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自李自成駐蹕武英殿宮院以後,竟沒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連皇城內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瓊華島,傳說是蕭太后梳妝的廣寒殿,以及西苑中各處碧波仙島,亭台樓閣,他都沒有去遊玩一次。但他決不是每日對著美人,鮮花,在悠閒中消磨日子。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況他剛到北京!

許多新的事務突然來到他的面前,所謂做帝王的要「日理萬機」,就是說有辦不完的事項堆在身上,例如,他要在武英殿接見京師父老,詢問疾苦,宣佈新朝德意。這本是表面文章,「父老」是指定的,跪在他的面前說的都是些空洞的頌揚話,他所宣佈的新朝德意也不能見諸實行。然而據牛金星說,漢高祖初入咸陽,還軍灞上,召集諸縣父老豪傑,發表了一番重要講話,傳頌千古。所以就建議他傚法漢高祖,在武英殿召見京師的父老。花去了半天時間,李自成除召見京師「父老」之外,還召見了許多明朝舊臣,有的決定錄用,李自成以禮相待;有的並不錄用,也被召見;有的是自己懇求謁見。還有的是被捉送到李自成的面前,這些人受到斥責後送交劉宗敏處關押起來,嚴刑追贓。

許多瑣碎問題,都得由牛金星和六政府大臣呈報御前,經李自成批准,才能執行。原來在西安時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草擬了一部《大順禮制》,如今作了充實,改稱《大順匯典》。因為關係登極典禮諸事,必須經李自成逐條細閱,批准頒行。天子要建立太廟,追尊七代祖宗,稱為「七廟」,這七代祖宗的名字都得避諱。開國皇帝本人的名字當然更要避諱。但李自成自稱是「十世務農」,往上只能追查到六代祖宗的名字,所以大順包括開國皇帝李自成本人在內,要避諱的只有七個字,即:「自、務、明、光、安、令、成」,「成」字要寫為「晟」。此事在西安已經通諭各地臣民,如今他到了北京,還得由禮政府奏明皇上,通諭北京及新歸順的各地臣民知曉。另外的事情,看似瑣事,卻很重要。例如改大明門為大順門,皇極殿為天祐殿,又將乾清宮的匾額「敬天法祖」改為「勤政愛民」。這些事,都由禮政府擬就意見呈奏,經李自成批准,再由禮政府將善書文臣新寫的匾額恭請皇上審閱同意,才能制匾懸掛。

總之,大順朝的皇帝和文臣們在北京並未閒過。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最主要的活動是準備新皇帝的登極大典,還要按照《大順匯典》加緊準備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功進,大家競相在勸進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禮請京師四六名手1代筆,力求頌揚的話別出心裁,不落陳套,而且要文辭典雅,對仗工穩。大家都在等著四月初六日舉行新皇上的登極大典,從此大順朝就算是正式開國,而大順皇帝也成為正統的天下共主。大家原來唯一顧慮的是吳三桂曾受崇禎殊恩,世為遼東鎮將2,新近又封為平西伯,兼為山海關總鎮,手握重兵,會有不臣之心。但是大家想著皇上於十天前已經欽差定西伯唐通等赴山海關招降,攜有白銀四萬兩和黃金一千兩的犒軍巨款,還帶有吳襄的一封懇切諭降家書和李自成的許以世襲高爵的手詔,而吳三桂如今困處山海關彈丸之地,餉源斷絕,父母和全家在北京成為人質,在此情況之下必來投降,至少會有賀表送來。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慶幸自己被新朝錄用,競相將自己的新官銜用館閣體濃墨正楷書寫在大紅紙上,貼於大門。有的新降官員,為著夤緣求進,遞上門生帖子,拜牛金星為座師3。牛金星有時也出門拜客,乘坐八抬綠呢亮紗大轎,鳴鑼開道,前邊是兩個衙役手執一對虎頭牌,一個上邊寫著「迴避」,一個上邊寫著「肅靜」,然後是一對紗燈,上寫「天祐閣」三字,然後是兩行護轎的軍士,簡單的儀仗,四個衙役手執水火棍,兩個衙役抬著檀香爐,然後是一個人騎在馬上,擎著一柄藍色傘蓋,然後是四個貼身僕人,鮮衣駿馬,其中一個奴僕拿著紅錦拜帖子……總之,如今進了北京,天祐閣大學士偶然出門拜客,儼然是太平宰相氣派,好不威風!

1四六名手--擅怔寫駢體文的名手,四六體即駢體文。唐宋以後的賀表多用駢體,以求華美,典雅。

2遼東鎮將--即寧遠(今遼寧興城)總兵。總兵稱為鎮將。崇禎末,吳三桂兼轄山海關防區,故又稱關寧總兵。

3座帥--在明、清的科舉制度下,每科鄉試考中的舉人和會試考中的進士,都以該科鄉、會試的主考官為座師,終身執弟子禮,遇事互相關照。

劉宗敏以汝候之尊,職掌提營首總將軍,為大順朝文武群臣之首,連牛金星和宋獻策在重大軍政問題上也得向他通報,取得他的同意。他駐節田皇親府中,半條胡同都駐滿了他的親軍護衛,崗哨林立,戒備森嚴。大門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桿,上懸一藍綢大纛,旗中心繡一正紅「劉」字。大門外高高的青石台階前有一對鐵獅子,本是田府舊物,如今襯托著四名明盔亮甲、虎視眈眈的執槍守門武士,這一對鐵獅子比往日更加神態威武。

田府共有數百間房屋,亭台樓閣,曲檻迴廊,假山美池,無不應有盡有,田宏遇於崇禎十四年從江南買回來兩個美貌名妓,一個姓陳,一個姓顧。田宏遇死後,姓陳的由吳三桂用一千兩銀子買去,已經於去年春天到了寧遠。姓顧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經用私蓄贖身,但不願在北京嫁人,只等運河通了,返回江南魚米之鄉。劉宗敏進來之後,這姓顧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與僕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游魚,花木扶疏的幽靜小院中。三天前,聽說被拷掠追贓的某一國公的兒媳年輕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獻出。這位美艷少婦帶來丫鬟僕婦二三十人,單獨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頗受汝侯寵愛。

劉宗敏一進城就按照原定計劃,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幾天之內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親、勳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說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這個限制。還有,原說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這一條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關押在劉宗敏駐節的田皇親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關押在別的將領宅中,天天施用各種酷刑,進行追贓,不斷有人在拷掠中慘叫而死。大順軍進行的拷掠追贓政策,加上軍紀迅速敗壞,姦淫和搶劫的事不斷發生,在北京造成了極大的恐怖和民憤,使不同階層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認為大順軍果然是流賊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禎皇帝,盼望吳三桂趕快率關寧兵來剿賊復國。

在北京發生的重要情況,有些事李自成並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為關心的大事是如何盡快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勝利地返回長安,建立像唐朝那樣的偉大帝國。文臣們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只希望在新朝中作為攀龍附鳳之臣,保住祿位,對大順軍內部的問題看到了也一字不談。李自成的大臣中如宋獻策和李巖二人,都比較頭腦清醒,但因為有種種顧慮,特別是事情牽涉到陝西將領,不敢向李自成直率進言。而且他們更擔心的是軍事方面,只怕吳三桂抗拒不降,勾結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他們認為大順軍來北京本是孤軍遠征,人馬不多,進了北京後軍紀大壞,很難戰勝吳三桂的關寧邊兵和從滿洲入侵的強大敵軍。

今日是四月初三,為著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的日期臨近,李自成昨日傳旨,現在要在武英殿的西暖閣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他由四個宮女跟隨,已經來到西暖閣,坐在龍椅上等候,一杯香茶隨即放在御案上了。他對一個宮女輕聲說:

「叫雙喜將軍進來!」

片刻過後,在武英門辦公的李雙喜來到李自成的面前,跪下聽旨。李自成問道:

「大臣們都來了麼?」

雙喜回答:「啟稟父皇,昨日傳諭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門恭候召見,只有宋軍師和李公子尚未來到,所以牛丞相同大臣們都在武英門等候。另外,王長順昨夜就進宮一趟,說他有重要事求見陛下,兒臣因父皇已經安歇,叫他今日再來。他今日早早地來了,一定要面見皇上。」

李自成的眉頭皺了一下:「叫他同丞相談談,不要見孤了。」

「父皇,兒臣已經說了,他執意非親自見皇上面奏不行。他說……他說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話說給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會如實轉奏,所以他非要進宮來面奏不可。」

李自成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陣,等候召見了群臣之後你帶他來吧!」

過了一陣,宋獻策和李巖來到了武英門。文武群臣以劉宗敏為首,走在前邊,緊跟著是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巖、六政府堂官,後邊是李過和吳汝義等幾位武將,魚貫進入武英殿的西暖閣,依次向李自成行叩頭禮。宮女們已經避開,有四個年輕的太監兩個在旁邊,兩個在簾外,垂手躬立侍候。劉宗敏只是草草行禮,但文臣們都是畢恭畢敬地行常朝禮,不敢有一點馬虎。在大家行禮時候,李自成仍然不習慣端坐受禮,偶爾又情不自禁地拱手還禮。群臣行禮之後,李自成不像崇禎皇帝那樣使群臣都跪在地上或躬身立在面前,他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賜座」一詞,而是用的「請坐」。太監們在心裡認為,新皇帝到底是草頭天子,不免心中暗笑。

文臣們因皇帝賜座而躬身謝恩。等群臣坐定之後,太監們從簾子內外輕手輕腳地退出武英殿了。

李自成向群臣問道:「初六日登極的事,可已經準備就緒?」

牛金星站起來說:「文武臣工連日在文華殿演禮,已漸見熟悉,初六日陛下舉行登極大典,已經宣示中外1,一應所需,如儀仗。法駕2,聖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備就,鴻臚寺人員不足,又從民間選取相貌富態與聲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訓練唱禮,以備急需。」

1中外--朝中或朝外。或稱朝野。

2法駕--皇帝所乘坐的大輦或大輅,以及全部儀仗。

「登極大典在皇極殿舉行,何用法駕?」

「陛下於皇極殿登極,受百官朝賀之後,接著就是行祈天之禮,故需要法駕鹵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黃沙鋪地,每一街口要備好松柏綵緞牌樓。從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騎兵沿途警蹕,禁絕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關門閉戶,門外擺好香案,任何人不許私自隔著門窗窺看。」

「祈天禮選在南郊何處?」

「臣與禮政府請臣商議,擬請陛下在天壇圜丘上舉行祈天之禮。天壇院內,在圜丘西邊不足半里處,前朝為皇帝建有齋宮,有宮牆環繞,護以御溝。前朝皇帝如舉行祭天祈年之禮,總是前一天就駐蹕齋宮,沐浴齋戒。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創,尚非平常時候,軍國政務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齋宮駐蹕,只在仁智殿寢宮齋戒即可。」

李自成點頭同意。他望著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1,新任大順朝禮政府左侍郎楊觀光,虛心地含笑問道:

1詹事--掌管東宮庶政和輔導太子讀書修養的衙門名叫詹事府。詹事府的主管稱詹事,次官(副職)稱少詹事、另外有左中允,右中允等官。

「楊先生,祈天為何要齋戒,不茹葷,不飲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楊觀光趕快俯地叩頭,回答說:「為的是天人一氣相感,欲其志氣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須如此。」

李自成雖然對於楊觀光的帶有冬烘味道的回答並不十分瞭然,但是連聲稱好,命楊平身就坐。

李自成今日召見群臣以高層文臣為主,要詢問的是關於初六日登極大典的籌備工作,既然牛丞相扼要奏明,諸事順利,他完全放心了。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愉快,又向牛金星問道:

「孤要親自看一看群臣演禮如何,先生可準備了麼?」

牛金星跪下說:「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使臣誠惶誠恐。至於演禮之事,文臣們已經熟了,武臣們或有未熟的,再有一兩次演習也就行了。臣昨夜與禮政府請臣商議,擬懇請陛下於明日上午親自觀看演禮,不知可否俯允所請。」

「孤倒很想親臨觀禮,只怕臣工們因孤在一旁觀看,必會有的膽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錯。」

「這一層,微臣與禮政府諸臣業已商討,明日系正式演禮,儀仗齊全,地點在皇極門前。擬請陛下於明日早膳後先去文華殿休息,已時前由文華殿出來,駕幸會極門樓上,憑窗臨觀,演禮群臣不會知道。陪侍皇上身邊的只有微臣、正副軍師、禮政府尚書鞏-……」,他忽然想到劉宗敏會不會行朝賀大禮的繁文褥節,停頓一下,接著說道:「汝侯劉總爺也不參加演禮,陪侍陛下身邊。」

劉宗敏想著自己應該作文武百官的表率,說道:「俺也跟著大家一塊兒演禮吧。」

金星說:「總爺是絕頂聰明的人,你明日陪侍陛下在會極門樓上看一看就行了,用不著跟大家一塊兒演禮。你以前負過傷,要隨著鴻臚官的鳴贊,許多次跪拜興1,我擔心近日天陰多雨,你舊日創傷疼痛,還是以不跟隨大家演禮為宜。」

1興--行跪拜禮時,贊禮人鳴贊「興」,即是起立。

李自成明白牛金星的心中真意,他也擔心劉宗敏不習慣對他行三跪九叩之禮,笑著說道:「捷軒,你跟我一起觀看群臣演禮吧。還有,唐通與張若麒去吳三桂那裡勸降,原定今日返回,至遲明日返回。你和兩位軍師同孤在一起觀禮,一旦吳三桂那裡有了消息,我們立時可以商議。」停一停,他又說:「啟東也留在孤的身邊才是,等候唐通與張若麒回來。」

明日什麼大臣陪侍李自成在會極門樓上觀看群臣演禮,他的一句話就決定了。等明日他觀看過正式演禮之後,如有不滿意處,還可以再演習一次,務使初六日的登極典禮十分圓滿,然後風聲所至,四海歸心,大順萬世一統之業就此奠基。今日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可以說是李自成在事業上感到志得意滿的時候,他向面前的群臣微笑著掃了一眼,說道:

「去年十一月,孤在長安,是否即出師幽燕,原未決定。大臣中也有人主張持重,勸孤緩期東征。孤後來雖然決計遠征,但也沒料到果然一路勢如破竹,除寧武一地之外,到處迎降。崇禎並非昏庸之主,不料竟然如此容易亡國!」

禮政府侍郎梁兆陽站起來躬身說道:「主上救民於水火,自秦入晉,歷恆代1抵幽燕,兵不血刃,百姓簟食壺漿以迎五師,真神武不殺2,比隆堯舜,若湯武不足道也。臣遭逢聖上,當精白一心3以報主恩。」

1恆代--大同、忻縣等地,即晉北一帶,占為恆州和代州,為大順軍來北京途經之地。

2神武不殺--語出《易-系辭》,頌揚得天下是靠聰明睿智的真正神武,不靠刑殺。

3精白一心--古代成語,意為純潔的忠心。

李自成大為高興,不覺拱手,連說:「先生請坐,先生請坐。」

文諭院大學士顧君恩趁機會站起來說道:「主上睿智神武,兵不血刃而進入燕京,海內望風,江南翹首,不久即將統一中國,威服四夷。近日群臣中有些勸進表寫得很好,可以傳之千古,微臣與丞相不禁點首欣賞,不知陛下可曾留意一間?」

「孤每一勸進表都瀏覽過了,不知你們最稱讚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讀幾句讓大家聽聽。」

顧君恩說道:「臣記得有一功進表中有這樣句子:『獨夫授首,四海歸心。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這四句對仗工整,頌揚得體。」

李自成點頭微笑,環視群臣,意氣舒展。

顧君恩又說道:「新降臣前明長蘆鹽運使1王孫惠的功進表中有句云:『燕地既歸,宜歸河山而受-2;江南一下,當羅子女以承恩』。他寫出如此頌揚文字,既表明忠心擁戴,亦足證才學優長。」

1長蘆鹽運使--長蘆鎮在今河北省滄州市境內,明永樂初,設管理海鹽專賣事務的都轉運使於此,下設二十四個轉運使。由長蘆都轉運使轄區(半在山東)運出的海鹽稱為長蘆鹽。清代移長蘆鹽運使署於天津。

2受---「-」是符命之書。從東漢以後,開國帝王都要偽造上天符命,證明他的得天大下是受了上天的冊命,合理合法。李自成接受宋獻策的「讖記」,也屬於「受-」之類。

李自成含笑點頭。

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已經受到王孫蕙的拜託,此刻看見皇上高興,趕快起立說道:「像王孫蕙這樣新降文臣,似應予以美缺,不知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只要是真有才學,自然錄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擬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掃視一遍,當看見李巖和宋獻策神色冷靜,不似眾人聞聽勸進表中頌揚佳句時的興奮動容,他的心中打個問詢:「他們為何與眾不同?」在片刻間,他始而在心中感到不快,繼而想到他們二人剛才來到較遲,可能是新得到了什麼不好的軍情探報,故而他們的神色與眾不同。他在心中問道:

「是不是他們已經得到探報,山海關方面有了變故?」

雖然李自成在表面上仍然保持著愉快神色,但是他的心中卻忽然涼了一半。吳三桂已經進入山海關,可以說近在咫尺,威逼北京,這使他不能不嚴重關切。此刻兩位軍師的臉上神色異於眾人,莫非吳三桂抗拒不降,公然為敵?

他吩咐文武群臣退下,盡心為明日皇極門的正式演禮和初六日的登極大典做準備,獨將宋獻策和李巖留下。當群臣叩頭退出以後,他正要向兩位軍師詢問山海關有什麼新的消息,忽然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右邊丹陛登上丹揮,同時聽見一個青年人的膽怯的聲音懇求:

「你老莫要急,讓我到陛下面前傳稟!」

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閃開!你再攔我,我會一拳將你這個胎毛未退的傳事官兒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驚,向外怒喝道:「什麼人如此大膽,替我拿了!」

因為李自成不許前朝的太監在身邊侍候,在武英殿東暖閣和前簷下共有四個太監以備皇上隨時呼喚。這時一齊奔到武英殿門口,看見三個官員踉蹌奔來,搶在前邊的是雙喜將軍。他們不敢攔阻,趕快驚慌地從門檻邊避開。

李自成聽見腳步聲進來,怒目注視西暖閣的房門,而宋獻策和李巖的目光也轉向同一個地方,李雙喜搶先一步掀簾進來,跪在李自成的面前說道:

「啟事父皇,王長順有重要話懇求面奏!」

李自成尚未說話,看見王長順滿眶熱淚,緊跟著雙喜衝了進來,而同時傳事官也並肩進來,但是年輕的傳事官因為身體便利,反而搶在王長順的前邊跪到地上,連連叩頭,聲音戰慄地說:

「啟奏皇上,臣未能攔住牧馬苑使王長順闖入宮中,實實有罪!」

王長順跟著說道:「臣為了面見聖上,大膽闖宮,在丹墀上將攔路的傳事官一把推個趔趄,罵他胎毛未退,還真想再給他一拳。請皇上容小臣將幾天來憋在心裡的話在皇上面前倒出來,然後聽任皇上治小臣魯莽闖宮,冒犯朝廷之罪。砍頭我不怕,橫豎不過是碗大疤痢!」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忍著一肚子憤怒說道:

「雙喜,傳事官,你們退下,沒有你們的事了。」

李雙喜和傳事官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望著王長順問道:

「你是孤起義時的舊人,有話不妨直說。你快說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對下面的情況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後出了大禍,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沒有讀過書,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頌德,報喜不報憂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黃河堤將會決口1,帶一個老河工到大元帥行轅懇求見你,從早晨等到晚上,見不到你。若是我能夠見到大元帥,趕快派重兵保護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間就不會有明軍將河堤掘開口子,叫洪水淹沒開封,淹死幾十萬人,連我軍因移營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事後謠傳我軍被淹死了兩三萬,實際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騾馬一千多匹。這幾千將士是防備黃河北岸明軍解救開封的,都是從陝西帶出來的精兵啊!有許多人我都認識!……」說到這裡,王長順放聲痛哭。

1黃河決口--故事見本書第三卷第五十五章。崇禎十五年九月十五日夜,明軍乘河水暴漲,從北岸乘船渡河,掘開南岸河堤,遂使洪水淹沒開封和下游數縣。

李自成想到那駐紮在開封城北窪地的幾千將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色慼然,歎了一聲,命王長順坐下說話。

王長順仍然跪著,接著說道:「開封淹沒的第二天,我同一隊將士找到一隻小船,到了開封城中,看見水上到處漂著死屍,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還沒有死,在屋脊上哭著求救。……」王長順又一次說不下去,大哭起來。

李自成聽王長順重提洪水淹沒開封的事,更加慼然不樂。但是他事後也深悔自己失誤,所以沒有動怒,等待著www.tianyaShuku.com王長順繼續說下去。宋獻策和李巖平時就認為王長順為人正派,敢說真話,此刻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樣對老馬伕肅然起敬,希望王長順能說出來他們不便直說的軍中情況。

「從開封水淹以後,」王長順接著說,「我,我後悔死當時只靠雙喜和吳汝義替我傳稟,沒有膽量闖進你的元帥軍帳。我當時要是一橫心闖入你的元帥軍帳,保全了繁華的東京汴梁,救了幾十萬人的命,縱然你大元帥砍掉我的腦殼,也不過是碗大疤痢,何況你不一定會砍掉我的腦殼!」

李自成忽然笑了,說道:「是的,孤決不會怪罪你問我的元帥大帳。崇禎十二年我們被困在商洛山中,將士們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數月,四面官軍圍困。坐山虎在石門寨叛變,將李友圍在一座大廟中。官軍從商州城和武關兩路出動,正在向我們進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藍田官軍,我們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腳了。幸而你從石門寨飛馬逃回,向我稟報,使我來得及帶病去石門寨平定叛亂。那一次,老營的守門弟兄因我的病體未癒,午覺未醒,不肯替你傳稟,惹你惱火,又吵又罵,義是推推搡搡,揮動老拳。那一次你闖老營立了大功。這一次你大膽闖入宮門,闖入武英殿,必有極其重要的消息對孤面奏。是不是你聽說吳三桂有領兵來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後十幾天來已經大失民心,這比吳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為要緊。吳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軍征討,將他剿滅;民心不服,你不能將百姓剿滅。用殺戮對付百姓,越來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況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裡!」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長順的尖銳言辭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麼人事,為何群臣們要瞞著我呢?他想著王長順是故意危言聳聽,心中不免惱火。但是他忽然記起來昨夜竇妃為他讀《通鑒》,讀到唐太宗容忍直諫的事,他忍下去一日氣,神色嚴峻地問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們隨時進宮來向孤啟奏,你為何說孤如同坐在鼓裡?」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說出實話!陛下可容臣實說麼?」

「你實說吧,孤要傚法唐太宗從諫如流。有什麼話你大膽說出!」

王長順問道:「大臣們有幾個敢對你說實話的?」他轉回頭望著正副軍師說:「請恕罪,我王長順不是說你們兩位,是說那些希圖謀求高官厚祿,保全富貴的大臣。他們念的是一部陞官經,只會歌頌功德,說皇上聽著心中舒服的話。皇上聽了不高興的話他們不說,能傷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話也不說。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實情況,我才冒死罪前來闖宮!」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嚴峻,怒目望著他的老馬伕,又掃了正副軍師一眼,似乎對他們責問:「這情況是真的麼?你們平日何以不言?」宋獻策和李巖不敢做聲,恭候皇上向他們問話。在剎那間,他們一方面擔心王長順會觸怒皇上,一方面也願意由王長順之口說出來北京情況。自然,他們也等待著皇上對他們的責備。幸而李自成沒有對他們說什麼話,又向王長順問道:

「長順,你到底要對孤面奏何事?」

「請恕小臣死罪!我大順軍駐紮北京城內,到處搶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麼說……到處搶劫?」

「是的,有時強借不還,有時說是徵用,有時半夜闖人民宅,公然搶劫。這樣事經常不斷,皇上可曾知道?」

「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說話不實,請皇上砍掉我的腦袋!」

李自成心中大為吃驚,但是還不敢相信,說道:「大軍進城的第二天,巡邏隊在前門外捉到幾個在商店搶劫的兵士,汝侯劉爺當即下令將為首的小頭目在十字街口斬首,將人頭懸掛樹上,怎麼還有搶劫的事?」

「劉爺殺了人沒過三天,搶劫的事情又有了,愈來愈多。大街小巷,軍民混雜,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勝防。幾萬人馬,好壞不齊,殺一個兩個人頂得屁事!……啊啊,我在聖上面前說了粗話,死罪死罪!……北京是一個有錢地方,有幾家沒有現成的金銀?沒有現成的金銀首飾和各種細軟之物?官兵們都知道大軍在北京不會久留,等皇上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大軍就要隨聖駕返回長安,只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北京。人們跟著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幾年的苦,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格外發亮,誰肯白錯過這個一失去就不會再來的好時機?陛下,我大順軍往日人人稱道的好軍紀就在這繁華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開始相信了王長順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氣,轉向宋獻策和李巖說道:

「幸而王長順今日大膽闖宮,向孤直言陳奏,使孤開始明白我大順軍進北京後的軍紀實情。軍紀在十多天的日子裡如此敗壞,你們兩位身為正副軍師,必定知道,為何閉口不言?」

宋獻策和李巖猜到皇上對他們會有此問,在心中已有準備。他們不僅洞悉大順軍在北京城中的搶劫情況,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長順尚未提到,就是姦淫婦女。他們二人曾經幾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巖曾主張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慮周密的宋獻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問,他們同時起立,由正軍師宋獻策先說:

「臣等早有所聞,只因皇上初到北京,萬機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據實奏聞。汝侯劉宗敏為全軍提營首總將軍,除指揮用兵作戰外,也掌管整肅軍律,安撫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候商量過如何整飭軍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長,天天忙於拷掠追贓,又要督促將領們演習皇上登極典禮,所以對如何整飭軍律的事,不曾上緊去管。其實,搶劫的事只是軍紀敗壞的一個方面,姦淫婦女的事也時有發生。北京是禮儀之邦,姦淫比搶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猛然心驚,馬上問道:「還敢姦淫婦女?……該斬!該斬!」

王長順接著說:「我大順軍才進北京的幾天還好,五天以後,強姦婦女的事兒就有了。這樣事兒,只要出了幾樁,全城就驚慌了。到底強姦的案子有多少,很難說。雖然有些傳聞是無根的謠言,但有些事千真萬確。滿京城哄傳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投井和懸樑死了三百多人,經小臣一再訪查,確實有一百多人。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幼女,被拉到城頭上輪姦而死。還有一個婦女,抵死不從,破口大罵,竟被當場殺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手下將士進北京後,又是搶劫,又是姦淫,把你的好名聲都敗壞啦。皇上啊,小臣跟著你出生入死打天下,可是河南、湖廣各處的百姓至今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到北京後又很快失去了民心,這樣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夠坐穩?如何能建立一統的鐵打江山?」王長順忍不住熱淚橫流,又哽咽說:「皇上,這北京可不是一個小地方,不是一個藏在山旮旯裡的小村莊,不是伏牛山中的得勝寨。全國各處的人們的眼睛都在望著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國得民心,在北京的名聲十分要緊,是好是壞,馬上就傳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對你只講歌功頌德之話,只有我這個老馬伕對你直言!」

李自成聽了老馬伕的直言確實十分吃驚,也確實十分震怒,在御案上猛捶一拳,又掃了宋獻策和李巖一眼,這眼神使他們駭了一跳。馬上,李自成又向王長順問道:

「進北京後軍紀如此敗壞,汝侯劉宗敏何以不管?難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麼?」

「劉爺也殺了幾個人,可是只要軍民住在一起,強姦的事兒就是沒法禁止。常言道:『出外當兵過三年,看見母豬賽貂蟬。』何況迸了北京,咱們的將士……」

李自成說道:「孤想到了這一件事上,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兩千宮女,又從達官顯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婦女,分別賞賜有功將校。」

「陛下,你對有功將校賞賜美女,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慮不周的時候。咱大順軍來到北京的有六七萬人,受到皇恩賞賜的只是少數。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興,還有幾萬人沒有得到美女,豈肯甘心?我的皇上,請饒恕小臣直言!從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賞賜美女之後,姦淫良家婦女的事兒更多了!更多了!崇禎十二年過年以後,我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夠消滅咱們,全靠紀律嚴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窮百姓跟我軍是一條心。李鴻恩1是你的親堂弟,強姦民女未遂,他的媽是你的五嬸,年輕輕就守寡,只有這一個兒子,還沒有長成大人就隨你起義。你為了軍紀,硬是下狠心把鴻恩斬了。那時候,多少人為他哭著說情,我也流著淚替他說情,你也哭了,可是他還是被你斬了。他作戰有勇有謀,常立戰功,倘若不被斬,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幾日常想到鴻恩的死,心中難過。那時我軍在潼關南原打了個大敗仗,困守商洛山中,難得的是軍紀嚴明,上下一心。如今進了北京,得了江山,從前的好軍紀卻沒有了,那一股拚死創業的勁頭沒有了。皇上,萬一再遇到困難時候,誰替你拚死賣命?鴻恩在商洛山中被斬時沒有怨言,也沒有哭,如今他的魂靈在黃泉下看見這種情形準會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幾年來,跟隨你起義的成千上萬的英烈鬼魂,看見咱大順軍今日情況,要不在陰間痛哭才怪哩!……」

1李鴻恩--李自成殺堂弟李鴻恩是一個動人的故事,見本書第一卷第二十七章。

王長順不能再說下去,伏地嗚咽。李自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直言,心中很為震動。看見宋獻策和李巖仍在肅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們二位身任正副軍師;我軍近日軍紀敗壞,肆意搶劫財物、姦淫婦女,你們必定知道,為何不向孤直言?為何不拿出整頓軍紀的辦法?王長順並非大順朝中的文臣武將,只是一個跟我多年的老馬伕,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懷著一顆忠心,今日闖進宮來,孤仍然被蒙在鼓裡!」

正副軍師立刻跪下。宋獻策說道:「臣等並非不知,幾次欲直言陳奏,尚未得適當機會。今日王長順闖宮直言,使臣等彌增慚愧。臣等昨日為整飭軍紀事到田皇親宅與汝侯面商,因汝侯才為姦情案斬了兩個人,怒氣未消,所以未作深談就辭出了。」

「他殺了兩個什麼人?」

李巖說道:「如今軍民混雜,強姦與通姦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種種緣由,遂使強姦與通姦之事,愈來愈多。臣等吞居軍師之位,罪該萬死。捷軒所殺的兩個人尚非強姦,只是一對通姦男女!」

「殺的一對男女?」

宋獻策接著說道:「昨日臣等到提營首總將軍府,適逢一巡邏小隊捆送來一對通姦男女和一名原告。汝候還是往日的雷霆脾氣,叫我們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審問案犯。那婦女年紀很輕,尚有幾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醜,顯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買來的妾或丫頭收房,與丈夫並無夫妻恩情。捷軒問那婦女:『你願意隨丈夫回家去麼?』那婦女回答說:『我不願王頭目單獨為我而死,寧肯同王頭目奔赴黃泉,也不願再回到丈夫身邊!』捷軒又問小校:『你還有什麼話說?』小校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毫無恐懼,大聲說道:『有的將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賞賜美女,我跟隨闖王起義十年,至今二十八歲仍然是一個光棍。我們雖然是通姦,可是我願意娶她,她願意嫁我,兩情兩願,要死死在一起。我們活著不能結為夫妻,到陰間結為夫妻!』汝侯為著軍紀不可壞,一怒之下,將這一對男女殺了。」

李自成聽了這個案子,心中引起一連串問題,但是沒有時間向深處思考,向宋獻策和李巖問道:

「目前情況,不可任其下去,兩位軍師有何善策?」

宋獻策回答:「臣等今日進謁陛下,為著兩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滿洲人的動靜,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況。前一件尤為重要,不可不早為之備。」

李自成猛然一驚:「滿韃子有何動靜?」

宋獻策說:「此事須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吳三掛有勾結麼?」

李巖趕快說道:「陛下,王長順進宮來見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陳奏,實屬難得。請陛下聽王長順繼續陳奏,等他陳奏完畢,臣與宋軍師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報。」

李自成明白宋獻策和李巖要向他面奏的是十分重要的軍事機密,於是命他們起身坐下,轉向王長順問道:

「王長順,你還有什麼話要對孤說?」

王長順明白兩位軍師有重要軍情向皇上密奏,自己應該趕快退下,於是說道:

「皇上!小臣是一個追隨陛下多年的馬伕,斗大的字兒認識不到一牛車。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聽到的儘是歌頌功德,會誤了陛下大事,所以冒死闖宮,直言面奏。如今話已吐出口了,請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順軍到北京後有搶劫百姓的,有姦淫婦女的,多年的好軍紀忽然敗壞,你不進宮來直言陳諫,孤一點也不知道!孤一進紫禁城就不曾出去過,看來孤應該出去親自看看,聽聽,不應該光聽群臣的頌揚的話,是吧?」

「皇上,請恕小臣再說幾句直言,縱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內軍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見,聽不到。」

「孤不聾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雖不曾讀聖賢書,對世道人心卻有經驗,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陽之前,陛下雖然號稱闖王,朝廷和官府罵陛下是流賊。可是陛下正在艱難創業,到處流竄,穿破的,吃粗的,與士卒同甘苦,把窮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為你的軍紀嚴明,仁義愛民,老百姓敢圍到你的身邊,把心裡話說給你聽。你的耳總是聰的,眼總是亮的。破了洛陽之後,你成了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手下有了幾十萬人馬,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夠到陛下身邊說話的只有那幾十員有頭臉的將領和親信幕僚,從此後,小百姓不能隨便見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隨便見你了,連我這個老馬伕王長順在緊急時候也不能見到你了!……莫說稱王稱帝,就拿做官的人們說,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離越遠。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語言太直,請恕小臣死罪!」

「你說得很好,說下去,說下去,孤正要聽你的直言!」

王長順遲疑一下,接著說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陽以後,陛下受眾將擁戴,號稱新順王,草創了新的朝遷,設置了文武百官。從此,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將們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你只許總哨劉爺可以免禮。十月間進了西安,陛下將秦王府的宮殿作為新順朝的宮殿,每隔三日去灞橋觀操,沿途百姓看見你的黃傘都遠遠避開,來不及避開的都跪在路邊不敢抬頭,怕得渾身打顫,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近處,連正在啼哭的小娃兒聽媽媽說:『不許哭,皇上駕到!』也馬上閉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長安昭告天下,定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如今又進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舉行了登極大典,陛下就是當今皇帝,天下萬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聽一聽,看一看,其實陛下什麼也聽不到,看不見。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門面,填平地面,打掃乾淨,然後用黃沙鋪路、聖駕出宮可不是隨時想出去就出去,出宮的吉日,時刻,都得由軍師或欽天監事先擇定,傳諭扈從百官知道。出宮的這一天,從一早就開始靜街,文臣們稱做警蹕。小臣聽說,沿路一街兩廂商店停業,家家關門閉戶,除門口擺設香案之外,門窗內不許有人窺看,不許有一點聲音,深院中不許傳出小孩哭聲,不許有雞鴨亂叫。街道兩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面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長槍刀劍在手,肅立無聲。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龍輦上,隔著亮紗,向前看,你只能看見幾百名騎在馬上的護駕親軍,接著是各種旌旗飄揚,傘、扇成對,隨後是成對的金爪、鋮、斧、朝天鐙……各種執事1。再往後是一柄黃傘,四個隨駕的宣詔官和八個騎馬仗劍的武士。還有什麼,小臣只是聽說,說不清楚。總之,我的皇上,請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回頭向後看,你只能看見扈從的群臣和大隊騎兵。從前你同窮百姓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隨便噴閒話、敘家常的那種情景,再也不會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經說完,請皇上治小臣胡言亂語,大大不敬之罪!」

1執事--儀仗的俗稱

李自成望著王長順,不知說什麼好。老馬伕的直言是他第一次聽到,心頭上又是突然吃驚,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總而言之,各種心態幾乎在同時出現,十分紛亂,使他一時間茫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很想留住王長順為他再說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況,但是他也看見兩位軍師的神色沉重,在等待著向他稟奏十分重大的軍事機密,於是他向正副軍師的臉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長順問道:

「難道來到北京的大順軍全是一樣,軍紀都壞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隊是比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無事,帶著四名親兵,騎馬各處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緣熟,什麼事都瞞不住我。據小臣看來,咱來到北京的六七萬大順軍,不是軍紀全壞了,倒是有三支人馬保有往日的軍紀,沒有聽說有搶劫和姦淫的事……」

「哪三支人馬?」

「駐紮在皇城以內和守衛紫禁城的部隊,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可以說沒有給皇上的臉上抹灰。咱副軍師李公子從豫東帶出來的一支人馬,如今只有兩千多人,在安定門內駐紮五百人,其餘都駐紮安定門外和安定門一帶的城頭上,同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老百姓提起來讚不絕口,真是狗攆鴨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來高興的笑容,問道:「還有麼?還有麼?」

「還有,可不在北京城內。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運河,看看兵營,也到當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裡駐紮的人馬軍紀如何?老百姓怎麼議論?」

「哎呀,皇上,咱們的眾多人馬,很不一律!平日顯不出多大分別,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歡慶勝利,這勝利可像火爐,誰是真金,誰是鍍金,誰是黃銅,都顯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誰不愛錢?誰不愛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慾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經攻佔了北京,局面一變,人們的想法一變,加上軍紀一鬆,七情六慾的河堤決口啦,官兵能夠原樣不變就難。可是羅虎率領的三千人馬駐紮在通州東邊,就是與眾不同!在他的軍營中,他禁止賭博,禁止遊蕩,全營每日老鴰叫就吹號起床,刻苦操練。羅虎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飯菜。他在操練之暇,讀書寫字,或請當地有名的舉人秀才替他講書,謙躬下士,人人稱讚,說他日後準能成為一員名將。如今才二十一二歲就顯出是大將之材。難得,難得,實在少有!陛下,咱大順軍中出了這樣一個名將坯子,小臣心中高興,也為陛下慶賀,可惜眼前只有這麼一個!」他激動得滾出眼淚,又說道:「小臣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兩位軍師有重要機密軍情稟奏,小臣退下。」

王長順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正要小心退出,忽然聽見皇上說「王長順且慢走」,他立刻轉回身來,垂手肅立,等候皇上問話。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責斥他闖進宮來,在御前大膽胡言亂語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著老馬伕問道:

「長順,你親眼看見過小虎子如何操練?」

王長順回答說:「皇上,小臣被羅虎留在通州住了兩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練。那真是認真操練,頭目中有一個上操時違犯軍紀,他嚴厲責罰,毫不容情,使教場中的全營官兵害怕得面如土色,大氣兒也不敢出。我看他操練騎兵,既有我軍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勝寨訓練騎兵的老辦法,也有新招,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員名將坯子。」

「他有什麼新招?」

「他操練騎兵的地方在運河北岸,離河邊約有兩里,羅虎將五百騎兵在教場操練了陣法和射藝之後,忽然他將紅旗揮動三下,這五百騎兵隨著戰鼓聲變成五騎並行的縱隊,十分整齊,小跑前進,直向河邊。騎兵快到河邊的時候,鼓聲不止,騎兵繼續前進。離河邊不到十丈遠時,忽然縱隊變成橫隊,繼續前進。我心中大驚,趕快說道:『震山將……』」

「你叫他什麼?」

「臣叫他震山將軍。」

李自成含笑問:「啊?」

「是的陛下,臣稱他震山將軍。雖然陛下的愛將羅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長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羅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順軍中的一營主將,在他那一營官兵中威望極高,所以臣應該稱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將軍』二字。」

「啊,孤聽著怪新鮮呢……你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說下去。」

王長順接著說道:「臣說,震山將軍,請趕快鳴金!他沒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搖紅旗。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親兵也跟著揚鞭下水。那一段運河大約有二十丈寬,河心很深。此時旗鼓官帶著鼓手躍馬下水,緊跟羅虎,鼓聲不止,角聲又起,鼓聲和角聲混和一起,催促著騎兵泅水前進。突然,對岸樹林中響起一聲號炮,隨即也響起鼓聲,奔出了兩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時河對岸炮聲和鼓聲震耳,火光閃閃,硝煙滿地,一片喊殺之聲。渡河的騎兵左手牽著馬緩,右手揮著刀劍,喊著『殺!殺!……』衝向對岸,衝進硝煙之中,又過片刻,在對岸抵抗的步兵敗逃了。鼓聲停止,鑼聲響了,硝煙開始散了。羅虎率領著騎兵整好隊伍,泅水回來。騎兵回到了閱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濕了。羅虎雖是主將,也不例外。他講了幾句話,勉勵大家明日繼續苦練,然後才命大家回營去烘烤衣褲。皇上,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軍啊!羅虎的這三千步騎兵是陛下頂頂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聽得滿意,不由得點頭說:「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後有重要話還可以進宮面奏!」

王長順退出以後,李自成看看兩位軍師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們得到了很不利於大順的軍情探報,問道:

「吳三桂那方面有什麼新的消息?」

宋獻策趕快回答:「自從攻破北京以後,臣即命劉體純駐在通州,不惜金錢向山海關一帶和長城以外派遣細作,打探吳三桂和遼東軍情。今日五更,劉體純差人來軍師府向臣與林泉稟報一項極其重要的軍情,臣等所擔心的事果然來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摹然一驚,問道:「什麼事極其重要?是吳三桂敢公然與我大順為敵麼?」

宋獻策說:「這是臣與副軍師從出師東征以來最擔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準確消息。攻破太原後,林泉偶然在晉祠遇到一位奇人……」

「這位奇人……可是你們在太原時曾經對孤說的,那位洪承疇的得力謀士?」

「正是此人,名叫劉子政,洪承疇兵潰松山時他憤而削髮為僧。林泉偶然在晉祠同他相遇,聽他縱論天下大勢,洞達時務,慷慨激昂。第二天臣與林泉前去晉詞訪他,有心挽留他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於天明前帶著兩個僕人策馬離開晉祠,杳如黃鶴,劉子政所擔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吳三桂會抗拒不降?」

「吳三桂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那末……」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語。他不待細問已經覺察出眼前局勢的嚴重性,腦海中像閃電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戰,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幾個將領和幾支部隊,特別是想到了羅虎,又從羅虎想到了費珍娥……自從竇美儀到了他的身邊,深得他的寵愛。按照封建時代宮廷禮制,他本也可以將費珍娥同時選在身邊,然而他不願使竇氏與費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遲遲不作決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話不覺脫口而出:

「就這麼辦,孤已決定了!」

宋獻策和李巖都暗中一驚,不明白李自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所決定的是什麼事兒。他們正等待皇上說明,但李自成急於要知道關於吳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決定的事,趕快問道:

「你們得到什麼消息?是劉體純今日五更從通州來向你們稟報了重要軍情麼?」

宋獻策說:「是,陛下。因為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機密,所以劉體純親自來到軍師府向臣等當面稟報。」

李自成心中一驚:「你們趕快詳細奏明!劉二虎他怎麼說?」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