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炮

    第十一卷
    導讀:范朝霞的一個親戚打抱不平,衝上去,對準黃彪扛了一膀子。這個人在火車站上扛過大件,身體巍峨,如同鐵塔,膀子上有五百斤力氣,一傢伙就把黃彪扛得連連倒退,跌坐在自己提來的筐子邊。他心中不平,抓起盤子和碗,撇出去。那些瓷器,在空中旋轉著,有的撞到牆上,有的飛進人群,有的粉碎成磁片,有的囫圇著,在地上翻滾。
    一夜豪雨,將肉食中毒者的嘔吐物沖洗得乾乾淨淨。道路清潔光亮,樹葉子綠得冒油。廟頂上的窟窿被雨水沖得像碾盤一樣大,陽光一無遮攔地照射進來,幾十隻老鼠被雨水灌出來,蹲在那些坍塌的神像上。昨夜那個酷似野騾子姑姑的女人沒有出現,我腹中飢餓,把大和尚蒲團周圍那一圈小蘑菇吃了。吃了蘑菇我精神陡增,眼睛明亮,思維清晰。頭腦深處,浮現出許多不知何時見到過的情景。我看到一片依山面海而建的公墓——真是好風水啊——公墓中的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前,坐著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墓碑上的照片告訴我這是蘭大官兒子的墳墓。嘴角上的黑痣告訴我這個女人是出家為尼的沈瑤瑤。她臉上沒有淚水,也看不出有什麼悲傷。墓碑前那束白色的馬蹄蓮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一個女子輕輕地走到正在閉目沉思的蘭大官身旁,低聲說:蘭先生,慧明大師已於昨夜圓寂。蘭大官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真的沒有任何牽掛了!他喝了一杯酒,對身後的女子說:告訴小秦,去叫兩個女人來。那個女子說:先生……蘭大官爽朗地說:先生什麼?我要用瘋狂性交來紀念她的圓寂。在蘭大官與那兩個長腿削肩的女人輪番折騰時發出的強烈震動裡,那四個塑造神像的工匠,搖搖擺擺地出現在五通神廟的院子裡。看到被暴雨沖刷得面目全非的肉神像,他們發出了驚叫聲。老工匠怒沖沖地訓斥那三個年輕工匠,嫌他們沒有給神像披上遮雨的塑料布或是給他穿上雨衣帶上斗笠。年輕工匠們一聲不吭,低頭忍受著老工匠的訓斥。那兩個長腿女子跪在地毯上,嬌聲道:乾爹,饒了我們吧,我們的奶是瑤瑤的奶,我們的腿是瑤瑤的腿,我們是瑤瑤的替身,你疼疼我們吧。你們知道誰是瑤瑤嗎?蘭大官冷冷地問。我們不知道,兩個女子說,我們只知道冒充瑤瑤就會讓乾爹高興,乾爹高興了就會疼我們。蘭大官大笑著,眼睛裡卻流出了淚水。兩個年輕工匠用水桶提來清水,一個年輕工匠找來了鐵絲刷子,他們在老工匠的指揮下,刷洗著木像上的油彩。我聽到肉神在吼叫,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又麻又癢又痛。油彩去盡,顯出柳木的本色和紋理。老工匠說:晾乾後,再上漆,小寶,你去找閻處長,讓他批一張條子撥款,你告訴他,如果不給錢,我們就把肉神抬回去,劈成木柴生爐子。那個昨夜牙痛過的小工匠說:師傅,小心牙痛。老工匠冷笑著說:肉神知道我的本意。那個小工匠顛著屁股跑了。老工匠走進廟堂,在那五尊斷頭缺腿的塑像前巡視著。他的那個有幾分書生氣的徒弟跟在後邊。老工匠拍著馬通神的屁股——一塊泥巴掉下來——說:我們馬上就有飯吃了,這五尊神像,夠我們干一陣子了。徒弟說:師傅,只怕這事情要起變化。什麼變化?老工匠瞪圓眼睛問。徒弟說:師傅,昨天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一百多人食肉中毒,這肉食節還能不能接著往下辦?如果停辦肉食節,那肉神廟就不會建。肉神廟不建,這五通神廟也就不會建。您昨天沒聽到那個副省長的講話?他是把肉神和五通神捆綁在一起講的啊。老工匠說:你這樣想也是對的,但是,小子,你的社會經驗還淺,不明白世情。如果不出昨天那檔子事,明年的肉食節說不定還真的停了。但出了昨天那檔子事,明年的肉食節絕對停不了了。不但會接著辦,而且還要大辦特辦。徒弟搖著頭說:師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工匠說:不明白就先糊塗著吧,其實年輕人也沒有必要明白那麼多事,老老實實地幹活,到了一定的歲數,該明白的就明白了。小工匠說:師傅,我明白了。老工匠用下巴點點那兩個在院子裡圍著肉神像忙活的工匠說:他們兩個,幹點粗拉活可以,這重塑五通神像的事,多半就要靠你了。小工匠說:師傅,我一定努力,只怕我愚笨,辜負了師傅的厚望。老工匠說:你也不必謙虛,我看人是很準的。這五通神像,毀了四尊,恢復起來有些麻煩。我家倒是有祖宗留下來的老樣子,《聊齋》上也大概地描畫了他們的形象,但我們要跟上潮流,做一些改進,不能照著葫蘆畫瓢。你看看這個馬通神,像馬多了點,像人少了點。老工匠在馬通神像上比畫著說,應該讓他更像個人,要不那些女人,還不被他嚇死?小工匠說:師傅,只怕有許多人來搶這個活兒。老工匠說:也無非是聶六和老韓他們那兩撥,他們那點本事,塑個土地爺還湊合,這五通神,他們幹不了。小工匠說:師傅,不可輕敵,聽說聶六把他的兒子送到美術學校學雕塑去了,一旦他的兒子回來接了班,那我們就不是他們的對手了。老工匠說:就他那呆瓜兒子?別說是進美術學校,進美術學院也不靈。這塑神的活兒,首先得心中有神,心中無神,手段再好,捏出來的也還是泥巴。不過,我們的確不能大意,天下能人多多,沒準從哪裡就冒出一個頂尖高手,所以,從現在起,你就想著這事。謝謝師傅,小工匠說。你要想法和原先屠宰村那個村長老蘭建立聯繫,這五通神廟是他祖上所建,這次重建,他必將是捐款大戶,聽說他還能從海外拉來捐款一千萬元,讓誰塑像,他說了起碼算一半。老工匠說。師傅放心吧,我嫂子是老蘭老婆范朝霞的表姊妹,老蘭怕老婆,我都打聽過了。老工匠欣慰地點點頭。蘭大官將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後的兩個女傭急忙跑上來扶住他的胳膊。先生,您喝多了,一個女傭說。我喝多了嗎?我也許真的喝多了,你們,他把胳膊從她們手中掙出來,瞪著眼睛說,去,找兩個女人來給我醒酒。大和尚,您還有興趣聽我嗦嗎?
    老蘭的老婆死前三個月,我和老蘭聯手處理了兩起記者暗訪事件。這無論對於我還是對於老蘭,都是得意之舉。
    第一次來的那個記者,化妝成一個賣羊的農民,牽著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綿羊,混雜在那些牽著牛、趕著羊、用小推車推著豬、用扁擔挑著狗的人群裡。為什麼要用扁擔挑著狗呢?因為狗沒法子拴籠頭,弄不好還要咬人,所以那些賣狗的人就先用浸過酒的饅頭餵它們,等它們醉了,再把它們的腿捆在一起,用扁擔串起來,挑著。那是個逢集的日子,前來賣牲畜的人特別多。我安排好車間的生產,就帶著妹妹在廠子裡轉。
    自從吃肉比賽後,我們兄妹倆威信大增。工人們見了我們,臉上都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敬佩之色。我的手下敗將劉勝利和萬小江,見了我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小爺叫著,語調中雖然不乏嘲弄,但佩服也是真的。馮鐵漢保持著吃肉時的矜持,但他心中對我的佩服也是掩飾不住的。為此,父親特意與我進行了一次語重心長的談話。他勸戒我要謙虛謹慎,夾緊尾巴做人。父親說:"人怕出名豬怕壯。"我嬉皮笑臉地回答:"死豬不怕開水燙。"父親感慨萬端地說:小通,我的兒子,你太年輕了,現在我無論對你說什麼,你都會當成耳旁風,只有等你碰扁了鼻子,才知道牆是硬的。我對父親說:爹,我現在就知道牆是硬的,我不但知道牆是硬的,我還知道十字鎬比牆還要硬,無論多麼堅硬的牆壁,也頂不住十字鎬刨。父親無奈地說:兒子,你自己掂量著干吧,反正我不希望我的兒女是你們這個樣子的,但你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爹也沒有辦法。爹不是個好爹,你們成了這個樣子,我這個當爹的有責任。我說:爹,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妹妹是什麼樣子。你希望我們好好上學,先上小學,然後上中學,上完了中學再去上大學,上完了大學呢,再出國留洋。但我和嬌嬌不是這樣的材料,爹,就像你也不是當官的材料一樣。但我們都是有特長的人,沒有必要去走許多人都走過的所謂的成功之路。爹,俗言說得好,"一招鮮,吃遍天",我們走自己的路。爹垂頭喪氣地說:我們有什麼特長?我說:爹,別人可以瞧不起我們,但我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們當然是有特長的。你的特長是估牛,我和妹妹的特長是吃肉。父親歎息一聲,道:兒子,這算什麼特長?我說:爹,你明明知道,並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一次吃進去五斤肉之後而且還瀟灑自如的。也並不是隨便一個人一眼就能把牲畜的毛重和出肉率估計個八九不離十。難道我們這還不算特長嗎?如果連這都不算特長,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算特長呢?父親搖著頭說:兒子,我看你的特長也不是吃肉,你的特長是把歪理說成正理。你應該到一個專門抬槓的地方去耍嘴皮子,聯合國是這樣的地方吧?你應該到聯合國去,專門跟別人抬槓。我說:爹,瞧瞧你給我找的地方,聯合國,我去那裡幹什麼?那裡的人一個個西裝革履,假模假樣的,我受不了拘束,更重要的是,那個地方沒有肉吃,沒有肉吃的地方,哪怕是在天堂上,我也是不去的。父親無奈地說:我不跟你辯論,還是那句老話,既然你認為自己已經不是孩子了,那麼,自己為自己負責吧。別到了將來抱怨我就行了。我說:爹,你就放寬心吧,將來,將來是什麼?我們何必去想什麼將來呢?俗言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老蘭說了,我和妹妹是老天爺派下來吃肉的,我們吃完了老天爺配給我們的肉就回去,什麼將來不將來的,我們不去想它!——我看著父親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感到十分快樂。我明確地感受到,通過吃肉比賽,我已經把父親徹底地超越了。我原先崇拜著的父親,已經不值得我崇拜了。甚至連老蘭,也不值得我崇拜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來很複雜,其實很簡單。世界上其實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肉的問題。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實都可以用肉來劃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吃肉但是撈不到吃肉的人,能撈到吃肉但是卻不能吃肉的人。還有就是吃了肉感到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眾多的人當中,像我這樣想吃肉能吃肉愛吃肉而且隨時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並不是很多,這就是我對自己充滿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大和尚,您看,只要一談到肉的問題,我就成了一個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人。我知道這很煩人。那就讓我們暫時不談肉,談那個化妝成農民的記者。
    他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藍布褂子,下穿一條灰布褲子,腳穿一雙黃色的膠鞋,肩上斜背著一個土黃色的、鼓鼓囊囊的破書包,牽著一頭瘦羊混在賣牲畜的隊伍裡。他的褂子太肥,褲子太長,人在衣服裡晃晃蕩蕩。他的頭髮蓬亂,小臉雪白,眼睛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看出來他的異樣,但剛開始我並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記者。我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時,他看了我們一眼,馬上就把目光移開。我感覺到他的眼神不對,便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他避開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還嘬著嘴唇,故作輕鬆地吹著口哨。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他心虛。但我還是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喬裝打扮的記者,我把他想成一個城鎮上的小流氓,偷了老鄉一隻羊,前來出賣。我甚至想告訴他沒有必要害怕,我們廠只管收購牲畜,從來不問牲畜的來路。我們明明知道那些西縣的牛販子拉來的牛,沒有一頭有正當來路,但我們還是照收不誤。我看了一會兒這個人,就看他的羊。這是一頭老綿羊,公的,閹過了,頭上生著彎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剛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兒深淺不一,有的地方還剪破了皮,留下結了痂的傷口。真是一頭可憐的老綿羊,一頭瘦得皮包骨頭還被人剪了毛的老綿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樣子可能還會好看一些。我妹妹被綿羊身上那些新鮮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綿羊受驚,往前竄去。彷彿妹妹的手上帶著電一樣。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頭羊拽了一個趔趄。羊的韁繩從他的手中滑落。羊拖著長長的韁繩,沿著賣牲畜的人排成的隊伍慢吞吞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趕他的羊。他試圖用腳踩住拖拉在地上的韁繩,但踩了幾腳都沒踩到。他跑動時步伐邁得很大,胳膊甩動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好像他是為了吸引人們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樣。用腳踩不到羊的韁繩,他就改用手去抓。但每當他彎下腰去,那韁繩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眾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妹妹笑著問我:
    "哥哥,這是個什麼人啊?"
    "是個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說。
    "你們看著他笨嗎?"那個挑著四條狗的大叔說。看樣子他認識我們,但我們不認識他。他披著褂子,抱著膀子,叼著煙斗,說,"我看他一點也不笨,"大叔將一口痰吐出去很遠,說,"看到他那雙眼睛了嗎?賊溜溜的,四處巡睃,"大叔看了我們一眼,低聲說,"不是個正經人,正經人沒有這樣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門對他說:
    "我們知道,他是個小偷。"
    "你們應該去報案,讓派出所派人來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點了一下牲畜和賣牲畜的人組成的長長的隊伍,說,"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過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賊,"大叔說,"本來我這四條狗還要養一個月才出欄的,但是不敢養了。那些偷狗賊發明了一種迷藥,往狗欄裡一撒,狗就暈倒了,任那些賊把它們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幾天都醒不過來。"
    "您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子的迷藥嗎?"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大叔打聽著。因為天氣轉涼了,城裡的人要壯陽了,狗肉鍋子就要開張了。我們要向城裡供應狗肉,那麼,為狗注水的問題,必須解決。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長著鋒利的牙齒,萬一狗性發作,咬了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這樣一種效果特好的迷藥,正好解決了我們的問題。我們可以先把狗迷倒,然後再把它們吊起來,給它們注水。注水結束,即便它們甦醒過來,問題也就不大了。因為那時候,它們已經胖得像肥豬,喪失了咬人的能力,我們必須把它們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宰殺車間去,儘管那時候它們還不是死狗。
    "聽說是一種紅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會發出彭的一聲悶響,冒起一股子紅煙,有人說還能散發出一股怪怪的說香不香說臭不臭的氣味,無論多麼兇猛的狗,著了這煙霧,立馬就昏倒了。"大叔用憤怒夾雜著恐懼的腔調說,"他們跟那些使蒙汗藥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們有自己的道門,我們莊戶人,哪裡知道他們的藥方?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難以搜求的。"
    我低頭看看大叔腳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問:
    "這是用酒麻醉的嗎?"
    "用了兩斤酒,四個饅頭才把它們醉倒,"大叔說,"現在都是些低度酒,沒勁兒。"
    妹妹蹲在那些狗前,用一根蘆柴棒,戳著那些烏油油的狗唇,不時地暴露出慘白的狗牙齒,濃烈的酒味兒從狗嘴裡散發出來。那些狗偶爾翻翻白眼,發出夢囈般的哼哼聲。
    一台磅秤,被一個男人推著,鐵輪子嘎拉嘎拉地響著,掛秤砣的鐵鉤子搖晃著,從遠處的倉庫到達了近處的狗欄。為了便於管理,我們在緊靠著羊欄和豬圈的地方,新建了一個狗欄。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們注水車間的一個工人到狗、羊、豬混放的欄裡去捉豬時,被幾條因為長期關閉變得半瘋的狗咬去了半個屁股,那人至今還在醫院裡療傷,天天注射狂犬疫苗,但醫院裡有人偷偷地出來說那批狂犬疫苗早就過了有效期。這個人最終會不會發作狂犬病現在還難以預料。當然促使我們下決心投資建設狗欄把這幾種畜生分開的原因還不僅僅是因為狗咬傷了工人的屁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那些出賣時被老百姓灌醉了的狗,一旦醒酒之後,就開始搗亂破壞。它們依仗著犬科動物尖利的牙齒,對豬和羊發動頻繁的攻擊。混養著三種畜生的欄裡,一天二十四小時,很少有安寧的時候。安排完車間的工作,我和妹妹就跑來看熱鬧。我們看到,在難得的片刻安靜裡,幾十條狗站著或是趴著,霸佔了欄內的大部分空間。在欄內的另外兩個角落裡,一個角落上是豬,白的,黑的,還有幾頭白底黑花的。另外一個角落上是羊,綿羊,山羊,還有幾隻老奶羊。豬們的身體緊緊地擠在一起,頭朝著欄杆的方向,屁股朝後。羊們也是緊緊地擁擠著,但一律頭朝著外,幾頭長著大角的公羊,站在最外圈,擔當著護衛的任務。大多數豬和羊身上都有傷,血跡斑斑,自然是被狗咬的。我們看得出來,即便是狗們休息的時候,豬群和羊群也還是處在緊張不安之中。狗們最放鬆,在休息的時候,它們內部也發生衝突,有時候是兩條公狗在咬架,半真半假的樣子,有時候會發展成狗群的大混戰,這時候羊群和豬群安靜得似乎不存在了。幾十條狗咬成幾個團體,滿欄翻滾,狗毛橫飛,狗血噴濺。有的狗受了很重的傷,連腿都被咬斷了。可見它們是真咬,不是鬧著玩的。我和妹妹曾經探討過這樣的問題:當狗群裡發生了激烈的內戰時,豬和羊怎麼想?妹妹說:它們什麼都不想,因為它們一直撈不到睡覺,終於可以趁著狗群打架時睡一會兒了。我本來想反駁妹妹,但往欄裡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豬和羊都趁此機會趴在地上,閉著眼睛打盹兒呢。狗群內戰的情況比較少見,更多的時候是那些滿臉奸笑的狗,向羊群或是豬群發動進攻。豬群裡那幾頭大豬和羊群裡那幾頭大羊,剛開始時會壯著膽子,向進攻的狗發動反擊。公羊抬起前腿,把頭高高地昂起來,然後猛地頂過去,但那些狗很輕巧地就躲閃過去了。有人要問了:你不是說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嗎?怎麼一個個都像山林裡的狼一樣機警呢?是的,剛剛關進來時它們的確傻乎乎的,但關押進欄之後,我們一個星期都想不起餵它們一次,飢餓使它們野性恢復,恢復了野性的同時它們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復。它們開始自己獵食,獵食的對象自然是同欄關押著的羊和豬。公羊的進攻落空之後,馬上就開始了第二次進攻,還是先把兩條前腿高高地抬起來,然後揚起頭,把頭上的大角對準狗抵過去。公羊的動作僵硬,單調重複,很像木偶,狗輕輕地一閃就躲過去了。公羊勉強地發動了第三次進攻,但氣勢就更加虛弱,狗幾乎是慢吞吞地就閃開了。三次進攻失敗之後,公羊的精神就被徹底地瓦解了。然後,狗們一齊獰笑著,衝進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一口就把羊的喉嚨咬斷了。受傷的羊淒慘地鳴叫著,沒受傷的羊,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亂碰瞎撞,有的頭撞在鐵欄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過去了。群狗把被咬死的羊,片刻之間就分解了,然後就吞食了,只剩下一些不好吃的羊蹄子、羊角和幾塊帶毛的破碎的皮。當羊群遭難時,豬群裡的豬顫抖不止。狗們吃膩了羊,就向豬群發起進攻。幾頭大豬也試圖抵抗,它們悶著頭,喉嚨裡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像黑色的炮彈,向著狗衝去。狗身體往旁邊一閃,瞅準豬的屁股,或是耳朵,狠狠地就是一口。豬慘叫著,試圖回頭咬狗,但當它剛一回頭時,幾條狗就趁機撲上去,把這頭豬放倒在地。豬的尖叫聲震耳欲聾,但一會兒工夫,它就不叫了。它血流遍地,肚皮已經被狗們豁開,幾條狗扯著豬的腸子,在欄裡跑來跑去……
    看了上邊的描繪,大家就該明白了,即便是它們不咬傷工人的屁股,我們也要把它們分開了。否則我們損失了很多優質的羊肉和豬肉不說,我們還將豢養出幾十條兇惡的狼狗,處理它們不用毒藥,也要用機槍了。從好玩的角度講,我希望永不把它們和豬羊分開,但我畢竟不是一個一般的孩子,我是廠裡的車間主任,肩負著重任,絕不能光圖好玩而給廠裡造成經濟損失。我們用了三十多斤牛肉和二百片安眠藥,讓這批瘋狂的狗一個個進入夢鄉,然後拖著它們的腿,將它們關在新建的狗欄裡。它們昏睡了三天,才一個個搖搖晃晃地醒過來。在陌生的環境裡,它們一個個目光迷茫,一時都找不到東西南北。然後它們就圍著柵欄轉圈,嗥叫。食物決定動物的性情,甚至會影響動物的體態。這些狗來到我們這裡之前,吃的是配方飼料,現在,我們給它們吃的是屠宰車間的下腳料,喝得是豬血牛血羊血。所以無論是多麼傻笨軟弱的狗,只要關進這個狗欄裡,用不了幾天,就恢復了野性,變得像狼一樣。我們之所以這樣做,一是要處理屠宰車間的下腳料,二是要培養一批真正的好狗,這樣的狗肉,跟那些吃著配方飼料長大的菜狗的肉有巨大的區別。老蘭說冬天即將來臨,吃狗肉的季節到了,在這個季節裡,我們都需要用富有野性的狗肉補充一下陽氣,而且我們還準備用這批好狗的肉,請客送禮,為我們肉聯廠的未來鋪平道路。我和妹妹多次看到,在星光燦爛的夜晚,狗們蹲在欄杆邊上,望著天上的星斗,不時地仰起頭,張大嘴,發出那種淒厲悠長的長嗥。這已經不是狗的叫聲而是狼的嗥叫了。如果是一匹狗這樣嗥叫,也製造不出多少恐怖的氣氛,但幾十條狗一起這樣嗥叫,就使我們的肉聯廠的夜晚,像一個地獄一樣可怕。我和妹妹膽子很大,我們倆曾經在一個月光明亮之夜,悄悄地接近狗欄,透過柵欄的縫隙,往裡觀看。我們看到,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照耀下,放出了綠色的幽光,好似許多的小燈籠在閃爍。我們看到,有的狗在揚頭長嗥,有的狗在蹺著後腿往欄杆上撒尿,有的狗在月光下奔跑、躥跳,它們矯健的身體在跳躍中舒展開,畫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線,它們的皮毛在月光下閃爍著上等的綢緞才能發出的光芒。這哪裡是一群狗?分明就是一群狼。由此我就想到了,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必然會有巨大的差別,看看這些狗就明白了。這些狗吃配方飼料時,懦弱如羊,蠢笨如豬,而一旦改為吃肉,馬上就變成了一群狼。妹妹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樣,貼近我的耳朵說:哥哥,我們兩個,是不是狼變的?我對著她做了一個鬼臉,對她說:是的,我們是狼變的,我們是兩個狼孩子。
    我們看到,在月光下躥跳的狗,不是為了鍛煉它們的身體,它們是妄想跳躍欄杆,到更廣大的天地裡去過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它們吃了肉喝了血之後,智力水平也大幅度地提高,它們一定預感到了自己的下場,那就是在冬天到來之後,被捉到注水車間裡注水,注得體態臃腫,邁步艱難,連眼睛也深深地陷進去。然後就會被運到屠宰車間,一棍子打暈,然後被活剝狗皮,然後被開膛破肚,然後被分割包裝,然後被運送進城,成為壯陽的食物,進入城裡人的肚腹,把城裡人的雞巴壯得像鐵棍一樣。這樣的命運當然不是狗們所希望的。看到那幾條狗優美無比的躥跳,我真是暗暗地慶幸,慶幸我們的欄杆豎得夠高。我們的欄杆是一色的鐵管子,高約五米,用綠豆粗的鐵絲編排起來,十分的堅固。剛開始要用這樣的鐵管子扎欄杆時,我和老蘭還不太同意,我父親堅持要用這樣的鐵管子。我和老蘭尊重了他的意見,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廠長。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父親在東北生活過,對狗與狼的關係瞭解很深。現在想想,真是後怕啊,如果讓那批變化成狼的狗從欄杆內跳出來,我們這個地方,就不得安寧了。
    那個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欄的邊上,我的父親從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來,大聲地對著排隊的人喊:
    "喂,賣肉狗的,到那邊去排隊——"
    那位大叔聽到我父親的喊叫,匆忙把扁擔提起,一彎腰鑽到扁擔底下,然後挺直腰板,把那掛在扁擔兩頭的四條狗挑了起來。我還忘了交待一個細節,有的養狗人家,為了使自家的狗與別人家的狗區別開來,會在狗身上做出記號,有的將狗的耳朵剪出一個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環,這位大叔最徹底,竟然將他的狗的尾巴全部砍去。沒有尾巴的狗,看起來傻乎乎的,但行動起來會很利索,不會拖泥帶水。我很難想像這些禿尾巴狗在狗欄裡會不會變野成為半狼,如果它們成了半狼,它們會不會在月光下躥跳。如果它們躥跳,因為沒有尾巴,是會跳得更加姿勢優美呢,還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樣。我們跟隨在賣狗大叔的挑子後邊,看著那些倒懸的狗們,心中充滿了憐憫之情。但是我們知道這是十分虛偽的一種感情。在狗群裡,如果你施捨憐憫,那麼,你就會被狗吃掉。而一個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麼的可惜,多麼的輕如鴻毛。人的肉,在遠古的時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絕對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但是現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顛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與被吃者的關係。我們要吃它們的肉,它們生來就是讓我們吃的,因此,任何的憐憫都是虛偽的,也是可笑的。但看到那些倒懸的狗們的可憐的狗模樣,我還是心生憐憫,或者說是心中頗有不忍之意。為了逃避這種軟弱的、可恥的感情,我拉著妹妹向我們注水車間的方向走去。我們看到,那些賣狗的人,把一條條狗,橫一條,豎一條,疊摞在磅盤上。如果不是它們發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樣的聲音,你幾乎想不到它們是一些活物。我們看到司磅員熟練地撥弄著磅秤的刻度滑標,聽到他用低沉的聲音報出重量。父親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說:
    "扣去二十斤!"
    賣狗的人不幹了,反吵著:
    "為什麼,為什麼要扣去二十斤?"
    "你這四條狗,每條最少灌進去了五斤食,"父親冷冷地說,"扣你二十斤,已經是給你面子了。"
    賣狗的人苦笑著說:
    "羅大廠長,什麼也瞞不了您的眼睛。但是,送它們上殺場,總要讓它們吃飽吧?畢竟是自家養大的東西,還是有點感情的嘛。再說了,即便是你們這堂堂的大工廠,不也是用皮管子往肉裡注水嗎?"
    "你說話可要有證據啊!"父親虎著臉說。
    "老羅,"賣狗人冷笑著說,"別這麼嚴肅好不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往肉裡注水的事,大家都知道,能瞞得了誰啊?"賣狗的人斜了我一眼,用嘲弄的口吻對我說,"我說得對不對?羅小通,你不就是堂堂的注水車間主任嗎?"
    "我們不是注水,"我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洗肉,洗肉,你懂不懂?"
    "什麼洗肉?"賣狗人說,"你們把那些牲畜給灌得都快爆炸了,還洗肉呢,真是天才,發明了這麼好的名詞。"
    "我不跟你唆,想賣,就壓二十斤秤,不賣,就挑回去。"父親氣呼呼地說。
    "羅通,"賣狗人乜斜著眼說,"真是一闊臉就變啊!忘了滿大街揀煙屁股的時候了?"
    "少唆。"父親說。
    "好吧好吧,"賣狗人說,"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遭老雕。"賣狗人將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說,"哥們,你今天怎麼不戴那頂綠帽子了呢?是忘記了嗎?"
    父親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我正想調動自己肚子裡的文化與賣狗人辯論,就聽到從"洗肉"車間那邊傳來一陣喊叫聲。抬眼望去,看到適才那個形跡可疑的賣羊人,正沿著通往大門的道路飛跑,十幾個工人,跟在他的後邊追趕。賣羊人一邊跑一邊回頭,追趕的人一邊追一邊喊叫:
    "抓住他——抓住他——"
    我腦子一轉,一個名詞脫口而出:
    "記者!"
    我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的臉色蒼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門的方向跑去。我感到興奮、激動,好像在無聊的冬天裡,看到了獵狗追趕野兔子的情景。妹妹跑得不夠快,妨礙了我的速度。我鬆開了她的手,斜刺裡往前飛跑。我聽到風在我的耳邊呼嘯。我還聽到身後一片人聲嘈雜,還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豬的吱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腳被路上的石頭絆了一下,摔了一個狗搶屎。慣性使他的身體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也甩出去很遠。我聽到他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叫聲:呱——彷彿是在堅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隻蛤蟆。我知道這一下把他摔得不輕,心中竟然產生了對他的同情。我們廠內的道路是用亂磚碎石和爐渣子鋪成,都是些硬傢伙。我估計這個人的臉上肯定出了血,嘴巴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門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頭也要摔斷了。但是他竟然很迅速地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撲到書包前,撿起來,還想往前跑,但是他馬上就不跑了。因為他看到,當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蘭,和神色肅穆的我母親,已經在他前面幾米遠的地方,彷彿是兩個戰友,或者是電視連續劇中經常出現的那種男女搭檔,擋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時,後邊追趕的人也包抄了上來。
    對面是老蘭和我的母親,這面是我和我的父親,周圍原本是那些圍攏上來的人,但老蘭對他們揮揮手就把這些人轟走了。這些人都神色詭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廠的各個角落裡。這個倒霉的小記者,在我們四人構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團團旋轉,好像一根轉軸。我猜測他可能有從我這個薄弱環節突破逃跑的意圖,但我的妹妹嬌嬌過來壯大了我的力量。妹妹雖然身體弱小,但她的手裡攥著一把鋒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從我的母親那裡突破,但他看看我母親的臉,就垂下了頭。我母親那時臉色緋紅,目光迷離,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但就是這副模樣讓記者低下了頭。我看到父親的心情頓時變得十分沮喪。他再也不去理睬記者,也不去收購牲畜那邊。他朝著廠子的東北角走去,在那個地方,有一個用松木搭成的超生台。搭這樣一個檯子是我母親的主意。她說我們屠殺了這麼多牲畜,其中有許多是為人類做出過貢獻的,為了能讓這些冤魂早日超脫,必須建一個高台,定期上去做做法事。我以為像老蘭這種屠戶出身的人是不會迷信鬼神的,但沒想到他卻對母親的建議非常支持。我們已經在這個高台上做過一場法事,請了一個大和尚上台唸經,一群小和尚在台下燒香、燒紙、放鞭炮。那個大和尚紅光滿面,嗓音洪亮,道貌岸然。聽他唸經真是一種藝術享受。我母親說,這個大和尚,就像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中那個唐三藏似的。老蘭說:你也想吃唐僧肉嗎?我母親用腳踢了一下老蘭的腳後跟,低聲罵他:你把我當妖精了?
    自從搭起來這座高達十米、散發著松樹香氣的高台之後,我父親就經常一個人爬到台上去。有時候在上邊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喊他吃飯都不下來。我有時問他:爹,你在上邊幹什麼?爹木然地說:不幹什麼。妹妹說:爹,我知道你在上邊幹什麼。爹摸摸妹妹的頭,神色黯淡,不說話。有時候我和妹妹爬上高台,在非常好聞的松木的香氣裡,轉著圈子向四面八方望著。我們看到了遠處的村莊,近處的河流與河流的遠處,還有河邊的煙霧一樣的灌木,還有一片片的荒地,還有地平線上那些彎彎曲曲地升騰著的氣體,心中產生了空空蕩蕩的感覺。妹妹對我說:哥哥,我知道爹在台上想什麼。想什麼?我問。妹妹像個老太婆一樣歎口氣,說:他在想東北大森林呢。我看著妹妹濕漉漉的眼睛,知道妹妹的話只說了一半。我還聽到父親和母親為了這件事吵架。母親惱恨地說:我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父親說:你不要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母親說:明天我就告訴老蘭,讓他把檯子拆了。父親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母親的臉,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要提他!母親也憤怒地說:為什麼不能提他?他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父親說:他對不起我的地方多了。母親說:你一樁一件地說出來,我倒要聽聽他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父親說:他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你難道還不知道嗎?母親臉色驟紅,眼睛放著凶光說:你們干屎抹不到人身上!父親說:無風不起浪。母親說:我心中無閒事,不怕鬼叫門!父親說:他是比我強,他們家老輩子就比我們家強。你要跟他,我成全你們,但是你最好和我利索了再去找他。父親揚長而去,母親將一個碗摔在地上,惱怒地罵著:羅通,你再這樣逼我,我就給你弄假成真!好了,大和尚,我不說這事了,提起這事我心裡就煩。我把我們處理記者的事情趕緊給您講完。
    父親爬上高台抽煙,母親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我和老蘭還有妹妹,把記者押到洗肉車間我的辦公室裡。我的辦公室就在車間一角,用木板釘起來的一個簡易房子。從木板的縫隙裡,可以盡覽車間的情景。我們向記者講解了我們的洗肉理論,然後又告訴了他,如果他願意,我們可以給他洗一次肉,如果他願意,我們可以把洗過肉的他送進屠宰車間屠宰,把他的肉,與駱駝的肉或是狗的肉混在一起賣掉。我們看到像黃豆那樣大的汗珠子從他的額頭上冒出來。我們還看到他的褲子濕了。妹妹說:這麼大的人了,還尿褲子,沒出息。我們接著對他說,如果他不願意被洗肉和屠宰,我們可以聘任他為我們廠的兼職宣傳科長,每月工資一千元,如果在報紙上發表了宣傳我們廠的文章,不論文章長短,每篇獎金兩千元。那個記者成了我們自己的人,果然給我們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在報紙上佔了差不多整整一版。我們言必信,行必果,獎給他兩千元,請他大吃大喝,臨行時還送給他一百斤狗肉。
    第二撥記者是電視台的,兩個人,潘孫和他的助手,偽裝成賣肉的客商,身上帶著微型攝像機,各個車間轉悠。我們用同樣的方法把他們制服,使他們成了我們的顧問。
    我和老蘭聯手處理記者事件時,我父親在超生台上呆著。我知道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一個煙頭從高台上飄然落下。我的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我的爹啊,你這個可憐的傢伙。
《四十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