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礦長和黨委書記對面而立,都是左臂彎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筆直,在一條線上,好像兩名受過嚴格訓練的交通警察。由於兩人面孔的驚人相似,使他們各自成了對方的鏡子。在他們中間,閃開一條一米寬的、鋪著猩紅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條燈光華麗的走廊。了鉤兒的豪氣在真誠的禮讓面前消散乾淨,他畏畏縮縮地在兩位領導身旁站著,不知該不該邁步前進。他們滿臉的熱誠表情像肥膩粘滯的油脂,愈積愈厚,絕不因丁鉤兒的猶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靈從不說話,他們不說話,但他們的姿勢比甜言蜜語更生動更有力量,使你無法抗拒。丁鉤兒半是無奈半是感激地從他們的面前走過去,礦長和黨委書記立即尾隨在他的身後,三人擺成了一個標準的等腰三角形。走廊好像永無盡頭,令了鉤兒心生疑惑。他分明記得:四面葵花包圍著的不過十幾間房屋,如何容得下這般漫長的走廊?兩邊的貼著乳白色壁紙的牆壁上,間隔三步便對稱地生出兩盞火炬形狀的紅燈。握著紅色火炬的金屬手臂色彩光明形象逼真,好像從牆外伸進來的一樣。他驚恐地感到那每盞燈外都站著一位古銅色的大漢,走在鋪著紅地毯的廊道裡,宛如走在森嚴的槍林裡。我變成罪犯,黨委書記和礦長變成押解犯人的士兵。丁鉤兒心上肉悸,頭腦裂縫,幾絲清涼的理智之風灌進去。他想起了肩負的重要使命,神聖的職責。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礙履行神聖職責,喝酒卻會妨礙;因為與女孩子鬼混會使頭腦清醒,而喝酒卻會麻痺神經。他停住腳,回過頭去說:
    「我是來調查情況下,不是來喝酒的。」
    他的話透出了不客氣的味道。礦長和黨委書記交換了一下完全一樣的眼神,沒有絲毫惱怒,依然和藹可親地說:
    「知道知道,不會讓您喝酒的。」
    丁鉤兒實在分辨不清這哥倆誰是黨委書記誰是礦長,欲要問又怕他們不高興,只好糊塗下去,反正這哥倆模樣差不多,黨委書記和礦長這兩個官銜也差不多。
    「請吧請吧,不喝酒總要吃飯吆。」
    丁鉤兒只好繼續向前走,他心裡實在討厭這種一前兩後的三角隊形,好像這走廊不是通向酒宴而是通向法庭。他放慢步子,希望能與他們並肩前進。但這是幻想:他放慢步子,後邊的兩人也隨著放慢步子,三角形穩定不變,他始終處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個彎,紅地毯一漫坡傾斜下去,壁燈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彷彿具有鮮活的生命。無數驚險的念頭金蠅子一般在他腦海裡飛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挾得更緊了些,那塊堅硬的鐵硬邦邦地硌著肋骨,使他獲得了精神安慰。只要兩秒鐘我就可以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這兩個人的胸脯,哪怕下地獄,哪怕進墳墓,狗雜種,老子不怕你們。
    現在他知道走廊已經深入了地下,儘管壁燈、地毯照舊明亮鮮艷,但他卻感到了一種侵入的涼氣,當然不是冷的感覺。
    一位明眸皓齒、身穿猩紅制服、頭頂船形小帽的女服務員在走廊盡頭迎接著他們。姑娘臉上久經訓練的微笑和她頭髮上的濃香鬆弛了丁鉤兒的神經。他克制著自己想摸摸她的頭髮的慾望,他進行著深刻的自我批評和自我開脫。女郎為他們拉開了鑲著珵亮的不銹鋼把手的門,說首長請進,三角形終於瓦解。丁鉤兒鬆了一口氣。
    這是一間豪華的餐廳,無論色彩還是光線,都柔和得讓人想到愛情和幸福,唯一破壞愛情和幸福的,是一縷縷隱隱約約的、十分古怪的味道。丁鉤兒眼睛裡閃著賊光,迅速地打量著餐廳裡的一切:從桔紅色的真皮沙發到淺黃的真絲窗紗,從潔白的雕花天花板到餐桌上潔白的檯布。一盞枝型大吊燈懸掛在天花板正中,玻璃水晶,玲瓏剔透,流光溢彩,宛若串串珠璣。地板光潔如鏡,一定剛剛上蠟。牆角上的大屏幕彩電裡放映著卡拉ok伴唱帶,音樂甜蜜纏綿,一個泳裝女郎在裡邊搔首弄姿。他打量房間時黨委書記和礦長打量他,當然他們猜不到他在尋找那股古怪味道的來源。
    「窮鄉僻壤,歡迎光臨!」
    「條件簡陋,不好意思。」
    丁鉤兒繼續觀察:圓形大餐桌分成三層,第一層擺著矮墩墩的玻璃啤酒杯、高腳玻璃葡萄酒杯、更高腳白酒杯,青瓷有蓋茶杯,裝在套裡的仿象牙筷子,形形色色的碟子,大大小小的碗,不銹鋼刀叉,中華牌香煙,極品雲煙,美國產萬寶路,英國產555,菲律賓大雪茄,特製彩盒大紅頭火柴,鍍金氣體打火機,孔雀開屏形狀假水晶煙灰缸。第二層已擺上八個涼盤:一個粉絲蛋絲拌海米,一個麻辣牛肉片,一個咖喱菜花,一個黃瓜條,一個鴨掌凍,一個白糖拌藕,一個芹心,一個油炸蠍子。丁鉤兒是見過世面的人,覺得這八個涼盤平平常常,並無什麼驚人之處。圓盤的第三層上,擺著一盆生滿硬刺的仙人掌。這只仙人掌讓了鉤兒刺癢癢地不愉快,他想為什麼不擺上一盆鮮花呢?
    入座時發生了一些推讓,丁鉤兒認為圓桌無所謂上位下位,但黨委書記和礦長卻堅持說靠窗的位置是上位。丁鉤兒只好靠窗坐下,黨委書記和礦長一邊一位緊挨著他入了座。
    幾位像紅旗一樣鮮艷的服務員在餐廳裡飄來飄去,扇起一些涼颼颼的微風,把那股奇怪的味道攪在整個餐廳裡,她們臉上的脂粉味、腋下的汗酸味和別的部位的味道自然也混合在餐廳裡。味道混濁了,失去了扎人的尖銳。丁鉤兒的注意力被轉移。
    一塊杏黃色的竄著蒸氣的小毛巾由一隻不銹鋼寬夾子夾著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怔了一下,接了毛巾,沒擦手,先沿著夾子往上看,看到一隻很白的小手,一個圓臉,兩隻被睫毛掩護著的黑眼睛。這姑娘眼皮層次錯綜複雜,給人一些類似疤瘌眼的不佳印象,其實她不是疤瘌眼。看完了,他用熱毛巾擦臉,擦手,毛巾上有一股像霉爛蘋果一樣的香水味兒,透過這股劣質的香氣,他還嗅到一股隔夜精液的腥味。他剛擦完手臉那只鋼夾子就伸過來把毛巾捏走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個向他敬煙一個為他點火。
    白酒杯裡斟上了茅台,葡萄酒杯裡斟上了王朝干紅,啤酒杯裡斟上了青島啤。也許是黨委書記也許是礦長說:
    「我們是愛國主義者,抵制洋酒。」
    丁鈞兒說:
    「我說了不喝酒。」
    「老丁同志,您大老遠來了,不喝酒我們不過意。咱們一切從簡,家常便飯,不喝酒怎能顯示出上下級親密關係?酒是國家的重要稅源,喝酒實際上就是為國家做貢獻。喝點,喝點,別讓我們臉皮沒處放。」
    說著話兩個人就把白酒杯端起來,高舉著,送到丁鉤兒面前。純潔透明的酒液微微顫抖著,香氣洋溢,產生巨大的誘惑。他的喉嚨發癢,唾液大量分泌,壓迫著舌頭滋潤著口腔。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樣豐盛……無功受祿……」
    「豐盛什麼呀老丁同志,您這是打我們的臉!咱是個小礦,底子薄條件差,廚師水平也低,您是大城市裡來的,走南闖北,經得多見得廣,什麼樣的佳釀名酒沒喝過?什麼樣的山貓野獸沒吃過?見笑見笑。」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對付著吃點,咱都是幹部,要響應市委的號召:勒緊腰帶過日子,請您理解和原諒。」
    兩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著,高舉著的白酒杯漸漸逼近了丁鉤兒的唇邊。他困難地吞嚥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手伸向酒杯,端起來,感覺到體積很小的酒杯和酒液的沉沉甸甸的份量。黨委書記和礦長的杯子清脆地碰到了丁鉤兒的杯子上。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幾滴酒液灑到了虎口上,那裡的皮膚產生了幸福的涼意。在幸福的涼意中,他聽到兩邊說:先喝為敬!先喝為敬!
    黨委書記和礦長把酒倒進口腔,並把滴酒不剩的杯子倒著給他看。丁鉤兒知道剩一滴罰三杯的規矩。他喝了半杯,優雅的香氣在嘴裡翻騰。身邊兩人並不批評他,只是把那喝乾了的酒杯亮在他的面前。榜樣的力量無窮無盡。丁鉤兒喝乾了杯中酒。
    三隻空杯裡又斟滿了酒。丁鉤兒說:
    「我不喝了,酒多誤事。」
    「好事成雙!好事成雙!」
    他用手捂著空杯,說:
    「行啦行啦!」
    「入座三杯,這是本地風俗。」
    喝完三杯酒後,他的頭開始眩暈,抄起筷子夾了幾根粉絲,那粉絲調皮搗蛋,狡猾非常。黨委書記和礦長友善地用筷子幫他抬起兩根粉絲,送到他的嘴邊,並大聲督促道:
    「吸!」
    丁鉤兒用力一吸,哧溜一聲響,粉絲抖動著竄進他的嘴。一位服務小姐掩著嘴笑起來。姑娘開口笑,男人興致高,宴席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酒杯又斟滿了,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舉起杯來,說丁鉤兒高級偵察員能來鄙礦調查我們感到光榮,本人代替全礦幹部和工人敬您三杯,您若不喝就是瞧不起俺工人階級瞧不起俺挖煤的煤黑子。
    丁鉤兒看到他白色的臉上泛著激動的紅暈,揣摸揣摸他的敬酒辭,的確份量沉重,不能不喝,彷彿數千名頭戴鋁盔、腰扎皮帶、遍體烏黑、牙齒雪白的挖煤工人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使他心潮翻捲,便十分痛快地連乾了三杯。
    另一位緊接著跟上來,以他的八十四歲老母親的名義祝丁鉤兒偵察員身體健康精神愉快。丁鉤兒推辭不喝,那人說,丁同志咱們都是母親生養對不對?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說咱家的老母親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難道一個垂死的老母親敬您一杯水酒您還好意思推辭嗎?丁鉤兒是個孝子,在故鄉也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母親,讓這位老兄一通胡侃,他的心裡酸酸的,母親敬兒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連續九杯白酒落肚,丁鉤兒感到身體與意識開始剝離,不,剝離不準確,他準確地感到自己的意識變成一隻雖然暫時蜷曲翅膀但注定要美麗異常的蝴蝶,正在一點點從百會穴那部位,抻著脖子往外爬,被意識拋異的軀殼,恰如被蝴蝶揚棄的繭殼一樣,輕飄飄失去了重量。
    現在他有勸必飲,一杯接一杯,彷彿倒進無底深淵,連半點回音也沒有。在他們豪飲的過程中,一道道熱氣騰騰、色彩鮮艷的大菜車輪一般端上來,三位紅色服務小姐,像三團燃燒的火苗,像三個球狀閃電忽喇喇滾來滾去。他恍惚記得吃過巴掌大的紅螃蟹,掛著紅油、像擀面杖那般粗的大對蝦,浮在綠色芹葉湯裡的青蓋大鱉像身披偽裝的新型坦克,遍體金黃、瞇縫著眼睛的黃炯雞,週身油響、嘴巴翕動的紅鯉魚,壘成一座玲瓏寶塔形狀的清蒸鮮貝,還有一盤栩栩如生、像剛從菜畦裡拔出來的紅皮小蘿蔔……他滿嘴香膩滑粘甜酸苦辣鹹,心裡百感交集,肉體的眼光在裊裊的香霧中漂游,懸在空中的意識之眼,卻看到那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氣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間裡無限運動,混濁成一個與餐廳空間同樣形狀的立體,當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著在壁紙上,附著在窗簾布上,附著在沙發套上,附著在燈具上,附著在紅色姑娘們的睫毛上,附著在黨委書記和礦長油光如鑒的額頭上,附著在那一道道本來沒有形狀現在卻有了形狀的彎彎曲曲搖搖擺擺的光線上……後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隻生著很多指頭的手活像一隻八腿蛸把一杯鮮紅的葡萄酒遞給他。殘存在軀殼內的意識的殘渣餘孽竭盡最後的力量艱苦工作,使分離了的他看到那隻手團團旋轉,像一朵花瓣層疊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層層疊疊,宛如玲瓏寶塔,也好似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較為穩定,較為深重的一澱鮮紅周圍,漫遊開一團輕薄的紅霧。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輪初升的太陽,一團冷艷的火,一顆情人的心……一會兒他還會覺得那杯啤酒像原來掛在天空現在鑽進餐廳的棕黃色的渾圓月亮,一個無限膨脹的柚子,一隻生著無數根柔軟刺須的黃球,一隻毛茸茸的狐狸精……懸在天花板上的意識在冷笑,空調器裡放出的涼爽氣體衝破重重障礙上達天頂,漸漸冷卻著、成形著它的翅膀,那上邊的花紋的確美麗無比。他的意識脫離了軀殼舒展開翅膀在餐廳裡飛翔。它有時摩擦著絲質的窗簾——當然它的翅膀比絲質窗簾更薄更柔軟更透亮……有時摩擦著校形吊燈上那一串串使光線分析折射的玻璃瓔珞,有時摩擦著紅衣姑娘們的櫻桃紅唇和紅櫻桃般的小小乳頭或是其它更加隱秘更加鬼鬼祟祟的地方。茶杯上、酒瓶上、地板的拼縫裡、頭髮的空隙裡、中華煙過濾嘴的孔眼裡……到處都留下了它摩擦過的痕跡。它像一隻霸佔地盤的貪婪小野獸,把一切都打上了它的氣味印鑒。對一個生長著翅膀的意識而言,沒有任何障礙,它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它愉快而流暢地在吊燈鏈條的圓環裡穿來穿去,從a環到b環,又從b環到c環,只要它願意,就可以週而復始、循環往返、毫無障礙地穿行下去。但是它玩夠了這遊戲。它鑽進了一位體態豐滿的紅色姑娘的裙子裡,像涼風一樣地撫摸著她的雙腿——腿上起了雞皮疙瘩,潤滑的感覺消逝枯澀的感覺產生——它疾速上升,閉著眼飛越森林,綠色的林梢劃得它的翅膀悉索有聲。由於能飛翔能變形所以高山大河也不能把它阻擋,所以針孔鎖眼也可以自由出入。它在那個最漂亮的服務小姐的兩座乳峰之間和一顆生了三根黃色細毛的紅痦子調情,和十幾粒汗珠兒搗蛋,最後它鑽進她的鼻孔,用觸鬚撥弄她的鼻毛。
    紅姑娘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把它像子彈一樣發射出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層那盆仙人掌上。反作用力使它好像挨了仙人掌一巴掌,帶刺的巴掌。丁鉤兒感到一陣劇烈頭痛,腹中熱流絞動,形成無數湍急的漩渦,週身刺癢,起了一片片的風疹。它伏在他的頭皮上休息,喘息著哭泣。丁鉤兒肉體的眼睛恢復功能,意識的眼睛暫時昏迷,他看到了黨委書記和礦長高舉著酒杯,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他們的聲音洪大有力,在房間的四壁迴響,聲波如潮,好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又返回來,好像牧童站在山頂上對著遠山呼喚羊群:咩——咩——咩——嘩啦——嘩啦——嘩啦——「老丁同志,其實咱們是一家人,咱們是一母同胞親兄弟,親兄弟喝酒必須盡興,人生得意須盡歡,歡天喜地走向墳墓……再來……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長……敬你三十杯……喝喝喝……誰不喝誰不是好漢……金金金……金剛鑽能喝……他老人家海量……無邊無涯……」
    金剛鑽!這個名字像一柄金剛鑽鑽進了丁鉤兒的心臟,在一陣緊縮的劇痛中,他大嘴張開,噴出了一股混濁的液體,也噴出了一句驚人的話:
    「這條狼……哇……吃紅燒嬰兒……哇……狼……!」
    他的意識如同受了驚嚇的小鳥一樣飛回巢穴,丁鉤兒胃腸絞動,苦不堪言。他感到兩隻拳頭輕盈地捶打著自己的脊背,哇哇……酒……粘液,眼淚鼻涕齊下,甜的成的牽的連的,眼前一片碧綠的水光。
    「好點了嗎?丁鉤兒同志?」
    「丁鉤兒同志?您好點兒嗎?」
    「吐吧吐吧,盡情地吐吧,把肚子裡的苦水都吐出來!」
    「人類需要嘔吐,嘔吐有利於健康。」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左一右夾著他,用拳頭擂著他的脊樑,用寬慰的話兒、勸導的話兒餵著他的耳朵,好像兩位鄉村醫生搶救一位溺水兒童,好像兩位青年導師教育一位失足青年。
    丁鉤兒吐出一些綠色汁液後,一位紅色服務小姐餵了他一杯碧綠的龍井茶,另一位紅色服務小姐餵他一杯焦黃色的山西老陳醋,黨委書記或是礦長塞到他嘴裡一片冰糖鮮藕,礦長或是黨委書記塞到他鼻子下邊那個洞裡一片蜜浸雪花梨,一位紅色小姐用滴了薄荷清涼油的濕毛巾仔細揩了他的臉,一位紅色小姐清掃了地板上的穢物,一位紅色小姐用噴過除臭劑的白絲棉拖把揩了穢物的殘跡,一位紅色小姐撤了狼藉的杯盤,一位紅色小姐重新擺了台。
    丁鉤兒被這一系列閃電般的服務工作感動得夠戧,心裡有些後悔剛才隨酒噴出的過激言語,正想婉言彌補過失時,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
    「老丁同志,您認為我們這些服務員怎麼樣?」
    丁鉤兒不好意思地望望那些花骨朵一樣的嫩臉,連聲讚歎:
    「好!好!好!」
    紅色女服務員一定是久經訓練,像一群爭食吃的小狗崽子,或者像一群給貴賓獻花的少先隊員,一窩蜂擁過來,反正三層大餐桌上有的是空酒杯,每人搶一隻在手,大的大,小的小,倒上紅酒黃酒白酒,滿的滿,淺的淺,齊聲嚷嚷著,聲音高的高,低的低,向丁鉤兒敬酒。
    丁鉤兒週身流粘汗,唇凍舌僵,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只好咬著牙瞪著眼把那些迷魂湯往肚子裡灌。果然是大將難過美人關,只一會兒功夫……現在,他的感覺很不好,那個興風作浪的小妖精又在腦袋瓜子裡拱來拱去,又在頭頂的洞口那兒伸頭探腦。他真正體會了魂不守舍的滋味。那種靈魂倒懸在天花板上的痛苦實在令他恐懼,他甚至想用手摀住頭頂上意識逃跑的通道。捂頭不雅,於是他想起了在卡車上與女司機套近乎時頭上戴著的那頂鴨舌帽。由鴨舌帽想到內裝一支黑手槍的公事包,就這樣汗水從腋下流出。他左顧右盼的神情引起了一位聰明的紅色小姐的注意,她從不知什麼地方把他的公事包拎出來。他接了,捏捏那鐵傢伙硬邦邦的還在,汗立刻不流了。鴨舌帽沒有了。他真切地想起了看門狗。看門人、保衛部裡的年輕人、圓木垛、葵花林,這些景物和人好像距離他非常遙遠,不知是真的看見過,還是一場夢。把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兩膝之間夾住,動搖、動亂、醞釀叛逃的精靈使他的眼前出現忽明忽暗的亮光,忽清忽懵的景象,他看到膝蓋上佈滿油漬和污跡,它們忽而是明亮的中國地圖,忽而是黑暗的爪哇國地圖,雖然有時錯位,但他努力調整。他希望中國地圖永遠光明而清晰,爪哇國地圖永遠黑暗而模糊。
    在酒國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推門而入前一分鐘時,丁鉤兒感到腹中痛苦萬端。彷彿有一團纏繞不清的東西在腹中亂鑽亂拱,澀呀澀,粘呀粘,糾糾,纏纏,勾勾,搭搭,牽扯拉拽,滋滋作響,活活是一窩毒蛇。他知道這是腸子們在弄鬼。感覺向上,一團火在燃燒,一把磨得半禿不禿的竹掃帚刷著胃壁好像呼呼嚓嚓刷一隻污跡很厚的彩繪馬桶。哎喲我的親娘也!偵察員暗自哀鳴著,這滋味可真不好受,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中了羅山煤礦的好計!中了酒肉計!中了美人計!
    丁鉤兒勾著腰站起來,竟然感覺不到腿在何方,所以他其實也搞不清楚是誰讓他重新坐在椅子上。是雙腿還是大腦?是紅色女子們的灼灼目光?還是黨委書記和礦長按了他的肩頭?
    他一腚墩在椅子上時,聽到遙遠的咯咯吱吱聲從屁股下傳出,紅色姑娘們捂著嘴巴嗤笑,他想發怒,但沒有力量,肉體正在與意識離婚,或者是……故伎重演……意識正在叛逃。在這個難堪的痛苦時刻,金剛鑽副部長週身散發著鑽石的光芒和黃金的氣味,像春天、陽光、理想、希望,撞開了那扇敷有深紅色人造皮革、具有優良隔音效果的餐廳大門。
    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皮色微黑,寬長臉兒,高鼻樑兒,一副銀邊茶色水晶石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他的眼睛像兩口深不可測的黑井。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筆挺的深藍色西服,配一件潔白如雪的小領襯衫,一條藍底白斜格領帶,腳蹬珵亮黑色牛皮鞋,頭上一頭好毛,蓬蓬鬆鬆,說亂也不亂,說光也不光,還有,這人嘴裡還鑲著一顆銅牙,也許是金牙。金剛鑽大概是這樣子。
    丁鉤兒在迷懵中精神一震,他宿命般地感覺到:我的真正的敵手出現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迅速站起來,不惜用膝蓋去撞擊餐桌的邊緣,一條衣袖匆忙掃倒了一杯啤酒,棕黃酒液浸濕檯布,還流到了一個人的膝蓋上。這一切他們都不顧,他們拎開椅子,從兩邊轉過去,迎接那個人。金部長來了呀的歡快叫聲完成在啤酒杯翻倒之前。
    那人的笑聲響亮,一波一波擠壓空氣,也擠壓著丁鉤兒頭上的美麗蝴蝶。他不想站起來,但站了起來。他不想微笑,但臉上出現笑容。丁鉤兒微笑著站起來迎接。
    黨委書記和礦長幾乎一齊說:
    「這是市委宣傳部金部長,這是省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
    金剛鑽抱拳在胸,嬉皮笑臉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兄弟來晚了。」
    他把手遞到丁鉤兒面前。丁鉤兒不想跟他握手卻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暗想這吃嬰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涼可怖,卻感到他的手又軟又溫暖,略帶著幾分舒適的潮濕。他聽到金剛鑽客氣地說:
    「歡迎歡迎,久仰您的大名!」
    呼呼隆隆重新坐定,丁鉤兒咬緊牙關,動員自己要保持清醒頭腦決不再喝一杯酒。他心裡命令自己:開始工作!
    現在他和金剛鑽並肩而坐,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金剛鑽啊金剛鑽,哪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哪怕你盤根錯節,哪怕你天羅地網,落到我的手裡你別想好過。我的日子不好過誰的日子也別想好過!
    金剛鑽主動地說:
    「我來晚了,罰酒三十杯!」
    他的話讓丁鉤兒吃了一驚,一側臉卻看到黨委書記或是礦長面帶著會意的笑容。紅色服務小姐端來一托盤嶄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擺在金剛鑽面前。紅色服務小姐端著酒壺,鳳凰點頭一般往那片杯裡倒酒。服務小姐久經訓練,倒得穩、準、狠,不灑一滴,杯杯滿盈,最後一杯倒完了,第一隻杯裡的珍珠樣小泡沫還未散盡。金剛鑽面前猶如奇花盛開。丁鉤兒讚歎不已。一讚歎服務小姐技藝超群,精美絕倫;二讚歎金剛鑽英雄虎膽,果然是「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兒。」
    金剛鑽脫掉上衣,上衣被一紅色小姐接走。他對了鉤兒說:
    「老丁同志,您說這是三十杯礦泉水還是三十杯白酒?」
    丁鉤兒抽動鼻子,嗅覺有些麻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梨子;要想辨別這是真酒假酒,也要親口嘗一嘗。請您從這些酒杯裡任挑三杯。」
    丁鉤兒雖然從那份檢舉材料上得知金剛鑽善飲,但終究有些懷疑。加上兩邊的催促,他便從那一片酒杯裡拎出三杯,用舌尖在每杯裡沾了一點,又香又醇,果然是真貨。
    金剛鑽說:
    「老丁同志,喝乾這三杯呀!」
    旁邊人說:「這是規矩,您沾了呀。」
    還說:「喝了不疼灑了疼,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丁鉤兒只好把這三杯酒喝乾了。
    金剛鑽說:「多謝多謝!該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輕輕地喝了,不滋不咂不灑不剩,酒風淳樸而優雅,顯示出良好的酒場風度。然後他越喝越快,但動作準確、乾淨,有節奏有韻律。最後一杯酒,他緩緩地端起來,在胸前畫一個優美的弧線,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運行,優美低沉的琴聲在餐廳裡迴盪,在丁鉤兒血液裡流淌。他的警惕性漸漸瓦解,對金剛鑽的好感像春天堅冰初融的小溪邊的草芽,緩慢地生長起來。他看到金剛鑽把最後一杯酒送到唇邊時,明亮的黑眼睛裡閃爍著憂鬱的光彩,這個人變得善良寬厚,散發著淡淡的感傷氣息,既抒情又美好。琴聲悠揚,輕涼的秋風吹拂著金黃色的落葉,墓碑前開著白色的小花朵,丁鉤兒雙眼濕潤,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進了碧綠的深潭。他開始愛這個人。
    黨委書記和礦長拍著巴掌喝彩;丁鉤兒沉浸在富有詩意的感情裡,一聲不響。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靜場。紅色服務小姐四人,都立著不動,像四株姿態各異、彷彿在諦聽、沉思的美人蕉。空調機在牆角上發出了一聲怪叫,把靜默打破。黨委書記和礦長嚷嚷著要金部長再干三十杯,金搖搖頭,說:
    「不幹了,干了也是浪費。但初次與老丁同志見面,應該敬上三乘三杯。」
    丁鉤兒入迷地望著這位連干三十杯酒面不改色的人,沉醉在他的風度裡,沉醉在他嗓音的韻味裡,沉浸在他那顆銅牙或是金牙的柔和光芒裡,一時竟悟不出三乘三等於九的道理。
    丁鉤兒面前擺著九杯酒。金剛鑽面前也擺著九杯酒。丁鉤兒無法抵禦這個人的魅力,他的意識和肉體背道而馳,意識高叫:不准喝!手卻把酒倒進嘴裡。
    九杯酒落肚,丁鉤兒眼睛裡流出了淚水。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尤其是在宴席上流淚。誰也沒打你,誰也沒罵你,你為什麼哭泣?我沒哭泣,難道流淚就是哭泣嗎?他的眼淚越來越多,一張臉如一片雨後的荷葉。他聽到金剛鑽說:
    「上飯吧,讓丁同志吃過去休息。」
    「還有一道大菜呢!」
    「嗅,」金剛鑽想了想,說,「那就快上吧!」
    一位紅色服務小姐搬走了餐桌上那盤仙人掌。兩位紅色小姐抬來一隻鍍金的大圓盤,盤裡端坐著一個金黃色的遍體流油、異香撲鼻的男孩。
    二
    敬愛的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感謝您能親筆給我回信,並且那麼快地把我的小說推薦給了《國民文學》。不是我酒後狂妄——這樣也許很不好——我自覺這篇小說富有創新精神,洋溢著酒神精神,煥發著革命精神,《國民文學》要是不發表,才算是他們瞎了眼。
    您推薦給我的李七先生的狗屎小說《千萬別把我當狗》,我看了。說實話我感到十分憤怒。李七把崇高、神聖的文學糟蹋得不像樣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朝一日我碰上他,一定要和他展開一場血腥大辯論,我要駁得他啞口無言、噤若寒蟬,然後還要揍他一頓,讓這個小子七竅流血鼻青臉腫魂飛魄散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誠如老師您所言,我如果潛心研究專業,在酒國確會有光明前程,吃也不會缺,穿也不會缺,房子會有的,地位會有的,金錢會有的,美女也會有的。但我是有志青年,不甘心一輩子浸泡在酒裡。我立志要像當年的魯迅先生棄醫從文一樣棄酒從文,用文學來改造社會,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國民性。為了這崇高的目標,我不惜拋頭顱灑熱血,頭顱尚不惜,何況那些身外之物呢?
    莫言老師,我搞文學的決心已定,十匹膘肥體壯的大馬也難把我拉回轉。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您不必再勸我了。如果您膽敢再勸我,我就要恨您。文學是人民的文學,難道只許你搞就不許我搞了嗎?馬克思當年設想的共產主義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藝術勞動化勞動藝術化,到了共產主義人人都是小說家。當然我們現在是「初級階段」,但「初級階段」的法律也沒規定說酒博士不許寫小說呀?老師,您千萬不要學那些混賬王八羔子,自己成了名,就妄想獨佔文壇,看到別人寫作他們就生氣。俗話說得好:「長江後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讓後波,芳林新葉催陳葉,青年終究勝老年。」任何想壓制新生力量的反動分子,都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老師,我們研究室有一位女資料員。
    女資料員姓李名艷,她自稱是您的學生,當年您在保定軍官初級學校擔任政治教員時,她說她聽過您的課。她對我講了不少您的軼聞趣事,使我對您有了更加全面的瞭解。她說您曾在課堂上大罵我國的著名作家王蒙,說王蒙在《中國青年報》的星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奉勸文學青年們從擁擠的文學小路上退下去。她說您在課堂上憤怒地說:「王蒙一個人能獨霸文壇嗎?有飯大家吃,有衣眾人穿,你讓我退,我偏要進!」
    老師,聽了您這段軼事,我一口氣灌下去半升葡萄酒,激動萬分,連十個指尖都哆嗦;週身熱血沸騰,雙耳紅成了牡丹花瓣。您的話像一聲嘹亮的號角、像一陣莊嚴的呼嘯,喚起了我的蓬勃鬥志。我要像當年的您一樣,臥薪吃苦膽,雙眼冒金星,頭懸樑,錐刺骨,拿起筆,當刀槍,寧可死,不退卻,不成功,便成仁。
    老師,聽李艷講了您當年的軼事,再回頭看您給的信,我感到又難過又失望,您在信中勸我的話和王蒙當年奉勸文學青年(包括您)的話何其相似乃爾!這令我萬分痛心。老師啊老師,您可千萬不要學那些無恥的小人,剛剛扔掉打狗棍,就回頭痛打叫花子。想當年您瘦得像隻猴,三根筋挑著一個頭,老師,您也是在文學小路上艱難跋涉的苦出身,千萬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痛,那樣,您會失去我和成千上萬文學青年對您的愛戴。
    老師,昨天夜裡,我又寫了一篇題為《肉孩》的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我認為我比較純熟地運用了魯迅筆法,把手中的一支筆,變成了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剝去了華麗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殘酷的道德野蠻內核。我這篇小說,屬於「嚴酷現實主義」的範疇。我寫這篇小說,是對當前流行於文壇的「玩文學」的「痞子運動」的一種挑戰,是用文學喚起民眾的一次實踐。我的意在猛烈抨擊我們酒國那些滿腹板油的貪官污吏,這篇小說無疑是「黑暗王國裡的一線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如果有刊物敢於發表,必將產生石破天驚、振聾發聵的效果。今隨信寄上,請老師大筆斧正。「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師不必憐香惜玉進退維谷,更不必投鼠忌器左顧右盼,有什麼看法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竹筒倒豆子,是我黨的光榮傳統之一。
    《肉孩》閱罷,如老師認為已達到發表水平,請您給找個婆家嫁出去吧。當然,我知道現在去火葬場燒死人都要靠關係,何況發表小說?所以,老師您儘管大膽去攻關,該請客就請客,該送禮就送禮,一切費用由我報銷(別忘記開發票)。
    老師,「肉孩」是我苦心經營之作,還是寄給《國民文學》為好。我的理白是:一,《國民文學》是中國文壇的領袖刊物,領導著文學新潮流,在該刊發一篇,勝過在省、市級發兩篇。二,我想採取「猛攻一點,不及其餘」的戰術,迅速拿下《國民文學》這個頑固堡壘!
    敬頌大安!
    您的學生:李一斗老師:
    我有一個朋友去京辦事,托他帶給您一箱(十二瓶)我參與研製的酒國佳釀「綠蟻重疊」,請您品嚐。
    李一斗又及
    三
    酒博士:
    您好!
    感謝您饋贈的「綠蟻重疊」,此酒色、香、味俱佳,只是在總體感覺上似乎有些不協調,就好像一個五官端正、不能說不美麗,但缺少那麼一種難以言明的魅力的女人。我的故鄉,也是釀酒業發達的地方,當然與你們酒國比較起來相差甚遠。據我父親說,解放前,我們那只有百十口人的小村裡就有兩家燒高粱酒的作坊,都有字號,一為「總記」,一為「聚元」,都雇了幾十個工人,大騾子大馬大呼隆。至於用黍子米釀黃酒的人家,幾乎遍佈全村,真有點家家酒香、戶戶醴泉的意思。我父親的一個表叔曾對我詳細地介紹過當時燒酒作坊的工藝流程及管理狀況,他在我們村的「總記」酒坊裡幹過十幾年。他的介紹,為我創作《高粱酒》提供了許多寶貴素材,那在故鄉的歷史裡繚繞的酒氣激發了我的靈感。
    我對酒很感興趣,也認真思考過酒與文化的關係。我的中篇小說《高粱酒》就或多或少地表達了我的思考成果。我一直想寫一篇關於酒的長篇小說,結識您這位酒博士可謂三生有幸。今後,我會有許多問題向您請教,所以,希望不要再稱我為「老師」了。
    您的信及大作《肉孩》均拜讀,感觸頗多,隨便談談吧。先說您的信:
    1我認為,狂妄與謙卑,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兩種人生態度,很難說哪種好哪種不好。事實上,看似狂妄的人實際很謙卑;看似謙年的人骨子裡卻很狂妄。有的人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刻極狂妄,而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刻又極謙卑。絕對的狂妄和永遠的謙率大概是沒有的。如閣下的「酒後狂妄」,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化學反應,似乎無可指責。所以,你酒後自我感覺良好我感覺也良好,你酒後罵幾句《國民文學》的娘也觸犯不了刑律,何況你還沒有罵他們的娘,你僅僅說「要是不發表,才算是他們瞎了眼」哩。
    2李七先生把小說寫成那種模樣自有他的道理在,你如果認為不好,扔到一邊不看即可。假如你有朝一日碰到他,送他兩瓶「綠蟻重疊」抽身就躲吧,千萬不要犯革命浪漫主義的毛病去跟他進行什麼「血腥大辯論」,更不要試圖跟他動武,此公練過八卦拳,與黑社會聯繫密切,心狠手辣,啥都敢幹,據傳北京有個吃多了飯沒事幹的文學批評家寫了一篇批判李七文學的文章在報上發表後,沒出三天,這位批評家的老婆就被李七他們給拐賣到泰國去當了妓女。所以,我勸你趁早別多事,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上帝都不敢惹的,李七即是一個。
    3你既然已經像「三八吃秤砣一樣鐵了心搞文學」,我絕對不敢再勸你浪子回頭,也免得你恨我。無意中招了別人嫉恨是沒有辦法的事,有意招人恨則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了。我本來就夠難看了,何必再去扒眼睛。
    你痛罵那些想「獨霸文壇」的「混賬王八羔子」,我感到很舒暢。假如真有那麼幾個混賬王八羔子想獨霸文壇,我會跟你一起罵。
    我在保定軍校教書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聽過我的課的學生有好幾百名,姓李名艷的女生好像有兩位,一位白臉瞪眼子,一位黑臉矮胖子,不知是哪一位與你同事。
    關於我在課堂上罵王蒙的事,確實記不得了。王蒙那篇勸導文學青年冷靜地設計自我的文章我好像讀過,審情度勢,當時的我讀了那篇文章感到情緒受了打擊,心裡不舒服是可能的,但要我在宣傳共產主義的課堂上駕王蒙,絕對不可能。
    實際上至今我也沒扔掉要飯棍,我想,即便有朝一日我扔了要飯棍,也不會「痛打叫花子」吧?我不敢下保證,因為人的變化往往不是能由自己決定的。
    再談您的大作:
    1您給自己的小說定性為「嚴酷現實主義」,這主義的內涵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委實搞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看出來了。小說中描寫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慄。多虧這是一篇小說,要是您做了一篇這樣內容的報告文學,那事情就麻煩透了。
    2關於作品的「發表水平」,一般地認為有兩個標準:一是政治標準,二是藝術標準。這兩條我都拿不準。拿不準就是拿不準,並不是我有意「吞吞吐吐」。好在《國民文學》群英薈萃,您就聽他們判決吧。
    我已把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至於請客送禮一事,學問很大,我幹不了。像《國民文學》這種中央級大刊,能不能請出來送進去,也許需要你親自去試一下。
    祝你好運氣!
    四
    《肉孩》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已經出來,掛在西半天上,邊緣模糊,好像一塊融化了半邊的圓冰。涼森森的光芒照耀著沉睡的酒香村,誰家的雞在窩裡叫起來,叫聲悶悶的,好像從地窨子裡發出來的。
    這叫聲雖然沉悶但還是驚動了金元寶的老婆。她圍著被坐起來,在朦朧中發著怔。青白的月光從窗欞裡瀉進來,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慘白的格子。男人的腳在她右側直豎著,涼冰冰的。她拉拉被角為他遮蓋。小寶在她左邊蜷著,嗚嗚地打著均勻的呼嚕。更遙遠更沉悶的鳴叫聲傳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裡,抬頭看天,見三星西斜,昴星東昇,離天亮不遠了。
    女人推著男人的腿,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大昴星都出來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幾下嘴唇,坐起來,迷迷瞪瞪地問:
    「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快了,早點去吧,別再像上次那樣,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騰騰地披上夾祆,伸手從炕頭上摸過煙笸籮,捏著煙斗,裝了一鍋煙,塞到嘴裡叼著。又摸到火鐮、火石、火絨,辟辟啪啪打起火來。幾個有角的大火星子濺出,有一顆落到火絨上,他嘬著嘴吹氣,火絨燃起。暗紅的一點火在昏暗中閃爍。他點著煙鍋,巴咂兩口,正要掐滅火絨時,女人說:
    「點著燈吧!」
    男人說:
    「還要點嗎?」
    女人說:
    「點著吧。窮富不在這盞燈油上。」
    他憋足一口氣,悠悠地吹那火絨,愈吹愈亮,終於「噗嚕」一聲燃起了明火。女人端來燈盞點著,然後掛到牆壁上。青幽幽的光輝立刻充滿了房間。夫妻倆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閃了。和男人在一頭睡著的幾個孩子一個說夢話,聲音很高,像呼口號一樣。一個把胳膊伸出來,手在油膩的牆壁上摸索著。一個在哭。男人把那條小胳膊塞進被裡去,順便推了推哭泣者的頭,不耐煩地說:
    「哭什麼?討債的鬼。」
    女人歎了一口氣,問:
    「就燒水嗎?」
    男人說:
    「燒吧,燒兩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說:
    「多燒一瓢吧,洗得乾淨一點招人喜。」
    男人不說話兒,舉著煙鍋,小心翼翼地探頭到炕角上去看。那個小傢伙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燈移到門框上掛著,讓光明照亮裡外兩間房。她涮了鍋,添了三瓢水,蓋了鍋蓋,拿一把乾草就燈火上引燃,小心著塞進灶裡,緊接著往灶裡續草。火旺了,金黃的火舌舔著灶臉,火光映得女人的臉煥發出光彩。男人坐在裡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著好像變年輕了的女人。
    鍋裡的水吱吱地響起來,女人緊著往灶裡填草。男人把煙袋鍋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說:
    「東頭孫大牙家裡又懷上了,人家懷裡也有吃奶的。」
    女人順著眼說:
    「人跟人怎麼能一樣?誰不想一年生一胎?誰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說:
    「大牙發起來了,這狗日的,仗著他舅子當驗級員,別人驗不上,他就驗上了,明明該驗二級,他就驗上了特級。」
    女人說:
    「朝裡有人好做官,古來就是這樣。」
    「不過我們小寶兒驗一級是穩了的。誰家的孩子也沒捨得下咱這麼大的本錢。」男人說,「你吃了一百斤豆餅,十條鯽魚,四百斤蘿蔔……」
    「我吃了什麼?」女人說,「看著是進了我的肚子,到頭來還是變成奶湯,全被他嘬了去!」
    說著話,鍋裡水開了,蒸汽沿著鍋蓋的邊緣,一股股往外竄。蒸汽升騰起來,那一點燈火失去輻射能力,像一粒紅豆,在霧氣中抖動。
    女人停止往灶裡續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來吧!」
    男人吭吭著,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裡,把一個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開鍋蓋,蒸汽洶湧上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裡往盆裡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隻手伸到盆裡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你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裡屋,彎著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著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
    「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著脖子往女人懷裡拱,一邊拱一邊牙牙著: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坐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確地把乳頭搶進嘴裡,嗓子裡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僂著,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裡攪動著,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
    女人拍拍寶兒的屁股,說:
    「寶兒,寶兒,別咂了,早讓你咂干了。洗澡吧,洗淨了送你去市裡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著孩子,但寶兒的嘴巴叼著乳頭不放,於是那只癟癟的乳房便被神得很長,像一塊缺乏彈性的疲勞橡皮。
    男人一把將孩子拽過來,女人呻吟了一聲,寶兒哇啦一聲哭了。金元寶拍了寶兒屁股一巴掌,氣哄哄地說:
    「嚎!嚎什麼?!」
    女人不高興地說:
    「你手下輕點,打出青紫來又要降低等級。」
    男人把寶兒的衣服撕扯下來,扔到一邊,伸手試了一下水,自言自語著:熱了點,熱點好,褪灰。邊說著,邊把赤著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裡。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聲,這聲嚎叫比前邊的嚎叫高出了許多,好像從平緩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雙腿縮著,可著勁往上竄,金元寶則可著勁兒往下按。盆裡的熱水濺落到女人的臉上,她伸手摀住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說:
    「他爹,這水是太熱了,燙紅了怕又要降級。」
    男人嘟噥著:
    「這小討債,還知冷知熱的來,那你就舀半瓢涼水摻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懷,耷拉著雙乳,長長的衣襟垂在雙腿之間,宛若一面濕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進盆裡,並用手緊急攪合了幾下,嘴裡說:
    「不熱了。現在真的不熱了。寶兒莫哭,寶兒莫哭喲。」
    小寶的哭聲穩健了許多,但依然手撕腳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寶硬是把他按到盆裡。女人提著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著,元寶呵道:
    「死人!還不快來幫我。」
    女人如夢方醒,扔下水瓢,在盆邊蹲下,撩著水,搓洗著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們最大的女兒——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著一條長及膝下的肥大紅褲頭,光著背,聳著肩腫骨,蓬鬆著頭髮,赤著腳,從裡屋走出來,搓著眼睛,問:
    「爹,娘,你們洗他幹什麼?要煮了他給我們吃嗎?」
    金元寶凶狠地說:
    「滾回去睡!」
    小寶見到女孩,哭喊著姐姐。女孩不敢出聲,悄悄地退到裡屋,手把著門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寶哭累了,嗓子啞啞地低沉下來,連綿不絕的哭聲也變成了有一節沒一節的乾嚎。
    男孩身上的灰著了熱水,化成了一層滑溜溜的油泥,盆裡的水混濁了許多。男人說:
    「把絲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來。」
    女人從鍋灶後把這兩樣東西拿來。元寶道:「你提著他,我來擦洗。」
    女人和元寶換了手。
    元寶將絲瓜瓤子放到盆裡浸濕後,又放到碗裡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後,嚓嚓地搓著男孩的脖子、屁股,連指頭縫裡也不放過。寶兒渾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門哭叫,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說:
    「他爹,你下手輕點,別擦破他的皮。」
    元寶道:
    「他也不是紙紮的,那麼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驗級員是多麼刁鑽,連孩子屁眼都要扒開檢查,有點灰泥就要壓你一個等級,一個等級就是十幾塊錢。」
    終於洗完了。元寶提著小寶,女人用一條乾淨毛巾搭著小寶身上的水。在燈光裡,孩子紅彤彤的,散發出香噴噴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給小寶穿上,順手把小寶從男人手裡接過來。小寶又噘著嘴尋找乳房,女人把乳房給了他。
    元寶擦了手,裝了一鍋煙,就著門框上的燈火點燃。吐著煙他說:
    「這小傢伙,弄了我一身汗。」
    小寶叼著奶頭睡著了。女人抱著孩子,有些戀戀不捨。元寶道:
    「給我吧,還有好多路要趕呢!」
    女人把乳頭從孩子嘴裡拔出來。他的嘴歙動著,彷彿乳頭還在他嘴裡。
    金元寶一手舉著紙燈籠,一手抱著沉睡的兒子,走出家門,進入胡同,然後拐上村莊正中的大道。在胡同裡行走時,他似乎還能感覺到站在門口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心裡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後,這感情便消逝得乾乾淨淨。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現出灰禿禿的顏色,街邊那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默地站著,枝條上泛著青白的光芒。夜氣蕭殺,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燈籠放著溫暖的黃光,街道上投下了一個晃晃蕩蕩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黃蠟燭在白色的燈罩裡流著渾濁的淚珠,便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一條狗在誰家的牆角上興致不高地嗚咽了幾聲。他同樣興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後便聽到了它鑽進柴草堆時發出的窸窣聲。將要走出村子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抬頭看到幾戶人家窗戶裡透出昏黃的燈光,知道他們也在幹著自己和女人方才幹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們趕了早,一陣輕鬆感湧上心頭。
    走到村頭土地廟時,他從懷裡摸出一卷黃裱紙,從燈籠裡引火點燃,放到廟前的焚化爐裡燒了。火苗在紙上像小蛇一樣爬動時,他看到了永遠端坐在神龕裡的土地爺爺和兩位土地奶奶臉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頭雕刻的。土地爺爺用黑石雕成,兩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爺爺的身軀比兩位土地奶奶的身軀加起來還要大許多,就像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孩子一樣。王石匠手藝很差,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模樣難看。夏天,土地廟漏雨,石像上生過青苔,所以三個神身上至今綠油油的。紙燃盡未盡時,紙灰像迅速縮小著的白蝴蝶,暗紅的火線在紙灰上抖顫著,很快就消逝了。他聽到了紙灰破裂的聲音。
    他放下燈籠和孩子,跪下,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磕了一個頭。
    為孩子註銷戶口的工作完畢後,金元寶站起來,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燈籠,匆匆地趕他的路。
    太陽出山時,他走到了鹽水河邊。河邊的鹽樹像玻璃一樣,河水通紅一片。他吹熄燈籠,藏在鹽樹林裡,然後走到渡口,等待著對岸的船過來。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陣。元寶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許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蹣跚行走,元寶把他放在河邊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鹽樹枝條讓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鍋煙。舉著煙鍋時,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樹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螞蟻,舉起樹枝時他失去平衡所以身體晃晃蕩蕩。紅太陽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臉。元寶由著孩子玩耍,並不干涉。河面約有半里寬,水流平緩,河水混濁。太陽初出時像一根大柱子一樣倒在河裡。河面像一匹寬大平展的黃綢子。誰也不敢想能在這樣的河上修座橋。
    渡船還拴在對面沙地上,泊在河邊淺水裡,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來也很小,他坐過。使船的人是一個聾老頭子,住在河外那棟土房子裡。他看到土房子裡已經冒起了一縷青青的煙,知道聾子正在做早飯。他耐心地等待著。
    後來,又來了一些等船的人。有兩位老人,有一位十幾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抱著嬰兒的中年婦女。兩位老人好像是一對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隻眼睛好像四隻玻璃球兒,定定地注視著渾濁的河水。那位男孩赤著膊,穿一條藍色褲頭,赤著腳。他的臉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樣,生著一層魚鱗狀的白皮。他跑到河邊把一泡尿撒到河裡,然後,靠近金元寶的兒子,看那些黑螞蟻怎樣被鹽樹枝條抽打成肉醬。他還跟小寶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那小傢伙竟像聽懂了一樣,齜著雪白的乳牙笑出聲。那位婦女面皮枯黃,亂糟糟的頭髮上紮著一根白頭繩,藍褂黑褲,還算乾淨。她把孩子小便時金元寶吃了一驚:男孩!又多了一個競爭者。仔細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寶瘦弱得多,皮色黢黑,頭髮焦黃,耳朵上還生著一塊白色的癬。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寶的對手,他的心寬了下來。他搭訕著跟那女人說話:
    「大嫂,您也是去那裡的嗎?」
    女人警覺地望著他,雙臂把孩子抱得更緊些,嘴唇哆嗦,但不說話。
    金元寶有些無趣,便離了她身邊,去看對岸的景物。
    太陽躍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黃成金琉璃。那隻小船靜靜地泊在對岸。小屋頂上依舊炊煙裊裊,不見渡船老漢的蹤影。
    小寶和那個生鱗的男孩手拉著手沿著河水走出去了幾十步遠,元寶慌忙追過去。他把小寶搶到懷裡時,魚鱗男孩睜著大眼迷茫地望著他。小寶嗷嗷哭叫,掙扎著要下地。元寶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爺爺把船撐過來了!」
    眺望對岸時,果然看到一個放著光彩的人物蹣跚著往渡船靠近。對岸有幾人,是過河者,也緊急著向船靠攏。
    金元寶再也不肯把小寶放下,小寶折騰了一會兒,不哭不鬧了,結結巴巴叫餓。元寶從懷裡摸出幾十粒炒黃豆,放到嘴裡嚼成糊糊,吐到小寶的嘴裡。小寶嗚嗚啦啦地哭著,好像不喜歡這種食物,但還是往肚裡咽。
    船渡到一半時,從鹽樹林子裡急步闖出一個滿臉絡腮鬍須、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懷抱著一個二尺來長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隊伍。
    金元寶滿口焦香著瞥了這個大鬍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懼。那男人用霸蠻的目光橫掃了河邊的人。他的雙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鷹鉤兒。他懷中那個孩子——是個男孩——穿著一身簇新的紅衣服,衣服上殘留著一些金黃色的線頭兒。由於這身衣服那男孩便顯得格外扎眼睛。他在紅衣服裡縮著頭。頭上毛兒細密僵硬,臉皮兒還算白嫩,但那兩隻細細的眼睛卻顯得相當老。他觀察周圍事物的眼神絕對不是孩子的眼神。他還生著兩隻又大又厚的耳朵。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儘管他老老實實地伏在絡腮鬍子的懷抱裡,不吭聲也不動彈。
    渡船漸漸靠過來,船頭向著水流的方向傾斜著。等船的人聚攏在一起,眼巴巴地望著。
    渡船終於靠近淺水,聾老漢放下櫓,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撐。船頭激起一團團渾得發紅的水,終於靠在河水的邊緣。船上有七個參差不齊的人跳下來,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幣放在艙底的一個葫蘆裡。聾老漢扶著竹篙站著,望著河裡滔滔東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這邊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來金元寶是能夠第一個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等到絡腮鬍子跨上去之後,他才隨著上去。跟在他後邊上船的是那位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然後是那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上船時,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鱗男孩的幫助。他先攙扶了老太太,後攙扶老頭,最後,輕盈一跳,穩穩地立在船頭上。
    金元寶和絡腮鬍子對面而坐,他懼怕絡腮鬍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懼怕絡腮鬍子懷中的紅衣男孩那陰森森的目光。這傢伙不是個孩子,活脫脫一個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元寶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晃動,弄得渡船也晃蕩起來。撐船老漢雖聾卻不啞,他大聲地說:
    「坐穩啦,客官。」
    元寶避開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陽,看河面上飛行著的那只青灰色的孤獨沙鷗。儘管如此,他的心中還是緊張,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無奈,他只好去看搖船老漢赤裸著的背膊。聾老漢腰背彎曲,但肌肉極端發達,長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膚色如擦亮的古銅。從這老人身上,金元寶尋找到了一些溫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從老漢身上移開了。老漢節奏分明、動作輕柔地搖動著船尾的大櫓,櫓葉在水中翻滾,好像一條赭色的大魚緊追著船兒游動。拴櫓的皮繩吱吱扭扭的聲響,船頭衝擊浪花嘩啦啦的聲響,以及老漢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混合成一曲寧靜的音樂,但金元寶無法寧靜。小寶在他懷中嚎陶大哭起來,他感到孩子的腦袋死勁向自己懷裡扎,好像遭了嚴重的驚嚇,一抬頭又看到那小妖精錐子一樣的目光,元寶心裡一陣痙攣,頭髮梢兒似乎顫抖起來。他歪過身子,緊緊地摟住孩子,讓冷汗漸漸地濕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達對岸,船剛泊定,元寶便摸了一張汗濕的毛票,塞進聾老漢的葫蘆頭裡,然後,縱身一跳,身體搖晃著落在潮濕的沙地上。他再也不願回頭,抱緊孩子,急匆匆穿越河灘,翻過堤壩,尋到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變為一步行——他想盡快趕到城市裡,他更想擺脫掉那穿著紅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蕩,漫漫似無盡頭。路邊的楊樹枝條扶疏,殘留著一些黃色葉片;時有麻雀、烏鴉在上聒噪。時令正是晚秋,天高氣爽,萬里無雲,沿途好風景,元寶只顧趕路,像被狼攆著的兔子。
    到達城市時,已是正午時分,元寶口乾舌焦,小寶熱成一塊火炭,伸手至懷,摸摸還有十幾枚硬幣,便拐進一家小酒館,選了一張靠邊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寶嘴裡灌了幾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幾隻蒼蠅圍著小寶的腦袋飛翔,發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趕,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襲擊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個邊角的桌子旁,端坐著那位絡腮鬍須大漢,桌子上,坐著那個令金元寶膽戰心驚的小妖精。小妖精端著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動作老練至極,絕對一個久經酒場鍛煉的老手模樣。他的身軀與他的動作、神情極端不協調,產生了一種荒唐效果,酒館裡的夥計和酒客們都在注意著這個小妖怪,那大漢卻毫不在意,管自將那小店名酒「透瓶三里香」咕咕嘟嘟往肚裡灌。元寶匆匆喝乾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幣輕輕擺在桌子上,抱起小寶,腦袋低垂,下巴觸著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午休時刻,元寶抱著小寶,終於站在了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的門前。特別收購處在烹飪學院裡自成格局:一棟潔白的圓頂小樓,四周圍著高高的紅磚牆,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通進去。院內栽著奇花異草,常綠灌木。院子中央有一個橢圓水池,池中壘一座假山,山頂上噴水,水呈菊花狀,不斷地開放不斷地凋謝。池中水花四濺,響聲不絕。池裡養著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烏龜,還有一群體態臃腫的紅金魚。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特別收購處,但金元寶還是戰戰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幸福中顫抖。
    特別收購處那條特為排隊的人修成的鐵柵欄裡,已經排了三十餘人,元寶趕忙排上隊伍。在他前邊的,正是那位絡腮鬍子大漢和那個穿紅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頭從絡腮鬍子的肩頭上探出來,兩隻陰鷙的眼睛放射著涼森森的光芒。
    元寶咧開嘴,想裂著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過了極端艱難的兩小時,小樓裡響起了電鈴聲。疲憊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站立起來,為男孩們抹臉擦鼻涕整理衣裳。幾位女人用棉花沾著白粉往孩子臉上擦著,用唾沫在手心裡化開胭脂,往孩子額上點著。元寶用襖袖子揩乾小寶臉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寶的頭髮。唯有那絡腮鬍子男人不動聲色,小妖精蟋縮在他懷裡,轉動著兩隻冷眼掃瞄著周圍的景象,顯得異常鎮靜。
    與柵欄相連的那扇鐵門嘩嘟嘟開了,顯出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收購工作開始了,除了個別孩子的啼哭外,再無宏大的聲音。收購人員壓低嗓門與賣主交談著,氣氛顯得融洽而和諧。元寶因為懼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與隊伍拉開一點距離,反正鐵柵欄狹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過,不必擔心後邊人搶了先。噴泉落水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永不間斷;鳥兒在樹上叫,婉轉如琴聲。
    一位賣完孩子的婦女拐出柵欄後,絡腮鬍子和小妖精開始接受詢問。元寶和小寶離他們三米外,聽不清楚他們的低語。儘管心裡怕,但還是看著他們。他看到一位穿著白色制服、頭戴白色紅鑲邊大簷帽的男人從絡腮鬍子手裡把小妖精接過去。小妖精一貫嚴肅的臉上,突然擠出了笑容。這笑容使元寶心驚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員渾然不覺。他脫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著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著、一會兒功夫,元寶聽到那落腮鬍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媽的,你們欺負老子!」
    那位工作人員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說:
    「夥計,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這個孩子,份量倒是不輕,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愛,頂多劃個三等!」
    絡腮鬍子嘟嘟噥噥地罵了幾聲,抓過一沓鈔票,粗粗數數,揣在懷裡,頭一低,鑽過了柵欄。這時,金元寶聽到那被貼上了二等標籤的小傢伙對著絡腮鬍子的背影高聲叫罵:
    「操你媽!殺人犯!出門就被卡車撞死你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他的聲音粗礪沙啞,誰也不敢相信這樣的聲音、這樣狠毒連貫的罵人話竟會出自一個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寶看到他那張剛才還笑著的臉突然變得橫眉豎目,額頭上佈滿皺紋,那神態表情竟如一個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員都吃驚地蹦起來,臉上都掛著恐怖之雲,一時都手足無措。小妖精雙手叉腰,對著他們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搖大擺走到那堆貼著標籤的孩子群裡去。
    五位工作人員發了一會兒呆,交換著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沒有什麼吧?對,沒有什麼。
    工作繼續進行。那位臉色紅潤、坐在桌子後邊的溫和的中年大簷帽對著金元寶招招手。元寶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臟怦怦亂跳。小寶嚶嚶地哭起來,元寶結結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經歷驀然湧上心頭。那次來晚了,收購限額已滿,本來可以跟工作人員求求情,但小寶哭得他心煩意亂。他哀求道:
    「好孩子,別哭,人家不喜歡愛哭的孩子。」
    工作人員低聲問:
    「這孩子是專門為特購處生的是嗎?」
    元寶嗓子乾燥疼痛,話出滯怠變音。工作人員繼續問:
    「所以這孩子不是人是嗎?」
    「是,他不是人。」元寶回答。
    「所以你賣的是一種特殊商品不是賣孩子對嗎?」
    「對。」
    「你交給我們貨,我們付給你錢,你願賣,我們願買,公平交易,錢貨易手永無糾纏對嗎?」
    「對。」
    「好,你在這兒按個手印吧!」工作人員說著,把一張鉛印的文字推給他,並推過了印泥盒子。
    元寶說:
    「同志,俺不識字,這上面寫著什麼?」
    工作人員道:
    「是你我剛才的對話。」
    元寶把一個鮮紅的大指印接到工作人員指給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他感到一陣輕鬆。
    一位女工作人員把小寶接過去。小寶還是哭,女工作人員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聲立刻止住。元寶佝僂著腰,看著她脫掉小寶的衣服,非常迅速但相當仔細地檢查了小寶的全身,連屁股都扒開看,連小雞兒的包皮也擼上去看。
    她拍拍手,對坐在桌後的人說:
    「特等!」
    元寶激動萬分,眼淚差點流出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員把小寶放到一台鎊秤上過了過,然後輕聲說:
    「二十一斤四兩。」
    一位工作人員按了按小機器,一張紙嗤嗤響著從機器嘴裡吐出來。他對著元寶招手,元寶跨上前一步,聽到那人說:
    「特等每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兩,共合人民幣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給元寶一堆錢,連同那張紙,說:
    「你點點清楚。」
    元寶手指哆嗦,撈過錢來,胡亂數了一下,腦子裡一團模糊,他緊緊地攥住錢,帶著哭腔問:
    「這些錢歸俺啦?」
    那人點點頭。
    「俺能走了嗎?」
    那人點點頭。

《酒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