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第八章
  宋獻策被李自成的誠意感動,決定直言,只是決定不再說他看見「白虹貫日」的兇惡天象。在他最後猶豫時刻,偏偏谷英等得不耐,露出嘲笑神氣,緊逼一步說道:
  「軍師!大家都說你胸中藏有三十六計,何不拿出你的最後一計?」
  「平日我的胸中確實有三十六計,目前尚存一計,至關緊要,但不敢貿然說出。」
  李自成心中十分明白,故作不懂,說道:「你只管說出不妨,是何妙計?」
  因為局勢緊急,大家紛紛催促宋獻策說出妙計。宋獻策又猶豫片刻,只好說道:
  「古人常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依獻策愚見,應該在今夜一更以後,不到二更時候趁月亮從海面出來之前,我軍分為三批,每批二萬人馬,神不知,鬼不覺,迅速撤退。雖然撤退要快,但隨時要準備應付追兵,所以將六萬人分作三批,以便在退兵中將領們能夠掌握部隊,輪番憑借有利地形,阻止追兵。這是我的退兵之計,請求採納,萬勿遲誤,稍一遲誤就失去退兵良機。」
  御帳中鴉雀無聲,等待著李自成對此計作出決斷。
  李自成平時很相信來獻策,聽了他的「走為上計」的建議,而且必須快走,趁在月亮出來之前便走,心中大驚,一時茫然。驚駭中他在暗想:清兵尚未見到,便聞風倉皇逃跑,我大順皇帝的威望從此一落千丈!況且,士氣本來不高,今夜不戰而逃,明日多爾袞與吳三桂合力猛追,沿路無險可守,無處可以阻止追兵,亦無援軍來救,難免不全軍瓦解……他反覆想了一陣,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軍師建議我們今夜退兵,你有什麼主張?」
  劉宗敏顴骨隆起的兩鬢上的肌肉微微跳動,下意識地將兩隻大手抱在桌上,將指關節捏得吧吧地響了兩聲,說道:
  「我也明白,目前的局勢十分不利,可是只有先打一仗,挫敗敵人氣焰,才能全師而退。我軍士氣不如往年,如不能夠打個勝仗,前進不能,後退也難。像這次多爾袞率領滿洲乒剛一來到,不經一仗,我大軍聞風而逃,敵人一追,必然潰不成軍,想要退守北京,憑北京城與敵決戰,萬萬不能。況且我們大順皇上是御駕親征,不戰而逃,豈不成了笑話?我劉宗敏也不願留此辱名!獻策,你說是麼?」
  宋獻策正在暗想著「白虹貫日」的凶險天象,思考著如何確保皇上在今夜安全退走,所以他一直低著頭,沉默著,沒有回答劉宗敏的問話。
  李自成對作戰深有經驗,雖然表面鎮定,但明日早否同敵人進行決戰,他此刻在心中盤算,也是舉棋不定。他暫不催促來獻策拿定主意,先向李過和谷英問道:
  「形勢確實艱難,你們二位有何主張?」
  李過已經考慮很久,胸有成竹,但是他是皇上的嫡親侄兒,不便搶在外姓大將前先說出自己的主張,謙遜地向谷英說道:
  「子傑叔,你上午站在陣後邊高處觀戰,一定是旁觀者清,請你先說出你的主張。」
  谷英說道:「上午之戰,雖然我軍在兩處戰場都佔了上風,殺敗敵人,但是我也看見,吳三桂的關寧兵與內地明軍不同,是我軍勁敵,不可小看。何況大批滿洲兵已經來到,今夜必定進關。倘若明日上午,吳三桂全部人馬出戰,加上新來的、銳氣很盛的數萬清兵,我軍的處境確很危險。我剛聽到軍師說了一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也想,目前不如在大戰之前,我軍全師而退,保存元氣,以利再戰。自然,我軍一退,軍心先亂,敵人乘機猛追,可能會全軍崩潰,所以目前我軍,進不能,退也不易。雖說『走為上計』,但是如何一個走法?此事重大,請軍師與皇上決定。補之,你自己有何主張?」
  李過說道:「我的根本主張是一個『走』字。我們此刻的御前會議,沒有時間說空話,趕快圍繞一個『走』字做文章。軍師,你說對麼?」
  宋獻策輕輕點頭,但不做聲。雖然他已經想好了兩三個撤退之計,但是因害怕日後李自成追究責任,仍不急於拿出主張。他望著李過說:
  「補之,我想先聽一聽你的高見。」
  李過一向冷靜沉著,但今天異於平日,情緒不兔激動,先向劉宗敏望了一眼,又向他的叔父望了一眼,對谷英說道:
  「自從崇禎十三年進入河南,年年打仗,從來沒有像這次作戰我心中無數。崇禎十五年朱仙鎮之戰,官軍人數多於我軍,有楊文岳、丁啟睿兩個總督,總兵官有幾個,勢力最強的總兵是左良玉。單只他自己就有十幾萬人。可是明軍內部不和,各顧自己;左良玉驕傲跋扈。我軍將經過朱仙鎮的賈魯河水源截斷,官兵陣營自亂;經我一陣進攻,三股官軍各自潰逃。那時百姓跟我們一心,事先我方軍民在左軍向西南逃跑的道路上挖掘一道上百里的長壕。像這樣的事情,左良玉竟然絲毫不知。等左軍十幾萬步騎兵被長壕擋住去路,我追軍趁機一攻,明軍紛紛落入壕中,幾乎全軍覆沒。想一想,老百姓跟我們站在一起,仗我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所以我們的心中有數。今日情況不同,老百姓不管貧富,逃得淨光,只是來不及在井中下毒!午飯前德潔不顧自身利害,在皇上面前慷慨陳奏,說的儘是實話,我聽了十分感動。」李過說到這裡,心中有點氣憤,向劉宗敏的鐵青的臉孔上瞟了一眼,然後接著說:「皇上明白,欽命提營首總將軍劉爺明白,我平日只管帶好自家手下的一支人馬,只管奉命打仗,凡是軍國大事從不插言。可是事到如今,全軍勝敗,決於明日一戰,我不能不將德清沒有說出來的話替他說出。當然,如今說,已經晚了!晚了!皇上,倘若我說出來不該說的話,請治我妄言之罪!……」
  李自成從口氣上聽出來李過對劉宗敏很是不滿,但是處此危急關頭,他不願阻止手握重兵的侄兒說話,點頭說道:
  「此刻是幾位心腹大將的御前機密會議,一句話不許走漏。你說吧,不過主要是說你認為是否應該趕快撤退。提營首總將軍跟軍師也是急於想知道你對於迎戰與撤退如何決定,有好主張你就說吧,說吧!」
  劉宗敏也說道:「眼下吃緊的事情是迎戰還是撤退,別的話不妨以後細談。」
  李過雖然平日少言寡語,但是他遇事自有主張,所以進入北京之後,他的手下將士不佔住民宅,分駐在一些廟宇和公家房屋中,保持著較好的紀律,他自己不參與「拷掠追贓」的事。他的妻子黃氏多年隨在起義軍中,身體多病,不能生育。有一陣,從李自成和劉宗敏開始,紛紛搜選美女,接著是向將士分賞宮女。劉宗敏想到黃氏身體多病,不能生育,有心替李過挑選一位美女,差人向李過試探口氣,被李過一口謝絕。趁此說話機會,他痛快說道:
  「皇上是我的親叔父,我追隨皇上,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為大順開國創業,是我分內應做的事。縱然肝腦塗地,絕不後悔。但是,今日陷於進退兩難之境,細想起來,感到痛心。自從崇禎十三年李公子來到叔父身邊,就建議每到一地,設官理民,恢復農桑,先鞏固宛、洛,佔據中原,然後向四處發展。林泉確是難得的文武全才,極有眼光。他始終不主張早占北京,現在看來,他的意見是對的。」李過忍不住露出來憤慨情緒,接著說:「去年十二月,商議大軍如何渡河,北伐幽燕,攻佔北京。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最擁護皇上率大軍北征幽燕的是牛丞相和近兩三年來新歸順的一批明朝文臣。牛金星在新朝中已經篤定是開國宰相,官職稱號是天祐閣大學士,那許多新降文臣,根本不想著自己在明朝有過功名,吃過俸祿,同崇禎有君臣之誼,沒有一個人想到做明朝忠臣,他們所想的是盼望明朝速亡,崇禎身殉杜稷,他們好順利地做了新朝的『從龍之臣』,得到高官厚祿。皇上,請恕臣直言!臣看得很清楚:倘若明日我軍打了勝仗,凱旋回京,一切都會照樣;倘若不能戰勝敵人,損兵折將,倉皇退回北京,再從北京退走,那時就會看見樹倒猢猻散,用繩子拴也控不住!自三月十九日我大順軍進京以後,他們每日忙於演禮,忙於拜客,忙於納妾,沒有一個人進過一句有關整頓軍紀、收攬民心的話,也沒有一句有關如何治國平天下的忠言!」
  李自成聽著李過的句句話都是對他和劉宗敏說的,有些語言帶刺兒,但是處在目前局面,他不但沒有動怒,反而害怕劉宗敏同李過頂撞起來,不利於同心對敵。他露出一絲苦笑,輕輕點頭,用平緩的口氣說道:
  「補之呀,你說的眾多文臣的情況,孤何嘗不知?自從破了襄陽,接著又破了鍾祥,破了荊州,破了德安,單就湖廣行省說,長江北邊的土地都歸了我們,隨後改襄陽府為襄京,建立新順朝廷。到了此時,氣候已成,湖廣各地的明朝文臣,有的是宦海失意,有的是見我新順朝必得天下,紛紛投降。其中難免魚龍混雜,說不上都是治國經邦之才,更說不上都是真心效順。俗話說,老鴉野雀旺處飛,打天下的形勢也是如此。去年十月,消滅了孫傳庭,進入長安,局面更不同啦。不僅明朝的眾多武將相繼投降,文臣們更是一批一批地歸順,直到過平陽,破太原,一路勝利到北京。俗話說,運氣來的時候,用門板擋也擋不住。大家都來捧場,熱熱鬧鬧,共建新朝,總是一件好事,這也是眾人添柴火焰高的意思。我們既然順應天心,建國大順,就該有眾多的文臣武將歸順。總不能在登極大典時冷冷清清,也不能在以後上朝時候,靜鞭響後,鴻臚寺官員高聲鳴贊,丹墀上的文臣武將稀稀拉拉,不成體統。所以進了北京以後,明朝的舊臣紛紛投降,這是大勢所趨,不能怪牛金星,也不能怪孤用人太濫。補之,眼下不是細論朝政的時候,最要緊的是退兵還是決戰,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在退兵與對敵決戰的大事上,必須趕快決定,你有什麼主張?」
  李過說:「臣認為,滿洲大軍今夜必然進關,明日之戰是決定生死存亡大戰。是否進行決戰,臣不敢妄作建議,請軍師拿出主張。倘若認為不能取勝,走為上策,臣主張皇上先走,劉爺指揮全軍分批穩步撤退,臣願意擔任斷後,除非我手下兵將全部死光,決不許敵兵追犯御營!臣的話到此完了,是否迅速退兵,懇求皇上決斷!」
  李自成雖然知道明日的敗局已定,也很害怕大軍崩潰在撤退之時,一敗不可收拾。他先看了看劉宗敏的神色,接著又看一看軍師的神色,向他們說道:
  「獻策,你是開國軍師;捷軒,你是北伐大軍的提營首總,代孤指揮全軍。到底如何決定,望你們從速拿定主張!」
  劉宗敏已經想好了重要主張,但是他知道宋獻策已經想好了全盤計劃,向獻策催促說:
  「軍師,你快說吧,我等著你一錘定音!」
  李自成也望著宋獻策:「好吧,軍師快說!」
  此時御帳中氣氛緊張,六萬大軍的行動就要決定於宋獻策的幾句話了。大帳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獻策的臉上,鴉雀無聲。
  宋獻策看見建議李自成今晚退回北京的時機已經成熟,再不建議就晚了。他輕輕乾咳一聲,清清喉嚨,正要說話,忽見李雙喜快步進帳,向皇上跪下說:
  「啟奏父皇……」
  宋獻策斷定必有意外事故出現,將吐到口邊的話嚥了下去。
  大家都將視線轉向跪在地上的雙喜。
  李自成望著雙喜:「有什麼情況?快說!」
  「啟奏父皇,」雙喜接著剛才的話頭說,「有三個騎馬的人從西羅城中出來,走下河灘,正在向這邊走來。在後邊騎白馬的顯然是一位軍官,一前一後騎紅馬的都是隨從。那走在前邊的隨從一邊走一邊揮著小的白旗。」
  李自成向軍師望了一眼,輕聲問:「獻策,你看,此是何意?」
  宋獻策對雙喜說:「速去傳令我軍,不許放箭,不許打炮,只許那騎白馬的軍官來到石河西岸,讓他坐下休息,不可對他無禮,別的事你不用多管,只不讓他隨便走動就行。」
  雙喜向皇上叩了個頭,起身走出御帳。
  李自成向軍師問道:「你想,吳三桂差人來是為了何事?」
  宋獻策說:「如今多爾袞率滿洲大軍來到,吳三桂不但對戰爭有恃無恐,反而會氣焰囂張。他必是為救他父親和全家性命,差人前來下書。至於書中如何措辭,一看便知。看了書子後將計就計,再作回復。」
  宋獻策隨即起身,招呼劉體純走出御帳,又將李雙喜叫到面前。因為已經是初夏時候,天氣晴暖,又無勁風,所以御帳的簾子敞開著。李自成和劉宗敏、李過、谷英都暫時停止討論作戰計劃,等待著宋獻策處理吳三桂差人來下書的突發事件。李自成是面南而坐,可以清楚地望到帳外。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劉宗敏、李過和谷英三人只須略微側轉臉孔,都可看見御帳前邊的情況。
  大家看見宋獻策用右手拄著一根短粗的、下端帶有鐵箍的籐術手杖,左手抬起來比畫著,對劉體純和李雙喜低聲吩咐。雖然坐在御帳內的人們聽不見他說的什麼話,但可以看見劉體純和李雙喜立刻分頭走開,不敢耽誤。
  宋獻策回到帳中,在原處坐下,雖然情緒不兔緊張,但裝作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
  「吳三桂必是看見戰局對我不利,差人前來下書。」
  劉宗敏忙問:「難道這小子敢勸我們投降?!」
  「那他不敢。據我猜想,他定是為著多爾袞尚未進關,憑著滿洲兵的聲勢,狐假虎威,與我私下商議,交出他的父親吳襄,釋放他的母親及一家三十餘口,他在戰場上讓我半棋。」
  李自成向軍師問道:「這件事如何應付?」
  劉宗敏立刻代軍師回答:「不用回答,只將來的下書人斬了,將頭顱交給他的隨從帶回,這就是給吳三桂的回答!」
  宋獻策笑著說:「我們先不談此事,且看吳三桂的來書如何寫法。」他又轉望著李自成說道:「皇上,以臣愚見,還是等看了吳三桂的書子以後,再作定奪。我們可以因計就計,求其對我有利。」
  這時候,大約五十名御營將士走來,刀劍出鞘,閃著銀光,另有二十名將士拿著弓箭和輕火器,緊跟在後。這兩隊御營將士雖然人數不多,卻隊伍雄壯,步伐整齊,精神飽滿,到了御帳前邊,肅立守衛。原來那二十名弓箭手和火器手走在後邊,此時隊形忽變,他們一部分張弓搭箭,面向河灘上的小路,注目不發,火器兵也端起鳥銃,火繩已經點燃,正面對同一方向。李雙喜匆匆將隊伍檢查一下,走進御帳,跪下說道:
  「啟奏父皇,兒臣遵照軍師指示,調了一千名御營將士,從河岸起,沿著小路兩旁,嚴密警衛,直達御帳周圍,已經部署完畢。」
  李自成知道吳三桂只差一個武官帶領兩個親兵前來下書,兩個親兵不許走上石河西岸,只許那個軍官上岸遞交書信,軍師吩咐如此部署警衛,無非是要使敵人看見我方的軍容嚴整,士氣高昂。他揮手命雙喜退出,隨即向宋獻策看了看,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看來你與軍師的主張不同。軍師偏重在『走為上計』,你偏重在明天與敵人拚力一戰,先挫傷敵人氣焰,然後撤退。你可是這個意思?」
  劉宗敏說:「不,皇上,我實際上與軍師主張相同,既主張拚力一戰,也主張『走為上計』。」
  大家都覺詫異,一齊望著他:「啊?此話怎講?」
  劉宗敏正要將他的意見說清楚,劉體純拿著吳三桂的書子進帳了。
  劉體純並沒有將吳三桂的書子捧呈到李自成面前,而是躬身送到劉宗敏面前,說道:
  「請劉爺親啟!」
  劉宗敏感到奇怪,將書子接到手中一看,果然信封中間的一行字分明寫道:「劉捷軒將軍勳啟」。劉宗敏暫不拆封,問道:
  「是不是為救他父親的事?」
  劉體純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回答:「我問過來人,不僅為著救他父親吳襄的事,也要救他的母親和在北京的全家性命。」
  「吳三桂怎麼知道我的字叫做捷軒?」
  「吳三桂的細作在北京到處都是,劉爺的表字豈能不知?」
  「既是為著救他的父母和住在北京的全家親人,為什麼他的書子不是呈交我們的皇上,寫給我劉宗敏有啥用處?」
  「不,劉爺,我問了下書的人,他是吳三桂的一個親信。他說,誰都知道,你劉爺在我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在我們皇上面前說話算數。給你寫這封書信,等於寫給我們皇上。還有,他已經受封為清朝的平西王,如給我們皇上寫書子,如何稱呼,很不好辦。稱陛下,他不甘心,多爾袞會治他死罪。稱將軍,他怕觸怒我們皇上,他的父母和全家人必會死得更快,死得更慘。吳三桂很有心計,決不是一般武將可比。吳三桂寫的這封書子不寫給我們皇上,寫給你劉爺,正是他的聰明過人之處。」
  劉宗敏聽劉體純的解釋很有道理,就將密封的大信封撕開,抽出裡邊的兩張八行信箋,匆匆看完。儘管劉宗敏讀書很少,但對吳三桂在書信中所寫的主要意思還是一目瞭然。他對吳三桂在書信中的口氣很不滿意。但是他沒有大罵,也沒有說一句話,將他看過的書信放到李自成的面前。人們看見他左頰上的幾根黑毛隨著肌肉的痙攣而動了幾下。
  李自成看了吳的書信以後,臉色沉重,暫不做聲,將書信遞給軍師。他在心中盤算,明日滿洲兵參加大戰,大順軍的處境確實不利,十之八九要吃敗仗,所以吳三桂的來書雖是要求釋放他的父親到山海城中和保護他在北京的母親與全家平安,但語氣上好像他已經勝利在握,毫無乞憐之意。李自成看了書子後雖然心中不快,但是空有憤恨,卻無可奈何。趁宋獻策與李過等傳閱和推敲敵人書信時候,他向劉體純問道:
  「德潔,滿洲兵是否已經進入關門?」
  劉體純回答:「臣也問過前來下書的人,但此人遮遮掩掩,不肯吐出實話。據臣判斷,已經有兩萬滿洲兵來到山海,駐紮在歡喜嶺一帶休息,多爾袞的大營駐紮在威遠堡中。滿洲兵尚有數萬在後,將於今明兩日內陸續來到。」
  「滿洲兵尚未進關?」李自成驀然問道。
  「滿洲兵日夜趕路,大概要在歡喜嶺休息之後,今夜進關,明日參加大戰。」
  李自成向劉宗敏和李過等望了一眼,又轉向軍師問道:
  「獻策,對吳三桂的書子如何回答?」
  宋獻策說道:「依臣愚見,吳三桂雖然降了滿洲,成了漢族敗類,但回書中既不要以惡語相加,也不要絕了他搭救父母和一家人性命之心。至於如何措辭,待臣略作斟酌……」
  李自成忽然說道:「孤有一個主意,說出來你們各位斟酌,馬上決定。」
  劉宗敏問:「皇上有何主意?」
  「差一官員持一封簡單回書,去山海城中與吳三桂當面商量。倘若吳三桂念大漢民族大義,拒絕滿洲兵進入關門,我立即護送其父吳老將軍今夜回山海城中,他在北京的母親及全家大小不但一個不殺,還要受我大順朝優禮相待,隨後全部送來山海。崇禎的太子及永、定二王,也送到他那裡,由他供養,使明朝各地臣民都知道他對故主崇禎的忠心。」
  李過問道:「不怕他擁戴崇禎的太子,以恢復明朝為名,號召遠近,與我為敵?」
  李自成沒有回答李過,向軍師問道:「獻策,他會要崇禎的太子麼?」
  宋獻策回答說:「皇上此計,是從東周列國時候『二桃殺三士』故事中變化出來的,但可惜滿洲大軍已到,吳三桂必不敢留下崇禎太子。不過,可以試試。目前形勢險惡。兵法云『制敵而不制於敵』,我已無制敵之策,這一計不妨一試,不成功對我無損。俗話說,死馬當做活馬醫。將此事寫進劉爺給吳三桂的回書中?」
  「寫在回書中。只要吳三桂拒絕滿洲兵今夜入關,我們立刻將他的父親吳老將軍與崇禎三個兒子護送到山海城中,並派去五千精兵協守關門,另外派兩萬精兵從別處出長城,襲擊滿洲兵的後路。我大順朝論功行賞,我將立刻敕封吳平西為親王,『世襲罔替』。這封回書不叫隨營文臣動筆,以免走漏消息,還是由軍師在御帳中立刻寫成為好。宗敏,你的大順朝提營首總將軍印章可在身邊?」
  劉宗敏點頭說:「帶在腰間。」
  「那好,那就省事了。獻策,那邊的小桌上有筆墨紙硯,也有現成的小椅子,你就寫吧。啊,不。還要叫一位欽差大臣隨同來的官員去山海城中,將這封書信面呈給吳三桂,勸說吳三桂拒滿洲兵於關門之外。此人,此人……只有張若麒是吳三桂的故人,最為合適。軍師,你看如何?」
  宋獻策問道:「這,這……給張若麒什麼名義?」
  李自成略一思索,說道:「大順朝兵政府尚書銜實任東征御營總贊畫。」
  宋獻策趕快離開御前,到御帳一角的小方桌邊坐下,從一個木匣中取出素箋,開始磨墨。李自成命雙喜立刻到張若麒的帳中,向張若麒如此如此傳諭。雙喜不敢遲誤,立刻去了。
  張若麒明白大決戰就在明天上午,他是新降順大順朝的文臣,手中無兵,必死於亂軍之中。正在發愁,看見李雙喜來到軍帳前邊,他大出意外,從地上一躍而起,出帳相迎,賠笑躬身施禮,讓李雙喜進帳坐地。李雙喜說:
  「張大人,目前事情緊急,我是來傳達上諭,說完就走,不進帳啦。」
  「有何上諭?」張若麒驚問。
  李雙喜說:「吳三桂派人前來下書,這封重要書信是寫給劉爺的,聽說十分重要。此刻宋軍師正在御帳中替劉爺寫回書。皇上吩咐,請你辛苦一趟,隨著吳三桂差來的下書人去山海城中一趟,將這封回書面交吳三桂。你去時可帶一個貼身僕人,不用攜帶親兵。你同僕人的馬匹,立刻備好,說走就走。御營事忙,我告辭了。請張大人現在就到御營一趟,皇上和軍師一定會有重要話當面吩咐。」李雙喜拱拱手,轉身走了。
  張若麒心中狂喜,暗中說:「這是我的大幸!」但是這狂喜絲毫沒有流露出來,立刻吩咐他的貼身僕人趙忠將兩匹馬趕快備好等候。僕人問道:
  「要到什麼地方去?」
  「此是機密,不許打聽,也不許走露風聲!」
  「換洗衣服都帶上麼?」
  張若麒剛要點頭表示同意,忽然又沉下臉來大聲責備:「黃昏前就要趕回來向皇上覆命,帶什麼換洗衣服!」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故意將聲提高,使站立在附近的親兵們都能聽見。他又向僕人大聲吩咐:
  「趙忠,快去備馬!」
  他回到帳中,拿出所有銀兩,旋又全部放回,只取出二十兩,帶在身上,然後整一整衣帽,大步向御帳走去。他看見御帳附近,直到河邊,佈滿精兵,不覺心中大驚,暗中說:明日這一帶將血流成河!
  當李雙喜向張若麒傳達李自成口諭時候,宋獻策在小桌上將那封以劉宗敏的名義致吳三桂回信的稿子寫成。這書信因不經御營中文臣之手,所以質樸無文,全是用所謂「大白話」寫成,只是遵照流行格式,寫到對方時「抬頭」,以示禮貌。但只有「單抬頭」,沒有「雙抬頭」,不失自家身份。稿子寫好以後,他自己看了一遍,稍加修改,補了漏字,又用八行紙謄寫一份,將底稿上端注了「絕密」二字,又寫了「存檔」二字。他將底稿疊好,放入懷中,然後站起來,將謄好兩頁的「八行」恭敬地呈送御覽。李自成看過以後,推到宗敏面前。劉宗敏看過了以後,連連點頭,從懷中將印章盒子取出,交給軍師在小桌上加蓋印章,笑著說道:
  「這封書信寫得好,全是老老實實的大白話,我這個打鐵的一看就懂。前些日子,牛丞相命一個文臣替吳襄寫一封家書勸兒子投降大順,又經牛丞相親自改了一遍,我就看不懂。叫書記官替我講解,有些典故,我還是似懂非懂。我說,這書子顯然不是吳襄寫的。吳襄是武將,一個粗人,他給兒子寫家書,怎麼能像『孔夫子放屁,文氣沖天』?不管那封書子寫得如何文謅謅的,很像是孔夫子放屁,吳三桂這小子自有主張,不肯投降。據我想,不管這封書子送去之後,他吳三桂如何決定,我們要自己決定用兵大計,以我為主!」
  李自成問:「如何以我為主?是明日拚力決戰還是『走為上計』?」
  劉宗敏正要說話,李雙喜進來了。他恭敬地向李自成問道:
  「張若麒來了,叫他進來麼?」
  張若麒被雙喜帶進御帳。他跪了下去,向李自成叩了三個頭,低著頭恭候吩咐。李自成沒有叫他平身,就命宋獻策將寫好的給吳三桂的回信遞給他看。張若麒看完了信,抬起頭說:
  「陛下,軍師替劉爺寫的這封書信十分得體。臣為洪承疇監軍時,不但與吳三桂多有來往,而且對吳的為人也略有所知。常聽說,吳對父母頗為孝順,在關外將領中素有孝子之稱。所以他此時雖然降了滿洲,卻又要救他父母。我朝乘滿洲兵尚未進關,派遣一重要使者進入山海城中,申之以民族大義,動之以父子親情,或可使他暫時不令滿虜大軍進關。但如此大事,臣新近投降大順,尚無纖功,人微言輕。現有最適當的人,堪勝此任,裡從旁相助可也。」
  劉宗敏問:「誰最合適?」
  張若麒吞吞吐吐說:「若麒不敢直言。」
  李自成也忍不住問道:「快說,誰最合適?」
  張若麒望著李自成大膽地說:「竊以為宋獻策大人身為開國軍師,名重海內,差他去最為合宜,臣可以隨他同去,從旁協助。」
  宋獻策在心中罵道:「混蛋!你想賺老子的一條命獻給滿虜!」但是他沒有來得及說話,忽見劉宗敏的臉色一變,向張若麒罵道:「胡說八道!我們的軍師怎麼能離開皇上身邊?何況吳三桂算什麼東西,還用得著我們的宋軍師去向他送信?」
  張若麒趕快伏在地上,驚慌地說:「若麒失言,若麒失言!」
  李自成不願意耽誤時間,向宋獻策說:「軍師,我記得你在替捷軒寫的信上說今『委託東征御營總贊畫張若麒面致手書,不盡之意,由張總贊畫當面詳陳』,是不是這樣寫的?」
  宋獻策:「回陛下,是這樣寫的。」
  李自成又說:「你在『東征御營總贊畫』上邊加上幾個字:我朝新任兵政府尚書兼……」
  張若麒趕快叩頭,說道:「謝恩!」
  李自成說:「你起來吧,火速隨吳三桂差來的下書人到山海衛去!」
  宋獻策遵照李自成的吩咐,在書信中加進去「兵政府尚書」的虛銜。張若麒雙手接過書信,恭敬地放在懷中。
  李自成問道:「你看,吳三桂能不能聽你勸說?」
  張若麒回答:「此事臣只能盡力而為,不敢說必能成功。不管如何,臣必定很快回來。」
  李自成點頭說:「好,你去吧,速去速回!」
  張若麒又向李自成叩了頭,恭敬地退出御帳。
  谷英向宋獻策問道:「軍師,你看他會回來麼?」
  宋獻策說:「我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李自成說:「他非戰將,也非謀臣,不回來也於我無損,我們還是討論作戰大計吧。捷軒,獻策,孤聽你們二人快說出你們的高見吧!」
  劉宗敏沒有馬上回答,望一望來獻策和李過等人。大家都不敢說話。他知道宋獻策心中最為清楚,問道:
  「軍師,你怎麼不說話呢?」
  宋獻策說道:「請大將軍直率說出意見。目前時間緊迫,再不決定,就遲誤了,請大將軍快說吧。」
  李自成知道劉宗敏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話不肯直率說出,就忍不住催促道:
  「目前是什麼時候,還能夠吞吞吐吐,有話不說?捷軒,你說出來,大家聽聽。」
  劉宗敏說道:「我沒有多的意見,只有一個想法,請皇上趕快決定,不可猶豫。」
  李自成說:「你說,你說,你說出來,我再斟酌。」
  劉宗敏說:「請皇上今夜動身,速回北京。回到北京之後,一面準備在北京城外同敵人作戰,一面火速召集各路人馬前來北京。至於山海關這面,我同補之留下,明日與敵死戰,使敵人不能追趕皇上。」
  李自成一時無言,正低頭沉思時,忽然唐通派人來到,稟報軍情。李自成立刻命人帶他進帳,親自詢問。來的使者是唐通身邊的一個中軍游擊。據這位使者稟報,今日唐通派兩千人馬出一片石,恰恰遇到滿洲兵向一片石攻來。雙方發生血戰,滿洲人被殺退,可是唐通人馬死傷也很重,如今正死守一片石關口,防備滿洲兵第二次進攻。現在特派他來請求李自成派兵馳援。
  李自成問道:「滿洲兵到底來了多少?」
  使者回答說:「小將只知道滿洲兵實力甚強,來攻一片石的騎兵約有三千之眾,尚有後續部隊,不知多少,正在查探。」
  李自成說:「你立刻回去,要唐將軍死守關口,不許滿洲兵一人一騎進來。明日我即派大軍馳援。」
  使者退下以後,大家議論,都認為唐通的稟報恐有不實之處。不過宋獻策說道:
  「唐通的稟報,雖有不實之處,但是可以證明,東虜人馬已經來到無疑。這可是需要我們認真對付。」
  李自成點點頭,看見李過似有話說,就向他問道:「補之,你有何善策?」
  李過說道:「剛才大將軍建議皇上立刻動身,馳回北京,這建議很好,請皇上務必採納,不可耽誤。如今不走,到明日混戰之時,想平安退走,恐怕就遲了。」
  李自成仍不能決定,又問宋獻策。宋獻策尚未回答,忽然從北京有十萬火急文書來到。李自成親自拆開文書,看了牛金星的密奏,知道北京情況十分不穩,城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有的說皇上在山海關已經打了敗仗;有的說吳三桂的人已經潛入北京城中;有的說關寧兵的游騎出沒在北京城外。現在北京正在將大炮運往城上,準備守城;城外的許多民宅要拆毀,等等。李自成更加焦慮,將牛金星的密奏交給大家傳閱。劉宗敏和李過乘機又勸說他火速返京,不可耽誤。李過又用眼色催促宋獻策說話。
  來獻策沒有馬上說話。他明白李自成今日所處地位大大不同於往日。在崇禎十六年以前,可以有利則打,無利則走,行動自由。今日不想打也得打,不打就走,有損皇上聲威,所以處處受到牽制。但是他又想到,值此生死關頭,他既為軍師,不能不進忠言,勸皇上速走。所以遲疑片刻後,他抬起頭說道:
  「依臣看來,我軍單單對付關寧兵,取勝也不容易。縱然一時取勝,也不能攻破山海城,徒然死傷將士,折損士氣。何況明日將有滿洲兵與關寧兵合力對我,我軍更難應付。所以今日大家請皇上速速回京,確是上策。」
  李自成問道:「難道就沒有第二個辦法?」
  宋獻策說:「臣今日下午看了陣上情況,返回帳中,沐手焚香,筮了一卦,不敢洩露……」
  李自成說:「此刻是我們君臣之間機密會議,不妨說出。」
  宋獻策先說他筮了一卦,得的是「坎下坤上」。
  說罷卦辭以後,宋獻策接著說道:「目前我軍懸軍深入,既不能勝,不如退。但全師而退,為時已晚。平原曠野,大軍一動,敵軍鐵騎追逐,我軍無處立腳,容易潰不成軍。目前之計,惟有請陛下率數千精騎,即刻動身,奔回北京,部署在北京城外決戰。」說到這裡,宋獻策心中十分難過,因為他明白,所謂在北京城外決戰,也是一個托辭,如今哪有力量同敵人決戰呢?「我大軍輪流與敵廝殺。如能取勝,也要於明日夜間速退。如不能取勝,混戰一日,陛下已經退到灤河以西,敵人追趕也追趕不及了。臣臨危直言,死罪死罪。」
  李自成心情十分沉重,仍然不能決定。李過等人又催他速走。李自成忽然說道:
  「我決不能走,原是我親自決策率師東來,如今才遇強敵,不分勝負。我倘若在此時離開大軍,單獨回京,於情於理,都對不起數萬將士。」
  宋獻策說:「可是我們原來沒有估計到滿洲兵來得這樣快。」
  李自成說:「正因為滿洲兵突然來到,我更不能離開大軍。明日臨陣決戰,有我在此,便能鼓舞士氣,倘若我先走了,士氣必會瓦解。」
  李過說:「皇上只是秘密離開大軍,將士們並不知道。」
  李自成說:「不然。明日作戰時候,將士們望不見我親臨戰場,看不見我的黃蓋,看不見我騎在烏龍駒上共進退,將士們必然明白我已經臨危先走,士氣豈有不瓦解之理?正因為滿洲兵突然來到,我更應該留在此地,親自鼓舞將士,打好這一仗,然後再決定如何退兵。倘若我自己不戰而先走,造成大軍瓦解,北京也萬難立腳。北京不能立腳,中原各地必然紛紛叛亂,大局就不可收拾了。」
  劉宗敏說:「皇上今日與往年情況不同,今日不管行不行登極大典,你都是皇上了,一身繫天下安危。我們在此地與敵人死戰,縱然戰死沙場,不會敗壞大局。只要有皇上在,還可以堅守北京。即使是不能堅守北京,還可以堅守山西、河南、關中,再圖恢復。」
  李自成說:「我絕不一個人先走。我不能讓你們在此地與敵苦戰,而我單獨退回北京。沒有你們,也就沒有我。沒有你們和數萬將士,北京也不會固守。我們十幾年來同生死,共患難,今日我如何臨到危急時候一個人先走?自古以來,開國君主有幾個不是同將士一起從血戰中建立江山?漢高祖是這樣,漢光武是這樣,唐太宗是這樣,就是明朝的朱洪武,何嘗不是這樣?我絕不一個人先走,你們不必再說了。如今只有大家想辦法,如何打好明日這一仗。雖然滿洲兵已經來到,可是我料想前隊只有數千人,大隊人馬還遠遠在後。打了明天這一仗,在滿洲大軍來到之前,我們再決定是否退回北京。」
  宋獻策等還想勸說,李自成又說道:「我已經決定了,不必再言。各位連去部署明日作戰之事,努力打好明日這一仗,不要為我一個人安危多想。」
  眾人見他神色嚴峻,不敢再說別話,懷著沉重的心情散去。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