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丁鉤兒輕展猿臂,緊緊摟住女司機的腰。同時,他動作純熟地把嘴巴堵在了她的嘴上。女司機擺動著腦袋想脫離他的嘴,他的腦袋隨著她的腦袋擺動使她的掙扎勞而無功。在擺動的過程中,他把女司機厚墩墩的雙唇全部吸到自己的嘴裡。她嗚嗚嚕嚕地罵著:他媽的!你媽的,這些他媽的你媽的一無洩露地射到了丁鉤兒的口腔裡,被他的舌頭、牙床和喉管之類組織吸收。根據經驗,丁鉤兒猜想這種掙扎很快就會結束,她很快就會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小肚子發熱,像溫順的小貓一樣躺在自己的懷裡。女人都這樣。但事實很快地證明,他犯了把一般與個別相混淆的錯誤。女司機並沒被他嘴巴裡施放出的麻醉放倒,她的掙扎反抗並不因嘴巴被鉗住而減弱,反而愈來愈激烈,愈來愈瘋狂。她用手抓丁鉤兒的背,用腳端丁鉤兒的腿,用膝蓋頂丁鉤兒的肚子。她的小肚子像燃燒的火炭一樣灼人,她嘴巴裡的味道像烈酒一樣醉人,丁鉤兒興奮異常,寧願皮肉受苦,也不願把嘴巴撤下來。他甚至伸出舌頭,試圖撬開她緊咬的牙關。丁鉤兒吃虧就在這時。
    他想不到她的牙齒狡猾地啟開是一個陰謀,竟然迫不及待地把舌頭伸到她的嘴裡去。女司機把上下牙咯登一錯,偵察員發出了一聲哀鳴。一陣尖利的疼痛由舌尖迅速傳遍全身,丁鉤兒的雙臂疾速地從女司機腰際跳開。他閃到一邊,感到滿嘴都是腥甜味兒,一股熱辣辣的液體盈滿了嘴。他摀住嘴巴,心中暗暗叫苦。壞了,他悲哀地想,舌頭被咬掉了。在偵察員的風流史上,這是一次慘痛的失敗。他媽的,這個婊子養的!他心中暗罵著,一低頭,吐出一口鮮血。天上星光燦爛,地上模模糊糊,他確鑿地知道自己吐出了一口鮮血,但卻看不到鮮血的顏色。他現在最關心的是舌頭,用牙齒和上唇輕輕地試探著,發現舌頭基本完好,只是似乎在舌尖上,有一個黃豆大的窟窿,血就是從那裡湧出。
    舌頭沒被咬掉,丁鉤兒減輕了許多思想負擔。這一吻付出的代價相當沉重,丁鉤兒心中十分懊惱。他想教訓一下她,但心中煩亂,不知如何動手。
    她與他面對面站著,近在咫尺。他清晰地聽到她沉重的呼吸,著衣單薄的上體感受到了她身體上散發出來的熱量。她昂著頭,瞪著眼,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柄虎頭扳手。藉著愈來愈明亮的星光,他看清了那張因生氣而顯得格外生動的面孔。她的臉上有許多頑皮孩子的神情。他不由地苦笑一聲,含含糊糊地說:
    「好快的牙齒。」
    她呼呼哧哧地喘著氣,說:「我還沒敢用勁咬呢!我的牙能咬斷十號鋼絲。」
    偵察員的心情因為與她對話而驟然好轉,舌上的痛苦變得麻木遲鈍。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她警惕地跳開,高舉著扳手,喊道:「你敢,你敢動我就打死你。」
    他縮回手,說:
    「姑奶奶,我不敢動你,絕對不敢。咱倆講和好不好?」
    她放下扳手,氣哼哼地命令:
    「往水箱裡灌水!」
    夜氣漸漸深重,丁鉤兒感到肩背冰涼。他順從地提起水桶往水箱裡灌水,發動機散出來的熱量包圍著他,使他感到溫暖。水流進水箱時發出咕咕嘟嘟的響聲,好像一位渴極了的牛在飲水。流星劃過銀河,蟲鳴聲四起,遠處傳來海水沖涮灘涂的嘩嘩聲。
    坐進駕駛樓後,他看著前方酒國市區輝煌的燈火,突然感到自己孤孤單單,好像一隻失群的羔羊。
    坐在女司機家舒適的沙發上,丁鉤兒心醉神迷。此時他身上那些散發著汗臭和酒臭的衣服已經被拋棄在陽台上,對著浩渺的夜空繼續散發它們的氣味,一件寬大、鬆軟、溫暖的睡袍包裹著他的肉體。他那柄小巧玲戲的手槍連同幾十粒嵌在彈夾裡的子彈躺在茶几上,槍身閃爍著藍幽幽的光芒,子彈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他仰在沙發上,瞇縫著眼睛,傾聽著澡堂中嘩嘩的水聲,想像著蓮蓬頭裡噴出的熱水從女司機肩膀上、乳房上緩緩流下的情景。舌頭被咬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像夢境。他爬上駕駛樓後再也沒有說話,女司機也沒說話。他認真地、機械地聽著發動機均勻地隆隆聲、車輪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汽車風馳電掣,酒國撲面而來。紅燈,綠燈。左拐,右拐。車從旁門駛入酒國釀造大學,停在煤場上。她下車他跟著下車。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事情雖然荒唐,但顯得非常自然,他像她的丈夫、或是關係親密的朋友一樣,堂堂正正地走進了她的家門。現在他的腸胃愉快地消化著她烹調出來的可口飯菜,坐在她的沙發上,呷著她的葡萄酒,欣賞著她佈置得舒適華麗的房間,等待著她從澡堂中出來。
    舌頭上的傷口陣發性的刺痛偶爾喚醒他的警惕,也許這是個更大的陰謀,這個明顯地生活過男人的房子裡也許突然會冒出一個兇猛的男人——即使冒出兩個男人,我也決不離開。他喝乾了那杯爽利的葡萄酒,讓自己沉浸在柔情蜜意中。
    她披著一件米黃色的浴衣,趿拉著一雙紅色塑料坡跟拖鞋,從洗澡間走出來。這傢伙走得風流佻(達),屁股一躥又一躥地,好像在跳舞。地板「咯咯」地響。金黃的燈光照耀著她。她的頭髮貼在頭皮上。腦袋圓圓,如同葫蘆頭。葫蘆頭閃著光,漂浮在浴衣與燈光造成的黃色暖流中。「一手抓繁榮,一手抓掃黃」!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這個流行的口號。她叉著腿在他面前站著,浴衣帶子繫著很鬆的活扣。雪白的大腿上有塊黑色的胎記,宛若一隻警惕的眼睛。半個胸脯也很白。胸脯上那兩砣肉很大。丁鉤兒瞇縫著眼睛,不動手、只欣賞。他只要一抬手,拉開那在臍間的浴衣帶子,女司機便會襟懷坦蕩。她不像個女司機。她像個貴婦人。偵察員研究過房子和房子裡的擺設,知道她的丈夫不是盞省油的燈。他又點了一支煙,像一隻狡猾的狐狸研究圈套上的食物一樣。
    女司機慍惱地說:
    「光看不動,算什麼共產黨員!」
    丁鉤兒說:
    「地下黨對付女特務都用這種方式。」
    「真的?」
    「在電影裡。」
    「你是演員?」
    「學著演。」
    她輕輕地解開衣帶,雙臂一振,浴衣滑落在腳下。亭亭玉立!偵察員立刻想到一個形容詞。
    她用手托著乳房說:「怎麼樣?」
    偵察員說:
    「不錯。」
    「下一步該怎麼辦?」
    「繼續觀察。」
    她抓起偵察員的手槍,熟練地推上子彈,往後退一步,與偵察員拉開一點距離。燈光愈加柔和。她的身體上彷彿鍍了一層金,當然不是全部。她的乳暈是暗紅色的,她的乳頭則是兩點鮮紅,好像兩粒紅棗。她緩緩地舉起槍,瞄準了偵察員的頭顱。
    偵察員微微一震,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閃爍著藍色光澤的槍身和黑洞洞的槍口。他總是用槍瞄準別人的腦袋,總是用貓的態度觀察著處於利爪之下的老鼠的表現。那些老鼠們面對著死亡,絕大多數都戰戰兢兢、屁滾尿流;只有極少數能夠故作鎮定,但顫抖的指尖或是抽動的嘴角卻將他們內心的恐怖暴露無遺。現在,貓變成耗子,審判者變成了被審判者。他彷彿從來沒見過手槍似地端詳著自己的這支手槍。它的瓦藍色光澤像陳年佳釀的淳厚氣味一樣迷人,它流暢的線條呈現出一種邪惡的美麗。此刻它就是上帝它就是命運它就是勾命的黑無常。她的又白又大的手緊緊地抓住帶凸紋的槍柄,細長的食指壓住了硬彈性扳機,使它處於一種一觸即發的狀態。根據自己的經驗,他知道處於這種狀態的槍已經不是一塊冰涼的鐵,而是一個生命。它有思想有感情有文化有道德,它身上潛伏著一個騷動的靈魂。它的靈魂也就是持槍人的靈魂。遐想使偵察員緊張的心情不知不覺地鬆弛下來,他不再去單單注意那隨時都會射出子彈的槍口。槍口淹沒在槍的整體之中。他甚至是悠閒地吸了一口煙。
    院子裡有秋風吹拂,絲質的窗簾微微擺動。洗澡間頂板上的由蒸汽凝成的冷水珠兒響亮地跌在澡盆裡。他看著握槍的女司機,就像在美術館裡觀賞一幅油畫。他很吃驚地發現,一位赤身裸體的年輕女人手持一支手槍準備射擊竟然如此富有性的挑逗意味。此時的手槍已不是簡單的手槍,而是一件發起性進攻的器官,一支蓬勃的性手槍。丁鉤兒從來就不是一個見了女人就閉眼的偵察員,如前所述,他有一個性慾如火的情人。現在補充,他還有幾次蜻蜓點水式的艷遇。如果是往常,他早就會像下山猛虎一樣,把這個小母羊抱在懷裡。這次令他躊躇不前的原因,一是因為來到酒國後,如同陷進迷宮裡,心神恍惚,疑慮重重;二是因為舌頭上的窟窿還在痛疼。面對著這只性格怪戾的妖蝴蝶,他不敢輕易動手,尤其是自己的頭顱正對著黑洞洞的槍口。誰敢保證這個妖精不扣扳機呢?扣扳機比張嘴咬人要容易得多,又文明又現代又富傳奇浪漫色彩。這傢伙,住著這樣寬敞、漂亮的房子,幹著那樣辛苦的工作,這麼大的反差,令人費解。我吻她一下差點丟了舌頭,要是……,誰敢保證兩腿之間那件寶貝是安全的呢?偵察員克制住自己的「資產階級淫亂思想」,鼓舞起「無產階級的凜然正氣」,穩如泰山地坐著。面對著光屁股女人和黑色槍口,他坐得那樣端莊,他臉上神色那樣安詳,的確是壯烈的英雄,人世間少有。他靜觀變化。
    女司機面皮越來越紅,乳頭因激動而哆嗦,像兩隻小魯的尖吻。偵察員恨不得撲上去把它們咬下來,舌尖一陣劇痛,他繼續坐著。
    她輕輕地歎一口氣,說:
    「我投降。」
    她把槍扔在桌上,誇張地舉起雙手,說:
    「我投降……我投降……」
    她舉著雙臂,叉開雙腿,能打開的門戶全部打開了。
    「你真的不想嗎?」她懊惱地問偵察員,「你嫌我難看嗎?」
    「不,你很好看。」偵察員懶洋洋地說。
    「那為什麼?」她嘲諷道,「是不是被人閹了?」
    「我怕你咬掉我的。」
    「公螳螂都死在母螳螂身上,可公螳螂決不退縮。」
    「你甭來這一套。我不是公螳螂。」
    「你媽的個孬種!」女司機罵一句,轉過身去,說,「你給我滾出去,我要手淫!」
    偵察員飛身躍起,從後邊摟住了她,一手攥住她一隻乳。她仰在他懷裡,歪回頭,咧著嘴對她笑。他情不自禁地把嘴湊上去,嘴唇剛剛觸及到她的灼熱的嘴唇,舌尖便暴發一陣刺痛。噢啦啦!他驚叫一聲,立刻把嘴躲開了。
    「我不咬你……」她說著,轉過身伸手解他的衣扣。
    偵察員的衣服一件件被她剝下來。他舉著手配合她,像一個單身行路人碰上了女強盜。她剝掉披在他身上的睡袍,一揚手,扔到牆角上,又剝掉他的褲權、背心,扔到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上。他抬頭望望它們,心裡突然產生了把它們摘下來的願望。這願望十分強烈,促使他來了一個「立地拔蔥」,跳起三十厘米高,右手的手指尖剛觸到了它們,但雙腳已經落在地毯上。當他再次跳起時,女司機來了一個掃堂腿,打得他四爪朝天擺在地毯上。
    沒及偵察員清醒過來,女司機便縱身騎在了他的肚子上。她雙手拽著他兩隻耳朵,屁股上躥下跳,墩出一片脆響。丁鉤兒感到五臟六腑都被震盪了。他忍不住地嚎叫起來。女司機伸手摸過一隻臭襪子,塞到他的嘴裡。她的動作凶狠野蠻,沒有半點兒女性溫柔。丁鉤兒嘴裡奇臭難消,心裡暗暗叫苦。這哪裡是做愛?分明是殺豬。他的意識剛想命令雙手動作把這女屠戶推下去,誰知她如有先見之明的獵手一般,伸出兩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丁鉤兒此時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想掙扎,又不想掙扎。想掙扎的原因如上所描述;不想掙扎的原因是分明感覺到他的身體的下半部分正在接受一場血與火的考驗。他索性閉上眼睛:聽上帝判決。
    後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正當他感到女司機渾身汗濕,像一條泥鰍在自己肚腹上滾動時,幾聲冷笑從高處傳來。丁鉤兒一睜眼,正碰上一縷燦爛的鎂光炸開,隨即便聽到照相機快門僻啪一聲微響,接著又聽到照相機自動倒捲的沙沙聲。他猛地虎坐起來,對準女司機熱情澎湃的臉就是一拳。這一拳打個正著,只聽到啪一聲響,鎂光連連閃爍著,她往後緩緩而倒,雙肩恰好落在了他的雙足上,肚皮朝天,顯出很多隱秘。鎂光閃爍,他與女司機創造的前無古人的姿態都被陰謀家攝入了鏡頭。
    「好吧,偵察員丁鉤兒同志,現在,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金剛鑽把膠卷裝進口袋裡,翹著二郎腿,舒適地靠在沙發上,嘲諷地說。他說話時故意抽動著右腮的肌肉,這動作引起了鉤兒對他的極度厭惡。
    丁鉤兒把懵懵懂懂的女司機從身上推開,試圖站起來,但腿腳麻木,行動失靈,竟像癱瘓了一般。
    「好極了!」金剛鑽抽動著腮上的肌肉說,「肩負重任的偵察員因縱慾過度,下肢癱瘓。」
    丁鉤兒盯著那張保養得極好的漂亮面孔,一股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燒,灼熱的血液流遍全身,冰涼的雙腿裡似有千萬隻小蟲在爬行。他雙手撐動,一努力,歪歪斜斜地站起來。阻塞的血管暢通了。他一邊行動著,一邊替自己的行動解說:
    「偵察員站起來了。他活動著手腳,扯過一條毛巾,擦拭著身上的冷汗,還擦拭著酒國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的妻子或者情人分泌到他的肚皮上的粘稠液體。他一邊擦拭,一邊為適才的驚恐而後悔。我沒有犯罪,只不過陷入了罪犯們佈置好的陷阱。」
    他扔掉毛巾,毛巾輕飄飄地落在金剛鑽的眼前。金剛鑽腮上的肌肉抽搐得十分厲害,臉皮變青。丁鉤兒說:
    「你的女人很有味道,只可惜跟了你這個混蛋。」
    他等待著、期望著金剛鑽發怒,然而,金剛鑽竟朗聲大笑起來。他笑得突兀古怪,竟讓丁鉤兒惶惶不安起來。
    「你笑什麼?」他說,「你以為笑就能掩蓋你內心的虛弱嗎?」
    金剛鑽止住笑,掏出一方手帕擦拭著眼淚,說:
    「丁鉤兒同志!究竟是誰內心虛弱?你闖入私人住宅,強姦我的老婆,證據確鑿,」他拍拍衣袋裡的膠卷,繼續說,「身為執法人員,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他一抽嘴角,嘲弄道,「誰內心虛弱?」
    丁鉤兒咬著牙根說:
    「是你老婆強姦了我!」
    「真是千古奇聞!」金剛鑽抽著腮肉說,「一個武藝高強、手持槍械的壯年男子,竟被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強姦了!」
    偵察員把視線移到女司機身上。她仰在地板上,目光迷離,如癡如醉,鼻孔裡流出兩股鮮紅的血。丁鉤兒的心哆嗦起來,女司機灼熱的腹部留給他的美好感覺不可遏止地湧上心頭,使他的眼睛一陣酸辣,眼淚幾乎要湧眶而出。他蹲下去,扯起狼藉在地的睡衣袖子,擦去女人鼻子和嘴巴上的鮮血。他後悔自己下手太重。手背上有兩滴米黃色的水珠,大顆粒的眼淚從她的眼裡辟辟啪啪的跳出來。
    丁鉤兒抱起女司機,放到床上,拉過一條被子蓋住了她。然後,他跳起來,扯下了懸掛在吊燈上的背心短褲,穿好。又拉開門,從陽台上取回自己的衣褲,穿好。伸手拿過桌上的手槍——金剛鑽抽著腮肉看著他——退掉頂門火,把槍掛在腰帶上,坐下。他說:
    「咱倆攤牌吧!」
    金剛鑽說:
    「攤什麼牌?」
    丁鉤兒說:
    「你裝什麼糊塗?」
    金說:
    「我不糊塗,我痛心。」
    丁說:
    「你痛心什麼?」
    金:
    「我痛心我們黨的幹部隊伍中竟然出了你這樣的敗類!」
    丁:
    「我是敗類,我勾引你的妻子,是敗類,可有的人,竟然烹吃兒童!連人都不是!是野獸!」
    「哈哈哈……」金剛鑽撫掌大笑,笑停後說,「這真是天方夜譚,酒國市確有一道充滿想像力和創造力的名菜,上級首長也吃過,你也吃過。如果我們是吃人野獸,那麼,你也是吃人野獸了!」
    丁鉤兒冷笑道:
    「如果心中無鬼,何必設置這樣的美人計來賺我?」
    金剛鑽怒道:
    「只有你們檢察院的那些混蛋才會有這種邪惡的想像力!現在,我向閣下轉達我們市委、市府領導的意見:歡迎高級偵察員丁鉤兒來我市調查,我市願意提供一切方便。」
    丁鉤兒說:
    「你其實可以阻止我的調查的。」
    金剛鑽拍拍衣袋,說:
    「其實準確地說,你們二位是勾搭成奸,你雖然行為下流,但沒有觸犯法律。儘管我可以讓你立刻像狗一樣爬回去,但個人利益服從整體利益,我不阻止你繼續執行你的任務。」
    金剛鑽拉開酒櫃,提出一瓶茅台酒,擰開蓋子,倒了兩大杯,恰好瓶干。他推到丁鉤兒面前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說:「為了你的調查勝利乾杯!」說完,用自己的杯碰了碰丁鉤兒那杯,一仰脖,把那半斤茅台酒一飲而盡。他舉著空杯,抽著著腮肉,雙目炯炯,盯著丁鉤兒。
    丁鉤兒見到他腮肉抽動,不由得怒火上衝,端起酒杯,不管死活,咕嘟嘟灌下去。
    「好!」金剛鑽歡呼著,「這才是個男人!」他從酒櫃裡抱出了一堆酒,全是名牌。他指點著這些酒說,「我與你分個高低!」他極為麻利地開瓶倒酒,酒花在杯中翻騰,酒香四溢。「誰不喝誰是婊子養的!」他抽動著腮肉,把儒雅風度丟掉,一臉酒痞神氣,「敢不敢喝?」他挑戰地問,腮肉抽動、仰脖幹盡,「有的人寧願落個婊子養的也不敢喝!」
    「誰說我不喝?」丁鉤兒端起杯,咕嘟嘟灌下。他的頭蓋骨上開了天窗,意識化成妖蝴蝶,如團扇般大,在燈光下旋舞,「喝……,操你們的媽,喝乾你們酒國……的……」他看到自己的手大如蒲團,生著密密麻麻的指頭,伸向那酒瓶,酒瓶小得如一枚鐵釘,如一根繡花針,又忽然放大若干倍,如鐵桶,如棒槌。燈光變幻,蝴蝶翻飛。只有那抽動的腮肉看得真切。喝!酒漿如蜂蜜般潤滑。舌頭和食道的感覺美妙無比,難以用言語表達。喝!他迫不及待地把酒吸進去。他看到清明的液體順著曲折的褐色的食道汩汩下流,感覺好極了。他的感覺沿著牆壁飛翔。
    金剛鑽在燈光中緩緩游動,突然又加速成流星一般。他的神采如利刃一般把滿室的金黃色劈出道道縫隙,他在這些縫隙中宛轉自如地游動。然後他消失了。
    那只彩色蝴蝶似乎疲倦了,它的翅膀越來越沉重,彷彿被露水打濕了。終於,它落在吊燈的金屬支架上,悲傷地抖動著觸鬚,看著它的軀殼沉重地跌在地板上。
    二
    莫言老師:
    好久沒接到您的回信,心中忐忑不安。是不是因為我在上封信裡得意忘形,口出狂言,惹得您不高興呢?如果真是這樣,學生誠惶誠恐、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罪該萬死。老師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宰相肚裡跑輪船」,千萬不要和我小孩兒一般見識,無論如何,我都不願失去老師對我的厚愛。今後,我一切聽從老師就是,再也不敢強辭奪理,再也不敢胡攪蠻纏了。
    如果您認為那盤「龍鳳呈祥」帶有自由化傾向,我立刻把它從《驢街》中撤掉便是。我還可以去一尺餐廳找找金老闆,讓他從菜譜上摳掉這道菜。前幾天,我跟他說起了您,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問我:是寫《紅高粱》那位嗎?我說是的,就是他,我的老師。他說:你這位老師是個「言行一致的真流氓」,我很看重他。我說你這個傢伙,怎麼敢說我的老師是流氓呢?他卻說:這是我對他的高度評價。在「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佈滿世界的時代裡,「言行一致的真流氓」就像金子一樣珍貴。老師,對不尋常之人,不能以尋常之理論之,這位一尺先生,稀奇古怪,神鬼莫測,他的話唐突粗莽,望您不要見怪。
    我跟他說了請您幫他做傳記的事,他非常高興,說:只有莫言才配給我作傳。我問為什麼,他回答說:我與莫言是一丘之貉。我反駁道:莫言老師是名重一時的青年作家,你一個小侏儒怎敢與他相提並論?他冷冷一笑道:說他跟我一丘之貉,是大大地抬舉了他。多少人想跟我一丘之貉還撈不到呢!
    老師,我希望您不要跟他一般見識,這年頭,什麼都是七顛八倒的,連我們酒國市那位號稱「酒國第一美人」的電視台節目主持人都去找他睡覺,可見他很有能耐。他有錢沒名,你有名沒錢,正好互補一下。老師不必假清高,正好跟他做筆交易。他說只要您給他做傳記,他決不會虧待您。老師,學生動您把活兒攬下來,先賺它幾萬元人民幣,改變一下貧窮落後面貌再說。何況,余一尺不同凡響,您對他又很感興趣。一個身高尺餘的醜八怪,竟發誓要「肏遍酒國美女」並且也真是差不多肏遍了,這裡邊的玄奧趣味無窮而且發人深省,以老師您的汪洋恣肆的天才筆法,《余一尺傳》肯定能成為不朽著作。余一尺說,只要您樂意為他作傳,請到酒國來,他願意提供一切方便,高級飯店任您住,瓊漿玉液任您喝,美味佳餚隨您吃,名煙任抽,名茶任啜,他甚至還鬼鬼祟祟地對我說:他如有別的方面的愛好咱也盡量滿足。老師,您如果嫌採訪辛苦,學生我願意代勞。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也難找,請老師莫要再猶豫了。
    老師,為進一步調動您的積極性,讓您感到余一尺是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好坯子,我特意寫了一部題名《一尺英豪》的紀實小說,供老師批判。老師如果決意來酒國為他作傳,此小說就不必往外推薦了,學生受您大恩,無以為報,此文就算我獻給您的一個小小禮物吧!
    敬祝筆健!
    學生:李一斗
    三
    一斗兄:
    來信及「紀實小說」《一尺英豪》收到。
    你上次的信坦率得很,我很欣賞,所以你不必多慮。回信晚了些,因為我去了一趟外地。你的幾篇小說還沒有消息,望耐心等待。
    「龍鳳呈祥」不過是一道菜,並沒有階級屬性,更不存在「自由化」問題。所以既不必從《驢街》中撤掉,更不必從一尺餐廳的菜譜上摳掉,有朝一日我去了酒國,還想去品嚐這道蓋世佳餚呢,摳掉了怎麼得了!另外,這些東西既然有那麼高的食用價值,不吃掉多麼可惜多麼愚蠢,而既然要吃,大概沒有比「龍鳳呈祥」更文明的吃法了。即使你想從菜譜上摳掉它,余老闆也不會同意。
    余一尺這個人物,越來越讓我感興趣。為他作傳,我原則上同意。關於報酬,由他隨意就是。他多給,我多要;他少給,我少要;他不給,我不要。吸引我為他作傳的,並不是金錢,而是他的傳奇般經歷。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余一尺,是你們酒國市的靈魂,在他身上,體現了一種時代的精神。他一半是個天使,一半是個魔鬼,揭示出這個人物的精神世界,也許是我對文學的一大貢獻。你可轉告一尺先生,讓他知道我對他的先入為主的評價。
    大作《一尺英豪》,實在不敢恭維。你說這是一篇紀實小說,我覺得這是一堆雜碎,像一尺酒店的驢雜碎一樣。這裡邊有你寫給我的信,有《酒國奇事錄》,有餘一尺的胡言亂語。太天馬行空了,太漫無節制了。幾年前人們就批評我的不節制,但與你的不節制比較起來,我太節制了。現在是一個嚴守規範的時代,寫小說也是如此,所以我想此稿就不往《國民文學》送了——送也是白送——暫留我處,等我去酒國時還你。文章中的材料,我會參考的,謝謝你的美意。
    另外,《酒國奇事錄》你那裡有嗎?如有,請速寄我看看,如怕丟失,你可複印一份給我,複印費我會寄給你。
    即頌時綏!
    莫言
    《一尺英豪》
    酒博士,你坐下,咱倆拉拉知心話。他蹲在那把能夠載著他團團旋轉的皮椅子上,親切而油滑地對我說。他臉上的神情和說話的腔調猶如天上的雲霞,璀璨奇譎,變幻多端。他像個妖精,像個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種旁門左道中的高級邪惡大俠一樣,令我望之生畏。我緊張著屁股坐在與他對著面的那張豪華的沙發上。他嘲弄地說,你這小子,什麼時候跟莫言那個臭小子臭味相投拜了兄弟?我像只哺雛的金絲燕媽媽一樣呢呢喃喃地不是哺雛辯解道:他是我的老師,我跟他是文字之交,至今未能謀面,真是遺憾至極。他哼哼哼地奸笑一會兒,道:那姓莫的小子其實不姓莫,他本姓管,自吹是管仲的七十八代孫,其實是狗屁不沾邊。他現在成了什麼作家,牛皮哄哄,自以為了不起,其實呀,他那點老底兒,我全知道。我驚訝地問道:你怎麼能知道俺老師的老底兒?他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小子從小就不是個好東西。六歲時他點了一把火燒了生產隊裡的倉庫。九歲時迷上了一位姓孟的女教師,一天到晚圍著人家的屁股轉,十分討人厭。十一歲時去偷西紅柿吃被人逮住挨了一頓好打。十三歲時偷蘿蔔被捉住當著二百多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寶像請罪,這小子記性不錯,背書一樣,把人逗得樂哈哈,回家被他爹臭揍一頓,腚都打腫了——不許你侮辱我尊敬的老師——我大聲抗議——侮辱?這都是他自己在文章裡寫著的呀!他奸邪地笑著說,讓這個壞東西為我作傳,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只有他這種邪惡的天才,才能理解我這種邪惡的英雄。你寫封信催催他,讓他快點到酒國來,老子虧待不了他。他拍著胸脯說。他拍著胸脯說完,身體發力,使那極端高級的皮椅子風車般旋轉起來。我迅速地看到他的臉又迅速地看到他的後腦勺。臉、後腦勺,臉、後腦勺,臉上生動的奸詐,後腦圓溜溜賽葫蘆,裡邊滿是智慧。在團團旋轉中他升高了。
    我說,一尺先生,我已給莫老師寫了信,但他還未回信,只怕他未必願意為您作傳。
    他冷冷一笑,道:放心吧,他會願意的。這個小子一愛女人,二嗜煙酒,三缺錢花,四喜歡搜羅妖魔鬼怪、奇聞軼事裝點他的小說,他會來的。世界上只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像我這樣瞭解他了。
    他又在團團旋轉中降低,刻薄地說:酒博士,你算什麼博士?你知道酒是什麼?酒是一種液體。屁!酒是耶穌的血液。屁!酒是昂揚的精神。屁!酒是夢的母親、夢是酒的女兒。這還有點沾邊,他咬牙瞪眼地說,酒是國家機器的潤滑劑,沒有它,機器就不能正常運轉!懂不懂?看你那張崎嶇不平的臉我就知道你不懂。你是不是打算與莫言那個小兔崽子一起來寫我的傳記?好,我成全你們,我配合你們。其實,寫傳的高手絕對不去採訪什麼,採訪得來的東西百分之九十都是假的,你們要去偽存真,透過假話看到真理。
    告訴你吧,小子,也請你轉告莫言那個小子,余一尺今年已經八十五歲,高齡了是不是?我闖蕩江湖討生活那時節,你們這倆小畜生還不知在哪個地方呢!你們也許在玉米棵子裡,在白菜幫子裡,在蘿蔔鹹菜裡,在黃瓜秧子裡,等等。你說莫言那小子正在寫《酒國》?簡直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喝了多少酒就敢寫《酒國》?老子喝的酒比他喝的水還要多!你們知道每當月明之夜,在這驢街上縱驢馳騁的魚鱗小子是誰嗎?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家鄉在那陽光燦爛的地方。怎麼,你看著我不像?你懷疑我有飛簷走壁的絕妙身手?好,老子露一手,讓你小子開開眼。
    敬愛的莫老師,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人瞠日結舌:這個貌很驚人的小侏儒的眼睛裡突然精光四射,猶如兩道劍芒。我眼睜睜地看到他在那皮轉椅上把身體一縮,一道飄忽的黑影,輕盈盈地飛了起來。皮轉椅團團旋轉著,啪,到了螺絲槓的盡頭。我們的朋友,本文的主人公,已經貼在天花板上了。他的四肢乃至他的全身,彷彿都生著吸盤。他像一隻龐大的、令人噁心的壁虎,在天花板上輕鬆愉快地爬行著。他的嗡嗡的聲音從高處傳下來:小子,看到了吧?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師傅能在天花板上貼一天一夜,而且紋絲不動。說罷,他從天花板上落下來,輕飄飄的,宛若一片黑色的落葉。
    現在,他蹲在椅子上,得意地問我:怎麼樣?相信我的本事了吧?
    他的貼壁絕技驚得我遍體汗津,恍惚如在夢境中,想不到那英雄的騎驢少年竟是這小侏儒。我的心裡疙疙瘩瘩的,偶像被打破,滿肚皮充滿失望的氣體。老師,如果你還記得我在《驢街》中對那魚鱗少年的描寫:那皎皎月色、那黑色神奇小驢、那一片的瓦響、那少年口叼柳葉小刀的英姿……您同樣會感到失望。
    他說:你不相信、也不願意那魚鱗少年就是我——我看出來了——但這是客觀存在。你要問我這身功夫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我不能告訴你。其實,人只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鴻毛還輕,就沒有學不會的事情。
    他點上一支煙,也不真抽。他把煙一圈圈吐出來,然後再吐一根煙的柱把那些煙的圈穿起來。煙柱套著煙圈,在空中久久不散。他的手腳一分鐘也不肯停閒,像一隻蹲在猴山上的小公猴。他旋轉著說:小子,我給你和莫言講個關於酒的故事,這可不是胡編亂造——胡編亂造是你們的事。
    他說:
    從前,咱這驢街上有一家酒店,雇了一個又乾又瘦、年約十二歲左右的小夥計。這小夥計細長的脖子上挑著一顆大頭,兩隻大眼睛黑洞洞的,一眼看不見底。小夥計很勤快,打水、掃地、抹桌子,樣樣都干,幹得挺好,掌櫃的很滿意。可緊接著怪事兒就來了:自打這小夥計進店之後,酒缸裡的酒就賣不出個數來了。幾個大夥計和掌櫃的都挺納悶。有一天,店里拉來十幾簍酒,把幾口大缸都灌得滿滿的。夜裡,掌櫃的埋伏在酒缸旁看動靜。前半夜過去了,一切正常。到了後半夜,掌櫃的又疲又倦,正要去睡的時候,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好像一隻貓兒在走路。掌櫃的豎起耳朵,打起精神,準備看個究竟。一個黑影子過來了。掌櫃的在暗夜裡呆久了,眼睛習慣了,所以,看到了那黑影子是店裡的小夥計。他那兩隻眼睛綠幽幽的,像貓眼一樣。那小夥計揭開酒缸的蓋子,興奮地呼呼喘氣,隨即把嘴扎到缸裡,滋滋地吸起來。缸裡明晃晃的酒眼見著落下去。掌櫃的暗暗吃驚,沉住氣,不驚動他。小夥計把幾隻大缸裡的酒都喝了一遍,躡手躡腳地走了。掌櫃的心裡明白,一聲沒吭,回去歇了。第二天清晨,掌櫃的看到,那幾口大缸裡都下去了一尺酒。如此海量,世所罕見。掌櫃的是個飽學之士,知道這個小夥計腹中有一寶物,名曰「酒娥」。如能搞一隻來放在酒缸裡,這缸裡的酒永遠幹不了,而且酒的質量也將大大提高。掌櫃的讓人把小夥計捆起來,放在酒缸邊,飯不給他吃,水不給他喝,只是讓人不停地攪動酒缸裡的酒,攪得酒香四溢,饞得小夥計哀哭嚎叫,遍地打滾。就這樣一直熬了七天。掌櫃的讓人鬆了他的綁。他撲到酒缸邊,低頭張嘴就想痛飲,只聽得「撲通」一聲,一隻紅脊背、黃肚皮、小蛤蟆形狀的東西掉到酒缸裡去了。
    你知道那小夥計是誰嗎?余一尺陰沉沉地問我。我看著他滿臉的痛苦表情,遲疑地問:那小夥計,是你?
    他媽的,不是我是誰?就是我!要不是掌櫃的把我腹中的寶貝偷走,我這輩子很有可能成酒仙。
    你現在也不錯了。我安慰他,你有錢、有勢,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玩的也玩了,神仙也沒有你逍遙。
    屁!他把我的寶貝偷走後,我的酒量從此就完了蛋,要不,哪裡輪得上金剛鑽這小子橫行霸道。
    金副部長肚裡大概也有只酒娥,我說,他也是千杯不醉的主兒。
    屁,他哪有酒娥?他肚子裡有一堆酒蛔蟲。酒蛾在腹,可成酒仙;酒蛔蟲在腹,頂多是個酒鬼。
    你再把那酒娥吞到腹中不就行了?
    你不知道,嗨,那酒蛾在我腹中渴急了,一入酒缸,竟給活活嗆死了。說著,他的眼圈兒都紅了。
    一尺大哥,你告訴我那人是誰,我去把他的酒店給砸了吧!
    余一尺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罷道:懵懵小子,你還真信了?這都是我編來騙你的。世界上哪裡有什麼「酒蛾」呢?這是我在酒店當夥計時,聽掌櫃的講過的故事。開酒店的人,都盼著酒缸裡的酒永不枯竭,這是夢想。我在酒店裡當了幾年小夥計,因為個子太矮,幹不了重活,掌櫃的嫌我飯量大,還嫌我眼珠子太黑,就把我給攆了出來。後來我就四處流浪,有時討口吃,有時幫人幹點小活掙口吃。
    你吃過了苦中苦,今日才變成人上人。
    屁屁屁……他噴出了一串「屁」之後,惡狠狠地說:你這些話都是套話,胡弄老百姓可以,胡弄我不行。世界上吃苦受罪的人成千上萬,但最終能成為人上人者猶如鳳毛麟角。這要靠運氣,看骨頭,生著一身叫花子的骨頭,只能做一輩子叫花子。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對你說這些猶如對牛彈琴,你學問太小,理解不了。你除了懂一點釀酒的皮毛知識外,別的什麼都不懂。就像莫言一樣,除了懂得一點小說的皮毛什麼都不懂。你們師徒二人,是一對狗屁不通的混賬王八羔子。我請你們兩個為我作傳,看重的是你們倆都有一肚子烏七八糟的壞念頭。小子,洗耳恭聽,老祖宗再給你講個故事。
    他說:
    從前,有一個飽讀詩書的小男孩,在街頭上,觀看兩個雜技藝人的演出。那雜技藝人中,有一位奇俊的大閨女,年紀在二十歲左右。另一位是個又聾又啞的老頭兒,看情形是那閨女的爹爹。所有的節目都是那閨女一人來表演,聾啞老頭呆呆地蹲在一旁,看著道具行頭什麼的。其實看不看都無所謂,老頭純屬多餘。但沒有了老頭整個雜耍班子立刻就不完整了,所以,老頭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那美貌女郎的陪襯人。
    她先玩了一些諸如變雞蛋、變鴿子、大搬運、小搬運之類的把戲兒。看客漸漸多了,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圈。她抖抖精神,說:各位看官,奴家的衣食父母,下面表演種桃。種桃之前,讓我們共同學習語錄:我們的文學藝術,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她從地上撿起一個桃核,埋在浮士中,噴上一口水,說:出!果然就有鮮紅的桃樹芽兒從浮士中鑽出來,眼見著長,一會兒就成了樹。接著就開花、結果。桃子熟了,一個個青白色,呶著紅紅的嘴兒。女郎摘了桃,分給眾人吃,無人敢吃。唯有那小男孩接過桃子,大口小口地吃了。問味道如何,他說好極了。女郎再次邀請眾人吃桃,眾人大眼瞪著小眼,還是不敢吃。女郎歎一口氣,一揮手,桃樹和桃子都沒有了,只有一地浮土。
    玩藝耍玩,女郎和老頭收拾攤子要走,小男孩戀戀不捨地看著她。她會意地笑了笑,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端的是勾魂攝魄。她說:小兄弟,只有你敢吃我的桃子,可見咱倆緣分不淺吶。這樣吧,我給你留個地址,什麼時候想我了,就按著這個地址去找我。
    女郎摸出一支圓珠筆,找了一方白紙,刷刷刷,寫了幾行字,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如獲珍寶,把那張紙收藏了。女郎和老頭子起行了,小男孩癡癡迷迷地跟著走。不知送出幾多里路,女郎駐足道:兄弟,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男孩憋了兩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女郎掏出一塊紅綢手帕,給男孩擦乾淚。突然她說:小兄弟,你爹娘找你來了!
    小男孩一回頭,果然看到爹娘跌跌撞撞地追上來,且揮手張嘴,似乎在呼喚,小男孩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一回頭,那女郎與聾老頭已經無影無蹤。再回頭,爹娘也無影無蹤。他撲倒在地,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半天,累了,便坐在地上發呆。發夠了呆,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著頭上的海藍色天空,和一片片懶洋洋的白雲。
    回到家裡後,這男孩便得了相思病,不吃飯,不說話,每天只喝一杯水,慢慢瘦脫了形,只剩下一張黃皮包著一副骨頭架子。他睜著眼看不到東西,一閉眼就感到那美貌女郎站在自己身邊,口吐香麝、眉目傳情,他高叫著:好姐姐,想死我了!運動身體撲上去,睜眼卻是虛空。男孩眼見著就不中用了。爹娘十分著急,把舅舅請來想辦法。舅舅是個飽學之士,目光銳利,胸有城府,遠見卓識,處事果斷。一看男孩模樣,就知道他得病的根由。舅舅歎一口氣,說:姐姐,姐夫,外甥這病,藥石不能奏效,這樣拖下去,白白送了一條性命,倒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索性放他出去,找到了,也許成就一段良緣,找不到,也讓他死了這份心。爹娘流了一些眼淚,萬般無奈,只好依從了舅舅的建議。
    三個人一起來到男孩床前。舅舅說:「孩子,我跟你爹娘說妥了,讓你去找那個女人。」
    男孩從床上一躍而起,對著舅舅叩起頭來。也許是因為激動,那張黃蠟蠟的臉皮上,竟然浮起了一片紅潤。
    爹娘說:「孩子,你人小心大,我們低估了你。現在,我們接受你舅舅的建議,放你去找那個魅人的女妖精,讓家中的老僕王寶陪著你,找到更好,找不到就早早地回轉,省了爹娘牽腸掛肚。爹和娘在家給你尋個大戶人家的俊俏閨女,這個世界上,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人遍地都是,你不要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可。」
    男孩堅決反對爹娘的建議,說九天仙女也不要,只要那位會耍魔術的姑娘。
    男孩的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開導兒子:兒呀,你是被那女妖精迷了心竅。其實,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女人好壞不在臉上,什麼俊,什麼丑,一閉眼都一樣。
    男孩自然是執迷不悟,這一個情字好生了得!爹娘如何拉得轉?無奈何,只得餵飽了毛驢,備了夠吃半月的口糧,千叮嚀萬囑咐了老僕王寶,然後,哭哭啼啼,牽牽扯扯,磨磨蹭蹭,送男孩出村,上路。
    男孩騎在驢上,晃晃悠悠,如同騰雲駕霧,心想不久即可與女郎相見,竟然得意忘形,在驢背上手舞足蹈起來,旁人看在眼裡,只道是這孩子癡了。
    走了不知多少天,所帶乾糧早已吃光,身上盤纏業已花盡,那西風山杏花洞無人知道在何方。老僕勸回,他哪裡肯聽?執意西行。王寶偷偷開溜,討著飯回了家鄉。毛驢也死了。男孩獨自一人前行,日暮途窮,坐在一塊大石上啼哭,但思念女郎之心無一絲一毫減弱。忽聽一聲巨響、石落地陷,男孩隨之下落,睜眼一看,已在那女郎的溫柔懷抱之中。他幸福地昏了過去……這個男孩就是我!余一尺狡猾地笑著說,我在雜耍班子裡待過,我練過吞劍、走索、吐火……雜耍藝人的生活講究很多,神奇而浪漫,為我作傳,此節應用濃筆重彩塗抹。
    莫老師,這余一尺是個想像力豐富的怪傑,他適才講述的故事,我總感到耳熟,似乎在《聊齋》、《搜神》之類書籍中見過。不久前翻閱《酒國奇事錄》,發現了如下的文字,抄錄,供您參考:
    民國初年,酒香村來一雜技藝人,女,容貌姣好,恍若月宮仙子。村民圍觀。中有餘氏少年,名一尺、小字巴狗兒。此子系村中大戶余氏夫婦四十歲時所得,視若掌上明珠。是時此子年方十三,天資聰穎,美若冠玉。見女對己莞爾,不覺心馳神蕩。女始玩呼風喚雨,又演噴雲吐霧,觀者喝彩不迭。後又出一盈指小瓶,舉而示眾曰:此瓶中系神仙洞府,誰敢伴我進瓶一遊?眾環顧,目光交錯,皆以為狼亢身軀,盈指小瓶,何能兩人攜手共進?是為妖言惑眾也。一尺為女姿色所迷,踴躍出列,曰:某願隨卿進瓶。觀者皆笑其癡。女曰:君骨格清奇,體有異香,卓然於凡夫俗子之群,與君入瓶,可謂三生有緣矣。女遂舉指做蘭花狀,縷縷輕煙,自指尖蓬勃湧起,觀者俱如流波月影,破碎搖曳,難以定形。一尺覺手腕被女捉住,指若綿,膚若綢,柔若無骨。女附耳曰:君隨我來,嚶嚶燕語,口脂香麝。女將瓶望空拋出,但見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瓶口旋轉擴大,頃刻高有丈餘,儼然一月亮門戶。一尺隨女姍姍而入。鮮花鑲徑,綠楊成蔭,珍禽異獸,嬉戲其間。余如醉如癡,春心如熾,反捉女手,牽拉入懷,欲行于飛之樂。女嗤嗤一笑,曰:君不畏村老恥笑乎?舉手一指,即見眾人在瓶外舉頸探視。余心中驚駭,中間一點,頓時萎靡。心中終不捨,意急喉窘,難以成語。女曰:君情深意切,妾心感動,如不嫌妾出身微賤,容貌醜陋,請於明年今日,來西風山杏花洞相會,是時妾將掃榻以待郎君。余心潮翻捲,舌牆唇垣。女一舉手,復見麗日晴空,盈指小瓶,置於掌上。余猶聞衣襟沾染奇異花香。
    初,女捉余手腕,觀者即見其身體漸縮,女身亦縮,竟如兩隻蚊蚋,游飛入瓶。瓶則浮於半空中,團團旋轉,宛若寶器。觀者無不駭絕。
    女取一葫蘆籽埋於浮土,口唾香津,曰:出!即見芽出成蔓,葉葉相迭,頃刻即有數丈。那枝蔓猶自上升,盤旋彎曲,猶如青煙。女肩挑行囊,踏葉上行,至丈高時,對余莞爾曰:郎君勿負前約。言畢,飛身上升,綠葉翻動,頃刻不見蹤影。一架葫蘆籐蔓,萎靡於塵埃。良久,眾人無言而散。
    余歸,思女芳容月貌,飲食俱廢,晝夜僵臥床上,口出譫語,見鬼見魅。父母驚惶,多方延醫,但病如泰山,藥如輕雲,余形銷神脫,奄奄待斃。父母相對垂淚,無計可施。忽聞門外馬鈴叮咚,呼曰:母舅來矣!言甫畢,一雄壯男子,排闥而入。抱拳長揖,曰:姐夫姐姐別來無恙!母視其高鼻闊嘴,黃須藍眼,大異於國人,惶惶不能語。男大步至余榻前,曰:甥所患刻骨相思之症,藥石焉能奏效?昏聵二老,直欲斷送吾甥性命也!余病日久,閉目斂息,形同死人,早不能應人呼喚。客俯身延頸,察言觀色,歎曰:鮮嫩靈肉,惟悴至此,吾甥不喜也。遂出紅丸三枚,置余口中。俄頃,余面上紅色洇漶,氣息粗重。客拍掌三響,呼曰:癡兒,去年之約期近,吾甥企盼日久,汝尚不思躦程赴約乎?余雙目睜開,光華熠熠,自榻上一躍而起,以手加額,曰:若非阿舅援手,幾誤阿姐大事。客曰:速行,速行。言畢,昂首而出。余不顧衣衫骯髒,跣足蓬髮,逐客而去。父母涕泣呼喚,終究不顧。
    客勒馬佇立道旁,候余至,猿臂輕舒,將余提攜上馬,如提雞雛。遂加鞭,馬長嘶騰起,去如疾風。余坐馬上,雙手緊捉馬鬃,耳邊但聞風響。忽聞客曰:吾甥開目。余睜眼,見身處荒涼戈壁,四顧枯草萋萋,亂石密佈,渺無人煙。客不語,拍馬疾去,宛若黃煙,俄頃蹤影消逝。
    余獨坐哭泣,忽覺身下石陷,耳邊霹雷聲響,眼前金光萬道,大駭,昏厥。忽覺有纖手撫摸面頰,馨香撲鼻,開目即見女郎,大喜過望,涕淚交流。女曰:妾候郎君久矣。(此處刪去五百字)攜手漫步,見園中奇木異花眾多。有一株大木,葉如蒲扇,枝葉間結子無數,皆鮮活男童形狀。午膳,盤中一金黃男嬰,栩栩如生,生駭絕,不敢下箸。女曰:郎君五尺男兒,何懦弱至此?女舉箸猛擊男童雞頭,砉然而碎。女挾一童臂食之,嚙咬之態如虎狼。余心中益驚。女冷笑曰:此童非童,童形之果爾,郎君忸怩做態,妾不喜也。余勉從之,挾食一耳,入口即化,甘美無比。遂放膽大食,狼吞虎嚥,女掩口葫蘆而笑,曰:不知味怯如羊,知味狠如狼!余急食不顧回言,滿腮油污,狀甚滑稽。女又進藍酒一罈,香醇無匹。女言此酒系山中猿猴採集百果釀成,世間難求……莫老師,我想你已經看夠了,我也抄夠了。應該提請您注意的是:這篇不倫不類的文章裡,提到了吃男嬰,飲猿酒,這兩件事,現在也正是酒國市的重大事件,或者是解開酒國之謎的兩把鑰匙。《酒國奇事錄》作者不詳,從前我也沒聽說過這本書。此書近年來在民間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據說市委宣傳部已發文收繳。所以,我猜測,此書的作者是一個現代人,還生龍活虎地活著,在酒國市。文中的主人公竟然也叫余一尺!所以,我懷疑這本《酒國奇事錄》的作者就是他。
    余先生,您把我徹底搞糊塗了。您一會兒是酒店的小夥計,一會兒是神出鬼沒的魚鱗少俠,一會兒是雜耍班子裡的小丑,現在您又是威風凜凜的酒店經理——真真假假,變化多端,您的傳記怎麼寫?
    他朗聲大笑起來。誰也想像不到從他那侏儒的雞胸脯裡,還能發出如此響亮、清脆的笑聲。他敲打著電話機上的按鍵,使它內部的小電腦頭暈目眩;他把一隻景德鎮出產的細瓷茶杯高拋到天花板上,讓茶杯和茶水獲得重力加速度拋灑跌落在富貴堂皇的羊毛地毯上。他從抽屜裡抽出一摞彩色照片,揚起來,照片飄飄搖搖,猶如一群彩蝶。你認識這些女人嗎?他得意地問我。我撿起那些照片,貪婪地閱讀著,臉上掛上了虛偽的羞澀。一個個美女,裸體,面孔都似曾相識。他說:反面有名字。照片反面,寫著她們的工作單位、年齡、姓名,與他發生性關係的時間。全是我們酒國市的。他的豪言壯語差不多實現了。
    怎麼樣,酒博士,一個醜八怪,小侏儒,能幹出這樣的業績,該不該樹碑立傳?讓姓莫的小子快點來,晚了,我也許就要自殺了。
    我,余一尺,年齡不詳,身高七十五厘米。少時貧苦,流落江湖。中年發達。市個體戶協會主席。省級勞模。一尺酒店總經理。與酒國市八十九名美女發生過性關係。有常人難以想像的精神狀態,有超乎常人的能力。還有極其豐富的傳奇經歷。我的傳記,是世界上的第一本奇書。你讓莫言那小子快下決心,寫還是不寫,放個乾脆屁!
《酒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