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酒博士一斗兄:
    來信收到。大作《神童》讀畢,那身披紅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驚肉跳,數夜不得安眠。老兄這篇小說語言老練,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見,倒也可以敷衍幾句:譬如說那小妖精的來歷不明,不符合現實主義的原則啦,文章結構鬆散,隨意性太強啦,等等,不足為訓。面對著閣下的「妖精現實主義」,我實在是不敢妄加評論。《神童》已寄往《國民文學》,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積壓的稿件汗牛充棟,您的前兩篇大作暫時還沒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給《國民文學》的兩位名編周寶和李小寶寫了信,請他們幫助查一下,兩個寶是我的朋友,相信他們會幫忙的。
    你信中談到酒的文字,妙語聯珠,亦莊亦諧,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談談酒,我很感興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個往酒簍裡撒尿的細節被老兄譽為科技發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沒有化學知識,更不知勾兌技藝,當初寫這細節時,純粹出於一種惡作劇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紅的「美學家」們開個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學理論來論證這細節的合理性與崇高性,除了欽佩你之外我還要感激您。這才叫「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呢。
    說起「十八里紅」,還有一場老大不小的官司呢。電影《紅高粱》在西柏林得獎後,我的家鄉的酒廠廠長就跑到我寫作的一間倉庫裡去找我,說要試制「十八里紅」,後因經費不足沒能上馬。一年後,省裡領導到縣裡視察,提出來要喝「十八里紅」,弄得縣裡很狼狽。領導走了後,縣財政撥款給酒廠,成立了「十八里紅」試制攻關小組。我想所謂試制,無非就是把幾種酒摻和摻和,設計出個新瓶型,裝瓶貼簽,就算成功。他們往酒裡加沒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當酒廠把「十八里紅」興沖沖送到縣裡去報喜時,《電影大眾》上發了一條消息,說河南省上蔡縣十八里紅酒廠在深圳舉行記者招待會並宴請電影界人士。會上發表新聞,說該廠的「十八里紅」即是電影《紅高粱》中的「十八里紅」。他們的酒盒上印刷著這樣的文字,大意是說電影《紅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兒祖籍是河南上蔡,後隨父親逃荒到了山東高密東北鄉,釀造名酒「十八里紅」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帶到山東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紅」的真正故鄉。
    我老家的酒廠領導看到這則消息,罵河南上蔡油滑至極,並立即派員攜帶高密產正宗「十八里紅」進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幫高密把「十八里紅」爭回來。但聰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紅」在國家工商局註冊商標,法律無情,高密酒廠所造「十八里紅」已是非法。高密人讓我幫他們打官司,我說這是一場無頭官司,戴九兒本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人物,並不等於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說她祖籍在那兒,並不觸犯刑律,這官司不打高密也輸了。高密人只好吃了這啞巴虧。後來聽說河南上蔡靠這「十八里紅」打開了國際市場,賺了不少外匯。我希望這是真的。文學與酒竟然通過這樣的方式聯繫在一起,這又是一絕。我看了最近頒布的著作權法,正準備約上電影導演張藝謀,去上蔡要幾個錢花花呢!
    你所說的各類美酒,都芳名優雅,但我不需要。關於酒的資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選一些要緊的,先寄給我看。郵費自然由我來出。
    見到李艷時,說我問她好。
    即頌時綏!
    莫言一偵察員丁鉤兒睜開眼睛,感覺到眼珠枯澀,頭痛欲裂。嘴巴裡噴放臭氣,比屎還臭。牙床上、舌頭上、口腔壁上、咽喉裡都沾著一層粘稠的液體,吐不出,嚥不下,影響呼吸。頭頂上的枝形吊燈放射著渾渾噩噩的黃光,不知道是白晝還是黑夜,是黎明還是黃昏。手錶不知去向,生物鐘紊亂。腸子發出雷鳴,痔瘡怦怦跳動,合著心臟的節拍。電流讓鎢絲發熱震顫,鎢絲令空氣絲絲作響。丁鉤兒耳朵裡嗡嗡嗡,在嗡嗡響的間隙裡,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努力調動肢體,想離開床,但肢體不聽指揮。他想起喝酒的情景,恍惚如同舊夢。突然,那個遍體金黃、流著油噴著香、端坐在大銅盤裡的嬰兒,對著他莞爾一笑。偵察員怪叫一聲,意識衝破障礙,思想如同電流,燃燒著骨頭與肌肉。他跳了起來,離開了床面,好像鯉魚從水面上躍出,拉開漂亮的弧線、讓空間扭曲變形、空間變化磁場變化光線遭到切割——偵察員展現了一個小身段,就如一條搶屎吃的狗,一頭紮在化纖的地毯上。
    他赤裸著背,驚訝地打量著牆壁上那四個「十」字,突然感到脊背發涼。那口叼柳葉小刀的鱗皮少年形象生動地從酒精中浮顯出來。他發現自己赤著背,助條凸現,肚皮微腆,胸口蓬亂著一撮萎靡不振的黃毛,肚臍眼裡佈滿灰垢。後來偵察員用涼水沖洗了腦袋,對鏡端詳著自己的浮腫的臉蛋兒和晦暗無光的眼睛時,突然感到應該在衛生間裡自殺。他找到公事包,摸出槍,頂上火,提著,感受著槍柄涼涼的溫柔,站在鏡前,對著鏡中的影像好像面對著一個陌生的仇敵。他把冰涼的槍口抵在鼻尖上,鼻尖鑽進槍管、鼻翼處冒出幾絲皮下分泌物,如數條彎曲的寄生蟲。他把槍口抵到太陽穴上,皮膚愉快地顫抖。最後,他把槍口插進嘴巴、並用嘴唇緊緊地嘬住槍管,嘬得十分緊密,連根針也插不進去。那模樣很是滑稽,自己看著都想笑。他就這樣笑著,鏡裡的影像也笑。槍管裡有一股硝煙的味道、直衝咽喉。什麼時候開過槍呢?砰!盤中男嬰的腦袋像西瓜皮一樣飛翔在空中,五顏六色、異香撲鼻的兒童腦漿飛濺。他記得有人像饞嘴貓兒一樣舔食腦漿。責任感在心頭爬,狐疑的陰雲籠罩在頭上,他想誰能保證不是騙局呢?是鮮藕瓜做成男童胳膊?還是把男童胳膊做得像一節五眼鮮藕瓜?
    門被敲響。丁鉤兒把槍口從嘴裡吐出來。
    礦長和黨委書記來了,滿臉都是笑容。
    金剛鑽副部長來了,瀟灑漂亮。
    「丁鉤兒同志,睡得好!」
    「丁鉤兒同志,睡得好!」
    「丁鉤兒同志,睡得好!」
    丁鉤兒自覺狼狽,拖過一條毛巾被披在肩上,說:「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金副部長沒有回答,雙眼盯著牆壁上那四個刀刻的「十」字,臉上神色莊嚴肅穆。好久,他才自言自語地說:
    「又是他!」
    「他是誰?」丁鉤兒緊急地問。
    「是一個技藝高超、神出鬼沒的慣偷。」金剛鑽用彎曲的左手中指篤篤地敲打著牆壁上的記號,說:「每次作案後,他都留下這記號。」
    丁鉤兒湊上前去,盯著那字跡看。職業的本能使他混沌的思維突然清晰了許多,自我感覺良好,枯澀的眼眶裡生出了津液,目光變得像鷹隼般犀利。四個「十」字並排著,每一刀都入牆三分,塑膠貼壁紙翻捲著邊緣;露出了沙灰牆皮的真面貌。
    他想觀察金剛鑽的臉色時,發現金剛鑽一雙英俊的眼睛正在觀察著自己,這使他產生了一種受制於人的感覺,一種碰到了老辣敵手的感覺,一種落入了敵手圈套的感覺。但金剛鑽的美目中洋溢出友善的笑意,又部分地粉碎了偵察員意識中的戒備防線,他用美酒般的聲音說:
    「丁鉤兒同志,您是這方面的專家,這四個『十』字代表什麼意思呢?」
    丁鉤兒一時語塞,他的被酒精灌出腦殼的婀娜意識之蝴蝶還沒有完全歸位,所以,他只好怔怔地望著金剛鑽的嘴和那顆或金或銅的牙齒的閃光。
    金剛鑽說:
    「我想,這是一個流氓團伙的記號,這團伙有四十個人,四個『十』字,表示著四十大盜,當然,也許會出現一個阿里巴巴。也許,您丁鉤兒同志就會不自覺地承擔起阿里巴巴的角色,那可真是我們酒國市二百萬人民的福氣了。」
    他對著丁鉤兒幽默地一拱手,使丁鉤兒狼狽不堪。
    丁鉤兒說:「我的證件、錢包、香煙、打火機、電動剃鬚刀、玩具手槍、電話號碼本,都被這四十大盜偷走了。」
    「太歲頭上動土!」金剛鑽大笑著說。
    「幸虧沒把我的真傢伙偷走!」丁鉤兒把手槍亮了亮,說。
    「老丁,我來跟你告個別,本來想請你喝告別酒,考慮到閣下公務纏身,就不打擾了,有什麼事到市委找我。」金剛鑽說完,對著丁鉤兒伸出了手。
    丁鉤兒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那隻手,又迷迷糊糊地鬆開手,又迷迷糊糊地看到金剛鑽在礦山黨委書記和礦長的簇擁下像風一樣地從房間裡消逝。一陣乾嘔從胃裡衝上來,胸腔一陣劇痛。宿酒未消。情況複雜。他把頭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了足有十分鐘。喝了那杯冰涼的陳茶。長吸了幾口氣,閉著眼,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馬,驅趕走私心雜念,然後猛睜眼,思想敏銳,如同一柄則用砂輪打磨過的利斧,劈砍開障眼的粗籐細葛,一個嶄新的念頭,清晰地出現在腦中的屏幕上:酒國市有一夥吃人的野獸!酒宴上的一切,都是巧妙的騙局。
    他擦乾淨頭臉,穿好鞋襪,紮緊腰帶,把手槍裝好,戴上帽子,披上那件被鱗皮少年棄在地毯上、沾滿了嘔吐物的藍格子襯衣,昂然至門邊,拉開褚色門,大步行走在走廊間,尋找電梯或者樓梯。服務台上一位奶油色服務小姐非常善良,為他指點了走出迷宮的道路。
    迎接他的是一個部分烏雲翻捲、部分陽光燦爛的複雜天氣,時間已經是午後,地上匆匆游動著雲團的巨大陰影,黃色的樹葉上閃爍著耀眼的金色光點。丁鉤兒鼻孔發癢,連打了七個響亮的噴嚏,腰彎得像蝦米,眼睛裡噙著淚花。抬直腰,淚眼迷濛中,看到坑道口那架暗紅色的卷揚機上灰色的巨大定滑輪和銀灰色的鋼絲繩依然在無聲無息地油滑轉動。一切如舊:葵花金黃、木材散發著清香散佈著原始森林的信息,裝滿煤炭的鐵斗車在高矗於煤堆之上的狹窄鐵道上來回奔馳。車上裝著小電機,電機拖著長長的膠皮線。押車的是位烏黑的姑娘,牙齒潔白晶瑩,猶如珍珠。她站在車後擋板上,威風凜凜,像披堅執銳的甲士。每當煤車開到鐵軌盡頭時,她便猛按剎把,讓鐵斗車立定,鐵斗站起,濕漉漉的煤炭如瀑布般流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似乎是門房裡豢養的那隻狼毛老狗,從斜刺裡竄出來,對著丁鉤兒狂吠數聲,彷彿在傾訴深仇大恨。
    狗跑了,丁鉤兒悵然若失。他想如果冷靜地一想我真是無聊之極。我從哪裡來?你從省城來。你來幹什麼?調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個小如微塵的星球上,在這個星球的人海裡,站著一個名叫丁鉤兒的偵察員,他心中迷糊,缺乏上進心,情緒低落,悲觀孤獨,目標失落,他漫無目標地、無所得也無所失地,朝著裝煤場上那些喧鬧的車輛走去。
    無巧不成書——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喊叫——丁鉤兒!丁鉤兒!你這個傢伙,在這裡轉悠什麼?
    丁鉤兒循聲望去,一頭堅硬的黑髮映入眼簾,隨即看到女司機那張生動活潑的臉蛋。
    她提著兩隻黑乎乎的白手套站在卡車旁,陽光下如同一隻小驢駒子。「過來呀,你這個傢伙!」她揮舞著白手套,宛若揮舞著一件勾魂的法寶,吸引著偵察員向前走,吸引著正深陷在「孤獨綜合征」中的丁鉤兒無法不向她靠攏。
    「是你呀,鹽鹼地!」丁鉤兒很流氓地說。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種輪船傍了岸、孩子見了娘的良好感覺。
    「肥田粉!」她齜牙笑著說,「你這傢伙還在這裡呀?」
    「我正想離開這裡呢!」
    「又想搭我的車?」
    「是。」
    「沒那麼便宜的事。」
    「一條萬寶路。」
    「兩條。」
    「兩條就兩條。」
    「等著吧!」
    前邊的車輛冒著黑煙開走,煤粉在車輪下沸騰。靠邊站,她喊著,跳上車,把住方向盤,一陣兇猛地左旋右打,汽車的車廂正正地貼在那懸空鐵軌的盡頭。姐兒們,好樣的!一個戴墨鏡的小伙子發出由衷讚歎。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她跳出駕駛室,英姿瀟灑地說。丁鉤兒心中愉快,咧著嘴笑。她說:笑什麼!他說:不笑什麼。
    鐵斗車喀啦啦地響著,像黑色的大鱉,浮游而來。鐵輪與鐵軌摩擦,偶爾濺出幾顆碩大的火星,黑膠皮電線在車後搖曳著延伸著,充滿蛇樣的靈氣。車後的姑娘目光堅定,臉色嚴肅,令人肅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鐵斗車直衝過來,有些猛虎下山的氣勢。丁鉤兒害怕它一頭栽到汽車廂裡,把車廂砸個粉碎。事實證明,他的害怕是多餘的,那姑娘的判斷力準確無誤,反應敏銳,頭腦如電腦身體似機械,總是在那一瞬間讓鐵斗車煞住讓鐵斗翻起:嘩——濕漉漉油亮亮的煤塊傾進車廂,一點不外灑一點不殘留。新鮮的煤味兒撲進鼻腔,丁鉤兒心情更加愉快。
    「有煙嗎?姐們?」他對著鹽鹼地伸出手,乞求道,「賞小人一支。」
    她遞給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在淡薄的煙霧中她問:「你怎麼搞成了這副模樣?遭了賊了?」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在看騾子。
    他和她看到那輛雙騾拉馬車從佈滿肝石、煤灰、斷裂石條、腐朽木料、生銹鐵絲的場地上往這邊靠攏時,車伕趾高氣揚地左手挽住韁繩右手晃動馬鞭轟趕拉車的騾子。那是兩匹漂亮的黑騾子。一匹大些,好像瞎了眼,它駕著轅;另一匹小些,沒有瞎眼雙目大如銅鈴炯炯有神,它拉著長套。噢噢噢……駕駕駕……長蛇般的鞭稍在空中挫出清脆一響,小黑騾子勇猛地往前一躥,馬車喀嘟嘟往前一跳,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小黑騾子跌倒在雜亂無章的猙獰地面上,好像倒了一堵黑油油的牆壁。車伕對著小黑騾子的屁股打了一鞭,它猛烈掙扎著,站起來,身體劇烈顫抖,搖搖晃晃。小黑騾子痛苦的嘶鳴聲撩人心弦。車伕怔了一會兒,突然扔掉鞭子,撲向前,跪在地,從兩根石條的夾縫裡,捧出一隻青紅皂白的騾蹄。丁鉤兒拉著女司機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車伕捧著騾蹄,面色焦黃,嗚嗚地哭起來。
    轅中的老黑騾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像追悼大會上的人。
    小黑騾三條腿著地,另一條殘缺的後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樣頻繁地敲打著地上的一根爛木頭,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頭和木頭周圍的其它物質都染紅了。
    丁鉤兒心悸得厲害,想轉頭走開,但鹽鹼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給他上了一道難以掙脫的鐐銬。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可憐小騾子,有的可憐馬車伕,有的譴責馬車伕,有的譴責這崎嶇不平的道路。亂糟糟一窩烏鴉。
    「閃開閃開!」
    眾人吃一驚,慌忙閃開一條縫隙。見兩個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飛進來。細看竟是兩位女人。她倆的面孔白得過火,令人聯想到冬季貯藏的白菜腚。身穿潔白工作服,頭戴潔白工作帽。一個手提蠟條簍,一個手提柳條包。似乎是兩位天使。
    「獸醫來了!」
    獸醫來了,獸醫來了,別哭了小伙子,獸醫來了。快把騾蹄給獸醫讓獸醫給你把騾蹄接上。
    那兩位白衣婦女著急地辯白著:
    「我們不是獸醫!我們是招待所的廚師。」
    「明天市裡領導來礦上參觀,礦長下死命令要我們好好招待,雞呀魚呀不稀罕,正發愁呢,就聽說騾子斷了蹄。」
    「紅燒騾蹄,激湯騾蹄。」
    「趕車的,把騾蹄賣了吧!」
    「不,不賣……」車伕把騾蹄往懷裡摟了摟,一臉癡情,好像抱著愛人的一隻斷手。
    「你這個小伙子,這不是犯糊塗嗎?」白衣女人憤憤地說:「你還想給它斷肢再植嗎?花得起錢嗎?這年頭,人斷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況是匹牲口。」
    「我們給你大價錢。」
    「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你們給俺……多少錢?」
    「三十塊錢一隻,不便宜吧?」
    「你們光要蹄?」
    「光要蹄,別的不要。」
    「四隻蹄都要?」
    「都要。」
    「它還活著呀。」
    「缺了一蹄,活著有什麼用!」
    「它還活著……」
    「囉嗦,賣不賣?」
    「賣……」
    「給錢!數數!」
    「卸套,快點!」
    車伕一手攥著四隻騾蹄錢,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顫抖的騾蹄遞給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蠟條簍中。另一位白衣女人從柳條包裡摸出鋼刀利斧截骨鋸,氣昂昂站著,口裡出高聲,催促年輕車伕趕快把小黑騾子解放出來。車伕羅圈著腿、弓著腰、哆嗦著手,解脫了小黑騾子。說時遲那時快,白衣女人舉起利斧對準騾子寬闊的腦門猝然一擊,斧刃擠進了騾頭,怎麼拔也撥不出來,但她還是拔,在她拔斧頭的過程中,小黑騾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後,緩緩地將整個身軀平攤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鉤兒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小騾子還沒有徹底死亡,粗重的呼吸還在它脖子裡響著,柔弱無力的淡薄血液從斧刃的兩邊洇出來,浸濕了它的睫毛、鼻樑和嘴唇。
    還是那個斧劈騾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藍色的短刀,跳到騾子身邊,一手攥住騾蹄——黑色的大騾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著騾蹄與騾腿之間彎曲的接合部,輕快地一轉,輕快地又一轉——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騾蹄與騾腿分開,中間只連著一根白色的筋絡。短刀一挑,騾蹄與騾腿徹底告別。白手一揚,騾蹄飛到另一個白衣女人手裡。
    割下三隻騾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圍觀的人似乎都被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人放屁。在這樣一位女俠客面前誰敢放肆?
    丁鉤兒兩手冒汗,心裡在想著皰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搖動斧柄,把劈進小黑騾子頭顱中的斧頭拔出來。
    小黑騾子終於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條腿僵硬,斜指著天空的四個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機關鎗的槍筒。
    卡車終於駛出煤礦艱難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靈般的礦山機械也都隱沒在身後沉重的暮靄裡,看門狗的叫聲、鐵斗車的喀啦聲、地下的爆炸聲也早已無法聽到,但那四挺高射機槍似的騾腿還在丁鉤兒面前晃動,攪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機的情緒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騾子的影響:在礦區的顛簸道路上,她粗野地罵大街;在通往市區的康莊大道上,她快速地換檔,拉大風門,一腳把油門踩到最大,定死,搞得發動機啪啪怪叫。載重卡車疾馳,像一顆呼嘯的法西斯炮彈。路邊的樹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個團團旋轉的棋盤。速度表上的粗短針柄指著八十公里。風在呼嘯,車輪飛轉,排氣閥每隔三分鐘嗤啦一聲。丁鉤兒欽佩地斜脫著她,漸漸忘記了對著天空射擊的騾腿。
    逼近市區時,水箱裡噴出的蒸汽給擋風玻璃蒙上了一層霧。鹽鹼地把水箱開成了鍋爐。她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讓車停在了路邊。丁鉤兒隨著她下車,有幾分幸災樂禍看著她揭開車檔板,讓涼風給機器降溫。發動機散發著逼人的熱氣,水在水箱裡翻騰並發出沸沸嚕嚕的聲響。她墊著手套擰開水箱蓋子時,他看到她的臉色像絢麗的晚霞。
    她從車底拖出一個扁平的鐵皮桶,憤怒地命令:
    「去,打水!」
    丁鉤兒不敢也不願意違抗她的命令,接過水桶,故意裝糊塗,說: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時開車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惱怒地說:
    「你懂不懂科學?能跑還停下幹什麼?還有水桶呢!」
    丁鉤兒扮了個小鬼臉,他知道這淺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淺薄的小女孩,對這位母夜叉毫無作用,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扮了。果然,她吼道:
    「少給我擠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這前不挨村後不靠店的你讓我到哪兒去找水?」
    「我知道還要你去找?」
    丁鉤兒有些戀戀不捨地看她一眼,提著桶,撥開路邊柔軟的灌木,越過乾涸的平淺路溝,站在收割後的農田里。這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種一望無際的農田了——那樣的農田也就是廣袤的原野——由於逼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經伸到這裡,這裡一棟孤獨的小樓,那裡一根冒煙的煙囪,把農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鉤兒站在那兒,心裡不免有幾分憂傷。後來他抬頭看到層層疊疊壓在西邊地平線上那些血紅的晚霞,便排除掉憂傷情緒,朝著那一片距己最近的、奇形怪狀的建築物大步奔去。
    「望山跑死馬」,這話果然千真萬確。那片建築物沐浴著血紅晚霞看起來很近很近,走起來卻很遠很遠。一片片莊稼好像從天而降,插在他與建築物之間,阻撓著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棒子只剩下秸稈的玉米田里,他大吃了一驚。
    那時暮色已經十分濃重,猶如葡萄酒漿,玉米秸稈棵棵挺立,好像一群沉默的哨兵。丁鉤兒側著身體行走,但還是將那些懸掛在秸稈上的枯萎葉片碰得索羅羅地響。猛然間,一個高大的黑影子像從地下凸出來的怪物一樣,擋在丁鉤兒面前,嚇得這膽大如拳的偵察員渾身冰涼,頭髮梢子直豎起來,手臂下意識地揮舞鐵皮桶,想去打擊眼前的怪物。那怪物後退一步,甕聲甕氣地說:
    「你打我幹什麼?」
    偵察員定住神,才發現面前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沉沉暮氣中閃爍出來的星光照耀著那人下巴上的濃密鬍鬚和頭上的蓬鬆亂髮,輪廓模糊的臉膛上,有兩點綠幽幽的光亮。憑感覺丁鉤兒知道他衣衫襤褸、骨骼粗大,是個艱苦樸素、勤勞勇敢的好人。他的胸膛裡發出的呼吸聲重濁粗短,間雜著鐵鑼般的咳聲。
    「你在這裡幹什麼?」丁鉤兒問。
    「捉蟋蟀。」老人把手提的瓦罐往高處舉了舉,說。
    「抓蟋蟀?」
    「找蟋蟀。」
    蟋蟀在瓦罐裡跳躍著,碰撞得罐壁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響。老人默默地站著,臉上那兩點綠光游移不定,好像兩隻精疲力竭的螢火蟲。
    「抓蟋蟀?」丁鉤兒問,「這裡興鬥蟋蟀嗎?」
    「這裡不興鬥蟋蟀,這裡興吃蟋蟀。」老人緩緩地說著,轉過身去,向前挪兩步,無聲無息地跪在地上。玉米的葉片抖了幾下,便垂掛在他的頭顱與肩背上,使他變成一座墳丘。這時刻星光愈加燦爛了,一縷縷清涼的風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真格是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丁鉤兒感到肩背僵硬,心裡生出許多寒意。流螢如同夢幻,幽幽地飛行。一瞬間,蟋蟀的淒涼鳴叫聲竟然響徹天地,好像到處都是蟋蟀。丁鉤兒看到,老人捏亮了一支拇指粗細的手電筒,一道金黃的光柱射向地面,在一株玉米的根部,罩住了一隻肥大的蟋蟀。它通體金紅,方頭凸眼,粗腿大腹,擺著一副準備騰跳的架式在那兒喘粗氣。老人伸出一張小網輕輕一罩。它進入了瓦罐。不久,它就要進入滾燙的油鍋,然後進入某個人的肚腹。
    偵察員恍惚記起,在一本名為《美食》的雜誌裡,曾有一篇長文,介紹了蟋蟀的營養價值與蟋蟀的多種吃法。
    老人膝行著往前去了。丁鉤兒穿過玉米田,向著光明急走。
    這是個富有詩意,健康活潑的夜晚,因為在這個夜晚裡,探險與發現手拉手,學習與工作肩並肩,戀愛與革命相結合,天上的星光與地下的燈光遙相呼應,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明亮的圓球狀水銀燈使那塊長條狀大標牌光彩奪目,丁鉤兒提著水桶瞇著眼讀著白標牌上的黑漆仿細明體大字:
    特種糧食栽培研究中心這是一個規模不大的研究中心。丁鉤兒端詳著那幾棟秀麗的小樓和那幾架燈火輝煌的大棚子,心裡想。一位身穿藍制服、頭頂大蓋帽、腰束武裝帶的看門人從門後閃出來,氣沖沖地吼叫:
    「幹什麼的?你探頭探腦地往裡看什麼?想來打探賊路嗎?」
    丁鉤兒看著他腰掛毒瓦斯手槍、手揮電警棍的囂張模樣,心裡很憤怒,便說:
    「小子,你說話客氣點!」
    「什麼?你說什麼?」看門的年輕人厲聲責問著,往前逼過來。
    「我說你小子說話客氣點!」丁鉤兒是正牌的公、檢、法系統裡的大寵兒,一向橫行慣了,今日竟被這看門人粗聲大氣地斥問,禁不住拳頭發癢,心情惡劣,開口罵道,「看門狗!」
    「看門狗」嗷地一聲叫,跳一跳,離地足有二十厘米高,喝道:「兔崽子,你敢罵老子?老子斃了你!」他從腰間拔出毒氣手槍,瞄準了丁鉤兒。
    丁鉤兒笑著說:
    「小心別把你自己放倒!用這種瓦斯手槍制人,自己要站在上風頭。」
    「嘿,看不出來,你這兔崽子還挺內行!」
    丁鉤兒說:
    「老子擦屁股就用這種破瓦斯槍!」
    「放屁!」
    「你們領導來了!」丁鉤兒對著看門人背後呶呶嘴巴。
    趁著看門人轉頭回望的功夫,丁鉤兒不慌不忙地舉起水桶,對準他的手腕打了一下,瓦斯手槍應聲落地。隨即飛起一腳,又踢中了握電警棍的手。電警棍脫手飛去。
    看門人想彎腰撿槍,丁鉤兒舉著水桶說:
    「彎腰就砸你個狗搶屎。」
    看門人知道碰上了厲害角色,倒退幾步,扭頭便往那棟小樓跑去。丁鉤兒微笑著走進大門。
    一群與看門人同樣裝束的人從小樓裡奔跑出來,其中一個口裡叼著鐵哨子死勁地吹。就是他就是他,那個剛才吃了苦頭的看門人指點著丁鉤兒喊叫著。打這個狗娘養的!保安們一擁而上,十幾根電警棍揮舞著,十幾張小臉緊繃著,活像一窩小瘋狗。
    丁鉤兒不慌不忙,伸手至腰間,噢,槍裝在公事包裡,公事包在汽車的駕駛樓裡。
    一個臂纏紅袖標、大概是個小頭目的人用警棍指著丁鉤兒,氣勢洶洶地問:
    「你是幹什麼的?」
    丁鉤兒說:「我是汽車司機。」他揚了揚手裡的鐵皮桶。
    「司機?」小頭目狐疑地問,「到這裡來幹什麼?」
    「找水,水箱燒乾了。」
    氣氛緩和了不少,有幾根高舉著的警棍低垂下來。
    「他不是司機,」吃過苦頭的看門人大聲說,「這傢伙拳腳厲害得要命。」
    「這只能說明你太無能。」丁鉤兒說。
    「你是哪個單位的司機?」小頭目繼續盤問。
    丁鉤兒突然想起了卡車門上印著的字樣,流利地說:
    「釀造大學的。」
    「到哪裡出車。」
    「煤礦。」
    「你的證件呢?」
    「在褂子口袋裡。」
    「褂子呢?」
    「在車上。」
    「車呢?」
    「在公路上。」
    「車上還有什麼人?」
    「一個漂亮的小姐。」
    小頭目嘻嘻地笑著說:
    「你們釀造大學的司機,都是些臊騾子。」
    「對,都是臊騾子。」
    「走走走,繼續干!」小頭目說,「樓裡有水你不去接還愣著幹什麼?」
    丁鉤兒隨著他們往樓裡走,聽到小頭目在身後訓斥那個看門人:「你這個笨蛋,連個司機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盜來了,還不把你的蛋子騙了去!」
    走進樓內,強烈的燈光刺得了鉤兒有些頭暈。走廊裡鋪著猩紅的化纖地毯,牆上掛著色彩鮮艷的大照片,照片的內容是莊稼:有玉米、水稻、小麥、高粱,還有一些四不像的東西,丁鉤兒猜想那一定是這樓裡的農業科學家們嘔心吐血搗弄出來的雜種。小頭目比較熱情地為丁鉤兒指出了通往廁所的方向,他說廁所裡有一個沖抹布的龍頭,可以接水。丁鉤兒謝了他幾句,看到他與他的部下鑽到一間屋裡,開門時門縫裡鑽出了辛辣的煙霧。他猜想他們也許是在打撲克或者搓麻將,當然也許是在學習文件什麼的,他微笑了一秒鐘,提著桶、小心翼翼地向廁所走去。一邊走,一邊看著各個門口釘著的木牌:技術科、生產科、統計科、財會科、檔案室、資料室、實驗室、錄像室。錄像室半掩著門,有人在工作。
    他提著一桶水,悄悄地走進去,看到錄像室裡有一男一女在放一部錄像片。一台屏幕龐大的電視機讓他吃了一驚。屏幕上顯示出一行美麗的隸體字:
    稀世珍品——雞頭米美妙的配樂撩人心弦。廣東音樂,《彩雲追月》。他本來沒有看這部錄像片的意思但錄像片很有意思吸引著他看。畫面五彩繽紛很美麗。一條自動化殺雞生產線。一隻隻雞頭有條不紊地落下來。絲竹齊鳴。解說:特種糧食研究栽培中心的廣大幹部群眾在……鼓舞下齊心協力集思廣益發揚「攻關莫畏難」的精神日夜奮戰……一群面孔瘦削、頭腦膨大的人身穿著潔白的工作服在擺弄著大大小小的瓶子化驗著什麼。一群美麗的女人把頭髮通通塞進白色工作帽裡胸前戴著白圍裙手持鑷子把一粒粒稻種塞進一顆顆雞頭裡。一群與上群女人同樣打扮也同樣美麗的女人把植入稻種的雞頭埋在一個個火紅色的花盆裡。畫面一轉,盆里長出稻秧。幾十隻噴壺往稻秧上淋水。畫面一轉,稻子秀出穗子。畫面一轉再轉,終於變成幾碗熱氣裊裊、顏色血紅、粒粒透亮、光澤如珠的米飯擺在鮮花盛開的餐桌上。幾位或英俊或豐滿或魁偉的領導人圍桌品嚐這稀世珍品,他們臉上都掛著滿意的微笑。丁鉤兒感歎萬分,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知識貧乏。錄像片尚未放完,屋裡的男女說起話來,丁鉤兒怕麻煩,提著水急忙前進。出大門時受到看門人的雙目仇視。背上被看門人的目光戳了許多窟窿。穿越玉米田時被乾枯的玉米葉子擦了眼珠子,搞了個熱淚盈眶。捉蟋蟀的老頭兒不知去向。離汽車老遠就聽到女司機在馬路上咆哮:
    「你他媽的到黃河裡去提水還是到長江裡提水?」
    放下水桶,他搖擺著麻木酸痛的胳膊說:
    「我他媽的到雅魯藏布江裡去提來的水。」
    「我他媽的還以為你掉到河裡給淹死了呢!」
    「我你媽的沒淹死還看了一部錄像片。」
    「是他媽的武打的還是床上的?」
    「我你媽的不是武打不是床上是稀世珍品雞頭米。」
    「雞頭米有什麼稀罕,你他媽的怎麼張口就是你媽的你媽的。」
    「我你媽的要不你媽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鉤兒一把拉過女司機,雙臂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把一張甜酸苦辣的嘴巴緊緊地壓在她的嘴上。
    二
    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
    《國民文學》方面,一點音訊也沒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寶和李小寶兩位老師,讓他們盡快給我個回話。
    前天夜裡我又寫了一篇小說,題名《驢街》。在這篇小說中,我採用了武俠小說的一些創作技巧,請老師慧眼觀賞。此稿寄給什麼刊物合適,由老師定奪吧。
    關於酒的資料,我已隨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車進京時捎去,老師喝學生的酒,是天經地義的事,當年孔夫子設帳授徒還向每個學生索要十條乾肉做「束」呢!
    《國民文學》不給我消息,令我心情沮喪,失魂落魄一般,老師是過來人,一定能理解學生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學生:李一斗二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
    《國民文學》方面,一點音訊也沒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寶和李小寶兩位老師,讓他們盡快給我個回話。
    前天夜裡我又寫了一篇小說,題名《驢街》。在這篇小說中,我採用了武俠小說的一些創作技巧,請老師慧眼觀賞。此稿寄給什麼刊物合適,由老師定奪吧。
    關於酒的資料,我已隨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車進京時捎去,老師喝學生的酒,是天經地義的事,當年孔夫子設帳授徒還向每個學生索要十條乾肉做「束」呢!
    《國民文學》不給我消息,令我心情沮喪,失魂落魄一般,老師是過來人,一定能理解學生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學生:李一斗
    三
    一斗兄:
    來信及小說稿均收到。資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這樣艱難地熬過來的。跟你說實話吧。為了能使文章變成鉛字,我什麼樣的事都幹過或者都想幹過。收到你的信後,我立即跟周寶通了電話。他說你的那三篇小說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幾遍。他說他也拿不準,一下子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他說他正在認真考慮。他已把你的大作轉給李小寶,讓李盡快看,然後交流一下看法。最後他說,這三篇小說當然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作者富有才華是毫無疑問的。看到這裡,我想你的心情也許會稍微好一點吧?對一個作家來說,才華比什麼都重要。有不少人當了一輩子作家,寫了許多東西,也知道一切如何成為大作家的「法門」,但最終難成大器。這些人什麼都不缺,缺的是才華或才華不夠大。
    《驢街》我看了三遍,總體印象是比較開放、大膽,有點野驢打滾的意思。簡單地說就一個字:野。是不是喝了「紅鬃烈馬」之後寫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見供參考:
    1文中描寫的那個騎著小黑驢、能夠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的魚鱗皮小男孩,是個使客還是個大盜?他在《肉孩》和《神童》篇裡都曾出現過(是不是一個人呢?),似乎也無不凡表現,在本篇中卻突然變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點過火?當然,你並沒跟我說這些小說是內容聯貫的兄弟姐妹篇。還有,他與那個穿紅衣裳的小妖精是什麼關係?在《神童》篇裡,你好像說小妖精就是魚鱗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貶低武俠小說。武俠小說能夠吸引那麼多的讀者,單憑這一點就了不起。去年暑假裡,我看了幾十部武俠小說,看得廢寢忘食。看完之後,連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滿紙謊言,卻為何如醉如癡?有人說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此論很有道理。當然,幾十部武俠讀罷,發現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編亂造一部並不難,但要寫到金庸、古龍那個份上,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說中做了一些「雜交」的嘗試,成功與否且不論,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當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鋒的女作家,「雜交」試驗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讀讀。此人好像就住在距離你們酒國不遠的七星縣(那裡有一位賣耗子藥賣出了名的縣長),你得空不妨去見見那位瓢蟲作家。
    2我聽魯迅文學院的研究生趙大嘴說,「龍鳳呈祥」是粵菜中的經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與野雞(當然在偷工減料的年代裡換成了黃鱔和家雞的可能性很大)。閣下的「龍鳳呈祥」竟然用公驢和母驢的外生殖器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擔心這道菜因為其赤裸裸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將不被文藝批評家們所接受。時下,文壇上得意著一些英雄豪傑,這些人狗鼻子鷹眼睛,手持放大鏡,專門搜尋作品中的「骯髒字眼」,要躲開他們實在不易,就像有縫的雞蛋要躲開要下蛆的蒼蠅一樣不易。我因為寫了《歡樂》、《紅蝗》,幾年來早被他們吐了滿身粘液,臭不可聞。他們採用「四人幫」時代的戰法,斷章取義,攻擊一點,不及其餘,全不管那些「不潔細節」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環境,不是用文學的觀點,而是用純粹生理學和倫理學的觀點對你進行猛攻,並且根本不允許辯解。所以,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勸你還是換一盤別的什麼菜為好。
    3關於余一尺。我對這個人物很感興趣,儘管你並沒用太多的筆墨去寫他。文學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稱為典型的並不太多。我希望你能發揮才力,為這個侏儒樹碑立傳。他不是要「你」給他寫「傳記」嗎?我相信這「傳記」會很有意思。一個出身於書香門第、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侏儒,忍辱負重幾十年,一朝憑借東風力,扶搖直上青雲,他得到了金錢、名譽、地位,現在正發誓「肏遍酒國美女」,在這豪言壯語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心理動機?在實現這豪言壯語的過程中,他的心理發生著什麼樣的變化?在實現這豪言壯語之後,他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狀態?每一個問號後邊,都會有精彩的文章可做,你為什麼不小試牛刀呢?
    4小說的開頭部分,恕我直言,似乎純屬一些朗朗上口的廢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如能全部刪除,文章會更簡練一些。
    5小說中,你把那對女侏儒的父親設計為國家級領導人,如果是正面歌頌,當然越高級越有利;但大作中經常流露出對大人物的貶辭,這樣很糟糕,因為社會是一個寶塔形狀,越往高處範圍越小,也就越容易對號入座,一旦寶塔頂部的人跟你較起真來,那可比感冒厲害。因此,我建議你把雙胞胎侏儒的門第矮一些,烏紗帽糊得小一些。
    拉拉雜雜寫了這麼多,隨意走筆,矛盾百出,你看罷即去休,別太認真。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誰認真誰倒霉。
    大作《驢街》還是寄給《國民文學》吧,如《國民文學》不用,再想辦法往別處推薦。
    我的長篇《酒國》(暫名)已寫了幾章,原以為醉過幾次酒便能寫酒事,但寫起來才感到困難重重,頭緒繁多。人類與酒的關係中,幾乎包括了人類生存發展過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面,如有大手筆,真能在這個題目上做出大文章,可惜我才氣不足,所以處處窘急、捉襟見肘。希望你來信時多跟我聊點酒事,或許能激發我一點靈感。
    祝好運氣!
    莫言
    四
    《驢街》
    親愛的朋友們,不久前你們曾讀過我的《酒精》、《肉孩》、《神童》,現在,請允許我把新作《驢街》獻給你們,請多多原諒,請多多關照。以上這些夾七雜八的話,按照文學批評家的看法,絕對不允許它們進入小說去破壞小說的統一和完美,但因為我是一個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聞酒、喝酒,與酒擁抱與酒接吻與酒摩肩擦背,連呼吸的空氣都飽含著乙醇。我具有了酒的品格酒的性情。什麼叫熏陶?這就是。酒把我熏得神魂顛倒,無法循規蹈矩。酒的品格是放浪不羈;酒的性情是信口開河。
    親愛的朋友們,隨著我走出酒國釀造大學富麗堂皇的拱形大門,把酒瓶狀的教學大樓拋棄在背後,把酒杯狀的實驗大樓拋棄在背後,把校辦釀酒廠酒氣沖天的大煙囪拋棄在背後,「放下包袱,輕裝前進」,跟著我走,心明眼亮,不迷方向,跨過醋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橋,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蓮、蓮上的蝴蝶、戲水的白鴨、水中的游魚、游魚的感覺、白鴨的情緒、浮萍的思想、流水的夢囈……全部都拋棄在腦後。請注意,烹飪學院香氣如潮的大門在向我們施放誘惑!我的老岳母就在這所學院裡工作,她最近發了瘋,躲在掛著雙層窗簾的屋子裡,不分晝夜地寫揭發檢舉信。我們暫且不要管她,更不要理睬從烹飪學院裡飄出來的香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在混亂和腐化的年代裡,人跟鳥一樣,看起來好像自由自在,實際上到處都是陷阱和羅網、彈弓與獵槍。好,我們的鼻子已被氣味毒害,我們掩住鼻子,趕快把烹飪學院棄置在一側,跟我斜刺裡走,穿過狹窄的鹿街,聽到呦呦鹿鳴,想像它們在食野之萍。看著街道兩側店舖門前懸掛著的鹿角,縱橫交叉,猶如槍林劍叢。踏著鋪著青石板的古舊道路,石板上生著苔蘚,石縫裡擠出綠草,石板滑溜,注意腳下,當心摔跤。我們小心翼翼,拐彎抹角,拐進驢街。腳下的路還是用青石鋪成。它們歷盡滄桑,飽受風吹雨打、輪輾蹄踏之苦;稜角盡失,像銅鏡般光滑。驢街比鹿街略微寬闊,石板上汪著污穢的血水、鋪著黑色的驢皮。驢街比鹿街更滑。街上蹣跚著漆黑的烏鴉,呱呱亂叫。行路艱難,提醒大家當心,遵守走路規範:身體要正直,腳下要生根,不許一邊走道一邊東張西望,像乍進城市的鄉巴佬。那樣要跌跤,跌跤不雅觀,跌跤很糟糕,弄髒了衣服事小,跌壞了臀部事大。總之跌跤很糟糕。為了讀者幸福,咱們歇歇再走。
    咱酒國有千杯不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傑,也有偷老婆私房錢換酒喝的酒鬼,還有偷雞摸狗、打架鬥毆、坑蒙拐騙的流氓無賴。想當年吃花和尚拳打遭青面獸刀殺的青草蛇張三潑皮牛二都在咱酒國留下了後代,惡種連綿,再有兩千年也不會斷絕。此類人物聚集驢街,是咱酒國一景。你看那個口叼煙卷兒倚著門板兒,那個提著酒瓶子啃著錢兒肉,那個吹著口哨兒架著鳥籠子的,都是。朋友們仔細看,別去招惹他們,正經人不理街混子,新鞋不踩臭狗屎。這條驢街是咱酒國的恥辱也是咱酒國的光榮。不走驢街等於沒來酒國。驢街上有二十四家殺驢鋪,從明朝開殺,殺了一個清朝又加一個中華民國。共產黨來了,驢成了生產資料,殺驢犯法,驢街十分蕭條。這幾年對內搞活對外開放,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需要吃肉提高人種質量,驢街又大大繁榮。「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驢肉香、驢肉美、驢肉是人間美味。讀者看官,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三揩油餵了麻汁」,「蜜斯特蜜斯」,什麼「吃在廣州」,純屬造謠惑眾!聽我說,說什麼?說說咱酒國的名吃,掛一漏萬在所難免,請多多包涵。站在驢街,放眼酒國,真正是美吃如雲,目不暇接:驢街殺驢,鹿街殺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豬廠殺豬,馬胡同殺馬,狗集貓市殺狗宰貓……數不勝數,令人心煩意亂唇乾舌燥,總之,舉凡山珍海味飛禽走獸魚鱗蟲介地球上能吃的東西在咱酒國都能吃到。外地有的咱有,外地沒有的咱還有。不但有而且最關鍵的、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有特色有風格有歷史有傳統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聽起來好像吹牛皮實際不是吹牛皮。在舉國上下轟轟烈烈的致富高潮中,咱酒國市領導人獨具慧眼、獨闢蹊徑,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致富道路。諸位朋友、先生們、女士們,人生在世、大概沒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情了。人為什麼要長著一張嘴?就是為著吃喝!要讓來到咱酒國的人吃好喝好。讓他們吃出名堂吃出樂趣吃出癮。讓他們喝出名堂喝出樂趣喝上癮。讓他們明白吃喝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命,而是要通過吃喝體驗人生真味,感悟生命哲學。讓他們知道吃和喝不僅是生理活動過程還是精神陶冶過程、美的欣賞過程。
    慢慢走,要欣賞。驢街二里長,殺驢鋪子列兩旁。飯店酒館九十家,家家都用驢的屍體做原料。花樣翻新,高招迭出,吃驢的智慧在這裡集了大成。在驢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輩子可以不再吃驢。也只有吃遍驢街的人才可以拍著胸脯說:我吃過驢!
    驢街像一部豐富的大辭典,我的嘴即便鋒利得能夠斬釘截鐵也說不及說不盡說不透。說不好瞎說,說不好胡亂說,請原諒請包涵,請允許我乾一杯「紅鬃烈馬」抖擻抖擻精神頭兒。數百年來,咱驢街結果了多少驢的性命,實在無法統計,可以說咱驢街上白天黑夜都遊走著成群的驢的冤魂,可以說驢街上的每一塊石頭上都浸透了驢的鮮血,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株植物裡都貫注著驢的精神,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個廁所裡都蓬勃著驢的靈魂,可以說到過驢街的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備了驢的氣質。朋友們,驢事如煙,籠罩在驢街上空,減弱了太陽的光輝,只要我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形形色色的毛驢在奔跑、嘶叫。
    這裡有一個類似神話的傳說:每當夜深人靜時,便有一頭極其玲瓏、極其俊秀的小黑驢兒(不知道什麼性別),在青石板道上往來奔馳,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它的俊秀的如同黑瑪瑙刻成的酒盅兒般的嫩蹄子,敲打著光滑的青石板,發出清脆的響聲。這響聲在深夜裡如同天上傳下來的音樂,有幾分恐怖,幾分神秘,幾分溫柔;聞之欲哭,欲癡,欲醉,欲喟然長歎。如果是月明之夜那夜,矮人酒店的掌櫃余一尺多吃了幾杯老酒,胃腸泛熱,便袒著圓圓的肚腹,像一面小鼓,舉著一張竹椅,到店門外那株老石榴樹下納涼。一派月色灑下來,照耀得石板路如同明鏡。已是中秋天氣,涼風習習,戶外納涼者早已絕跡,余一尺如不是酒力發作也不會出外納涼。人如蟻群的白天變成了現在的清涼模樣,唧唧的蟲鳴在各個角落響起,如同利箭一般尖銳,似乎能穿透銅牆鐵壁。涼風吹拂肚皮,生出無限幸福,一尺仰望著樹上那七大八小、呶著花瓣般的小嘴兒的甜石榴,正要朦隴入睡,忽覺頭皮一炸,週身爆起雞皮疙瘩,睡意隨風飄散,整個身體已是動彈不得——如同被武林高手點了穴道一般,當然他的思維是靈活的,他的眼睛也是靈活的。他看到一匹黑色的小毛驢彷彿從天而降,出現在街道上。小黑驢又肥又胖,週身放光,猶如用蠟捏成的。它在街上打了幾個滾、站起來,抖擻抖擻身體,似乎要抖擻掉那些並不存在的塵土。然後它就地蹦了個高,撅著尾巴在街上跑起來。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就這樣跑了三個來回。如同一股黑煙在街上來回竄突。清脆的蹄聲把秋蟲的唧唧聲徹底淹沒。當它停在街心不動時、秋蟲鳴聲又突然大作。余一尺這時還聽到了狗市上群狗的汪汪汪,牛街上牛犢的哞哞哞,羊巷裡羊羔的咩咩咩,馬胡同裡兒馬的灰灰灰,以及遠遠近近的公雞鳴聲:硬……硬……哽……。小黑驢站在街心,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兩隻黑眼睛像小燈籠一樣。余一尺早就聽說過這頭小黑驢的故事,今日親眼看見,心中驚悚異常,方知世界上的傳說都不是憑空捏造。現在他屏息縮身,變成一塊死木頭,大睜著眼睛,要看那小黑驢的故事。
    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余一尺眼睛都發了酸,小黑驢站在街心,竟然也是一動不動,如同街心的一景雕塑。就在這時候,全酒國市的狗都發了瘋一般狂叫——當然很遙遠——余一尺精神一振,就聽得一陣瓦響由遠而近,隨即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從房頂上斜著飄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黑驢背上。小毛驢立即奮蹄,馱著那從空而降的人,一溜煙去了。余一尺雖是侏儒沒能人學唸書,但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教授,爺爺是秀才,再上幾輩還出過進士翰林什麼的,耳濡目染,竟也識字數千閱書博雜,適才親眼目睹的這一幕,不由使他聯想起唐人傳奇故事中那位神出鬼沒的俠客來,於是又想,儘管科學發展如光如電,無法解釋但確實存在的事情還是有若干。他試試身體,雖然有些發僵但能活動。摸摸肚皮,濕漉漉的,竟唬出了一層冷汗。在那黑影下落過程中,藉著明亮月光,余一尺發現那似乎是個身體矮小的少年,他身上有一層魚鱗般的東西反射月光,嘴裡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背上馱著一個大包袱……讀者看官,你們也許要罵:你這人好生囉嗦,不領我們去酒店喝酒,卻讓我們在驢街轉磨。你們罵得好罵得妙罵得一針見血,咱快馬加鞭,大步流星,恕我就不一一對大家介紹驢街兩側的字號,固然每個字號都有掌故,固然每家店舖都有故事,固然每家店舖都有自己的絕招,我也只好忍痛不講了。現在讓我們把驢街兩側那些定眼望著我們的驢子們拋在一旁,直奔我們的目標。目標有大有小,我們的大目標是奔向「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我們的小目標是奔向坐落在驢街盡頭、門口有一株碗口粗老石榴的「一尺酒店」。為什麼叫做「一尺酒店」呢?請聽我慢慢道來。
    酒店掌櫃余一尺實際身高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樣,他從來不對別人說自己的年齡,別人也無法猜測他的年齡。在驢街人的記憶裡,這個和藹可親的小侏儒幾十年一貫地保持著他的容貌和態度。當別人對他投去驚訝的目光時,他則回報以嫣然一笑。這一笑千嬌百媚,令人心中憂傷無比,並隨之生出悲天憫人的情緒。余一尺就是靠著他笑的魅力,豐衣足食地生活。由於他識字解文,家學淵博,腹中滿裝著五花八門的學問,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語連珠,給驢街人帶來許多樂趣,不敢設想這驢街失去了余一尺會變得何等寂寞和無聊。余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條件,本可以優哉游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懷大志,不願吃嗟來之食,趁著改革開放的雄風,竟然申請來一紙營業執照,從腰裡拍出了不知何年攢就的一摞錢,請人改造了自家的舊房屋,辦起了如今已名滿酒國的一尺酒店。余一尺奇想聯翩,也許是從古典小說《鏡花緣》裡受了啟發,也許是從《海外奇聞》裡得了靈感,酒店開業之後,他在《酒國日報》上登了一則啟事,招聘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來酒店服務,這件事情當時轟動酒國,曾引起過激烈爭論。一派意見認為:侏儒開店,是對社會主義制度的侮辱,是往鮮艷的五星紅旗上抹灰,隨著來咱酒國市觀光的外國朋友的逐日增多,一尺酒店將成為我市的巨大恥辱,不僅丟了我們的市臉,而且丟了我們偉大中華民族的族臉。另一派意見認為:侏儒的存在,是世界性客觀現象。外國的侏儒靠乞討過活,我們的侏儒靠勞動過活。這非但不是恥辱而是莫大的光榮。一尺酒店的存在,必將讓國際友人認識到我們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正當兩派論戰相持不下時,余一尺從市府大院的陰溝裡鑽進了市府大院(門衛如狼似虎,他無法從正門進去),鑽進了市府辦公大樓,鑽進了市長辦公室,與市長進行了一番長談。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市長用自己的豪華轎車把余一尺送回驢街,市報上的爭論就此平息。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一尺酒店近在咫尺,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今天我請客,我跟余一尺老先生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品酒吟詩,面對著萬紫千紅花花世界,曾吟出千奇百怪美妙樂章。他是重義氣輕錢財的好哥們,優惠服務,價格八折。
    諸位高朋,現在我們已經站在了一尺酒店門前。請抬頭觀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個鎦金大字,個個生龍活虎,氣韻生動;這是本市著名書法家劉半瓶的手筆,聽他的名字就該知道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會寫字的主兒。站在門口兩側那兩位身高不足二尺的袖珍小姐,斜披著錦鍛綵帶,對著我們微笑。她倆是一對雙胞胎,是看了《酒國日報》上余一尺的招聘啟事,坐著三叉戟噴氣式飛機,從天上飛來的。這對雙胞胎出生在一個高級幹部家庭,她們的父親的大名赫赫,說出來嚇你們一跳,因此不說也罷。本來,這對姐妹依仗著父親的權勢,完全可以錦衣玉食、在富貴鄉里過一生,但是她們偏不,偏要來咱酒國湊熱鬧。這對仙女的下凡,驚動了咱酒國市的黨政最高領導,他們冒著雨,親自到離市區七十公里的桃源機場迎接這對好寶貝。陪同這兩位仙女降落的有那位老英雄的夫人,以及各種秘書。機場迎接賓館宴請忙忙碌碌客客氣氣折騰了整整半個月,才算安排妥當。朋友們,不要以為咱酒國市在這件事上吃了虧,那是目光短淺或者說是鼠目寸光。固然咱酒國為迎接仙女及其母親小小地破費了一點,但咱酒國卻因此而跟那位絕對高級的首長攀上了親戚,只要他老人家動筆劃幾個圈子,咱酒國就有大大的買賣可做,就有大大的金錢可賺。去年,他老人家來過咱酒國,抬了抬鉛筆頭,批給咱酒國市多少貸款?你們猜,在去年緊縮銀根的惡劣金融氣候下,他老人家批給咱酒國一億元低息貸款!一億元啊朋友們!咱們猿酒攻關項目的上馬、中華釀酒博覽館輝煌大樓的建設、十月份第一屆國際猿酒節的召開,都是用這一億元。如果沒有這兩位仙女,他老人家怎麼會到咱酒國來住上三天?所以呀,朋友們,把余一尺先生說成是咱酒國市特大功臣毫不過分,我聽說市委已經在整理材料,報請上級,評余一尺為全國勞動模範,並頒發「五一」勞動獎章。
    這兩位出身高貴的仙女對著我們彎腰鞠躬,臉上笑容可捧可掬。她們容貌美麗,體態勻稱,除了小巧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我們對她們報以微笑,由於她們的高貴出身,使我們對她們肅然起敬。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謝謝。謝謝。
    「一尺酒店」,外界也稱為「侏儒酒店」,內部裝修豪華富麗,地上鋪著五寸厚的純羊毛地毯,一腳下去,溫柔陷沒踝骨。壁上鑲著原色的長白山樺木板,嵌著名人字畫,長大的魚缸裡懶洋洋地游動著巴掌大的金魚,幾盆名貴鮮花,開得如火如荼。大廳正中,活活地站著一匹黑色小毛驢,細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酒店」能有這番氣象,自然是門口那兩位仙女降臨之後的事,酒國市領導不是傻瓜,怎能讓他老人家的一對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個體小酒店裡上班呢?現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對「一尺酒店」在一年之內發生的巨大變化就不必贅述。請原諒,允許我再回頭說幾句,趕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國市已為兩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園附近,蓋了一棟小巧的樓房,還為這姐妹倆每人購買了一輛「菲亞特」牌小汽車。進門時不知諸位注意到了沒有,那兩輛「菲亞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樹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紅衣戴紅帽的引座員迎著我們走過來了。他身軀的大小與一位兩歲左右的嬰兒相仿,臉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緊湊,基本也是兒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晃,踩著深厚的地毯,他的屁股扭來扭去,頗似一隻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鴨子。他引導著我們,如同一條肥胖的小狗引導著一群盲人。
    我們踏著漆成醬紅色的松木板樓梯,爬到樓上,小紅孩推開一扇門,側身立在門邊,像指揮交通的警察叔叔一樣,左臂彎曲在胸前,右臂伸直在體側,兩隻手掌挺直,左掌心朝裡。右掌心朝外,兩隻手掌指示著同一個方向:葡萄廳。
    請進吧,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我們是貴賓,葡萄廳是雅座。在你們只顧打量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穗穗葡萄時,我偶然看了一眼這引座的小傢伙,他那雙一直是笑瞇瞇、傻哈哈的眼睛,正對著我們放射毒辣的光芒,這光芒似餵飽了毒汁的箭頭,射到哪裡哪裡腐爛,我的雙眼一陣刺痛,一時間就像瞎子一樣。
    在短暫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驚肉跳,在《肉孩》和《神童》中我虛構出來的那位包裹在紅旗裡的小妖精,竟活脫脫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並且還用那雙陰整的眼睛看著我。就是他,就是他。細細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捲曲的頭髮,二尺左右的身軀。我在《神童》裡,詳細描述了他在烹飪學院特別食品收購部裡策劃、領導暴亂的全部過程,在那篇文章裡,我幾乎把他寫成了一個小小的陰謀專家、一個運籌帷幄的天才。我只寫到他領導著孩子打死看管他們的「禿鷹」、四散躲藏在校園內便擱了筆,按照我的構思,一起參加暴動的孩子們,一無遺漏地被捉拿歸案,送到我岳母領導的烹調研究中心裡去,等待著被烹、被蒸、被紅燒。惟有小妖精從烹飪學院的陰溝裡鑽了出來,落在一群從陰溝裡打撈食物充飢的乞丐手中,然後再開始他的傳奇生涯。可是他並不服從我的調遣,他從我的小說裡叛逃出來,加入了余一尺領導的侏儒隊伍,他穿著猩紅的呢絨制服,脖子上紮著潔白的蝴蝶結,頭上扣著猩紅的呢絨船狀小帽,足登著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現在我的面前。
    無論發生什麼變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壓制著內心深處的狂濤巨瀾,我讓笑容掛在臉上,與你們一起入座。柔軟的座椅,潔白的桌布,奪目的鮮花,輕鬆的音樂,佔有了我們的感覺。有必要插一句: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適。一位小鳥般的女服務員端著一盤消過毒的方塊毛巾走過來。她身體柔弱。端著一盤毛巾顯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憐愛。這時,小妖精不見了,他完成了任務應該走,應該去為新來的客人引座,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總認為他的消失暗藏著險惡的陰謀。
    朋友們,為了實現「價格八折」,請你們坐等一會兒,我去見見我的老朋友余一尺。你們在這裡,可以抽煙喝茶聽音樂,可以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觀看後院的情景。
    讀者諸君,我原本想與你們一起共進豐盛驢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廳裡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萬分。但我們的一行一動,都應該公開,否則便是心懷鬼胎。我在這店裡是輕車熟路,找到余一尺十分容易。推開辦公室的門,才知道來的不是時候——我的老朋友余一尺,正站在他那張辦公桌上,與一位豐臀高乳的女人接吻——對不起,十分對不起,我連聲道歉著,對不起,我忘記了敲門求進的起碼禮儀。
    余一尺從辦公桌上跳下來,動作輕捷,宛若一隻狸貓。看著我的窘態,他幽默生動的小臉蛋子綻開笑容,尖聲尖氣地說:
    「酒博士,是你這個小傢伙,那猿酒研究的怎麼樣了?可別誤了猿酒節,你那個老丈人也是個糊塗蟲,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話滔滔不絕,令人厭煩,但由於我是來求他,只能耐著性子聽,臉上還要裝出聚精會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說完,我才說:
    「我約了幾個朋友來吃驢……」
    余一尺站起來,走到那個女人面前。他的頭頂恰好齊著那女人的膝蓋。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黃花姑娘,一派少婦風韻,兩片肥嘟嘟的唇上,沾著一些粘液,好像剛剛生嚼過一隻蝸牛。他舉手拍拍她的屁股下沿,說:
    「親愛的,你先回去吧!告訴老沈儘管放心,咱余一尺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一向是說到做到。」
    那女人也是個大方角色,不避嫌疑,彎腰,讓兩隻噴薄欲出的大乳房沉甸甸地砸在余一尺仰起的臉上——砸得余一尺呲牙咧嘴——輕輕地把他抱起來。單純從體積和重量的角度看,就如同母親抱著兒子一樣,當然,他們之間的關係要比這複雜得多。她幾乎是惡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像投擲籃球一樣,把他扔到貼著牆壁的長沙發上。她舉起手,妖媚地說:
    「小老頭兒,再見了。」
    余一尺的身體還在沙發彈簧上動盪著,那女人已經扭動著鮮紅的屁股,消失在牆的拐角。他追著她眩目的背影喊道:
    「滾吧,狐狸精!」
    房間裡只剩下我和余一尺。他從沙發上跳下來,走到貼在牆壁上的大鏡子前,梳理頭髮,整理領帶,還用那兩隻小爪子搓搓兩個腮幫子,然後猛轉身,衣冠楚楚、嚴肅認真地面對著我,儼然一副大人物的氣派。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幕,我很可能被這個小侏儒唬住,而不敢跟他嘻嘻哈哈。老哥們,艷福不淺啊!您這叫黃鼠狼子日駱駝,專揀大個的,我嬉皮笑臉地說。
    他陰森森地冷笑一聲,臉皮脹得青紫,雙眼放出綠光,雙臂炸開,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老雕。這模樣委實可怕,我與余一尺交往日久,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想想我適才的玩笑話,也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心中頓時感到十分歉疚。
    「哼,小子,」他一步步逼上來,咬牙切齒地說,「連你都敢嘲弄我!」
    我連連倒退著,盯著他那因激怒而微微抖動的利爪,感覺到喉嚨很不安全。是的,他隨時都會閃電般躍起,騎在我的脖子上,撕裂我的喉管。對不起,「老大哥,對不起……」我的背已經緊靠在貼著布紋壁紙的牆壁上,但我還在試圖後退。後來,我急中生智,舉起手來,狠狠地抽了自己十幾個嘴巴,啪啪啪一串肉響,我的腮幫子火辣辣的,耳朵裡嗡嗡直響,眼前飛舞著金色的星星……對不起老大哥,我該死,我不是人,我是王八蛋,我是一根黑驢……在我的醜惡表演下,他的臉色由青紫轉黃白,炸起的雙臂也緩慢地垂下去。我的身體也隨之癱軟了。
    他退回到他那黑色皮革蒙面、底部裝著螺絲、能夠團團旋轉的寶座上,不是坐著而是蹲著,從煙盒裡彈出一支高級香煙,用一撳按鈕便嗤嗤作響、噴出強勁火焰的強力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霧,眼盯牆上風景,陷入沉思狀態,目光深邃莫測,猶如兩潭黑水。我瑟縮在門側,痛苦地思想:昔日那個插科打諢、任人作弄的小侏儒憑借什麼力量變成了這副專橫跋扈、耀武揚威的模樣?我這堂堂的博士研究生,為什麼會如此害怕一個身高不足一尺五、體重不足三十斤的醜八怪?答案像子彈出膛一樣蹦出來,不說也罷。
    「我要肏遍酒國的美女!」他突然改蹲姿為立姿,挺在轉椅上,高舉著一隻拳頭,莊嚴地宣佈:「我要肏遍酒國的美女!」
    他的精神亢奮,臉上神采飛揚,高舉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氣中,久久地不動。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的槳葉在飛速旋轉,意識之船在雪白的精神浪花上顛簸。我屏住呼吸,生怕驚憂了他的遐想。
    後來他終於鬆弛下來,扔給我一支煙,和顏悅色地問:
    「認識她嗎?」
    「誰?」我問。
    「剛才那個女人。」
    「不認識……但好像有點面熟……」
    「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
    「噢,我想起來了!」我拍著腦門說,「我想起來了,她經常手握著話筒,面帶著溫柔華美的笑容,對我們說三道四。」
    「這是第三個!」他惡狠狠地說,「這是第三個……」他的聲音突然暗啞下來,眼睛裡的神采也突然消失,那張保養得光潔如玉的面孔一瞬間佈滿了皺紋,本來就小的身軀變得變小。他萎縮在他的寶座上。
    我抽著煙,痛苦地看著這位古怪的朋友,一時竟不知說點什麼話才合適。
    「我要讓你們瞧瞧……」他呢呢喃喃地打破了沉悶,抬起頭來問我,「你來找我?」
    「約了一群朋友,在葡萄廳裡……」我不好意思地說,「都是些窮酸文人……」
    他摸起電話,對著不知什麼人咕嚕了幾句。放話筒時他說,「看在咱老朋友的份上,給你們開個全驢宴。」
    朋友們,我們口福不淺!全驢宴!最高檔次!我感激萬分。對著他連連鞠躬。他的精神頭兒有些恢復,由坐姿變為蹲姿,明亮的光線又從眼睛裡射出,他問道:
    「聽說你成了作家?」
    我惶恐地說:
    「狗屁文章,不值一提,掙點小錢,補貼家用。」
    他說:
    「博士先生,咱倆做筆交易吧!」
    我問:
    「什麼交易?」
    他說:
    「你給我寫部自傳,我給你兩萬元錢。」
    我興奮得心臟劇烈跳動,嘴裡卻說:
    「我文筆拙劣,只怕難當重任。」
    他揮揮手,說:
    「瞎謙虛什麼,一言為定,每逢星期二晚上,你到我這裡來,我給你講我的經歷。」
    我連聲說:
    「大哥,大哥,什麼錢不錢的,為大哥這樣的奇男子樹碑立傳,是小弟應盡的義務,什麼錢不錢的……」
    他冷笑道:
    「小子,別虛偽,有錢能使鬼推磨。世上也許有不愛錢的人,但我至今未碰上一個。大哥敢揚言肏遍酒國美女,就是仗著這個,他媽媽的錢!」
    「大哥的魅力也很重要。」
    「呸!」他說,「去你媽的蛋!毛主席說:『人貴有自知明』,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滾吧!」
    他從抽屜裡抽出一條「萬寶路」,對著我擲來,我接了煙,道謝不迭著,滾回葡萄廳,與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坐在一起。
    幾位小侏儒倒茶斟酒,傳盤遞碗,腳下像裝著輪子一樣,圍著我們團團旋轉。茶是烏龍,酒是茅台,雖無地方色彩,卻是國宴水平。先是十二個冷盤上來,拼成一朵蓮花:驢肚、驢肝、驢心、驢腸、驢肺、驢舌、驢唇……全是驢身上的零件。朋友們,淺嘗輒止,留點肚皮,根據我的經驗,精彩節目還在後頭。朋友們,注意,熱菜上來了,那位姐們,小心別燙著!一位小侏儒。著紅衣點紅唇腮上塗著紅胭脂,穿紅鞋戴紅帽,從腳紅到頭,猶如一根紅蠟燭。她高舉著一盆熱氣騰騰的大菜,滾動到餐桌邊,小嘴一張,吐字如吐珍珠:紅燒驢耳,請欣賞!
    「清蒸驢腦,請品嚐!」
    「珍珠驢目,請品嚐!」
    驢目黑白分明,汪在一隻大平盤中。朋友們,動筷子,不要怕,儘管它活龍活現,畢竟也是盤中餐。兩隻驢眼十個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小姐,請指點。蠟燭小姐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鋼叉,輕輕兩點,便把那烏珠點破。滿盤流動著顫顫巍巍的液體。同志們抄勺子。一勺一勺舀了吃,此菜看著險惡,吃著鮮美。我知道一尺酒店還有一道拿手好菜,名曰「烏龍戲珠」,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一根驢上兩隻驢眼。今日大廚竟把這驢眼烹成了「珍珠驢目」,看來那「烏龍戲珠」是戲不成了。也許今日我們吃了一匹母驢?
    弟兄們,千萬不要客氣,鬆開腰帶,放開肚皮,往死裡吃。自己人聚會,我不勸酒,能喝的多喝,不要擔心賬單,今天我「出血」。
    「酒煮驢肋,請品嚐。」
    「鹽水驢舌,請品嚐。」
    「紅燒驢筋,請品嚐。」
    「梨藕驢喉,請品嚐。」
    「金鞭驢尾,請品嚐。」
    「走油驢腸,請品嚐。」
    「參煨驢蹄,請品嚐。」
    「五味驢肝,請品嚐。」
    驢菜滾滾,湧上桌來,吃得我們肚皮如鼓,飽嗝不斷,大家的臉上,都蒙了一層驢油,透過驢油,顯出了疲倦之色,彷彿剛從磨道裡牽出來的驢子。同志們辛苦了。我趁個空子,抓住一位小姐,問道:「還有多少道菜?」
    小姐道:
    「還有二十幾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們做出來,我就端上來。」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說:
    「他們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幾道?」
    小姐面有難色道:「你們定了一匹全驢,這才吃了多少?」
    「我們確實吃不下了。」我哀求道,「好小姐,求您給廚房裡通融通融,揀最有特色的上幾道,其餘的我們就不吃了。」
    小姐說:「你們真不中用。好吧,你給您去求求情。」
    小姐求情成功,最後一道菜上來:
    「龍鳳呈祥,請欣賞!請品嚐!」
    小姐讓我們先欣賞,再品嚐。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問服務員小姐:
    「這『龍鳳呈祥』所用原料是驢的什麼器官?」
    服務小姐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驢的性器官。」
    女士臉皮紅了紅,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問:「我們只吃了一匹驢,怎麼會……」她對著盤中的「龍」和「鳳」呶呶嘴。
    服務小姐說:
    「你們少吃了十幾道菜,大廚不過意,又給你們添了一套母驢的性器官,配成了這道大菜。」
    「吃吧,先生們,女士們,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這是驢身上的兩件珍寶,模樣不好看,味道極鮮美,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龍鳳呈祥』。」
    正在大家舉箸猶豫之時,我的老朋友余一尺踱進廳來。我慌忙起立,給你們介紹:
    「這就是大名赫赫的余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經理,市政協常委、市作家企業家聯誼會常務理事、省級勞模、候選全國勞模,今天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東道。」
    他笑容滿面,轉著圈與每個人握手,握手的同時塞給每個人一張香氣撲鼻印滿了密密麻麻中外文字的名片。我看出來了,大家對他滿懷好感。
    他瞥了一眼「龍鳳呈祥」,說:
    「連這都上了,你們這輩子也算吃過驢了。」
    一片感謝聲繞著桌子,弟兄們,姐妹們,你們臉上都掛著餡媚的笑容。
    「不要謝我,謝他吧!」他指著我說,「龍鳳呈祥」輕易不做,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幾位著名人士點名要吃這道菜都沒吃成,他們不夠級別,所以我可以說:
    「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們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國市產著名的養胃消食酒)。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絞肉機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響。
    「腹中有動靜不必害怕,這是酒博士。」余一尺指著我說,「吃呀吃呀,快,動手,吃『龍鳳呈祥』涼了滋味不佳。」他夾起龍頭,放到那位對驢的生殖器官極感興趣的女士的碟子裡。那女士也不客氣,大口咀嚼龍頭。眾人一齊下筷,猶如風捲殘雲,把「龍鳳呈祥」消滅得乾乾淨淨。
    他邪刺刺地笑著說:
    「今夜無法安眠!」
    你們理解他的意思嗎?
    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這篇小說寫到此處,基本上就算結束了,但我與諸位友誼深厚,總想多跟你們胡扯幾句。
    那天,我們一行人吃完了驢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發現夜已三更,滿天星斗,遍地涼露,驢街上泛著濕漉漉的青光,幾隻醉貓在人家的房頂上爭風吃醋,鬧得一片瓦響。涼露似霜,逼得街道兩側的樹木紛紛落葉。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東一句西一句,驢唇馬嘴,南腔北調,聲音比屋上的貓叫好聽不了多少。其他醜態,不願一一列舉。正鬧著呢,就聽得一行清脆蹄音,從街東頭傳過來。頃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燈的小黑驢,好像一支黑箭,射到我們面前。我吃了一驚,眾人也好像吃了一驚,因為唱歌的閉住了嘴巴,嘔吐的也閉住了嘴巴,大家都睜大醉眼,看著那奔馳的小黑驢兒。看著它從街東頭奔馳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奔馳到街東頭,如此者三後,它靜靜地站在驢街當中,通體黑又亮,不出半點聲息,宛若一匹雕塑。我們肢體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著現實證實傳說。果然,一陣瓦響流過來,一個黑影飛下來,恰好落在驢背上。那確實是個少年,身背一個大包袱,裸露的皮膚上,閃爍著一層類似魚鱗的東西,嘴裡叼著一柄寒光閃閃的柳葉小刀。
    五
    莫言老師: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敬愛的、我最敬愛的老師啊,您的來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聲春雷,如同一針嗎啡,如同一顆大煙泡,如同一個漂亮妞……給我帶來了生命的春天,身體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虛偽的謙謙君子,我知道並且敢於公開宣稱我的才華橫溢,但一直藏在深閨無人識像楊玉環一樣,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車像千里馬一樣,現在,終於,李隆基和伯樂手拉手出現了!我的才華得到了您和號稱「中國九大名編」之一的周寶先生的承認,我真是「漫卷詩書喜若狂」,何以慶祝?唯有杜康!我從酒櫃裡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齒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氣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飄飄然,驅逐筆走龍蛇,靈感如潮,孔雀開屏、百花齊放,給我敬愛的老師寫信。
    老師,您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那麼認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驢街》,真令學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現在,請老師允許我逐一回答老師信中提出的問題。
    1在我的小說中出現的那位大鬧肉孩國的紅衣小妖精在酒國確有其人其事。我們這裡的一些混官實在是腐敗透頂,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韙,殺食男嬰。這故事是我的老岳母(原烹飪學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訴我的。她說在我們酒國市郊有專門生產肉孩的村莊,村裡人把此事當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們賣出肉孩,就像賣出育肥的小豬一樣,並無驚天動地的悲痛。我想我岳母不會騙我,你想他騙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騙我幹什麼?所以她決不會騙我。我知道此事關係重大,寫出來可能招惹麻煩,但老師您曾教導過我,說作家要敢於直面人生,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所以,我便奮不顧身地寫了出來。當然,我也知道文學作品「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要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紅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鮮明起來。魚鱗小子是我們酒國市的一位神出鬼沒的少使,專幹鋤奸除惡、偷富濟貧的好事。驢街上那些潑皮無賴都受過他的恩澤,敬之如天神爺爺。我至今無緣睹見他的莊嚴法相,我沒見過他並不能證明他是一個虛無,驢街上許多人都見過他,酒國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裡幹了什麼,白天滿城皆知。幹部們提起他咬牙切齒,老百姓提起他眉飛色舞,公安局長提起他腿肚子抽筋。老師,我們這個少俠的存在是社會發展的必然,他的俠義行為,實際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洩民憤,促進安定團結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對不健全的、阿貴的法律的補充。你想,酒國市的幹部腐敗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沒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為有了魚鱗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著、等待著魚鱗少年對那些貪官污吏實行懲罰。受到了魚鱗少年的懲罰就等於受到了正義的懲罰,就等於受到了人民的懲罰。魚鱗少年實際上成了正義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執行者,成了一個維持社會治安的減壓閥。在我們酒國,如果沒有魚鱗少年,非出大亂子不可。魚鱗少年無法制止幹部的腐化行為,但魚鱗少年卻平抑了百姓的怒火。其實,魚鱗少年幫了酒國市政府的大忙,我們的一些糊塗官竟下令讓公安局捉他。
    魚鱗少年和紅衣小妖精是不是一個人呢?老師,恕學生狂妄,我覺得您這個問題提得十分幼稚,他們是不是一個人與您有什麼關係?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文學作品的基本原則就是無中生有、胡編亂造,何況我還不是完全的無中生有,完全的胡編亂造呢!實對您說吧,魚鱗少年和紅衣小妖之間既有同一性又有鬥爭性,有時可以把他們一分為二,有時又可以把他們合二為一。一分為二,合二為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尚如此,何況人乎?
    您信中還說我把魚鱗少年的技藝寫的過於高起因而失去了真實性,這批評更令我難於接受,在科技發展一日千里的今天,人能在月球上種豆角,飛簷走壁算得了什麼?二十年前,我們村裡放了一部電影芭蕾舞劇《白毛女》,白毛女用腳尖走路,我們看後不服:你能用腳尖走路,我們難道就不能了嗎?練!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四天五天行不行?六天七天總可以了吧?八天之後,我們村的少年除了那個極其愚笨的李二狗外,一大群毛孩子、都學會了用腳尖走路。從此後,我們的娘在縫鞋時和厚了鞋尖的厚度。我們是一群蠢材尚能如此,何況魚鱗少年天生奇才,又加上心懷深化大恨,為了復仇練技,豈能不事半功倍勢如破竹乎?
    老師說了半天武俠小說的長長短短,我連一部也沒看過,更不知金庸、古龍是何許可人也。我搞得是絕對的高爾基和魯迅式的嚴肅文學,嚴格恪守著「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不二法門,從不敢偷越雷池半步,為了取悅讀者而犧牲原則的事咱寧死也不幹。不過,既然連老師您這樣的嚴肅小說家都被武俠所迷,學生我也一定去找幾本看看,沒準也會大獲利益。瓢蟲小姐的名聲我彷彿在公廁裡聽說過,聽說她喜歡寫地裡生長出一根血紅的肉柱子這類的細節,性意識十分地強烈。她的小說我一篇也沒讀過,等幾天我有了空,就去找幾篇拉屎時翻翻。米丘林在上帝的植物園裡開過妓院,難道頭上頂著作家桂冠的花大姐竟敢在社會主義的小說園裡開妓院不成?
    2老師您怕我那盤驢街名菜「龍鳳呈祥」招徠蒼蠅,學生斗膽認為老師您委實是太多慮了。這盤菜連北京來的大批評家大音樂家都急毛火促地往嘴裡扒拉,何髒之有?我們追求的是美,僅僅追求美,不去創造美不是真美。用美去創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丑為美。這裡有兩層意思,老師您聽我慢慢道來。一,一根驢屌,一扇驢bi,插在一起,往盤裡一放,黑不溜啾,毛雜八七,臊巴拉唧,當然不美,也無人敢下筷子。但一尺餐廳裡的高級廚師把那兩件物事放在清水裡泡三遍,放在血水裡浴三遍,再放在鹼水裡煮三遍,然後剔除臊筋,拔盡臊毛,在油鍋裡溜一遍,砂鍋裡煙一遍,高壓鍋裡蒸一遍,再以精細刀工,切出各種花紋,配上名貴佐料,點綴上鮮艷菜心,於是,公驢的變成一條烏龍,母驢的變成一隻黑鳳,一龍一鳳,吻接尾交,彎曲盤纏在那萬紫千紅之中,香氣撲鼻,栩栩如生,賞心悅目,這是不是化丑為美呢?二,驢屬、驢bi,這些字眼粗俗不堪,扎鼻子傷眼,也容易讓意志薄弱的人想入非非。我們把前者易名為龍、把後者易名為鳳,龍與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莊嚴圖騰,至高至聖至美之象徵,其涵義千千萬萬可謂罄竹難書。您看,這不是又化大醜為太美了嗎?
    老師,我忽然覺得,這盤驢街名菜的加工製作過程與我們的文學藝術的創作過程何其相似乃爾。都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嘛!都是改造自然造福人類嘛!都是化流氓為高尚、化肉慾為藝術、化糧食為酒精、化悲痛為力量嘛!
    老師,不管您用什麼樣的危言來聳聽我,這盤菜我堅決不撤。
    《歡樂》和《紅蝗》我認為是老師您的兩部力作,那些罵您的人因為吃胎盤和嬰兒太多,熱力上衝,把腦子燒昏了,他們的話,老師何必在意。我們酒國市作家協會那位領導人就是一位不可一日無胎盤的人,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胎盤與雞蛋的混合湯,所以他寫的文章「人味」濃重。
    3老師,余一尺這個人高深莫測,我心裡挺怵他。他要我為他寫傳記,並答應給我豐厚報酬,我心裡很矛盾。既然老師鼓勵我寫,我就喝口大膽湯,壯著膽子去寫吧!不過,我更希望老師能與我合作。您大名鼎鼎,給余一尺做傳,肯定會把他樂得屁顛屁顛的。您不知道余一尺屁顛屁顛時那神情姿態是多麼可愛,簡直活脫脫是一匹在雪地裡打滾撒歡的小巴兒狗!他這人腰纏萬貫,出手大方,一擲千金,不會虧待您的。另外,老師也的確該到我們酒國來一趟,觀觀光,開開眼,我想這對您的創作將會大有裨益,就像吃了嬰兒宴對健康大有裨益一樣。老師您不來酒國,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重大損失,單單為著品嚐「龍鳳呈祥」您也該來酒國一遊。
    4《驢街》開頭部分,老師既然誇為「朗朗上口」,那「廢話」又有何妨?現在我們出版了多少詰屈贅牙的廢話,我的「朗朗上口的廢話」為什麼要「全部刪除」呢?您這個建議我不願也不能接受。
    5那對侏儒姐妹的父親本來就是高級領導人,您憑什麼讓我給他降低職務?再說,我即便想把他降到一個遙遠的小山村裡去當村長,他能幹嗎?他非跟我拼了老命不可。從另一個方面講,文學藝術是虛構嘛,誰願來對號入座就讓誰來好了,與我有什麼關係,難道他氣得心臟爆炸還要我償命不成?償命就償命,「士不畏死,何必以死懼之」,「砍頭只當風吹帽」,「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老師,請您代我問問周寶老師和李小寶老師,他們要不要好酒?另外,首屆「酒國旅酒節」將於十月份在我市召開,這種酒罈盛會甭說在酒國就是在全中國也是首次,屆時,天下美酒,供天下英雄開懷暢飲;人間佳餚,讓莫言老師狼吞虎嚥。歡迎老師攜帶寶眷一起來,我老岳父袁雙魚教授是首屆猿酒節籌委會的技術副主任,一切方便,俱能提供。
    敬祝健康!
    學生李一斗醉書

《酒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