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張家寨的寨主張守業和士紳們、財主們看見票子不用贖就被放回來,而且田見秀還派人護送,又聽了張守敬敘說田見秀如何仁義,如何忠厚,如何決心剿匪安民,願意同寨上做朋友,答應給黑虎星一點顏色看看,所有這些,都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別是幾個票子的被送回來,在全寨中大為轟動,認為這是破天荒沒有見過的事。過去城裡的官軍也下鄉剿過土匪,有時打掉票子,有時起出票子1,可是他們把票子當做奇貨可居,非要交足了錢才肯放回。哪有過像這樣慷慨仗義?這真正是聞所未聞!
  1起出票子--土匪將票子窩藏在什麼地方,被軍隊或什麼人找到,叫做「起出票子」或叫做「起票」,以別於在戰鬥中打掉票子。
  張家寨的人們絲毫也不懷疑田見秀有什麼別的詭計。這是因為:第一,他們看見農民軍近來在商洛山中剿匪安民是真的,確實殺了一些作惡多端的慣匪;第二,他們平素常聽說田見秀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事實證明是果不虛傳;第三,他們也知道李自成的老八隊和別的「流寇」不同。除此之外,他們還知道田見秀只帶著三百騎兵前來剿匪,所以他們更不疑心田見秀會有破寨的心思。
  這天晚上,在寨主的客房裡聚著本寨的兒位管事人和幾家肉票的當家人,商量如何酬謝田見秀。錢財當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們身上,別人只是來幫助研究一個適當數目。但是這些苦主們在票子回來以前,每天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東求情,西托人,輾轉向桿子哀求,願意出很多銀子贖人,只害怕土匪們一怒把票子撕1了,甚至為著打救親人,不惜傾家破產。這些票子之所以沒有贖成,不是因為苦主們不肯出錢,而是因為桿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價,尚未說妥。可是如今票子們平安回家了,要誰家多拿出一兩銀子就好像要從身上揭掉一層皮,疼到心裡,他們對著訴苦,都說自己鄉下的地荒了大半,不荒的地也因為連續旱災,沒有收成,搬到這張家寨以後,青石板兒上過日子,只有出項,沒有進項,手中的浮錢都一厘一厘耗乾了。總之,儘管他們有的人把銀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閻王債,卻誰都把自己說得是從黃檗汁裡泡過的,苦不堪言,談到二更以後,仍然沒有眉目,張守敬大為生,只好抹下臉皮,說出醜話道:
  「你們這些土財主兒,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拄哀仗不哭爹。票子沒有放回來,你門托我想辦法贖票子,難道也這麼訴苦麼?既然大家說得這麼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兒搔癢--多這一道子。明兒一清早,我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他故意稱田的表字,以表示對田的尊敬),永不再過問這號閒事。到那時,你們有的哭爹,有的哭兒,活該!」
  1撕--把肉票殺死叫做「撕票」。
  幾句話,說得苦主們啞口無言。張守業玩弄著翡翠扳指1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心中暗笑。過了半天,他慢條斯理地開言說:
  1扳指--用土石,翡翠,瑪瑙或象牙做的圓圈,射箭時,套在右手大拇指上,以利勾弦。
  「三哥,你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談。不要一頭碰到南牆上,把事情弄得沒有轉彎餘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個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還給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麼話!你怎麼好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都是鄰親,能夠讓田玉峰把票子撕了麼?笑話,笑話。」張守業轉向苦主們,接著說:「你們各位休怪我直言,連我也覺得不像話。倘若你們不住在我的寨裡,我跟三家兄根本不會管你們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著我的名帖去拜見田玉峰,--雖說禮物是你們大家湊的,可是寨上也出了一些,--所以這事情我不能脫掉干係。田玉峰還不是看在我三哥面子上才把票子放回來?你們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過河拆橋麼?何況這橋才過了一半!」
  一個苦主說:「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決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1,這才像話!」
  1照,照--對,對。
  張守業和張守敬,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說好說歹,最後決定叫大家拿出一千兩銀子和五十石糧食,粗細對半,另外拿出來五十兩銀子給張守敬作為酬勞。銀子和糧食按照各家家產大小分攤。大家對這個總數都還滿意,因為倘若票子從桿子手裡贖回,至少要破費三四倍的銀錢和糧食。把數目議定之後,大家又擔心這個數能不能使田見秀心中滿意。他們決定請張守敬明天去一趟,把這個數目說明,倘若田見秀同意,然後就把銀子和糧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時候,眾人剛剛散去,張守業正要就寢,忽然聽見寨牆上一片吶喊,炮聲亂響。他慌忙跑到院裡,看見南寨外火光沖天,「媽的,黑虎星來啦!」他罵了一句,隨即提著刀,帶著一群家丁奔上寨牆。有許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對罵,聲言不日將來攻寨,今日先燒一座莊子讓寨裡人知道厲害,離寨三里外的一個莊子果然被點著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騰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鄉勇見寨主來到,紛紛要求出寨打仗,但張守業怕中埋伏,不許人們出戰。他命令大家嚴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時派兩個人帶著他的書子,暗暗開了東門,飛馬向田見秀搬兵去了。
  田見秀遠遠地望見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經遵照闖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點齊人馬,向張家寨這裡奔來。走到半路,恰好遇見張守業派來的下書人,田見秀對他們說:「我知道了。請你們寨主放心!」他催軍前進,轉眼間來到寨外。但黑虎星沒等田見秀騎兵來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見秀同張寨主隔著寨牆說了幾句話,揮軍向南追趕。在離張家寨十里遠的荒山腳下,田見秀的騎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馬,假意喊殺一陣,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幾個打扮成刀客模樣的人殺了,扔下死屍,然後帶著人馬走了。田見秀叫弟兄們割下這些死者的首級,又虛追一陣,停下休息。天明以後,田見秀派谷可成率領二十名騎兵,馬鐙上掛著十幾顆人頭,奔往張家寨,他自己帶著大隊人馬兜了一個大圈子,到將近黃昏時才回到幾天來駐紮的那個村莊。
  張家寨的人們看田見秀的騎兵聞警前來,追殺桿子,說不盡的高興和感激。到了第二大早飯時候,人們果然看見他們打了勝仗,把十幾顆人頭送來,其中有的人臉上和頭頂上帶者刀劍的砍傷,血肉模糊,顯然是經過了短促的激烈戰鬥。谷可成和他所帶的這一小隊騎兵昨天曾護送張守敬和票子們來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認識他們,現在一看見是他們把人頭送來,大家對他們非常熱情,立刻飛跑去稟告寨主,寨主明白田見秀派他們送來人頭是表示對他尊敬,毫不猶豫地吩咐大開寨門,迎接谷可成等進寨休息。不大一會兒,谷可成等牽著馬匹,由張守敬和其他幾個寨中管事人陪伴著,由一大群看熱鬧的男人和孩子們在背後跟隨著,來到了寨主張守業的大門外邊,張守業已經站在大門外的台階下等候,看見可成等來到,滿臉堆笑,趨前幾步,拱手相迎。當十幾顆人頭從馬鐙上解下來扔在他的面前地上時,他對可成說了幾句慰勞和感激的話,隨後拉著可成的手,走進內院,直到大廳上,重新施禮,分賓主坐下敘話。那二十個弟兄由另外的人們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頭掛在南寨門上!」張守業對手下人吩咐說,聲音中帶著威嚴和殺氣,隨即轉臉望著客人,滿心愉快地大笑幾聲,左頰上的一顆有長毛的黑痣隨著笑聲跳動。
  因為知道田見秀在巡邏清鄉,到黃昏才能回去,所以張守業招待可成等吃過早飯以後,又留住他們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豐盛的酒席招待他們,一個個喝得滿面春色。谷可成遵照田見秀的囑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時間,藉著散步的機會,把寨中的地勢和道路看個清楚,並把破寨時應該在什麼地方點火也確定下來,到申刻時候,谷可成等先動身回去,隨後張守敬代表寨主,帶著一群鄉勇牽著一頭黃牛,抬著豬、羊、雞、鴨和幾壇燒酒,還帶著幾個吹鼓手拿著響器,前去向田見秀慰勞並恭賀大捷。今日前去,因為張寨主對田見秀已經放心,所以特別叫人備了一匹好馬讓張守敬騎著,張守敬俏皮他說:
  「怎麼,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這匹牲口留下麼?」
  「今天我可放心。就讓三哥騎一匹金馬去,田玉峰也不會留下。」
  田見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禮物的人們和吹鼓手們,多多地開了賞錢,使大家十分歡喜。張守敬沒有隨著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見秀這裡過夜,像老朋友一樣圍著火閒話到三更時候,同榻而眠。關於那幾個票子的事,他對田見秀替苦主們訴說了許多艱難的話,然後說出來糧食和銀子數目,請見秀看他和寨主的面子,不要嫌少。見秀不但沒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說了些領情的話,關於糧食的運送問題,商定由田見秀派去二十匹騾子,馱運二十石,其餘三十石由寨裡派牲口送來。
  第二天,田見秀把張守敬留住吃午飯,叫谷可成等幾個同桌相陪的偏將慇勤勸酒,十分親熱。在飲酒中間,田見秀吩咐谷可成帶他的手下弟兄押運糧食,不要大意。吃酒直吃到太陽偏西。田見秀還要留客人再談一陣,忽然從劉宗敏那裡來了一個弟兄,馬跑得渾身淌汗,送給他一封書子。他打開書子一看,臉上微露不安神色,對客人笑著說: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們總哨劉爺叫我立刻往商州東邊去迎接從河南來的一支人馬,不能耽擱。」他吩咐將士們迅速準備,黃昏出發,路上餓了拿乾糧充飢,隨即又向張守敬說:「我三四天以後就會回來,那時咱們再暢談吧。」停一下,他又說:「我看,黑虎星這傢伙是不會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時候,你們務要小心守寨。」
  「請放心,敝寨萬無一失。糧食送到哪裡?」
  「只好送到總哨劉爺的老營去了。離這兒有六十多里。」
  田見秀把客人送出村邊時候,他的全體將士都在備馬,有的已經在站隊,準備出發。另外谷可成的二十個弟兄和運糧食的騾子隊也準備停當;牽騾子的是十個弟兄,各掛腰刀。田見秀正要同客人分別,小將馬世耀跑到他的面前稟報:剛才有老百姓來說,離這兒七八里路的一個村莊裡到了一百多個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飯。田見秀問道:
  「是黑虎星這小子的人馬不是?」
  「不知道。」
  田見秀想了一下,說:「世耀,你帶著三十名弟兄留下來,明天四更以後到張家寨東門外等候,聽可成的將令行事,隨著他押運糧食,多多小心。」他又轉向客人,臉上掛著笑容說:「恭甫兄,弟有軍務在身,馬上出發,恕不遠送。」
  「再晤非遙,佇候佳音。」
  張守敬走了一陣,到一個小山頭上,立馬回顧,看見田見秀的大隊騎兵已經離開所駐的村子向東行,旗幟在夕陽中隱約飄揚。但他沒料到,田見秀的人馬只走了五六里路,在一個山溝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陽落下以後又回到那個村裡,而見秀本人卻跟馬世耀留在村中未動。
  這大晚上,田見秀同幾個偏將談了一陣,並囑咐他們明天五更進寨以後務必約束部下,不要多殺無辜,隨後,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邊等候袁宗第率領人馬到來。十年來經過數不清的戰鬥,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飯,但今晚他的心情卻有點不同平常,擔心這計策會萬一被寨中識破不能破寨,闖王的處境更加困難,留在商洛山中練兵的計劃將成泡影。過了一陣,他又覺得兩天來步步棋都走得很順,只要在一夜之間張家寨的人們不能識破計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據他同自成估計,張家寨中積存的粗細糧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銀錢、衣物和珠寶、首飾等當然也很可觀,想著破了寨子對全軍和饑民的眼前好處,他的心暗暗地感到興奮。但隨後他又想著攻破寨子後不知將有多少人被殺死,其中有許多是無辜的老弱婦女,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從火邊站起來,抄著手在屋中走了一陣,想起來幾天前從本宅主人的書櫃中找到的一些書籍,其中有一部佛經,他始終沒去翻動。於是他一時心血來潮,洗洗手,取出來這部有註釋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攤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燈下讀起來。
  在開始讀的時候,他的心中很清靜,外邊的馬嘶聲、人語聲,彷彿都隔得很遙遠,似聽見又似聽不見。但過了一陣,他的心又漸漸地亂起來,禁不住考慮著將要如何同鄉勇們爭奪寨門,如何免不了進行巷戰,如何搬運為數眾多的糧食和財物。越想越讀不下去,他合上佛經,叫來一名親兵,問道:
  「袁將爺的人馬還沒有消息麼?」
  「還沒有消息,大約快到了。」
  說話之間,袁宗第率領著五百騎兵(其中有二百名是從老營增援來的)到了。田見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經提著馬鞭子,精神抖擻,大踏步衝進大門。他一把抓緊見秀的手,蒼聲蒼氣他說:
  「玉峰哥,快叫弟兄們給我弄點東西吃,在馬上凍壞了!」
  他們手拉手走進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見面那樣親熱。袁宗第在短短的鬍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結在上邊的一層霜花,又把腳連著頓幾下,說:
  「騎馬真凍腳,完全凍麻木了。怎麼,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吧?」
  「到目前看來很順利,但願五更時也能像這樣順利。」
  「準會順利地撕開圍子。今天下午我動身時,有兩隻喜鵲迎著我的馬頭叫得可歡!」袁宗第說畢,哈哈地笑起來,伸出手在火上烤著。
  「自成什麼時候來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後了,三四千石糧食,還有多少財物,不得幾千人來搬運?搬運去放在哪兒?為這事,聽說老營裡從今天上午就忙亂得不亦樂乎。」
  見秀笑著說:「這幾年來我常說自成的智謀出眾,如今看他智取張家寨所想的妙計,叫我實在不能不五體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沒話說,咱們不說滎陽大會和兵困車廂峽時自成的智謀多麼叫人敬佩,就拿上月他去谷城這件事說,咱們准有他看得高,看得遠,看得清楚?所以我說,潼關這一次慘敗算不得什麼事兒,這只是上天故意磨練磨練他,自古成大事立大業的,有幾個人不栽過幾次跟頭?江山可不是好端端從天上掉下來的!」袁宗第的眼光隨便轉往桌子上,看見豆油燈的青光下放著一本黃封面的經卷,感到新奇,望著見秀笑一笑,問:「你在讀這個東西?」
  「從來沒讀過,剛才才拿出來讀了一段。」
  「嗨,你這個人呀,別人說你是活菩薩,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們就要攻寨子,殺人放火,你卻在二更時候又佈置軍事,又讀佛經,不是很可笑麼?」袁宗第見見秀笑而不言,又說道:「田哥,別生氣,你能夠成佛也是好事兒。可是咱們目前還得靠自成的妙計和將士們的刀劍去破開張家寨,靠唸經可沒有門兒。」他大笑一陣,向站在門外的一個親兵問:「人馬都到齊了麼?」
  「已經到齊啦。」
  「去,傳知各哨:馬上埋鍋做飯,吃畢睡覺,四更出發,攻開寨子以後再吃早飯!」
  「是!」
  「還有,做飯時不要讓火光照到天空,小心莫給張家寨的守寨人們望見火光。」
  田見秀的親兵端來了一盤玉米面摻柿子皮做的窩窩頭,還有一黑瓦碗玉米慘做的稀飯,窩窩頭是皮有熱汗內裡涼,來不及餾透,但好的是稀飯是現做的,喝下去暖到心裡,袁宗第很滿意,狼吞虎嚥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掃而光。一吃畢,他就和衣躺在田見秀的床上,鼾聲如雷。
  田見秀卻沒有瞌睡。他帶著幾個親兵走出兩三里路,站在山頭上望望張家寨寨牆上的燈火,聽聽更聲,總是免不掉對谷可成等一起人在寨中有些擔心,回到村中,已經交四更天氣。他把馬世耀叫到面前,囑咐了幾句話,命令他帶著三十名挑選的精兵即刻出發,然後他傳令全體將士起來,在村邊站隊。最後他才把袁宗第叫了起來。雖然按照闖王的指示,在這次戰鬥中他是主將,但是他還是謙遜他說:
  「漢舉,你下令吧,時候不早啦。」
  袁宗第睜大眼睛:「你是主將,怎麼叫我下令?」
  「咱兩個不管誰下令都是一樣。」
  「別謙遜啦。你再謙遜一陣,時光就來不及啦。」
  田見秀不再推讓,同袁宗第走到村邊,把如何破張家寨的辦法對全體七百多將士說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務,最後說:
  「進了寨,千萬記清三件事:一不許殺害無辜,二不許姦淫婦女,三不許隨便燒房子。這是闖王的軍令,誰違反,軍法不容!」
  隊伍悄悄地出發了。人銜枚,馬摘鈴,武器不准碰出響聲。只有馬蹄踏得石路響,但那是沒有辦法的。
  四更打過不久,在張家寨東寨牆上的守夜人聽見遠遠地傳來馬蹄聲和咳嗽聲,大家立刻警覺起來,把那些打瞌睡的同伴們推醒,共同等待著,從寨垛上探頭凝望。轉眼間,馬蹄聲近了,在朦朧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騎兵的影子。一個守寨人大聲問道:
  「誰?幹什麼的?」
  「我們是田將爺派來押運糧食的。」馬世耀在馬上回答說,隨即命令他的弟兄們下馬,在寨門外等候。
  寨上問:「今天來的一位姓谷的頭領,你可認識麼?」
  「當然認識。今日我倆一道陪著你們寨上的恭甫三爺吃酒哩。老哥,能扔下來一捆柴火讓我們烤烤火麼?」
  「行,行。別說一捆,兩捆也行。可是,請問你貴姓?」
  「不敢。賤姓馬,大號世耀。你們恭甫先生認識我,不信,你們去問他。」
  「不用問,不用問。既然是田爺那裡來的人,我們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從寨牆上扔下來兩捆柴火。馬世耀等把柴火點著,圍著火堆烤火,等候著寨裡動靜,寨牆上不斷地有人同他們談話,態度很親切。
  當馬世耀等在烤火時候,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大隊人馬來到了離東門三里外的山溝中停了下來。為著不便守寨人聽見馬蹄聲,也為著攻進寨裡作戰用不著騎馬,他們留下來五十名弟兄看守馬匹,二百名弟兄準備著攻破寨以後騎著馬在寨外巡邏,攔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們,其餘的五百多將上悄悄步行,走到離東門不到半里遠的山坡下埋伏起來。
  雞子叫二遍了,寨裡打著五更。但天色還不亮。斜月掛在林梢。啟明星在東方閃著銀光。有些守寨人見整夜平安無事,馬上就要天亮,開始陸續地潛下寨牆,躲到附近的背風地方烤火。那些膽大的,乾脆溜回家去,正在這時,從寨裡傳出來紛亂的牲口蹄子聲和人語聲。馬世耀向寨上問:
  「是送糧食出來了麼?」
  「怎麼不是?在等候開寨門哩。」
  馬世耀對手下的弟兄說:「上馬!」三十名弟兄剛跳上馬,寨門打開了。首批出來的是田見秀派來的二十匹騾子,由十名弟兄押著,跟著第二批是張家寨的二十幾個人押著的幾十匹牲口,其中有騾子,有馬,有驢。這些人有的帶有武器,有的沒帶,還有的是佃戶家的老頭和半樁孩子。這一批人和牲口出來以後,才是谷可成的護運隊,谷可成的人馬走到寨門邊,一聲喊殺,就把幾個把守寨門的鄉勇砍死,一部分弟兄佔領了寨門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門裡的大街上動起手來,殺死了張守敬等幾個送行的人,同時點著了靠近寨門的幾間草房。幾乎是同一瞬間,馬世耀的三十名騎兵也發出一聲喊殺,登時把那些送糧食的人們砍倒幾個,其餘的不是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便是往路兩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並不追殺,卻大聲吶喊著向寨裡衝去,走在第一批的十個弟兄,趕快回來,把所有的受驚的牲口牽住,不使它們跑散,他們舉著明晃晃的刀劍威脅那些跪在地上的老鄉說:
  「起來!牽著牲口跟我們到山坡下去!」
  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步兵聽見喊殺聲,又看見義軍已經佔領了寨門,便齊聲吶喊著奔跑過來,像一股潮水似的湧進寨內。那些守在寨牆上的人們一見東門失守,火光沖天,寨裡和寨外一片喊殺聲,而且寨裡到處是奔跑的馬蹄聲,嚇得魂飛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著:「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幾家堅固的宅子裡,同宅子裡邊的男人們合起來進行抵抗,向街上的農民軍拋擲磚瓦、放箭、放鳥槍和火銃。寨主張守業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鄉勇,一部分是左右鄰居,還有一部分是佃戶和雇工。他自己手執三眼銃,站在房坡上,指揮著大家拚死抵抗。
  李自成的這一支農民軍十年來對於攻破城寨後進行巷戰具有豐富的經驗。張家寨是一個大寨,而農民軍的人數又只有幾百人,因此田見秀在進寨以後並不派人上寨牆,任守寨人在驚慌中自行瓦解,卻一面佔領重要路口,一面集中力量進攻那些孤立的據點。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這種抵抗,只要把房屋點著,就可以使頑強的抵抗登時瓦解,甚至玉石俱焚。但是在張家寨中,為要取得糧食和其他十分必需的物資,田見秀對將士們再三叮嚀過,進寨以後只燒幾間茅庵草舍嚇嚇居民,除非萬不得已,對「好主兒」1的房子都不許隨便放火,只能到退出時他傳令放火才可以放火。田見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圍攻張守業的宅子,大聲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齊殺光!」但是張守業和他的親信們壓根兒不相信這些話,同時害怕婦女們受辱,又依恃垣牆高厚,宅子堅固,對農民軍破口大罵,於是激烈的戰鬥開始了。
  1好主兒--解放以前,在口語中把地主稱做好主兒,極少稱為地主。這個語源顯然來自秦漢以來的良賤之分。良家就是好主兒。
  這宅子前面臨街,後面是空場,左邊同相鄰的宅子中間隔著一條小巷,只有右邊有別家的房子相連,但比較矮。對面的街房也矮得多。當寨初破時,附近的鄰居大批逃了來,守寨的人們也逃來一部分,如今這宅子裡連婦女兒童有兩三百人,而男子有七八十人。農民軍起初把進攻的重點放在右邊。他們一面從右邊鄰居的房子上步步逼進,但是到接近這宅子時,卻被敵人從高處投下來的密如暴雨般的磚、瓦、石塊打得不能抬頭。婦女們還燒了開水,煮了稀飯,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隨著磚石澆下去。農民軍不顧死傷,輪番進攻。每次進攻,所有參加圍攻的將士們為著助威和驚破敵膽,齊聲起吼,並且大聲叫著:
  「灌1呀!灌呀!灌進去啦!……」
  1灌--就是攻進去。這是拿水來比方隊伍,隊伍攻進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進池子,所以又把撤出叫做「出水」。
  有一次,一個魁梧有力的小頭目戴著銅盔,把大刀噙在嘴裡,雙手舉著一扇榆木門板做盾牌,不顧一切地向前「灌」,背後跟著兩個弟兄,也都拿門板護身。中途有兩個掛了彩,滾下房坡,但是他連頭也不回,繼續前進。他的門板上中的箭像刺蝟一樣。磚頭和瓦塊像雨點般地打在門板上,咚咚亂響。防守的人們見對他沒有辦法,就點燃了一響抬槍。他看見火光一紅,就站住不動,紮好架勢等著。抬槍雖然比鳥槍和火銃的殺傷力強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彈,而是裝著很多像蠶豆大小的鐵子兒和鐵釘子,特別多的是石頭子兒。火光閃過之後,隨即抬槍響了。小頭目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向他的門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時耳朵震得嗡嗡響。一部分槍子兒打在他的門板上,一部分從門板上邊和兩旁掃過,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時把他背後的兩個弟兄打倒了,正在吶喊著「灌呀!灌呀!」的將士們突然住聲,以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掛綵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們卻得意地大聲叫好。第二次叫好聲還沒歇音,這個小頭目一躍而起,在一團充滿硝磺味的濃煙中撲向前去,迅速地把門板靠到張守業的房簷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舉著大刀狂呼:
  「弟兄們隨我灌哪!灌哪!」
  幾十個將士都在他背後十幾丈遠的屋脊上一躍而起,狂呼著隨他衝去。他冒著磚瓦和石塊,還沒有跑到屋脊時就已經被打中幾下。但是他沒有後退,狂呼而前。他正要翻過房脊,忽然從房脊裡邊站起來五六個人。有一個人照著他的頭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擋開。第二個人幾乎同時用矛子刺進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奪住矛子桿,用右手將對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當他正倒下去時,另一根長矛也刺中了他。背後的將士們看見他已被殺死,而敵人又用火銃和亂箭齊射,登時掛綵了十來個人,只好停止進攻。正在沒有辦法時,袁宗第已經派人從寨門上把一尊大炮運來,由二十多個人往房脊上搬運,另由許多人搬運糧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張守業看見農民軍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抬槍、火銃、鳥槍和弓弩齊射。但當他們射擊時,農民軍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護,等他們停歇時就趕快堆糧食包。轉眼之間,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裝上火藥和十幾斤鐵釘子和石頭子兒,準備點燃,這種炮是用生鐵鑄成的,炮日有二號飯碗那麼粗,炮身用愉木包裹,外用鐵條箍著,為的是防它炸裂,因為外包愉木,所以俗稱榆木噴。袁宗第挑選三十個精壯小伙子擔任灌手,準備了幾副門板當做梯子,只等榆木噴響過之後,趁著敵人大批死傷,在濃煙中衝向前去。沒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夠高,引線點燃後,大家屏息等候,只聽轟然一聲,打塌了張守業宅了這邊鄰居的兩間房子,競沒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個大洞,還把附近的將士們震倒了許多人,有些人咕嚕嚕從房坡上滾落院中,幸而房簷不高,摔傷的不嚴重。這件事,在這次戰鬥結束後被大家當做笑話談,談了幾年,但在當時那一刻,真夠叫人們興。
  袁宗第叫弟兄們趕快把榆木噴換一個房脊,重堆炮台。張守業早就想到應該放火燒著右邊相鄰的宅子以阻擋農民軍在這方面的進攻,但因為這些宅子是他的兩位叔父的,下列萬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現在他看見農民軍又在架榆木噴,便跳下房坡,站在院裡對他的兩位叔父說:
  「沒有別的法子,我看只好用火燒啦。你門的幾十口家眷都在我這宅子裡,什麼祖業不祖業,家財不家財,保住性命要緊!」
  他的一位叔父含著眼淚顫聲說:「你放火吧。只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要了。」
  另一個叔父問:「不會把你這邊的宅子也引著麼?」
  張守業回答說:「不會的。你沒看風是向那邊刮的?再說,我這宅子是磚裹簷。」
  當農民軍正在重新架設大炮的時候,從張守業的房子上拋出來十幾個點燃的硫磺包和火藥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裡。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邊的登時就引起大火,跟著就把瓦房也燒著了。在農民軍和張守業的宅子中間成了一片火海,使得農民軍不但放棄了進攻,還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撲滅向外擴展的火勢,同時從已經燃燒的宅子中搶運出糧食和財物。
  這時,太陽已經有樹頂高了,另外幾處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經次第攻破了,只剩下寨主張守業的宅子仍在同農民軍繼續對抗。田見秀和袁宗第召集幾個將領到一起,商議下一步進攻辦法,如今只能從南邊正門和北邊後門任擇一路進攻,或兩路同時進攻。前邊臨街是一座高大的門樓,門樓的兩旁是磚裹簷倒坐圍房,後牆上開有槍眼,可以向外點放火銃和鳥槍。很厚的榆木大門包著鐵葉子,一排排釘著大頭生鐵釘,用斧頭絕難砍開,而且在宅子被圍攻時,站在對面街房上的兄弟們聽見聲音,知道守宅子的人們用石條和木頭從裡邊把大門頂得很牢。後門小而堅固,垣牆是用石頭砌起來的,約有一丈二尺高,聽本村百姓說有二尺多厚。倘若從這裡架雲梯進攻,灌手們的傷亡必然較多,而且攻破以後,也只能進到張守業的後花園、居住雇工和餵養騾馬的群房院中,還須要費大勁進攻主宅。大家正在商議不決,李自成和李過到了。
  隨著闖王來到的幾千老百姓,老少都有,還有一部分婦女,有牲口的趕牲口,沒牲口的挑籮筐或布袋。俗話說,人馬上萬,沒邊沒岸。這雖然不過四五千人,卻因為隊伍不整齊,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簡直從隊頭望不到隊尾。山中人煙稀,這幾乎是把老營一帶方圓幾十里以內能夠出動的百姓都出動了。
  號召饑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後在許多村莊差不多同時開始的。沒有敲鑼,毫不張揚,只是有人分頭暗傳,說義軍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搶運糧食和財物,運回後交到指定地點,然後由義軍分給百姓。這一帶百姓曾有過吃大戶1的經驗,有少數還有過隨在桿子後邊搶大戶的經驗,如今眼看山窮水盡,加上年關已臨,正苦沒人帶頭搶糧。尤其他們近來見義軍確實衛護窮人,幾次放賑,都相信搶回來的糧食和財物定會分給眾人。一聽號召,頓時村村落落如同鍋滾了一般,爭先恐後地響應,立即準備行動。闖王派李過負責押運糧食和財物的事。為著避免臨時爭搶紛亂和私將東西拿回家去,李過傳令叫大村每一村舉出一個頭兒,小村數村共舉一個頭兒,各成一隊,一鄉的人又共成一個總隊,由一個總頭兒照管。又怕跑亂了隊,叫每一鄉的人用一種顏色的布條縫在臂上。看見侄兒在倉猝之間把四五千沒王蜂似的饑民編成隊伍,闖工在心中暗暗地點頭嘉許。在過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個地方,總是義軍把糧食和財物搶取一部分,餘下的任窮人隨便拿,結果只有膽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處,膽小的和力弱的縱然搶到東西也往往被別人奪去,甚至被強者殺傷。因此,這一次由義軍統一安排百姓搶運,將來統一發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卻具有重要意義。闖王見這次的辦法好,以後繼續採用,辦法也逐漸周密起來,所以兩年後攻破像洛陽那樣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亂,除義軍得到了大量糧餉之外,也使幾十萬饑民得到好處。
  1吃大戶--饑饉年頭:窮人們千百成群,湧向大地主門前,強迫供飯,吃畢再轉移別家。倘遇拒絕,便行硬搶。
  黃昏以前,這四五千饑民已經一群一群,陸續地集合起來。有乾糧的自帶乾糧,實在沒有的就由農民軍給一點。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並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張家寨去。李自成帶著雙喜、張鼐和幾名親兵,來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牽著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也來到集合地點,便問道:
  「老奶奶,你倆老的老,小的小,怎麼也要去?路太遠,你們走不動,回家去吧。」
  老婆婆懇求說:「掌盤子老爺,你老可憐我,讓我也去拿一把糧食吧,俺奶孫倆快要餓死啦。」
  「糧食運回來,我們會挨門挨戶放賑的,你奶孫倆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夠分到糧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這才是有青天啦!大爺,讓我奶孫倆給你老磕個頭吧!」老婆婆拉著孫子跪下去,給闖王連磕了兩個響頭。
  人們不知道他是闖王,但看出來他是個大頭領。有人猜到他是闖王,但不敢說出口來。闖王等饑民出發以後、又回到老營去,處理別的事情。二更以後,他才出發,追過了饑民,追上了騎馬走在饑民前邊的李過。那時月亮還沒有出來,無數的火把在萬山中好似一條火龍,十分壯觀。李過對他說:
  「沿路經過一些村莊,饑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時候亂搶糧食,不許他們加入。」
  自成沉默片刻,說道:「這次不讓他們加入也好,以後攻別的寨子時再說吧。」
  他望望那一條浩浩蕩蕩、曲折前進的火龍,心思如潮,彷彿看見沿途無數的老百姓站在村邊張望,因為不許他們加入而懷著嫉妒和抱怨。一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頭,他彷彿看見了再過幾個月,當他重新大舉以後,從陝西到河南,到處都是這樣:成千上萬的饑民跟隨他,攻城破寨,開倉放賑。不,那時候將不是這樣的規模。那時候的規模會比如今的大許多倍,許多倍!
  到了張家寨,向田見秀和袁宗第問明了戰鬥情況,李自成叫侄兒去指揮搶運糧食和財物,自己由見秀和宗第陪著把張守業的宅子看了一圈。他站在街對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陣,轉過頭來問:
  「咱們來一個『圍師必缺』1,撤開圍在後門的人馬,給他們一條路往外逃跑,專攻大門怎麼樣?」
  1圍師必缺--語出《孫子-軍爭篇》,意思是圍敵三面,空其一面,誘其出奔而邀擊之。
  田見秀說:「剛才我們也想著應該從大門進攻,一攻進去就到了主宅。只是這大門很堅固,怎麼攻法?」
  闖王想了想,說:「這好辦,在大門下邊放進吧。有三四百斤火藥不就炸開了?」
  一提放進,人們的心中登時亮了。這是多麼簡單的辦法,但闖王不提,大家竟然都忘了。所謂放迸,就是用火藥爆破。不知什麼時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隊曾用這辦法炸開過城門,將士們因為火藥爆發時磚石四下飛迸,就把這辦法叫做放迸。但十年來農民軍很少攻堅,對於城池多採取奇襲和內應的辦法攻破,或採用雲梯爬城,用火藥爆破城牆或城門的次數很少,用這種辦法必須挖地道,費時較久,而過去總是速來速往,很少對一座城池圍攻過幾天以上。因為放迸的辦法不常用,所以臨時沒有人想起來是不足為奇的。
  「好哇!這辦法準能成功!」袁宗第高興地叫著說。「人躲在大門下邊埋火藥,連挖地道也不用!」
  辦法一決定,立刻進行。田見秀讓大部分將士都休息,吃東西,同時監視著房坡上的敵人活動,只派十來個人躥到張守業的大門下邊,從兩邊門墩下邊掘開石頭,往下挖洞。張守業起初不知道農民軍的真正意圖,以為他們是想拆毀大門,所以並不害怕。當他明白是要在門墩下邊埋火藥時,害怕極了,但想不出對付辦法。挖洞的人們是在他的門樓下邊,從房脊上用鳥槍和弓箭射不到,拋火球也燒不到。他想燒燬對面的宅子,可是對面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傢俱都移開了。在無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門裡邊,把十幾桿鳥槍和火銃對準大門,等待著農民軍從轟塌的大門缺口衝進來。
  大門下邊的挖洞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不到一頓飯時,兩個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麼粗,弟兄們將兩個木桶裝滿火藥,埋進洞中,插上一丈多長的引線,然後把引線點著,飛快逃走,那些在對面街房上和院子裡的將士們聽見約好的忽哨聲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緊接著轟隆兩聲,大地震顫,濃煙和塵土漫天,磚瓦和木料向四下飛迸,有一個石獅子門墩被拋在十丈以外。有些磚瓦飛進二門裡邊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入打傷幾個。在火藥爆炸以前的片刻中,在對面等待的農民軍和宅子裡的人們,都是出奇的靜寂。爆發剛過,農民軍發出一片驚天動地的吶喊,谷可成帶著人們首先衝進轟塌的人門,用抬進來的木樑衝擊二門。張守業預備在二門上的那些人們,有幾個是佃戶和長工,原來是在主人的威迫下不得不賣命守宅子,這時扔下鳥槍和火銃,跳下房子就向後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經殺進院裡來啦!」
  別的人看見這情形,也都跟著逃命。他們打開角門,穿過花園,又打開後門逃出。張守業見大勢已去,農民軍馬上就會進來,慌忙奔進內宅,用大刀逼著他的妻妾和女兒們說:「你們快上吊!快上吊!」然後他也向後院逃命,企圖混在人堆中衝出寨外。當他才跑到花園時,二門已經被打開了……
  當弟兄們在張守業的大門下挖地洞時,李自成同田見秀到寨中各處巡視,留下袁宗第指揮攻宅子。等火藥一爆炸,他們趕快回來,見弟兄們已經從塌毀的大門缺口衝進去,便勒轉馬頭,繞出這座宅子的背後。那些逃出來的人們都在從後門到寨牆根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們殺死了,他們下了馬,打算從後門進去看看。剛到後門口,看見幾個弟兄押著一群人走出來,其中除一個農民裝束的青年外,全是囚犯,有的帶著腳鐐,有的脖子上鎖著鐵鏈子,有的手上綁著繩子,自成一問,知道這些人都欠張守業和別的大戶們的租課和閻王債,因無力償還,被張守業派鄉勇和家丁去抓了來,下人私牢。他正向一個帶鐵鏈子的人問話,有一個弟兄叫那個農民青年跪下,舉刀要殺。幾個囚犯同時跪下去救那個青年,哀求饒命。自成不知是怎麼回事兒,望望那個舉著刀的弟兄。那個弟兄放下刀,說: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見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不,不!」一個囚犯叫。「他是被逼來守寨的。剛才是他把牢門打開的。他跟我是一個村的人,人老幾輩兒受苦!」
  闖王明白了,揮手叫跪著的人們和那個青年都站起來。他對押這群人的小頭目說:
  「快把他們的腳鐐和鐵鏈砸開。給他們每人幾升糧食,讓他們回家去。」他轉向那個青年,笑著說:「好險哪,差一點兒你完事了。你為什麼不求饒呢?」
  「活著也沒福可享,砍頭不過碗大疤瘌,求什麼饒!」
  「有種!你願意隨我們去麼?」
  小伙子眨眨眼睛、忽然高興起來:「你們要我?」
  「要。」
  「妥啦,哪鬼孫不跟隨你們!」
  闖王拍著小伙子的肩,哈哈地笑起來,又問:「你看見寨主逃到哪裡去了?」
  「那不是?」小伙子說,向假山下邊一指。
  張守業已經挨了一刀,但還沒有死訖,趴在假山下邊呻吟。自成的一個親兵正要去結果他的性命,小伙子興致勃勃他說:「讓我來,今天可讓我出一口氣!」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往張守業的後腦上砸去,隨即恨恨地罵道:
  「你媽的也有今天!」
  李自成到張守業的宅子裡看了一下就退出來,同田見秀騎上馬去別處巡視。弟兄們傷亡很少,攻破了這樣堅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糧食困難,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同田見秀都不像旁人一樣。他們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夾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將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輕婦女是上吊死的,別的是被殺死的。他們對這宅子中的屠戮還不感到太過分,因為這是怪他們固守頑抗。但是別處也殺死了很多婦女老弱和並沒有進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為有騎兵巡邏,從寨裡逃出去的人們也大半被殺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闖王不愉快的事情是,姦淫婦女的事還是有的。看過了寨裡寨外的情形,他對見秀說: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為仁義之師,紀律嚴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臨出發時我還三令五申,不許妄殺無辜,不許姦淫哩!」
  停了一陣,自成又說:「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練兵。倘若沒有紀律嚴明的仁義之師,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沒有在張家寨多停留,對田見秀囑咐了幾句話就帶著雙喜、張鼐和一大群親兵回老營去了。
  張家寨的東西運了兩天,留下來沒運走的東西准許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東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來最後撤退的農民軍才在幾家大戶的宅子裡放火,並把寨門也放火燒了。
  方圓幾十里以內的饑民及時地得到賑濟,個個歡喜,感激不盡。遠處的老百姓聞風羨慕,到處哄傳。老百姓得到好處,不斷地把許多山寨的底細暗中告訴義軍,有的人願意做底線,請義軍前去破寨。從小年下到年除夕,幾天之內,義軍利用內應,連破了兩座山寨。高一功在藍田邊境也用計在除夕黃昏攻破了一座山寨。這個新年,財主富戶提心吊膽,哭哭啼啼,貧家小戶卻過得比往年快活。本來是災荒的年頭,凋敝的農村,淒涼的年關,卻因為幾十個村莊普遍地放了賑,又沒有本地桿子騷擾,竟然出現了一些兒暫時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戶戶都貼了春聯,有的掛了桃符1;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時還放了鞭炮。人們互相拜年,也給駐紮在村中的、已經相熟的義軍大小頭目拜年。軍民見面時,不管識與不識,拱手道喜。
  1桃符--佔人過年時用兩塊桃木板懸掛門兩邊,上書神茶,鬱壘二神名以辟邪,叫做桃符,或叫「仙木」。五代時桃符上開始寫對聯。明初開始用紅紙寫春聯,但是直到明末,懸掛桃符的習俗未絕。
  百里以內,沒有一個山寨不向義軍送年禮。義軍再向他們借糧,他們也不敢像過去硬抗了。將士們有了糧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的精神振奮,不再說怪話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營將士按照著米脂縣的古老風俗,把石炭燒紅,用醋澆在上邊,遍熏屋內,據說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著李強和雙喜等興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裡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縷鄉思浮上心頭,在肚裡說:
  「唉,什麼時候才能夠大功成了,回故鄉看看!」
  大色才麻麻亮,就有將領們來給他拜年,一直到早飯後,還是來往不斷。到了半晌,他看人來得少了些,才出去給田見秀等年紀較長的將領回拜年,也到相熟的老百姓家走走,到弟兄們的窩鋪裡看看。這一天,因為軍民暫時有了糧食,他過得相當暢快。
  大年初二,黑虎星來給闖王和李過拜年,並感謝給他的幾十石糧食。李自成對他很親熱,留著他住過破五,他對李過說:
  「大哥,咱闖王叔什麼時候樹大旗?只要咱叔樹大旗,你兄弟一定來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來不是娘養的!說良心話,我現在才覺得眼睛開縫啦。」
  破五這一天,自成為著使將士們過得快活,吩咐老營總管,多發給各哨一點灰面,讓大家按照延安府附近往年鄉俗,早晨飽飽地吃頓麵條兒。這頓麵條兒俗稱春面,飽吃一頓叫做填五窮。五更時,李自成舞了一陣花馬劍,到宅後窩鋪中隨便看看,因為過節,將士們暫停操練。他看見老兵王長順用白紙剪成一個女人模樣,同著屋中掃的一堆塵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邊倒掉。他笑著說:
  「長順,你在送窮1麼?」
  1送窮--即送窮鬼,這是很古老的民間風俗。唐代送窮是在正月晦日,明、清米脂縣及其附近各縣是在破五。
  「唉呀,闖王,給你看見啦!」王長順猛抬起頭,捋著短鬍子,嘻嘻地笑起來。
  「你看能把窮鬼送走麼?」
  「我爺爺奶奶送了一輩子,我爸爸媽媽送了一輩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輩子,都沒送走。窮鬼跟我們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過,現在我是替咱們全營送窮鬼,托你闖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會走。這個新年,咱們全營不是過得火火色色麼?經我這一送,以後咱們全營的日子就更好啦。」
  闖王忍不住大笑起來,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聲說:
  「好哇,老王!咱們不要窮鬼,老百姓也不要窮鬼,你把窮鬼送給那些大財主們吧!」
  黑虎星明天要走。吃過午飯,闖王陪他去向幾位大將辭行。他們先去看田見秀,到了田見秀住的村子,看見見秀的屋裡只有幾個親兵在烤火,桌上點著一爐香,攤著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自成笑一笑,說:「我們玉峰哥,沒放下屠刀就打算成佛了。」知道見秀在一家老百姓的牛屋中聊天,他便同黑虎星往那家的牛屋走去。
  牛屋中的當門地上燒了兩個樹根疙瘩,冒著煙,嗆得人們不斷咳嗽。儘管這一家老百姓已經窮得只剩下一頭小毛驢,但小石槽上仍像往年一樣貼著一張紅紙條,上寫著「槽頭興旺」,田見秀和他的兩名親兵背靠石槽,擠在老百姓中間、面對火堆,也是被煙氣熏得淌眼淚。他面帶微笑,聚精會神地聽一個老頭子在讀劉伯溫的詩。據說最近在西安附近挖出來了一通石碑,是兩百多年前劉伯溫埋下去的,上面刻著一首詩,把近來的國運說得明白無隱,總之是天下大亂,明朝的氣數盡了。
  當闖王帶著黑虎星走到牛屋門外時,屋裡的人們誰也沒注意,親兵頭目李強正要去推開半掩著的門,被闖王用手勢阻止了。他不願這時走進去,驚擾大家,於是悄悄地立在門外,聽那位老頭子繼續在朗朗地背誦: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拋閃!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馬滾滾數不盡,
  投晉入楚鬧中原1。
  仇報仇,
  冤報冤。
  在劫之人難逃命,
  血債還用血來還。
  到頭來,
  達官貴人不如狗,
  干戈擾攘入幽燕。
  1投晉人楚鬧中原--這句話是指初期農民軍的活動路線是由陝西渡黃河入山西,然後活動於湖北、安徽、河南一帶,而以河南為中心。
  老頭子念到這裡,向大家掃了一眼,用細瘦的指頭拈著花白長鬍鬚,說:
  「你們看,這末尾一句,不是說要反到北京城麼?所以說,大明的氣數是要完啦。」
  田見秀稱讚說:「你這老頭的記性真不壞,記多清楚!一句不漏,滾瓜溜熟。」
  類似這樣用歌謠體編的預言,幾年來不斷出現,有的說是從地下挖出來或從井中撈出來的石碑上刻著的,說是劉伯溫的詩;有的說是玉皇大帝或呂洞賓降壇時寫出來的。從明朝中葉開始,階級鬥爭和政治鬥爭特別激烈,在民間傳說中就將足智多謀的明初開國功臣劉基(字伯溫)這個人變成了一個大預言家,經常借他的名字編造政治預言詩在民間傳播,對造反起鼓動和宣傳作用。就是今晚老頭子所背誦的這首預言歌謠,也流傳很廣,闖王和田見秀早已聽過,只是詞句上稍有出入。這分明是一些不滿朝廷、同情造反的農村知識分子編造出來的,故意染上神秘色彩。在當時不少有學問的人們都相信這類預言,農民軍的將領和士兵更喜愛聽,也更相信,他們常常從這類帶有神秘色彩的預言中得到鼓舞,增加推翻明朝政權、奪取江山的勇氣和決心。田見秀望望老頭子,對大家說:
  「到了『達官貴人不如狗,干戈擾攘入幽燕』的時候。就該改朝換代,否極泰來,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了。」
  老頭子感慨他說:「但願早一天否極泰來!」
  闖王推開半掩著的門,探進頭去,老百姓看見他,紛紛站起來打招呼,請他進去烤火。他沒有進去,同大家說幾句話,便把見秀叫出來,一起往見秀住的宅子走去。黑虎星忍不住說:
  「田爺,你真行。看你同老百姓在一起多家常。他們見了你一點兒也不害怕。」
  田見秀慢慢他說:「咱在造反以前,不也是受苦的百姓?還不也是打牛腿種田過生活?如今造了反,可不能忘了當年自己也是受苦的人!」
  「對,對。你說的對極啦。」黑虎星又轉向自成說:「闖王叔,咱們在這裡快快活活地過新年,朝廷老子就不會有咱們快活,到處鬧災荒,滿韃子也沒有退,有他坐蘿蔔1的日子呢。」
  1坐蘿蔔--作難,不好過。
  李自成和田見秀都笑了起來。但這句話也引起來自成的另一條心思:他多麼想知道北京的情況啊!尚神仙如今在哪裡?難道真的在路上出了事情麼?想著尚炯的吉凶難說,他的心情登時感到沉重了。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