙鎮這一戰就應該到此為止麼?」

獻策說:「我軍全勝……難道不是?」

李巖見獻策露出驚駭神情,趕快微微一笑,說道:「我特意來見大元帥,敬獻一得之愚。帥座何在?」

「大元帥連日很少睡眠,指揮大軍,奔馳戰場,十分疲勞。我勸他回老營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緊急建言?」

李巖向周圍掃了一眼。獻策會意,屏退左右,拉李巖進人帳中。他們悄聲密談一陣,隨後聲音稍大,站在數丈外一位軍師的親隨只聽見軍師說道:

「仁兄處此全軍勝利,歡欣若狂之時,能夠高瞻遠矚,為大元帥籌思良策,弟實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帥採納此計,即可立於不敗之地,收拾天下不難矣。兄在大元帥前作此建議時,弟一定從旁說話,勸其採納。但以目前情勢看,大元帥是否採納,還在兩個字上。」

李巖的聲音說:「此是天賜良機,稍縱即逝。大元帥英明過人,只要軍師同我一起說話,想來有採納芻蕘之望。」

以後的話聽不分明,似乎宋獻策叮囑李巖在向闖王進言時見機行事,適可而止,不要勉強。隨後宋獻策送李巖出來上馬,拱手相別,望著他揚鞭而去。

李巖聽了軍師的話,暫不去見闖王,讓闖王好生休息。他自己也十分疲乏和瞌睡,也同樣需要休息。但是他暗中擔心:這大好機會,一錯過就悔之無及!

在回馳駐地的路上,他重新在心中咀嚼著宋獻策勸告他「不要勉強」的話,心中涼了半截。他初到伏牛山得勝寨的時候,只覺得闖王豁達大度,虛懷若谷,常同他謀劃大事,毫無隔閡。但是近一年來,隨著闖王的人馬強盛,聲望-赫,對待他漸漸地不似往日那樣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他也看見,宋獻策以軍師之尊,有時有所建議也只能見機行事,適可而止。這種情形,一半由於闖王地位崇高,非復往日困難挫折處境,一半由於闖王軍中的大小將領十之八九是陝西人,且系久共患難的舊人,對河南人有形無形中有畛域之分,以客人相看,所以連宋獻策在闖王同他議論陝西將領時,也盡量不置可否或不深言是非。想著這些情況,李巖對他將向闖王面陳的極關重要的建議,不免猶豫。

片刻過後,他轉念李闖王對於指揮作戰,確實是古今少有的大軍統帥,類似唐太宗。三天前,闖王召集重要將領和牛、宋等幕僚密商殲敵之計,大家都認為左良玉一旦逃走,可能從杞縣、太康,直奔陳州,觀望形勢。如果追得急,使他不能在陳州立腳,他將向汝寧、信陽逃去。一年來他在信陽一帶駐軍較久,地理很熟,可以憑險據守,而那一帶得到糧食也較容易。也有人認為左良玉逃跑時可能走通許、扶溝大道,直奔郾城,扼沙河據守,如同今年二月間的情形一樣。如他被逼過緊,在郾城立腳不住,將從西平、遂平、確山一路退回信陽。當時連宋獻策也想著左良玉會往國城和信陽逃走。當大家紛紛議論時候,闖王只是靜聽,一言不發。臨到決斷時候,他力排眾議,斷定左良玉必將從許昌、葉縣、南陽奔往襄陽,應該在尉氏到許昌之間伏兵截殺。許多將領認為從朱仙鎮奔往襄陽,路途最遠,沿路旱災嚴重,久經兵燙,城鄉殘破,人煙稀少,糧食十分困難,擔心左良玉不會從這條路逃走。闖王將道理說出之後,他和宋獻策十分吃驚,深佩闖王的智慮過人。可是還有一些將領,包括號稱足智多謀的曹操在內,還有些半信半疑。事後證明,闖王真是料敵如神,左良玉果然在尉氏境內全軍覆沒,僥倖保留住一條性命逃往襄陽。從這些方面去想,李巖相信李闖王必會採納他的建議。於是他不再心中猶豫,帶著興奮的情緒對自己說:

「不用怕,要當面向闖王建議。這,這確實是經營中原的一條上策,不應遲誤,坐失良機!」

李自成從水坡集出來,馳回朱仙鎮西北十五里處的老營,走進大帳,不吃東西,匆匆脫去衣服,倒頭便睡。一則因為十分睏倦二則因為大戰勝利,心上猛然輕鬆,所以睡得十分香甜,不時扯起一陣鼾聲。吳汝義也躺在旁邊的帳中睡了。雙喜因提前回來,已經睡過一陣,如今坐在前邊的軍帳中侍候,仍在經常打盹。周圍戒備很嚴,不許喧嘩,不許閒人走近大元帥的帳篷。有些將領因事來見大元帥稟報和請示,不等他們走近大帳便被士兵擋住,告訴他們大元帥正在休息,不要驚駕。也有人有比較緊急的要事,就由傳事的頭目稟知雙喜,由雙喜接見。

黃昏時候,李自成一乍醒來,看見帳篷門外已經暗了。他伸個懶腰,打個哈欠,仍很疲倦,不想起來。又鬧起眼睛,打算再睡一陣。忽然從附近傳來戰馬嘶嗚,他聽一聽,霍地坐起,跳下行床。雙喜來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說:

「爸,你太辛苦了,飯尚未熟,不妨再睡一陣。」

自成用鼻孔哼了一下,說:「如今是我們臥薪嘗膽的時候,哪能多睡……」

他洗了臉,向雙喜問道:「軍師回來了麼?」

雙喜回答:「軍師回來了,李公子也來了,都在軍師的帳中等候。軍師說:林泉同他有重要事來見父帥。」

「有重要事?……好,你快請他們來吧。」

片刻工夫,李巖隨著宋獻策進來了。施禮坐下之後,宋獻策說道:

「林泉有一重要建議,上午未見到大元帥,在水坡集跟我說了。我認為此計似乎可行,請大元帥斟酌。」

闖王向李巖問道:「是什麼高明主意?」

李巖欠身說道:「三四天前,大元帥斷定左良玉必向襄陽逃竄,果然料敵如神。大元帥認為,左良玉必不肯與丁啟睿、楊文岳往一個地方逃,斷不會逃往豫南,一則他不願受了啟睿、楊文岳的拖累,二則他不願侷促於信陽和演川一帶,不能處於舉足輕重之地。襄陽扼南北咽喉1,襟帶江漢,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據襄陽即可以爭奪中原,拱衛皇陵2,屏藩武昌。大元帥又說,左良玉如能固守襄陽,就可以東連德安3,南跨荊州,自成鼎足之勢,不但使我軍不能長驅南下,而且在此天下洶洶,明朝土崩瓦解之時,他可以虎踞上游4,割據自雄,步唐朝藩鎮後塵。大元帥英明洞鑒,看透了左良玉的肺腑,故能大獲全勝。」

1咽喉--古代大別山只有羊腸小道,所以襄陽扼南北交通咽喉。

2皇陵--明嘉靖皇帝的父、祖墳墓,都在鍾祥。

3德安--宋、元、明、清設德安府,府治在今湖北安陸。

4上游--按古代軍事地理眼光,對南京和江南而言,荊襄一帶處在長江和漢水上游,地位重要。

李自成聽了李巖的話心中十分高興,但是他謙遜地說:「我這是俗話常說的『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隨即他不禁哈哈大笑,接著又說:「左良玉雖然敗在我們手裡,卻不是泛泛之輩。論形勢,一百個信陽抵不上一個襄陽。襄陽,在軍事上十分重要!」

宋獻策乘機說:「大元帥說得極是。因襄陽是一個極其重要地方,所以劉表是荊州牧,不駐節荊州而駐節襄陽,以與中原抗衡;建安1末年,關公據襄陽,攻樊城,『威震華夏』2,曹操打算從許昌遷都於鄴3以避其鋒;西晉初,羊枯、杜預相繼經營襄陽,成為滅亡東吳的根本。東晉偏安東南,以重兵守荊襄,以求伺機北伐中原。庾亮、庾翼4都重視經營襄陽,功雖未就,卻為桓溫5奠定了北伐基礎。荷秦與東晉相爭,均以襄陽之得失為重。南宋初年,李綱銳意恢復,勸宋高宗駕幸襄陽。岳武穆北伐中原,是從襄陽出師。蒙古與南宋交戰,起初也是爭奪襄陽。剛才大元帥說一百個信陽抵不上一個襄陽,此言極是。」

1建安--漢獻帝年號。

2威震華夏--這是《三國誌-關羽傳》中的話。華夏指曹操所控制的廣大中原地區。

3鄴--今河北臨漳附近。

4庾亮、庾翼--他們是兄弟,東晉明帝的妻舅,都曾掌握兵權,有恢復中原之志。

5桓溫--東晉時人,曾率師西征北伐,對東晉恢復事業做出重大貢獻。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春,桓溫北伐符秦,就是經襄陽兩路出兵。

李自成一邊聽一邊不斷點頭,深佩宋獻策熟悉前代戰爭往事,對古人用兵方略瞭若指掌。等獻策說完以後,他向李巖問道:

「林泉莫非建議我派兵去佔據襄陽麼?」

李巖趕快說:「是,是。巖正是為此事來見大元帥,機不可失。」

自成說:「請你詳細談談。」

李巖恭敬地陳說了他的建議,就是請闖王趁朱仙鎮大捷餘威,派出一支人馬,對左良玉窮追不放,不等他在襄陽立腳,將襄陽奪到手中。佔了襄陽,即可囊括1宛葉,連接豫楚。襄陽所屬州縣不像河南殘破,應立即設官守土,撫循2百姓,恢復農桑。將襄、鄧、宛、葉連成一片,立定根基,即可由葉縣北進河洛,由鄧州人武關,奪取關中。他侃侃而談,使李自成聽得人神,不覺點頭說好,隨即問道:

1囊括--包羅在內。

2撫循--撫慰。

「需要多少兵力?」

李巖說:「單說追趕左良玉,佔據襄陽、樊城,有兩萬人足矣。但必須再佔周圍各縣,襄陽方不孤立,方能招集流亡,安撫百姓,耕戰兼顧。看來還得兩萬人方可敷用。」

李自成的心中頓然感到困難,但是他的猶豫並沒有流露於外,又向軍師問道:

「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諸位大將中誰能勝任?」

獻策說:「補之如何?」

自成輕輕搖頭說:「圍攻開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召集流亡,親率農桑,安撫降將,以德服人,是其所長。身處複雜之地,與敵人既要鬥智,又要鬥勇,恩威並重,寬猛兼施,他在這些方面就顯得不足了。」

大帳中片刻沉默。關於派什麼人率兵追趕左良玉和坐鎮襄陽,宋獻策和李巖都有想法,但是誰都不肯貿然說出,等候李自成自己決定。過了一陣,李自成對此事更加猶豫,淡然一笑,說:

「且吃晚飯。此事……甘我們今夜再仔細斟酌。」

夜間,李自成為著聽取軍事稟報和決定一些重要問題,不斷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員談話,有時是單獨密談,有時是幾個人一起商量,一直忙碌到三更以後,所以就留宿於議事的大軍帳中。軍師宋獻策因為要按照他的意思重新部署圍城軍事,在晚飯後不久就離開老營走了。

約摸將近五更時候,他派人去將牛金星叫醒,請來密談。牛金星趕快披衣下床,頗覺詫異。他想,晚飯後曾經同劉宗敏幾位重要將領議論圍攻開封的事以及應如何對付曹操,在大帳中坐了很久,有什麼緊急事又將他從床上叫醒?他在詫異之中,又有榮幸之感。像這樣「君臣際遇」,深荷倚信,每遇大事,隨時咨詢,曠代少有。他早已看定:只要闖王得了天下,新朝宰相高位,非他莫屬。他於是屏退從人,只用一個親信家奴打著燈籠,腳步輕快地往大元帥的大帳走去。

李自成笑著試他:「啟東,你猜有什麼事將你叫醒。」

金星回答說:「自然是為著軍國大計,大元有所垂詢。」

闖王又說:「你也精通風角六壬,為什麼不清我是請你來卜一卜何日破城?」

金星笑著回答:「決非問卜的事。金星深知麾下是開基創業之主,惟唐太宗可以相比,賢於漢文帝遠矣。」

自成問道:「漢文帝如何?」

「漢文帝雖也是有名君主,然非創業之主,僅能守成而已。他遇到一個賈誼,竟不能用,故後人1有詩歎日:『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1後人--指唐代詩人李商隱。下邊詩句是李商隱《賈生》一詩中的名句。賈生即賈誼。

李自成哈哈大笑,頻頻點頭。然後,他將晚飯前李巖的建議對金星說了一遍,問他有何看法。牛金星問道:

「軍師之意如何?」

自成說:「獻策也認為襄陽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決定?」

「尚未決定。我對他們說,讓我在夜裡仔細斟酌,再做決定。」

「大元帥覺得是否可行?」

李自成遲疑地說:「眼下分不出數萬人馬,也沒有適當大將可派。」

牛金星說:「麾下所顧慮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將開封合圍,還要準備應付朝廷從陝西、山西、山東各地調集援汴之師。何況,」他將聲音壓得很低,接著說,「曹操極不可靠,時時得防他一手。兵分則力弱,乃用兵之大忌。倘兵力分散,一部精兵遠在襄陽,一旦有朝廷援兵雲集,或忽有肘腋之變1,將何以應付?」

1肘腋之變--發生在身邊的事變。

闖王點頭說:「你慮的是,慮的是。」

金星又說:「左良玉原是湖廣總兵,由此發跡,受封為平賊將軍,襄陽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陽,好似猛虎歸山。他死守襄陽,燒斷浮橋,我軍縱派去兩三萬之眾,未必能一舉將襄陽攻克。倘若曠日持久,湖廣援軍四集,如之奈何?」

李自成點頭說:「是呀,不能不想到會有不順利時候。王光恩、過天星1等人都駐紮在鄖陽至均州一帶,甘為朝廷鷹犬,同我們已經勢同水火。承天也駐有京營人馬。兩方面敵兵距襄陽都只有數日路程,必救襄陽無疑。」

1過天星--惠登相的綽號,歸左良玉指揮。

金星接著說:「退一步說,左良玉棄襄、樊不守,我軍順利人據襄陽。左良玉糾集湖廣諸軍,四面圍困襄陽。大元帥正有事於開封,欲救襄陽則鞭長莫及,不救則孤守襄陽之師不能自存。林泉說將宛、葉、唐、鄧與襄陽連成一片,襄陽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從開封城下分去兩三萬兵力。每一州、縣,只派官,不派兵,則不惟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郊縣之事1,可為前車之鑒。麾下可曾思之?」

1郟縣之事--崇禎十四年春,李自成破洛陽、汝州之後,派楊赤心郟縣,但不派兵。不久楊被地方反動勢力殺死。

李自成點點頭,等待金星說完。

牛金星接著說:「況且,去坐鎮襄陽的將才難選。久隨大元帥的心腹大將雖然不少,但一則正有事於圍攻開封,二則多非文武全才。他們善於任麾下從馬上得天下,而不屑於料理錢谷民事等繁瑣之務。如有此文武全才,據襄陽形勝之地,經營日久,縱不能傚法韓信工齊1,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1韓信王齊--楚漢相爭時,韓信為劉邦遠略齊地(今山東省的一部分,加上河北省的幾縣)。從側面迂迴,威脅項羽後方,在戰略上十分重要。但韓信據齊地自王,一度使劉邦莫可奈何。「王齊」的「王」字作動詞用。

李自成沒有做聲,但是連連點頭,在心中稱讚牛金星謀慮深遠。他起初想著李巖有文武全才,曾有意交給李巖兩萬精兵,加上李巖原有的豫東將士,追往襄陽試試。聽了牛金星的話,將這個想法打消了。

牛金星又說道:「至於派兵追趕左良玉之事,金星所言,只是出自謀國忠心,從大處著眼,以求早日攻破開封,建立名號。議論未必得當,請大元帥自己斟酌裁決。」

李自成笑著說:「襄陽的事且不忙,併力圍困開封是當務之急。只要拿到開封,一切都好辦了。」

牛金星說:「拿到開封就可號召遠近,分兵四出,豈但攻佔襄陽而已哉!」

李自成說:「到那時,奪取關中比攻佔襄陽更要緊。」

牛金星說:「是呀,關中乃麾下桑梓之邦,西安為自古建都之地。佔了西安,則進兵幽燕不難。」

李自成不自覺地將膝蓋一拍,說道:「你的話正說到我的心窩!天快明啦,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事忙,我們趁這時還可以略睡片刻。」

第二天,五月二十四日,闖、曹大軍開始返回開封近郊,重新將省城合圍。但李自成和羅汝才兩家的老營還不馬上離開劉莊。高一功也仍在朱仙鎮處置官軍拋棄的眾多軍資。李自成因要在劉莊老營中歡宴闖、曹兩營的重要將領,祝賀大捷,兩家老營決定在午宴後收拾齊備,等到日頭偏西時候,天氣稍微涼爽,再向閻李寨移動。

早飯以後,他命人去朱仙鎮告訴高一功,務必挑選兩百匹好的戰馬送給曹操。雙喜說:「曹營繳獲了很多戰馬和騾子都未上繳,還要另外挑選好頭口送給他麼?」

闖王看了義子一眼:「你不懂。要學得懂事一點!」

他又下了幾道命令。忙勁過去,時間稍閒,高夫人差慧英來請,他輕鬆地踱出大帳。王長順正在轅門裡邊,見他出帳,趕快走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向他稟報:昨日得到高將爺點頭,他在水坡集為大元帥的護衛親軍挑選了五百匹戰馬,二百匹走騾。闖王高興地說:「好啊長順,你又發財了!」

長順說:「我連一條馬腿也沒有,還不都是你闖王的?打了空前的大勝仗,我是你的老馬伕頭兒,聽說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為你的護衛親軍打打算盤。」

「對,就應該不失良機。可是,長順,你替我弄到這麼多的好頭口,為什麼不立時向我稟報,讓我早點兒高興高興?」

王長順見闖王高興,仍像往日一樣同他親如家人,就沒有顧忌地笑著說:「我何嘗不想讓你早高興高興呀?可是闖王,如今見你不像往日那麼容易啦。」

「這話怎麼說?難道會有人攔阻你麼?」

王長順想著自己昨日下午興沖沖地來見大元帥時被擋在轅門外的事,心中猶有餘忿,幾乎要滾出眼淚。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怕的是人們會罵他在大元帥面前告狀。他的帶著風霜顏色和深深皺紋、鬍鬚花白的臉孔上忽然堆滿了笑容,神氣快活,賣著老資格說:「誰敢攔阻我呀?我跟你起義時候,如今在你老營中的年輕弟兄,有許多人還是拖著鼻涕、光著屁股的玩尿泥的孩子哩!」

闖王說:「你有事來見我,除非我正在商議機密大事,倘若有人攔阻你,長順,老夥計,你只管狠狠地罵他一頓,讓他知道你這個老馬伕的來歷。有誰敢回罵一句,你告訴我!」

長順說:「我不但要罵他,真惹我惱火啦,我會上邊打他一耳光,下邊踢一腳。讓他向別人打聽一下我跟著李闖王年代多久,打過多少仗,走過多少路,吃過多少苦,掛過多少彩!哈哈,我好歹是老八隊的『開國元勳』,絲毫不是吹牛!」

李自成看出來王長順說的不完全是真心話,但他沒有多問,哈哈一笑,走出轅門。

他到了高夫人的帳中坐下以後,老營中較有頭面的人物都來向他賀喜,說了些奉承的話。但因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們在他的面前已經有了拘束,行過禮,說過祝賀大捷的話以後,各自退出。有些老人從前會留下來很親切地談一陣家常話,如今都沒有了。

等老營中的頭面人物走完以後,高夫人告訴他左小姐也要來恭賀大捷,正在等候傳見。李自成的心中一動,略微遲疑,點點頭,吩咐慧珠去請。片刻工夫,左小姐來了。她向闖王斂枉下拜,強裝笑容,跪在拜氈上,像背誦一般地微顫聲說道:「乾爸旗開得勝,大敗官軍,女兒衷心歡悅,特向乾爸叩賀。願幹爸節節勝利,早定天下,實為四海萬民之福。」

闖王笑著說:「你起來,坐在乾媽旁邊,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左小姐又磕個頭,站起來,拜一拜,在高夫人身邊坐下。因為她心如刀割,只怕淚珠兒奪眶而出,也怕別人看見她的眼中含淚,只好低下頭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慢慢說道:

「你放心,左帥已經平安奔往襄陽去了。」

左小姐仍然不敢抬頭,含著便咽地低聲問道:「不是說他已經全軍覆沒了麼?」

闖王接著歎口氣說:「勝敗乃兵家之常,我在潼關南原也曾全軍覆沒。只要左帥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貴。我雖然在他去許昌的路上設了幾道伏兵,後邊又有步、騎大軍追趕,可是我一再向眾將囑咐,只許殺散左帥人馬,不許傷害左帥本人。倘若我不這樣囑咐,左帥決難平安走脫。殺散官軍是我同朱家朝廷勢不兩立,保全左帥性命是我同左帥素無冤仇,對他頗為敬重,留下日後見面之情,與左帥共享富貴。」

左小姐再也忍耐不住,熱淚奪眶而出,跪下去硬咽說道:「乾爸如此胸懷寬大,實在令女兒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李自成囑咐左小姐要安心學習女工,閒時讀書識字,練習騎射,不要以左帥為念,以待時機到來,送她回到左帥身邊,父女團圓。說畢,就起身回大帳去了。

闖、曹兩營的重要人物陸續到來,最後來到的是曹操和吉硅。大帳前接著很大的布棚,坐滿了人,十分熱鬧。李巖因為闖王始終不對他提起追趕左良玉和佔領襄陽的事,心中納悶和失望。宋獻策給他遞眼色,要他不用再提。宋獻策心中明白,必是闖王徵詢過牛金星的意見,牛深知闖王志在早破開封,以便建立名號,號召遠近,所以也不主張分兵去占襄陽。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闖王不同意麾下什麼人的建議,事後總要同這個人作一次深談,詳細說明他自己是如何考慮的。近來,他只不再提起,某一建議就算完了。

酒過三巡,李自成舉杯起立,向闖、曹兩營的重要文武說話,盛稱這次消滅官軍十七萬是空前大捷,還盛稱羅大將軍(即曹操)的協力籌劃,指揮得法,以及曹營將士的忠勇奮發,在戰場上齊心殺敵,爭先恐後。最後,他向大家敬酒,以示慰勞,又說道:「追趕丁啟睿和楊文岳的我軍將士,今日即可返回。到了今天,朱仙鎮大戰以全勝收場。從今日下午起,重新圍困開封,務望諸君努力,共建大功!」眾將舉杯歡呼。奏起軍樂。轅門外成群的戰馬聽見軍樂聲,不斷地刨蹄子,振鬣長鳴。

步騎大軍有很多從老營駐地的附近經過,匆匆向開封近郊開去。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