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卷沉思

  小引
  我讀書,多半在深夜。四周都已沉睡,只有我和作者在輕聲聊天。此間情景,像是小時候過年守夜,開始那麼熱鬧,漸漸大家都打吨了,坐在椅子上,頭一顛一顛的,只有我和祖母醒著,壓低了嗓門說話。紅蠟燭在搖曳,祖母說著以前過年的各種事情,我聽著、問著,遠處隱隱傳來兩聲爆竹,天地間安靜極了。
  守歲,總像是在等待什麼。等待著上天把一段年月交割?交割給誰呢?交割時有什麼囑咐?這一切一定都在發生,因此我們不能安睡。深夜讀書的情景也與此相類,除了兩個對話者,總覺得冥冥中還有更宏大的東西在浮動,因此對話時既專心又有點分心,時不時抬起頭來看看窗外。窗外,是黑黝黝的一片。
  閱讀中的對話者,有些是我特地邀請來的,從書店;有些則是自己來叩門的,叩門的聲音很沉穩,原來是厚厚一包書稿,要我寫序言。近年來寫序言的事情雖然已成為我一個不輕的負擔,但這是朋友們把自身的精神勞作和對我的信任的雙重傳遞,我沒有理由皺眉。事實上,這也是略帶強制地讓我獲得了重要的閱讀機會。朋友是熟悉的,因此這種文本閱讀必然與生命閱讀連在一起,備感深切。
  不管哪種閱讀,我都不會關閉自己、被動接受。被動不是謙遜,恰恰相反,只有開啟自我才是對對方的尊重。不過這種開啟常常離題,飄飄忽忽,如夜風遊蕩夜空。
  因此,我寫的序言從來不合標準,沒有精細的評價,只有一團團意緒。閱讀那些不必由我寫序言的書籍更是如此,讀著讀著走了神,有時自己覺得有趣,把走了神的那部分記下來,一看,不是讀書筆記,不是對話記錄,有的過分嚴肅,有的過分隨意,只好自我安慰:這倒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散文格局,什麼都裝得進,有點後現代的意思。
  以別人的精神勞作為起點的深夜冥思,本身不見得有什麼價值,卻反映了自己是如何在別人的推動下過日子的,可以摘錄一些給關心我的讀者看一看。親愛的讀者們為我的書耗費了不少時間,而與此同時,我卻把自己耗費在別人的書中,這可看成是一種心理循環、情意接力、文字轉圈。一切都發生在深夜,而深夜是不必像白天那樣嚴謹的。讀者如果容忍以下的編排,覺得尚可一讀,那我就理解為對深夜的原諒。

《霜冷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