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崇禎端起金盃不語,沉默片刻,深沉地歎一口氣,將金盃放下。只有魏宮人知道皇上無意焚燬宮殿。她看見他一刻前坐在乾清宮東暖閣,在衣襟的裡邊寫有遺詔。雖然她站在皇上背後相距三尺以外,看不見遺詔內容,但她知道皇上要穿著衣服自盡,斷不會舉火自焚。到底要吞金?服毒?自縊?自刎?還是投水……她不清楚。至於吳祥等幾個在乾清宮中較有頭面的太監,他們竊聽到鞏、劉二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並燒燬三大殿的話,並不知道皇上在衣襟上寫遺詔的事,所以都認為皇上會放火焚燒三大殿和乾清宮。他們還將這一消息告訴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認為這樣的辦法最為合宜,不但皇上為祖宗江山死得壯烈,死得乾淨,而且也不將巍峨的宮殿留給「逆賊」。王承恩擔心敵兵馬上來到,又忍不住向崇禎問道:
  「陛下,可否命內臣們趕快搬運木柴?」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傷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
  魏宮人輕聲問道:「皇爺,有何吩咐?」
  崇禎歎口氣,向魏宮人說:「朕將如何自盡,在昨日午覺中已經決定了。」
  魏宮人含淚說:「昨日午後,皇爺做了一個凶夢,在夢中大哭,是奴婢將皇爺喚醒。可是皇爺夢見了什麼事情,並沒有告訴奴婢。」
  此刻,崇禎的眼前又浮現出噩夢中看見的那幅圖像:一個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龍袍不整,披散頭髮,舌頭微吐,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上吊而亡。但是他沒有對魏清慧說出他昨日夢見的可怕圖像,一口將酒喝乾,將金盃鏗然放到桌上,大聲說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駭了一跳,說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不幸到了今日,深懷亡國遺恨。可是皇上,您聽,玄武門已打五更,再耽誤就來不及焚燬宮殿了!」
  幾天來崇禎常想著一些國事上的重大失誤,致有今日亡國之禍。他有一套習慣思路,自信很強,認為許多重大失誤,都是諸臣誤國,他自己沒有錯誤。近些日子,他眼看著將要亡國,每次回想亡國的各種原故,有幾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無法忘懷。第一件,在幾年前,滿洲的兵力還不像今日強大,有意同朝廷言和。他同楊嗣昌都主張同滿洲言和,求得同滿洲息兵數年,使朝廷擺脫兩面作戰困境,專力對付「流賊」。不料消息再次洩露,舉朝嘩然,群起攻擊與滿洲言和,楊嗣昌被迫離開朝廷,出外督師,死在湖廣。繼楊嗣昌主持中樞1的是陳新甲,也知道國家當務之急是同滿洲言和,以擺脫兩面作戰,內外交困之局。和議即將成功,不料消息洩露,又是舉朝大嘩,比上一次攻擊和議的言論更為猛烈,他迫不得已將陳新甲下獄,斬首。假如當時朝中文臣們稍有遠見,避免門戶之爭,都肯從大局著想,使和議之策成功,朝廷暫緩東顧之憂,國力不致消耗淨盡,何有今日!假如楊嗣昌和陳新甲有一個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日!尤其他近幾天時時在心中痛恨的是,關於南遷的事,何等緊迫,滿朝文臣們各存私心,大臣反對,小臣不敢堅持,致有今日!還有,關於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緊迫,朝廷上好些天議論不決,貽誤軍機,坐等流賊日夜東來,致有今日!……
  1中樞--本指中央政府、朝廷,因宋朝的樞密院掌管全國軍政,明初亦然,所以習慣上有時稱兵部尚書為「樞臣」,或稱為「主持中樞」。
  「斟酒!斟滿!」他大聲說,咬牙切齒。
  魏清慧渾身打顫,趕快又斟滿金盃。崇禎伸出右手中指,在金盃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寫了一句話叫王承恩看,隨即端起金盃一飲而盡。他在案上寫的是:
  「文臣每(們)個個可殺!」
  看見了崇禎寫的這句話,王承恩和魏清慧都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王承恩,他斷定敵兵正在向皇城奔來,進了皇城後就是毫無防守能力的紫禁城,再不趕快為焚燬乾清宮和三大殿準備好弓卜之物,後悔就來不及了。他望著皇上說:
  「陛下,乾清宮……」
  崇禎心亂,沒有聽清,以為催他自盡,他冷靜地說道:「不要擔心,還來得及,來得及。」
  正在此時,從西城外又傳來了一陣炮聲。崇禎渾身一震。
  王承恩又催促說:「皇上,需要趕快準備……」
  崇禎說:「朕早已反覆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隨朕出宮。」他膘了魏清慧一眼:「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飲過了這杯酒,你就隨朕出宮!」
  王承恩說:「可是皇爺,如今已無處可去,只有在宮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宮不用焚。」
  「豈不是留以資敵!」
  崇禎沒心回答,飲下去最後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飲下杯中酒,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動身。魏清慧趕快從桌上捧起寶劍,準備替皇上繫在腰間。但崇禎心中明白這寶劍沒有用了,輕輕一擺頭,阻止了她。他對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吳祥和「管家婆」魏清慧說了一句話:「你們趕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對王承恩說了句:「出玄武門!」隨即從宏德殿出來了。
  從乾清宮的宮院去玄武門,應該出日精門或月華門向北轉,可是崇禎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門。站在乾清門前,回過頭來,傷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熱淚,在心中說:「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極殿(三大殿的後邊一殿)的高大影子,歎了一聲,心中說:「再也看不見了!」他忍耐著沒有痛哭,因為已經沒時間哭了。
  到了此時,王承恩、吳祥等人才知道皇上無意焚燬乾清宮和二大殿,但是不明白什麼原因,也不敢再問。吳祥和魏清慧率領乾清宮的全體太監和宮女送皇帝出乾清門。一個太監牽著太平-在乾清門外等候,另一個太監搬了馬凳,還有四個太監用朱漆龍頭短棒打著四隻羊角宮燈侍候。崇禎上了御馬,接了杏黃絲韁,揮手使牽馬的和打燈籠的太監都不要跟隨,只要王承恩跟在馬後。他從乾清門外向東,到內左門向北轉,向東一長街(乾清宮和坤寧宮東邊的一條永巷)方向走去。
  太監和宮女們一直跟隨到內左門,跪下去叩頭,吳祥和魏清慧等同時哽咽說道:
  「奴婢們為皇爺送駕!」
  雖然天色已經麻麻亮,但永巷的兩邊都是很高的紅牆,隔紅牆儘是宮殿,加上天色陰沉,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濃。崇禎騎馬向玄武門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陰影中,看不見了,但還能聽見漸漸遠去的馬蹄聲音。
  平日皇上晚間出乾清宮,總是乘步輦,華貴的燈籠成陣,由太監和宮女簇擁而行。魏清慧第一次看見皇上是這樣出乾清宮,忍不住望著皇上的馬蹄聲逐漸遠去的方向傷心,嗚咽出聲。她一嗚咽,許多宮女和太監都跟著哭了。
  在黎明前靠近乾清宮、交泰殿和坤寧宮旁邊的永巷(宮中稱為東二長街)中,這時候特別幽暗,淒風冷雨,沒有人管的路燈大部分已經熄滅。孤單的馬蹄聲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門的御花園方向消失,而乾清宮院中的太監和宮女們送別皇上的哭聲還沒有完全停止。
  魏清慧很快從地上站起來,差兩個宮女去坤寧宮請吳婉容速來商量要事,她自己回乾清宮後邊的住房中料理臨死前的一些事情。她的心中還在掛念著皇上的去向,忽然她產生了一種猜想。她希望皇上不是找一個地方自盡,而可能是皇上瞞著左右太監,另外吩咐別人,事先替他秘密作好安排,此刻只帶著王承恩逃出宮去,到一個連王承恩也不知道的地方藏起來,然後再逃出北京。但這只是一個渺茫的希望,她沒有說出口來。
  天色更亮了。玄武門城樓上,報曉的鼓聲停止,雲板不響了。內城各門大開。大順軍開始從不同的地方整隊人城,而李過和李巖等率領的清宮人馬也從西長安街來了。
  崇禎經過御花園時,一隻黑色大鳥從古柏樹上撲嚕嚕驚起,飛出紫禁城外。
  守玄武門的太監已經逃散,只剩下兩個人了。他們看見皇上來了,趕快將門打開,跪在路邊,低頭不敢仰視。
  崇禎出了玄武門,又走出北上門,過了石橋,越過一條冷清的大路,便進人萬歲門,來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時煤山上和周圍的樹木比現代多,範圍較大。崇禎來到院中,在西山腳下馬,有一隻夜間從鹿捨走出的梅花鹿從草中驚起,竄人密林。
  崇禎下馬以後,命王承恩在前帶路,要順小路上山頂看看。王承恩斷定「流賊」正在向皇城前來,心中焦急,勸說道:「陛下,天色已經亮了,不敢多耽擱時間了。」崇禎沒有說話,邁步前行。王承恩見他態度執拗地要去山上,只好走在前面帶路。
  扔下的御馬沒有人管,七寶雕鞍未卸,肚帶未松,鑲金嵌玉的轡頭依然,黃絲韁繩搭在鞍上,在山腳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從原路回來。
  王承恩引著崇禎從西山腳下,手分樹枝,順著坎坷的小路上山。自從崇禎末年,國事日壞,皇帝和后妃們許多年不來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雜樹不少。雖然用現代科學方法測量,煤山的垂直高度只有舊市尺十四丈,但是在明清兩代,它的頂峰是北京城中最高的地方。所以,如今崇禎上山所走的崎嶇小路,就顯得很長。但見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棲有許多白鶴,剛剛從黎明的殘夢中醒來,有幾隻聽見上山的人聲,從松柏枝頭乍然睜眼,感到吃驚,片刻猶豫,展翅起飛,飛往北海瓊島,在長空中發出來幾聲嘹亮的悲鳴。
  空中佈滿暗雲,所以天色已明,卻遲遲不肯大亮,仍然有零星微雨。涼風忽起,松濤洶湧。崇禎在慌亂中右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冷不防打個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邊帶路的王承恩,沒有跌倒。經過這一踉蹌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過的頭髮更散亂了,略微嫌松的右腳上的靴子失落了。繼續走了幾步,他感到腳底很疼痛,才明白臨時換的一隻舊靴子丟失了。但是他沒有回頭尋找,也沒有告訴王承恩。他想,馬上就要上吊殉國了,腳掌疼痛一陣算得什麼!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1。他們上到了煤山的中間主峰,是煤山的最高處,在當時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處。這裡有一個不到兩丈見方的平坦地方,上建一亭,就是清代改建的壽皇亭的前身。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國之君,到此時一定是驚慌迷亂,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藏,或者趕快自盡,免得落入敵手。然而崇禎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鎮靜,不再哭,也不很驚慌了。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處宮殿,想著這一大片從永樂年間建成,後經歷代祖宗補建和重建的皇宮,真可謂瓊樓玉宇,人間再無二處,從今日以後,再也不屬於他的了。他深感愧對祖宗,一陣心如刀割,流出兩行眼淚。他又縱目遙望,遍觀了西城、東城和外城,想像著「賊兵」此時已經開始在各處搶劫、姦淫。殺人,不禁心中辛酸,歎口氣說:
  1峰各有亭--明代煤山上原有五亭,見孫承洋所著《春明夢余錄》。清乾隆十六年改建,更加富麗。換了新的名稱。有此清人著作中認為明代煤山上無亭,其實不然。
  「唉,朕無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滿城百姓!」
  王承恩說道:「皇爺真是聖君,此時還念著滿城百姓!」
  崇禎又說:「自古亡國,國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從死。我朝三百年養土,深恩厚澤,難道只有你一個人不忘君恩,為朕盡節?」
  「皇爺,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禍,京師內外臣工以及忠義士民,一巳得知龍馭上賓,定有許多人為皇上盡節而死,豈止奴婢一內巨而已!」
  崇禎的心中稍覺安慰,忽然問道:「文丞相祠在什麼地方?」
  王承恩遙指東北方向,哽咽說:「在那個方向,離國子監不遠。皇爺,像文天祥那樣的甘願殺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國家興亡,關乎氣數,請皇上想開一點,還是趕快自盡為好,莫等賊兵來到身邊!」
  崇禎在想著頗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華昨日曾告訴他說在賊兵人城時將在文丞相詞中自縊,此時也許已經自縊了。其實,李邦華昨日聽說李自成的人馬破了外城,就帶著一個僕人移居文信國祠中,準備隨時自盡。這一夜他不斷歎息,流淚,時時繞室彷徨。他越想越認為倘若皇上採納他的「南遷」之議,大明必不會有今日亡國之禍。他身為左都御史,北京被圍之前競不能使皇上接納他的「南遷」建議,北京被圍之後,連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監們阻攔,想著這些情況,在搖晃的燭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時候,僕人向他稟報「流賊」已經進人內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個揖,含淚說道:
  「邦華死國難,請從先生於地下矣!」
  隨後,他向白石灰刷的粉牆望了一眼,又瞟一眼僕人在屋樑上為他綁好的麻繩,和繩子下邊的一隻獨凳,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筆,口中似乎在念誦著什麼。忠心的僕人拿一張白紙攤在桌上,用顫抖的聲音躬身說道:
  「賊人已經進內城了,請老爺寫好遺囑,老奴一定會差一個妥當僕人送到吉水府中。」
  李邦華心中說:「身為朝廷大臣,國已經亡了,還說什麼吉水府中!」
  他站立起來,捲起右手袍袖,在粉牆上題了三句絕命詩:
  堂堂丈夫兮聖賢為徒,
  忠孝大節兮誓死靡渝,
  臨危授命兮吾無愧吾!
  李邦華不是詩人,也沒有詩才,但是這三句絕命詩卻反映了他的性格與死時心態。
  崇禎臨死前想到李邦華曾建議逃往南京的事,悔之已晚,深深地歎了一聲。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王承恩,轉向東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見的是崇文門的巍峨箭樓,接著又看見古觀象台。忽然,他看見崇文門內偏東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渾身猛然一震,從喉嚨裡「啊」了一聲,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間,離那火光不遠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兩處火光迅速變成烈焰騰騰,照得東南方一大片雲天通紅。
  王承恩也驚駭地望著火光,對崇禎說道:「皇爺,那烈火焚燒的正是新樂侯府和鞏駙馬府!一定是賊兵進崇文門後,先搶劫焚燒這兩家皇親!」
  崇禎仍在看遠處的火光和濃煙,顫聲說:「燒得好,燒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說道:「皇上,愈在這時愈要鎮靜,方好從容殉國。說不定賊兵已經進承天門啦!」
  崇禎想到這兩家皇親一定是等不到宮中舉火,因為賊兵已經進了崇文門,不能耽誤,自己先舉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國之禍。限於朝廷禮制森嚴,他跟外祖母有君臣之別,外祖母雖然受封為瀛國夫人,卻沒進過官來,而他也沒有去看過瀛國夫人,所以他一輩子沒有同外祖母見過一面。如今,由於他的亡國,外祖母全家人舉火自焚,外祖母縱然能夠不死於大火之中,以後只剩下她一個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將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腳前跪下,焦急地懇求說:「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國,事不宜遲。如要自縊,請即下旨,奴婢為皇爺準備。如今天已大亮,賊兵大概已進人紫禁城了!」
  在崇禎的複雜多樣的性格中本來有剛強和軟弱兩種素質,此時到即將慷慨自盡時候,他性格中的剛強一面特別突出,恐懼和軟弱竟然沒有了。他已經視死如歸,明知賊兵可能已進人午門,反而表現得十分冷靜和沉著,和王承恩的驚慌表情很不相同。他想著紫禁城內宮殿巍峨,宮院連雲,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到處尋找他的蹤跡,如入迷宮,斷不會知道他在煤山上邊。他這樣想著,便愈加從容不迫,向王承恩小聲說:
  「不要驚慌,讓朕再停留片刻。」
  崇禎繼續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邊,手扶欄杆,向南凝望,似乎聽見紫禁城中有新來的人聲,但不清楚。他確實沒有恐懼,心境很平靜,暗中自我安慰說:「這沒有什麼,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他的心境由鎮定到鬆弛,許多往事,紛紛地浮上心頭。忽然記起來崇禎初年的一件舊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時天下尚未糜爛,他在重陽日偕皇后和田、袁二妃乘步輦來此地登高,觀賞秋色,-望全城,還在亭中飲酒。因事前就有重陽來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監們在登山的路邊和向陽的山下院中栽種了許多菊花,供他和娘娘們欣賞。他曾想以後每逢重陽,必定偕宮眷們或來此地,或去瓊島,登高飲酒,歡度佳節。但後來國事一天壞過一天,他不但逢重陽再沒有來過這兒,連瓊島也沒有心思登臨……
  忽然,他從往事的回憶中猛然一驚,回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后已經自盡,袁妃自盡,大公主被他砍傷,小公主被他砍死,賊兵已經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馬上也要自盡,回想歷歷往事,恍如一夢!他不能再想下去,只覺心中酸痛,恨恨地歎一口氣,望著天空說道:
  「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於我手!失於我手!可歎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夢想中興,無奈文臣貪贓,武將怕死,朝廷上只有門戶之爭,缺少為朕分憂之臣,到頭來落一個亡國滅族的慘禍。一朝亡國,人事皆非,山河改色,天理何在!……唉,蒼天!我不是亡國之君而偏遭亡國之禍,這是什麼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爺,蒼天已聵,雙目全問,問也不應。賊兵已人大內,皇爺不可耽誤!」
  崇禎又一次感情爆發,用頭碰著亭柱,咚咚發聲,頭髮更加散亂。王承恩以為他要觸柱而死,但他又看見他不像用大力觸柱,怕他暈倒山上,敵兵來到,想自盡就來不及了。他拉住崇禎的衣襟,大聲叫道:
  「皇上!皇上!這樣碰不死!不如自縊!」
  崇禎冷冷一笑,說道:「是的,朕要自縊殉國,在昨日午夢中已經決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國之君,偏有亡國之禍,死不瞑目!」他想一想,又接著說:「你說的是,朕要自縊。可是朕要問一聲蒼天,問一聲后土,為什麼使朕亡國,這是什麼天理?唉唉!這是什麼天理?皇天后土,請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勸解說:「陛下!賊兵已經進了皇城,進了午門,大事已去,此時呼天不應,呼地不靈,不如及早殉國,免落逆賊之手。」
  崇禎又鎮靜下來,面帶冷笑,說道:「你不要擔心,朕決不會落人賊手!」
  「奴婢擔心萬一……」
  「你不用擔心!紫禁城中,千門萬戶,賊兵進人紫禁城中,尋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宮中搶劫財物,姦污宮女,決不會很快就來到此地。朕來到這個地方,正是為從容殉國,但是有些話,朕不得不對皇天后土傾訴!」
  「皇爺,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請不要太難過了!」
  崇禎忽然又以頭碰柱,繼而捶胸頓足,仰天痛哭數聲,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皇天在上,我難道是一個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我難道是一個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難道是一個軟弱無能,愚昧癡呆,或者年幼無知,任憑奸臣亂政的國君麼?難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誠敬天,洛守祖訓,總想著勵精圖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為何將我拋棄,使我有此下場?皇天在上,為何如此無情?你為何不講道理!你說!你說!……我呼天不應,你難道是聾了麼?真的是皇大聵聵!聵聵!」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頭上滾過,又刮起一陣寒風。他聽見林木中有什麼怪聲,以為誰進到院中,不覺打個寒戰,趕快轉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他看見大院中空空蕩蕩,並無一個人,正北方是壽皇殿,殿門關閉,窗內沒有燈光,因殿前有幾株松樹,更顯得陰森森的。他正在向壽皇殿注視,似乎從殿中發來什麼響聲,接著又似乎發出來奇怪的幽幽哭聲。由於近來宮中經常鬧鬼,他恍然明白:這就是鬼哭!這就是鬼哭!是為他的亡國而哭!是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轉向南望,想看看賊兵如何在宮中搶劫和殺人。如在往日,此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為低雲沉沉,宮院內的長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著乾清宮的方向,只能看見暗雲籠罩的宮殿影子,看不見什麼人影。他在心中問道:
  「內臣們自然都逃出宮了,那些宮女們可逃走了麼?魏清慧可逃走了麼?」一陣北風將冷雨吹進亭內,崇禎仰天長歎一聲,忽然對王承恩哽咽說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大色這麼陰暗,冷風淒淒,又下了兩陣小雨,原來是天地不忍看見我的亡國,慘然隕泣!」
  王承恩從一些異常的人聲中覺察出來李自成的部隊已經有很多人進人紫禁城,並且覺察出許多人從玄武門倉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東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來,向崇禎說道:
  「賊兵已經有很多人進人大內,皇爺不可再遲誤了!」他已經明白皇上是決定自縊,又說道:「皇爺,倘若聖衷已決定自縊殉國,此亭在煤山主峰,為京師最高處,可否就在這個亭子中自縊?」
  崇禎沒有回答。他此刻從站立的最高處向正南望去,不是對著坤寧宮、乾清宮和三大殿,而是對著紫禁城內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廟,這兩個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樹木影子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認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應該對著祖宗的廟宇上吊。他已經選定了一個上吊的地方,但沒有說出口來。他雖然已到了自盡時刻,對亡國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亂,在想著許多問題。他忽然想開了,好像有一點從苦海中解脫的感覺,想著十七年為國事辛苦備嘗,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陰間去再也不用操心了。但是這種從苦海中解脫的思想忽然又發生波動。他又回想他從十七歲開始承繼的大明皇統,是一個國事崩壞的爛攤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掙扎,只能使大明江山延長了十七年,卻不能看見中興。當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這座亭子中自縊的時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幾年中日夜夢想要成為大明的「中興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覺歎口氣說:
  「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說:「皇上究竟在何處殉國,請速決定,莫再耽誤!」
  「好吧,不再耽誤了。你跟隨朕來,跟隨朕來!」
  從此時起,直到自縊,崇禎都表現得好像大夢初醒,態度異常從容。無用的憤懣控訴的話兒沒有了,痛哭和嗚咽沒有了,歎息沒有了,眼淚也沒有了。
  他帶著王承恩離開了煤山主峰,往東下山。又過了兩個亭子,又走了大約三丈遠,下山的路徑斷了。在崇禎年間,只有崇禎和后妃們偶然在重陽節來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徑只有西邊的一條,已經長久失修,而東邊是沒有路的,十分幽僻。崇禎命王承恩走在前邊,替他用雙手分開樹枝,往東山腳下走去。半路上,他的黃緞便帽被樹枝掛落,頭髮也被掛得更亂。山腳下,有一棵古槐樹,一棵小槐樹,相距不遠,正在發芽。兩棵槐樹的周圍,幾尺以外,有許多雜樹,還有去年的枯草混雜著今春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國家興亡和人間滄桑,到春天依然發芽,依然變綠。
  在幾年以前,國事還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時候,天氣溫和,崇禎一時高興,偕后妃們來永壽殿1前邊看牡丹。看過以後,周後同袁妃坐在壽皇殿喫茶閒話,他帶著田妃來到煤山腳下閒步,發現了這個地方,喜歡這地方十分幽靜,對田妃說道:
  1永壽殿--明代景山大院的北邊有三座殿,西邊是壽皇殿,中間是永壽殿,東邊是觀德殿。清代重建壽皇殿,將地址東移。明代永壽殿前邊有牡丹圃。
  「日後戰亂平息,重見太平,朕將在此兩株槐樹中間建一個小亭,前邊幾丈外種幾叢翠柳,萬機之暇,借汝來此亭下小想,下棋彈琴,稍享太平無事樂趣!」
  自從他同心愛的田皇貴妃閒步此處之後,這事情、這地方、這個心願,一直牢記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選擇此處殉國。來到了古槐樹下邊,他告訴王承恩可以在此處從容自盡,隨即解下絲絛,叫王承恩替他綁在槐樹枝上,王承恩正在尋找高低合適的橫校時候,崇禎忽然說:「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禎只是因為向南的一個橫枝比較粗壯,只有一人多高,自縊較為方便,並沒有別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時想到了「南柯夢」這個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動,不敢說出。崇禎慘然一笑,歎口氣說:
  「今日亡國,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慘淡經營,總想中興。可是大明氣數已盡,處處事與願違,無法挽回。十七年的中興之願只是南柯一夢!」
  王承恩聽了這話,對皇帝深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聲,趕快從荒草中找來幾塊磚頭墊腳,替皇帝將黃絲絛綁在向南的槐樹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間青絲絛,在旁邊的一棵小槐樹枝上綁好另一個上吊的繩套。這時王承恩聽見從玄武門城上和城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特別使他膽戰心驚的是陝西口音在北上門外大聲查問崇禎逃往何處。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趕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問道:
  「皇爺還有何吩咐?」
  崇禎搖搖頭,又一次慘然微笑:「沒有事了。皇后在等著,朕該走了。」
  他此時確實對於死無所恐懼,也沒有多餘的話需要傾吐,而且他知道「賊兵」已經佔領了紫禁城,有一部分為搜索他出了玄武門和北上門,再前進一步就會進入煤山院中,他萬不能再耽誤了。於是他神情鎮靜,一轉身走到古槐樹旁,手扶樹身,登上了墊腳的磚堆。他拉一拉橫枝上的杏黃絲絛,覺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爺,請等一等,讓奴婢為皇爺整理一下頭髮!」
  「算了,讓頭髮這在面上好啦。朕無面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
  崇禎索性使更多的長髮披散臉上,隨即將頭插進絲綜環中,雙腳用力蹬倒磚堆,抓著絲絛的雙手鬆開,落了下來,懸掛著的身體猛一晃動,再也不動了。
  王承恩看見皇上已經斷氣,向死屍跪下去叩了三個頭,說道:「皇爺,請聖駕稍等片刻,容奴婢隨駕前去!」他又面朝東方,給他的母親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在旁邊不遠的小槐樹枝上自縊。
  微雨停了。北風停了。鳥不鳴,樹枝不動。煤山的大院中一如平日,十分寂靜。忽然從玄武門外傳來陝西口音,說西華門護城河中漂起來許多屍體,說不定崇禎也投水死了。
  崇禎出了玄武門以後,消息立刻從乾清宮和坤寧宮傳到了相鄰的幾個宮院,然後傳遍了紫禁城中。當時除乾清宮中的魏清慧等很少的幾個宮女外,都不知道皇帝出宮去是為自盡殉國,一般宮女還以為他是逃出宮了。
  明朝的宮女被選入宮,一般在十歲以前。她們多是畿輔各州縣人,一旦入宮,便沒有再同父母和家人見面的日子。除非遇到國家大慶之日,出於「皇恩浩蕩」,一部分年紀較大的宮女才被放出宮,由家人領回,自行婚配,但這樣的機會很少,大多數宮女都只能終身深閉宮中,老死為止。由於她們的特殊情況,一旦亡國,沒有一點逃生的辦法。
  坤寧宮的吳婉容和乾清宮的魏清慧,不僅因為她們分別是帝、後身邊管事的宮女頭兒,也因為平素深明大理,處事正派,深受全體宮女的尊敬。在李自成破了居庸關以後,警訊傳來,她們就在見面時互相商定,一旦北京失守,帝、後殉國,她們就跟著盡節,決不偷生苟活,受「賊」淫污。她們都是出身良家,八九歲被選進宮中,在宮中長大,在宮中讀書識字,將忠君看成了天經地義最高原則,也將女子的貞節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但是在貞節的問題上,她們對皇帝是另外一種思想。按照她們的道德標準,一個女子的身體除非自己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許接觸,宮女們對皇上卻沒有這樣的貞操觀念。她們倘若受到皇上一點感情上的眷愛,被皇上眼神含笑地一顧,便認為是天降皇恩;倘若偶然被皇上握住了手或摟在懷中,則認為是難得的恩寵;如果被叫到養德齋陪宿一晚,那樣的事叫做「召幸」,尚寢的太監要將此事登記在黃綾冊上,可能很快地受到封號,最遲在生下兒女後會受到封號。魏清慧在亡國前曾受到皇上的恩寵,只是沒有蒙受「召幸」。她心中明白,倘若國家不亡,她十拿九穩會受到皇上「召幸」,得到封號。這一點朦朧的寵愛,使她更增加了必死的決心。
  昨夜,當崇禎騎馬出了午門以後,皇后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命吳婉容來乾清宮向魏清慧詢問究竟。趁這次見面機會,吳婉容悄悄說道:
  「清慧姐,外城已經失陷,聽說是守城的人自己打開城門,迎接賊兵進城。這內城也沒法守住,眼看會落入賊手。一旦內城失陷,我們都是深受皇恩,決無偷生失節之理。三宮六院,大小都人,都在看著你我二人。一旦賊人進了紫禁城,闔宮慌亂,你是乾清宮的管家婆,威望最高,到那時候,魏姐呀,你可要替大家拿定主意啊!」
  魏清慧緊緊地握住吳婉容的手,小聲說道:「婉容,你說得很是。到了亡國時候,我們好幾千都人姐妹,沒有一點活路。都人與太監不同。太監們可以逃出宮去,有地方可以暫時寄身,沒有受辱失節的事。這幾千都人姐妹,都是十歲前選進宮中,年紀較小的深閉宮中將近十年,年長的深閉宮中十多年到二十年,從來沒有再看見父母家人,在北京城中有什麼親戚和同鄉,一概不知。她們無處可以躲身,留在宮中要受污辱,出宮去遇到壞人也是受辱,受辱還不如死。都人姐妹們一不幸托生成女兒身,二不幸選進宮中,三不幸遇到亡國慘禍……」她忽然說不下去,忍不住嗚咽起來。
  吳婉容不禁熱淚奔流,顫聲說道:「魏姐,你快說吧,皇后身邊我不能離開太久。」
  魏清慧接著說:「幾天前我已經想好了。城破,皇上和皇后必殉社稷,我們大家一起為帝、後盡節,死在一起。各宮院都人姐妹,有志氣的可以跟我們一起盡節,但不勉強,到時候你來找我好啦。還有,費珍娥也同我談過盡節之事,別看她年紀小,倒是深明大義,頗有剛烈之氣。你務必呼喚費珍娥一道來,我在乾清門外等候。」
  吳婉容說:「坤寧宮和壽寧宮的宮女們因平日受皇后深思,到時候都願盡節。珍娥知書明理,平日同我私下談話,我知道她的主意已定,對盡節毫無猶豫之意,我當然要叫她一起來乾清門找你。」
  魏清慧又說:「珍娥是乾清宮出去的人,她的容貌出眾,深蒙皇爺喜愛。我們決不能將珍娥留給賊兵!」
  吳婉容點頭說:「我明白,我明白。單說報答皇上的殊恩,小費也必須盡節。」
  …………
  經過昨夜三更時候的這次談話之後,這兩位宮女頭兒再沒有機會談話。到了今日五更,崇禎皇帝從玄武門出宮以後,吳婉容果然只留下四個年紀較大的宮女守著皇后的屍體,其餘全部宮女都跟著她來到乾清門外,同跟在魏清慧身邊的乾清宮宮女匯合。隨即,壽寧宮、鍾粹宮、承乾宮的大部分宮女都來了。翊坤宮因為袁皇貴妃沒有死,宮女們不忍心離開主人,沒有前來。有些官院,平日同乾清宮、坤寧官來往不多,消息閉塞,宮女們多沒有來。不到天亮,聚集在乾清門的宮女約有三百人。
  費珍娥同壽寧宮的一部分宮女們一起奔來了。她站在吳婉容的身邊,等候魏清慧如何吩咐,心情緊張得不能呼吸。忽然,魏清慧站到乾清門的台階上向大家高聲說道:
  「都人姐妹們,我們受皇家豢養之恩,生為大明人,死為大明鬼。身為女子,貞節不可失。西華門外護城河,河水又清又深,是我們很好的盡節處。賊兵快要進入紫禁城,有志氣的姐妹都跟我來!」
  魏清慧跳下台階,左手拉著吳婉容,右手拉著費珍娥,從內右門的前邊向南跑去。
  從乾清門奔往西華門,一般應該先向西走,到內右門1折而往南,穿過後右門,再穿過中右門,最後穿過宣治門,還得折向東南,在皇極門和午門之間走過金水河橋,才能往西去奔出歸極門,繞過武英門前到西華門。倘若走這條路,要三次登上高台,走下高台。宮女們雖然不十分講究纏小腳,但畢竟還是纏腳2,要她們踉蹌地奔這條路去西華門外,必然沒走到西華門便腳疼了,腿軟了,跑不動了,未到護城河,要盡節的一股剛烈之氣先完了。另外,倘若宮女們奔到皇極門前院中恰遇上「賊兵」進入午門,豈不是自投虎口?所以,魏清慧帶著大家從內右門前邊向西,走出隆宗門,然後一直往南,再由武英殿紅圍牆與崇樓之間過一座金水橋,繞過武英門南邊的金水河,就可以奔出西華門了。走這條路,既可以免除三次上下高台,縱然敵兵從午門進宮,也不會迎面相遇。魏清慧在後宮如沸、群情慌亂之中,為大家選擇了這條路線,足見她不愧是崇禎皇帝身邊的「管家婆」,在幾千宮女中威望最高。
  1內右門--在乾清門之西,內宮西長街的南端,再向南便是後右門,俗稱平台。
  2纏腳--明朝的后妃們繼承五代、宋以來的陋習,講究纏腳,但對於宮女的纏小腳不作嚴格要求,為的是宮女的任務是能夠供奔走使喚。
  令我們感到驚異的是,明代宮中的制度很嚴,不像唐、宋的宮女能夠隨駕上朝。她們的活動範圍只限於內宮,從來不到外朝。三大殿、文華殿和武英殿,都在外朝範圍。幾天來,魏清慧既思忖她將隨著皇帝投火自焚,也常常思忖她會率領宮女們奔出西華門投水自盡。雖然她深居後宮,從沒有到過乾清宮以南的不許宮女前去的廣大禁區,但是由於她隨時留意,知道三大殿和皇極門都建築在離地面有一丈多高的台基上。她很清楚,皇上從乾清宮院中乘步輦去武英殿召見臣工,不走三大殿右邊建築在高台基上的側門,而是出乾清門向右轉,過隆宗門直向南走,她也知道離武英殿不遠就是西華門,出西華門就是又寬又深的護城河。三天來她不斷考慮可能要率領一群宮女姐妹們投護城河自盡的問題,所以她已經把這條奔往西華門的路徑考慮好了。
  開始從乾清門出發的時候,魏清慧緊緊地拉著吳婉容和費珍娥的手,但是因為同行的人多,情況很亂,魏清慧不得不時時停下來,招呼大家,以免有人掉隊,有人走錯了路。吳婉容因為是坤寧宮的宮女頭兒,同承乾宮。翊坤宮、太子的鍾粹宮和公主的壽寧宮等幾個宮院的宮女們的關係特別密切,不能不時時停下來照顧這些姐妹。走出隆宗門一箭之地,剛出寶寧門不遠,魏清慧就同吳婉容、費珍娥不再是手攜手了。當她放開費宮人的手時,特別深情地叮嚀一句:
  「珍娥,我們都是受皇爺殊恩的人,投護城河的時候你跟我一道,在黃泉路上我們還手拉著手!」
  所謂「受皇爺殊恩」這句話,在宮女中沒人明白,吳婉客只略有所知。費珍娥的心頭一震,但是沒有做聲。她跟在魏宮人的背後繼續向前走,走到中途,忽然在心中恨恨地說道:
  「我深受皇恩,無以報答,這樣白白地投河自盡,我死不甘心!」
  隨後,她的腳步開始放慢了。有許多認識的宮女越過了她。她繼續隨著大家向前走,但是她的心中更加遲疑,腳步更加慢了。轉眼間,她同魏清慧之間的距離拉開了,同吳婉容的距離也拉開了。
  當大群宮女從武英門前金水河南邊慌慌亂亂地奔過時,天色已經亮了。有十幾個太監從歸極門(右順門)出來,一邊向西華門逃跑一邊向宮女們說:「你們快逃,賊兵已經進午門了!」宮女們聽了這消息,有許多人登時腿發軟了,有的人抓住松樹走不動了。魏清慧又是呼喚,又是催促,帶著大家往西華門繼續跑。
  守西華門的太監們已經逃光,從午門內逃來的十幾個太監也衝出西華門,過石橋向西跑了。魏清慧和吳婉容都到了西華門外,站在那裡等待大家。兩三百宮女都來到了,但是沒有看見費珍娥跑出西華門。略等片刻,魏清慧跑回西華門內,望著空蕩蕩的院落連叫三聲,沒人答應。她聽見午門內的大院有許多人聲,但不知費珍娥誤走何處。她愛費珍娥,關心費珍娥,深怕費珍娥落入賊手。聽不見費珍娥的回答,心中一急,幾乎要迸出熱淚。又向前走了幾步,她對著南薰殿1的小院落大叫兩聲:「珍娥!珍娥!」仍沒有一點回應。吳婉客突然跑來,拉住魏清慧,急急說道:
  1南薰殿--在西華門內南邊,與武英門是斜對面。
  「清慧,不要再叫啦,再耽擱就誤了大事!」
  魏清慧一狠心,跟著吳婉容回頭重新跑出西華門。她一邊跑一邊滾出了傷心和怨恨的眼淚,忍不住對吳婉容說道:
  「真沒想到,費珍娥竟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不念皇恩,甘願失節於流賊之手!」
  當魏清慧同吳婉容回到西華門外時候,那兩三百宮女都在驚慌無計地等著她們,但是可以看得出來,很多人已經不像從乾清門出發時那樣懷著慷慨盡節、誓死無悔的決心了。此時,從歸極門傳來了帶著陝西口音的人語聲,好像是「流賊」向遇到的太監大聲詢問宮中道路。魏清慧向吳婉容看了一眼,接著向宮女們高聲叫道:
  「姐妹們,賊兵已到跟前,有志氣的跟我來!」
  她奔到河邊,縱身跳入水中。吳婉容第二個跳進水中。緊跟著,大約有三十多個宮女跳入水中,多是乾清宮和坤寧宮的人。但十之八九的宮女不肯投水,在驚慌中各自逃命。其中大部分跑過石橋,向南長街和北長街亂跑。有的宮女依稀記得京城的什麼地方住有同鄉或親戚,逢人問路,居民們才知道紫禁城已經失陷,皇上在黎明前逃出宮了。另外一部分宮女無處可去,只好退回西華門內,循原路奔回自己宮中,聽天由命。
  魏清慧和吳婉容等死後不久,李過率領的負責清宮的將士佔領了整個紫禁城,將紫禁城的四門都派兵把守了。武英殿和背後的仁智殿被預定為大順皇帝臨時駐蹕1的地方,特派了一隊將士偕同太監們進行打掃,整理了各種陳設。宮女們的投水處與武英殿近在咫尺。趕在新皇帝的聖駕來到之前,派人將三十多具屍體打撈上來。到了下午,按照宮中的傳統辦法,將屍體送往宮人斜2火化。
  1臨時駐蹕--李自成建都西安,他不再將北京稱為京城,只稱「行在」。住在北京只算作臨時「駐蹕」。
  2宮人斜--明代焚化和埋葬宮人的地方,在阜成門外約五六里處。
  已經是谷雨節1後,護城河岸上嫩綠新黃的柳絲如往年一樣低垂,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小鳥如往年春天一樣鳴叫,無憂的燕子依然閃翅飛來,有的在柳枝間呢喃輕語。
  1谷雨節--崇禎十七年的谷雨節是在陰曆三月十三日。三月十九日是谷雨後第六天,清明後第二十一天。明白這兩個節氣,就知道崇禎亡國時的北京物候。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