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鄉親們壯壯膽子挺起胸膛
    手挽著手兒前闖公堂
    仲縣長並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豬狗牛羊
    ——瞎子張扣鼓動群眾衝闖縣府時演唱片段,這已是蒜薹滯銷後七日,街上蒜薹腐爛,臭氣沖天
    一
    高羊仰在床上,連被子都沒來得及拉開就呼呼地睡過去了。他做了許多噩夢,起初是夢到了一條狗慢慢地咬著自己的腳踝骨,它一點點地咬,一點點地舔,好像要從那兒把他的血、骨髓全部吸光。他想抬腳踢它,腳抬不起來;他想揮拳打它,胳膊也抬不起來。後來,他又夢到自己被關在大隊部裡一間空房裡,原因是他沒把娘的屍體送縣火葬場火葬,而是直接埋在了地裡。娘的頭光溜溜的像個葫蘆,門牙脫落,滿嘴裡都是血。兩個四類分子把娘抬到家裡來,已是夜裡10點多鐘。他點亮油燈,問那兩個四類分子是怎麼回事,他們麻木不仁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便一個跟在另一個的身後,悄悄地走了。他把娘背到炕上,哭著叫著,娘睜了一下眼,嘴唇翕動著,好像要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就歪頭死去了。他撲到娘身上,大放悲聲……
    一隻大手摀住了他的嘴巴,他晃著頭,口裡噗噗地噴著唾沫,那隻大手鬆開了。
    夥計,你吵嚷什麼?在兩粒閃爍的磷火下,一個嘴巴低沉嚴肅地質問他。
    他醒了,明白了。崗樓裡的燈光射到走廊裡來,哨兵在煩躁不安地踱著步。
    他抽泣了一聲,說:
    我夢到俺娘啦。
    磷火下發出嘻嘻的笑聲,說:
    夢到娘不如夢到媳婦,夢你媳婦吧。
    磷火消逝,監室沉入黑暗。他睡不著了,聽到老犯人咈咈的吹氣聲,年輕犯人嘴唇香甜的吧咂聲和魔鬼一般的中年犯人沉重的喘息。
    蚊蟲大概已經吸飽了鮮血,趴到牆上休息去了。後半夜時,嗡嗡的蚊鳴消失了。他拉開被子蓋在身上,立刻就有無數的小蟲在皮膚上溜溜地爬動,整床被子都蠢蠢欲動。他心悸氣短,掀掉被子。寒冷襲來,他只好再把被子蓋上。他聽到中年犯人在黑暗中哧哧地笑。
    娘一歪頭就死了,連一句話都沒留下。那會兒正是七月天氣,酷暑難挨,當夜就下了大雨,院子裡積水成窪,青蛙在牆角上鳴叫。草屋漏雨聲在大雨停止後又持續了很久。天亮後,他找出一條破被子,把娘裹起來,扛在肩上,操一把鐵鍬在手裡,偷偷地出了村。他不敢把娘埋在公墓裡,那裡埋葬著貧下中農。他無錢送娘進縣城火葬場,又不敢也不願把娘和貧下中農埋在一起,讓她的鬼魂也受貧下中農管制。
    他扛著娘走了很遠,來到天堂縣和蒼馬縣的交界處。這裡有一塊無主的生荒地,荒地裡雜草叢生,人跡罕至。順溪河裡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著許多被連根拔出的莊稼。他扛著娘過河時,河水淹到他的臉膛,湍急的河水沖激得他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幾乎跌倒。
    過了河,他把娘放下。娘的頭從被子裡伸出來。娘張著嘴瞪著眼,稀疏的雨點打在她脹得光溜溜的臉上,吐嚕吐嚕滾動著。娘的腳從被子裡伸出來,鞋子不知何時脫落一隻,娘穿著一隻破鞋,赤著一隻腳,赤腳呈青白色,牛角形狀,上邊沾滿沙土。他跪在地上,乾嚎了兩聲,心中猶如刀絞,眼睛裡卻無有一滴淚。
    他在荒地轉了一圈,選擇了一塊高地,便操起鐵鍬,開挖墓穴。他小心翼翼地把野草帶土剷起,放在離墓穴較遠的地方。然後下挖。挖到約有半人深時,灰色的砂礓土裡,便滲出清清的水來。
    他把娘扛到墓穴邊上,放下,跪地,磕了三個頭,然後大聲說:
    娘!天降大雨,掘坑見水,兒無力置買棺材,一條破被,裹娘身體,娘,您……您就將就些吧!
    他把娘的屍體小心翼翼放進坑裡,到遠處薅來一些青翠的草,蓋在娘的臉上。然後便填土入坑,為了防止暄土過剩,他填一層土就跳到坑裡踩一次,踩著娘的身體,他眼裡流淚,耳朵裡如有黃蜂鳴叫。到最後,他把那些綠草又移過來栽好。抬頭看天,天上烏雲聚合,血紅的閃電如疾速的游蛇,在雲團裡飛竄著,涼風颼颼,掠過原野,高粱和玉米葉子像綢布條般飛飄著,田野裡充斥著巨大的喧嘩。站在娘的墓邊,他回顧。北有大河,東有大渠,西邊是無窮的曠野,南邊是霧氣升騰的小周山,他的心感到欣慰。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低聲說:
    娘,您佔了一穴好地!
    爬起來,心裡已不難過,只有一陣陣鈍痛,騷擾在胸口。他提著鐵鍬,再次涉越小河,河水暴漲,淹沒了他的下巴……
    年輕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鐵窗下,拉開小門,對著膠皮桶撒尿,尿垢被衝起,臊氣升騰,監室裡的氣味更加難聞。鐵門下還留有一個推進飯食的小洞,頂棚上還有一扇小小的百葉扇,所以,夜晚的清風還能吹進來一些,使監室裡的犯人不至於憋死。
    他排除雜念,繼續回憶往事。他涉過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間灰濛濛一片,田野裡迴盪著浪潮奔湧的巨響。回到家後,他脫得一絲不掛,把破衣衫擰乾晾起,屋裡到處滴漏,尤以房簷與土牆接合處最甚,紅殷殷的污水沿著牆壁嘩嘩地往下流著,地上泥濘一片。起初他還找來破盆爛罐接那雨水,後來就袖手坐在炕沿上,隨它的便了。
    他直挺挺地躺著,兩眼望著鐵窗外那一線幽幽的天,想,那是我一輩子當中最不走運的一段:爹死了,娘死了,屋漏了。他瞅著積污納垢的梁木,望著被雨水灌出來跳到鍋台上蹲著避難的老鼠,很想懸樑自盡,但遲遲拿不定主意。
    雨停了,一道陽光射出,他穿上半干半濕的衣服,跑到院子裡,看看被急雨抽打的坑坑窪窪的房頂,心裡憂愁得厲害。治保主任高景龍帶著七個手持三八式大槍的民兵衝進院子。治保主任和民兵們都穿著高筒黑雨鞋,都披著裝過化肥的塑料袋子,都戴著高粱篾片編織成的尖頂大斗笠,排成一條線,像一道可怕的牆壁。
    高羊,治保主任說,黃書記讓我來問問你,你把你娘——那個老地主婆,偷偷地給埋了?
    高羊吃驚很大,他想不到消息會傳得這麼快,想不到大隊裡對一個死人還如此關注。他說: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這樣的大雨,怎麼能運到縣裡去?
    治保主任說:我不跟你叨嘮,你有理去跟黃書記說吧。
    大叔……高羊雙手相握,點頭哈腰作著揖,大叔……您就高抬貴手吧。
    走吧,聽話沒有你的虧吃。治保主任高景龍說。
    一個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走上來,用槍托子搗了搗他的屁股,說:
    快走吧,夥計!
    高羊回頭說:安平,咱弟兄們……
    安平又搗他一槍托子,說:
    快走吧,醜媳婦脫不了見公婆。
    大隊部裡早擺好一張桌子,黃書記坐在桌子後邊抽香煙。四壁牆上,紅光閃閃,照得高羊心驚膽戰。站在黃書記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黃書記和藹地微笑著,問:
    高羊,你膽子不小啊!
    大爺……我……高羊雙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黃書記說:起來起來!誰是你的大爺?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腳,說:
    滾起來!
    他站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縣裡的規定,死了人都要火葬?黃書記問。
    知道,知道。
    知道為什麼明知故犯?
    黃書記……高羊說,下這麼大的雨……離縣這麼遠……我又沒錢付火葬費……又沒錢買骨灰盒……我想,反正火葬了回來還要埋在地裡堆墳頭,一樣占耕地……
    你還挺有道理嘛!黃書記說,好像共產黨還不如你高明。
    黃書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你什麼都別說!黃書記一拍桌子,站起來,說,去把你娘扒出來,送到縣裡火葬。
    黃書記,求求你,饒了我吧……高羊又跪在地上,哭著哀求,俺娘受了一輩子罪,好不容易死了,埋了,就別折騰她啦……
    高羊,你的思想不對頭啊!黃書記說,你娘解放前靠剝削為生,享盡了榮華富貴,解放後接受管制,勞動改造,是完全應該的,死了火葬,也是完全應該的嘛,我死了也要火葬嘛!
    黃書記……俺娘說解放前她連頓餃子都捨不得吃,起五更睡半夜,積攢了點錢買地……
    你要翻案?!黃書記憤怒地說,你是說共產黨土地改革搞錯了?
    高羊的後腦勺子上挨了一槍托子,他眼前金花飛舞,一頭栽倒,嘴啃著了青磚鋪就的地面。
    民兵揪著他的頭髮把他拉起來,治保主任抄起一根光滑的木板,左右開弓,抽打著他的腮幫子。他聽到自己的腮呱唧呱唧地響著。
    黃書記說:把他關到西屋裡去!戴子金,你去廣播室吆喝吆喝支部委員讓他們快來大隊開會。
    高羊被關在大隊部西邊的一間空屋裡,兩個民兵坐在一條板凳上,懷抱著大槍,看守著他。天空雷聲隆隆,大雨猶如瓢潑,密集的雨箭射擊著大隊部院子裡的梧桐樹葉和屋頂上的紅瓦,發出不間斷的雜亂轟鳴。
    高音喇叭嗤嗤啦啦響一陣,然後,響起了戴子金的呼叫。戴子金呼叫的名字高羊都很熟悉。
    一個民兵說:高羊,你小子闖了大禍了!
    高羊說:小叔,我沒把俺娘埋在咱大隊的土地裡啊!
    那民兵說:燒不燒你娘已不是什麼大事了!
    他瞪著驚惶的眼睛問:什麼是大事?
    你不是替你娘翻案了嗎?
    我說的都是真的呀!村裡人都知道,俺爹是個有名的吝嗇鬼,他一心就是攢錢置地,攢錢置地,俺娘買斤青蘿蔔吃都要挨他的揍。
    你跟我說也沒用。那民兵懶洋洋地說。
    當天晚上,冒著大雨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大會的情景高羊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雨聲和著口號聲,從傍晚響到半夜。
    第二天上午,他被幾個民兵捆在一條長板凳上,脖頸上掛著四塊磚頭,連接四塊磚頭的是一根細麻繩,他感到那麻繩像鋒利的刀刃一樣割著脖子,隨時都會把頭割下來。下午,治保主任用鋼絲擰住他的兩個大拇指,把他吊在鋼鐵的房樑上,他也沒覺到有多麼痛,只是在身體脫離地面的一瞬間,汗水咕嘟一聲就湧了出來。
    說,把地主婆埋到什麼地方了?
    他搖了搖頭。他的腦子裡又出現了那塊無主的荒地和那條湍急的河流,移栽過的青草一直被雨水澆著,連個蔫都沒有打,他留下的腳印也被大雨滋平,只要他不說,娘就安眠了。他發誓,哪怕被打死,也要堅守住這個秘密。
    這決心也不是沒有動搖過,當治保主任把一根生滿硬刺的樹棍子戳進他的肛門裡約有兩拃深時,他慘叫著:
    大叔……饒了我吧……我領你們去挖……
    治保主任把沾著血跡的木棍抽出來,說:
    埋在什麼地方?
    他望望治保主任黑糊糊的臉,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兩眼望著窗外霧濛濛的天,說:娘……兒今日跟你一道去了吧……他低著頭往牆壁上猛撞過去,兩個民兵把他扯住了。
    一陣憤怒之情十分不恰當地湧上他的心頭,他聲嘶力竭地號叫著:
    兄弟們,爺兒們,俺高羊從小沒干一丁點兒壞事,你們與俺無怨無仇,憑什麼這樣折騰俺?
    治保主任眼裡流露出一絲類似憐憫的情緒,但他還是堅定地說:
    這就是階級鬥爭!
    治保主任沒有再打他,民兵們也沒有再打他。
    夜裡,他繼續被關押在空屋裡。兩個民兵抬來兩張長桌子,躺在上邊,原說是輪班睡覺,但到了半夜,卻都呼呼地睡過去了。
    空房是木格子窗戶,如果想逃跑,飛起一腳就可以踢破窗戶跳到院子裡。他不敢逃跑,也沒有力量飛起腳來。治保主任的木棍捅破了他的直腸,他肚子鼓脹,卻排不下氣來,直腸腫了。他非常痛苦。鐵房樑上,高吊著一盞燒柴油的馬燈,油煙子把燈罩熗得烏黑,馬燈光線暗淡,把一個圓圓的磨盤大的影子投到方磚地面上。他看到懷抱破大槍和衣而睡的兩個民兵,心裡竟為他們跟著自己受苦感到歉疚。有時他想,只要撲上去,就可奪過一條槍,逼住民兵,倒退到窗口,用槍托子搗開窗欞,就可以跳到院子裡。但也就是一轉念頭而已,他內心裡覺得,這些加在他身上的刑罰,是使娘免去死後烈火燒身必須付出的代價。一定要咬住牙,一定,這麼多罪都受過來了,再說了,實在划不來。
    民兵們睡得很香,他卻連半點睡意也沒有。就像今夜一樣,犯人們睡得也還算香。他卻連半點睡意也沒有。鐵窗外星光燦爛。天上又落雨了,梧桐葉子和房瓦又響成一片,在這聲響之外,他隱隱聽到一種極有力量的呼隆聲,他知道,這是南邊的順溪河和村北的沙河發下大水來了。他在那樣的處境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擔心起田野裡的莊稼來了,只要河堤決口,田野就是一片汪洋,高稈作物尚能掙扎幾日,低稈作物就要全部泡湯。
    他蜷縮在牆角,脊背貼在濕漉漉的牆壁上。格子窗外人影一閃,一個小小的紙包飛到了他的面前。他拿起紙包,剝開,一股香氣撲鼻,原來是一張熱乎乎的蔥花油餅。他心頭滾燙,努力克制著才沒放聲大哭起來。他一點點地吃餅,小心地咀嚼下嚥,生怕驚動了民兵。他第一次知道,人在咀嚼、吞嚥食物時,嘴唇口腔和咽喉會發出那麼大的聲音,沒有驚醒民兵,實在是天照應。
    那天凌晨發生的事情跟昨天晚上的事頗有類似之處。吃完了不知哪位好心人投進來的蔥花餅之後,他感到自己又能夠活下去了。他睡了大約有兩個小時,被尿憋醒了。倆民兵還在酣睡,他不敢也不願驚動他們,就悄悄地尋找老鼠洞,大隊裡房子一律方磚鋪地,甭說老鼠洞,連條較寬的磚縫都找不到,但他意外地找到一個葡萄酒瓶子,他往瓶裡撒尿,水打空瓶,猶如空谷投石,響聲極大,他努力控制水量,以免驚動民兵。瓶子滿足之前,泡沫就溢出瓶口,他忍耐著,等待泡沫消下,再往裡灌,如是者三。瓶子滿了。他捏著瓶頸,把它放在牆角上。在熹微的晨光裡,他看到瓶子上鮮艷的商標,是那般扎眼,民兵睡醒後頭一眼就能看到,他把瓶子移到另一個牆角上,它依然是那般扎眼。他把它提到窗台上,它更加扎眼。
    民兵醒了。民兵說:
    你他媽的要幹什麼?
    他滿臉發燒,心裡感到很慚愧。
    誰給你送來的酒?民兵問。
    不是酒……是我……
    民兵笑起來:這小子!
    治保主任敲開門。民兵指著酒瓶子向他匯報。
    治保主任也笑了。
    你喝了它吧!治保主任說。
    主任……我怕驚醒他們……才這樣……我去倒了它……高羊很窘地解釋著,懇求著。
    我看不用了吧?男人尿清熱解毒,喝了吧!治保主任笑容滿面地說。
    他忽然被一陣奇妙的感情撩撥得十分興奮,他說:
    大叔,這是高級葡萄酒!
    治保主任與兩個民兵六眼對望,然後都開顏微笑。主任說:
    是高級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著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液尚溫,除了微微鹹澀外,並無異味。他咕嘟咕嘟地喝著,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他抬手擦擦嘴巴,眼睛裡湧出熱淚,臉上帶著笑,嘴裡說:
    高羊,高羊,你這個雜種,你說你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吃著蔥花餡餅,喝著葡萄美酒,你說你哪來的這麼多福氣?……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趴在方磚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黃書記來了,告訴他,沙河洪水暴漲,交通斷絕,扒出死屍也無法運到縣城火葬,因此,罰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著滿街的泥濘走回家,凌晨時又降暴雨,雨柱沖打他的頭頂,他感到痛快,他心裡暗暗叫著:
    娘啊娘,你生前兒未能孝順你,你死後總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燒身,比貧下中農待遇都高,兒雖然吃屎喝尿,心裡也高興……
    他一邁到院子裡,就看到自家的三間草房頂蓋緩緩塌下,緊接著水花蓬起,泥土四濺,在轟隆隆的巨響裡,房後的槐林和河裡的滔滔黃水猛然出現在面前。
    他叫了一聲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裡。
    二
    黎明時分,他好像睡了一小會兒,醒來時渾身酸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噴著火,灼熱的氣流把嘴唇和鼻翼都燒爛了。他拚命打著哆嗦,哆嗦得鐵床嘎嘎吱吱響。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是啊,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一些紅顏色的小女孩在天花板上跑著跳著嚷著叫著。她們的身體很單薄,來回亂竄的風吹得她們的腰擰來擰去。其中一個女孩赤裸著上身,手裡持著一根竹竿,孤零零地呆在一邊。他驚訝地問:
    那不是杏花嗎?杏花,你快下來,掉下來可就跌死啦!
    杏花說: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來,透亮的大淚珠從她的倒垂的頭髮梢上滾下來,懸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來一陣急風,把小女孩們通通刮跑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沿著泥濘的道路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她披著一條破被子,赤著一隻腳。她的臉上、身上沾著厚厚一層泥巴。
    他高叫著:娘——娘——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原來你沒死!
    他向娘撲過去。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單薄的小女孩一樣。風拉扯著他,他的身體抻得比原先長出了好幾倍。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根根橫著的欄杆,他才能站直。
    娘轉動著淤滿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著他。
    他興奮地說:娘,你這些年到哪裡去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
    娘輕輕地搖著頭。
    娘,你不知道,世道變了。八年前,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戶。我娶了一個媳婦,她胳膊有點毛病,心眼挺好的。她給您生了一個孫女,又給您生了一個孫子,咱家絕不了後代啦。現在咱家裡有餘糧,要不是今年把蒜薹爛了,錢也不會缺。
    娘的臉突然變了。她那兩隻積滿淤泥的眼球裡爬出了兩隻拖著長尾巴的蛆來。他驚慌萬分,伸手去捏那兩隻蛆。他的手一接觸到娘的肌膚,一股冰涼的冷氣沿著指尖直撲進心臟,與此同時,娘的身體裡湧出了黃水,那些筋肉,也一塊塊地隨風消散,只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他怪叫了一聲。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呼喚聲:
    夥計……夥計……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魘住啦?
    他看到六隻綠光閃爍的眼睛,在緊緊逼視著自己,有一隻生滿綠毛的手爪緩緩地伸過來,他感到了恐怖。那只冰涼的手觸到了他的額頭,立即縮了回去,好像被熱水燙了似的。
    那只綠手爪整個地按在他的額頭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愜意。
    夥計,你病啦?中年犯人高叫著,你的頭像火爐子一樣燙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蒙在他身上,說:
    夥計,我猜想你是感冒了,蒙上被子,捂出一身大汗就會好的。
    他感到心裡暴躁得不行,肢體卻無法克制哆嗦。人為什麼要哆嗦呢?他進一步想,人為什麼要哆嗦呢?三個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過來,壓在了他身上。他還在哆嗦,他感到四條被子都隨著自己哆嗦。有一條被子蒙住了他的腦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惡濁氣息堵得他喘氣不暢,汗水滾滾冒出,虱子在汗水中爬動。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病不死也要被這四條爛牛皮一樣的被子壓死、憋死,他拼出全部力氣,把蒙在頭上的被子掀掉。他感覺到如同從沼澤中抻出了頭,他大聲哮喘著,說:
    鄉親們……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丟掉就要陷入昏迷的無形的意識把柄,就像陷在無底的淤泥時伸手拽住一綹垂下來的柳枝。他眼前交替出現著光明與黑暗,出現黑暗時,群魔跳舞,死去的爹娘和那群鮮紅的小孩跳躍著,嬉笑著,團團環繞著他的身體,有的捅捅他的胳肢窩,有的扯扯他的耳朵垂,有的咬他的屁股。爹手持柳木棍,在鋪滿碎玻璃渣子的道路上躑躅著,爹經常莫名其妙地跌跤,有時好像自己故意栽倒,有時好像被暗中的無影無形的巨人推倒,每次栽倒,爹的臉上就要鑲進幾塊玻璃渣子,爹的臉彩光閃爍。
    當他伸手去捕捉這些精靈時,黑暗便倏然消逝,精靈們的嬉笑聲還在天花板下迴盪。天亮了,鐵窗外一片光明,監室裡雖然還昏暗,但已能清楚地看到物體的形狀。高大的中年犯人用兩隻大拳頭,憤怒地擂打著監牢的鐵門,老犯人的和年輕犯人則梗著脖子,發出長長的、狼一般的吼叫。
    走廊裡匡匡地響著,是哨兵持槍跑步過來了。果然是哨兵持槍跑步過來了。哨兵的臉出現在鐵窗外,問:
    你們要造反嗎?
    不是造反,政府,九號快要病死了!
    就你們這個監室事兒多!等一會兒吧,等值班室裡的上了班,我就告訴他們!
    人都要死了!
    哨兵捏亮一根手電筒,照著高羊的臉,高羊閉著眼,躲避強光刺激。
    這不是紅光滿面嗎?
    這是發燒燒的!
    感冒發燒,家常便飯,不要大驚小怪!哨兵抽身走了。
    他又陷進時明時暗的痛苦境界裡去,爹和娘率領著小鬼來折騰他,連它們的鼻息和氣味都能感覺到,但只要一伸手,鬼影連同黑暗就會消失,他就會看到同室犯人們焦急不安的面孔。
    早飯從鐵門洞裡推進來。他聽到犯人們低聲商量著什麼。
    夥計,你吃點飯吧!中年犯人抓著他的肩膀說。
    他連搖頭的力量都沒有了。
    後來,他聽到了鐵門開放的聲音,洶湧的新鮮空氣撲進監牢,他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不少。他感到身上的被子一層層被揭掉,好像剝掉他身上一張又一張的皮。
    你怎麼啦?一個柔和的女人聲音問。
    這一聲問候異常親切、溫暖、他恍惚中又看到了娘曾經有過的慈祥面容。他睜開眼,透過層層迷霧,看到一張又白又大的臉,看到一件又白又長的大褂。他聞到了那大褂上的碘酒氣味和一股高級女人才能放出的香胰子的氣味。
    這是一個膘肥體壯的高級女人,她抬起一隻手按在他的手腕上,這隻手涼森森的。涼森森的手移到他的額頭上,碘酒的氣味芳醇至極,他貪婪地呼吸著,他感到淤塞的胸膛通暢了許多,碘酒,特別是高級女人的氣味使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使他沉浸在一種飄飄欲仙、憂悒又優美的幸福感裡。他鼻子酸溜溜的,很想哭泣。
    夾住!他看到那女人把一根銀光閃閃的玻璃棍甩了甩,塞進他的胳肢窩裡。那女人又說:夾緊了啊!
    高級的高大女人背後站著一個身穿警服的黑瘦男人,他彷彿一個怕見生人的男孩,躲躲閃閃地在女人背後,臉上掛著猶豫不決、忐忑不安的表情。
    你應該穿上衣服!女人說。
    他想說話,但說不出來。
    他被你們抓來時就是這樣,光膊子赤腳!中年犯人說。
    孫所長,女人轉身對瘦男人說,是不是通知家屬,給他送幾件衣服來?
    所長點點頭。身體消逝在女人背後。
    他聽到所長問:你們住在這裡,感覺怎麼樣?
    感覺好極了!年輕犯人大聲說,又涼快,又舒服,就像天堂一樣!就是他娘家的虱子太多啦!
    有虱子?
    沒有,沒有會說話的!
    政府,你們實行點革命的人道主義,弄點藥來除除虱子!
    可以考慮你們的要求,所長說,宋醫生,你們醫務室配點藥滅滅虱子。
    我們統共三個人,哪有時間配藥滅虱子,這麼多監室呢?宋醫生說著,從高羊胳肢窩裡把溫度計抽出來,舉到光明處一看。他聽到她倒吸了一口氣。
    她搬來一個皮匣子,揭開,拿出一架器具,套在脖子上,不,是插在耳朵眼裡。她用力捏著一個發光的鐵疙瘩,鐵疙瘩連接著一條杏黃色的膠皮管子,膠皮管子顫抖著。她對著他俯下身來,她的又白又大的臉就對著他的臉。他嗅到了她臉上令人心迷神蕩的氣息。那個發光的鐵疙瘩在他胸膛上移動著,他感到了巨大的壓迫,但這壓迫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終生都不會忘記這一時刻了。
    哪怕立刻死在這間監室裡,我也夠本啦!一個高級的女人摸過我的額頭,她的臉離我的臉這麼近過,我清楚地聞到了她的香味,她彎腰的時候,我還看到了她脖子下邊像粉團一樣白的皮膚。人活一世,也不過如此了。
    她伸手拍拍他,親切地說:
    翻過身去!
    他看到她手裡擎著一根畫著棕色橫槓槓的玻璃管,玻璃管裡裝著金黃色的液體,玻璃管頂端挑著一根銀色的長針。他順從地翻過身去。她的手指,溫柔細軟,涼森森的手指,這手指多麼好啊!這手指抓住他的大褲衩子的邊緣猛往下一拽,他感到屁股暴露出來,一陣涼氣直射肛門,他把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股更加寒冷的感覺在他左側的屁股上擴散開,她用一團棉花揉搓著他的屁股。
    放鬆!她嚴肅地說,放鬆肌肉!你怕什麼?從來沒打過針?
    她對準他的屁股打了一巴掌,說:
    你繃得這麼緊,怎麼能攮進去?
    我夠本啦!真夠本啦!她是個高級的女人,她一點不嫌我髒,她用那麼乾淨的手打我的屁股!死在這監室裡也不委屈啦!
    她用兩個手指輕輕地戳著他的屁股,問道:
    你的腳是怎麼搞的?腫得這樣厲害?
    他的心思轉移到腳上去,他被幸福壓迫得即將窒息,沒有能力答話。
    她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屁股上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子。她把那針又往下一捅。他聽到她的喘息聲,他感到她的小手指一勾一勾地搔著屁股上的皮膚,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巨大溫柔從天而降,徹底麻醉了他的心靈。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他希望這過程永不間斷地繼續下去,女獄醫已經把針頭拔出來。
    女獄醫收拾著藥箱問:你哭什麼?難道會這樣痛?
    他什麼話也不說,難過地想著:打完針,她就要走了。
    年輕犯人說:醫生,我拉不出屎來,您能給我檢查檢查嗎?
    女獄醫說:拉不出來你就憋在肚子裡吧!
    醫生,你好不講道理!
    對你這樣的小流氓有什麼道理好講!
    醫生,您可別罵我小流氓,我和您女兒是同班同學,我和她談過戀愛!
    七號,你太狂妄啦!所長嚴肅地說。
    高羊聽到年輕犯人和女獄醫講話,心裡十分不愉快。他盼望著女獄醫還能與自己說幾句話,女獄醫卻背著藥箱,與看守所長一起走了。
    半個小時後,看守所長把臉貼在鐵窗上,對著屋裡喊:
    九號,給你做了一碗病號飯,你吃了吧。
    一個灰缽子從門洞裡推進來,監室裡立刻瀰漫了香氣。犯人們的眼睛放出綠光來。中年犯人親自把那一缽子麵條端過來。他欠起身來,看到麵條裡臥著兩隻金黃的雞蛋,湯麵上漂著翠綠的蔥葉和大朵的油花。
    所長,政府,我也病啦……我肚子疼……年輕犯人高呼著。
    小李,看守所長招呼著在走廊裡來回踱步的士兵,說:你過來看著,別讓他們搶病號的飯!
    中年犯人一怔,順手就把飯缽子扔在高羊的鋪上,嘴裡低聲罵著,回自己的鋪上躺著去了。
    麵條和雞蛋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慾。他用顫抖的手抄起筷子,攪了攪麵條,麵條白如粉絲,滑滑溜溜,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細這麼白的麵條。他雙手捧起缽子,哧溜喝了一口熱湯,腸胃都幸福得發抖了。他雙眼盈淚,對著鐵窗外士兵的臉,喃喃地說:
    感謝政府的恩德!
    高羊,他吃著麵條,呼叫著自己的名字,高羊,你交上好運,從前只能調遠裡望望的高級女人摸了你的頭,從前連見都見不上的高級麵條進了你的肚腸,高羊,人苦不知足,你這下該知足了……
    他把一大缽子麵條吃光,連口湯都沒剩,老犯人和年輕犯人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裡的缽子,他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肚裡還是飢餓。
    哨兵在窗外說:還病了哩,要是不病,我看你能吃一桶!
    政府,我也病了……我肚子疼……哎喲親娘……肚子痛死啦……年輕犯人號叫著。
    三
    放風的時間到了。一陣尖利的哨子響過,兩個看守拿著鑰匙串,把監室一間間打開了。中年犯人和老年犯人走出監室,年輕犯人把窗下的小門打開,將屎尿滿溢的膠皮桶拖出來。他忽然有了主意,停止了中年犯人分派給他的工作,他對高羊說:
    哎,新來的,你吃了一大碗麵條,該你倒這馬桶!
    年輕犯人一蹦就蹦到監室外邊的走廊上。
    高羊剛吃了麵條,高級女人又給打了針,比同室的犯人多享受這麼多優待,他也不好意思。他手扶著床邊坐起來,赤腳一著冰冷潮濕的水泥地面,頭便發暈。他站起來,傷了踝骨的腳笨拙而麻木,踩在地上如同踩著棉花。他提起了那只膠皮桶,膠皮桶的重量並不大,只是那股臭味催人發噦。他盡量地把提桶的胳膊撐出去,那桶卻偏偏要撞他的腿,把尿和屎蹭在他的光腿上。
    日光強烈,他眼睛痛得很厲害。淚水嘩嘩地流。過了一會兒,眼睛不痛了,腿和胳膊卻直著勁顫抖。他放下屎尿桶,扶著走廊裡的一根立柱,想喘息一會兒,立刻就被持槍站在走廊盡頭崗樓裡的士兵咋呼了一嗓子:
    九號,不許把便桶放在走廊裡!
    他慌忙提起便桶,跟隨著其他監室提便桶的犯人往前走。走下走廊,往西南角一拐,有一間用鐵皮和爛板子釘起來的小屋子,木板上用紅漆塗了一個團扇般的大男字。幾十個倒便桶的犯人排成一字隊形等在廁所門口,出來一個,進去一個,出來一個,進去一個。
    輪到他進去了。他赤著腳,踩著廁所裡陷沒腳裸的、混合著屎尿的泥水,心裡極度噁心。廁所正中是一個黑洞洞的大糞坑,他的頭暈得不輕,差點沒扎到糞坑裡去。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廁所外邊一根生銹的自來水管子下,等候沖洗。水不旺,辟剌辟剌的,像小孩子的尿柱。犯人們用一個禿笤帚呱嚓呱嚓地戳著便桶,好像戳著他的腸胃。他非常想嘔吐,他看到那些細如粉細的麵條在肚子裡翻騰著,那兩隻金黃的油煎雞蛋隨著麵條翻騰著,他咬住牙關,把湧到喉頭的麵條嚥下去。不能吐,堅決不能吐,這麼高級的麵條,吐出來太可惜了。
    沖洗便桶之前,他把那只受傷的腳放在水柱下。他的腳上沾著一些不敢用眼看的髒東西。
    後邊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屁股,罵他:窮講究什麼,這是洗腳的地方嗎?
    他回了頭,看到磕自己的是一個沒有鬍子的中年人。這人生著兩隻很大的黃眼珠子,滿臉都是短促的褶皺,好像在水裡浸泡過又曬乾了的黃豆。高羊有些懼怕,可憐巴巴地說:
    大哥……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俺腳上有傷……
    黃眼犯人說:快點吧,他媽的,馬上又要收風啦!
    他草草地沖洗了腳——水柱沖激左腳上的傷處時,他看到那裡的皮膚青白一片——又草草地刷洗了便桶。
    把便桶放回原處,他已經精疲力竭。他想不到昨天上午還是一個精壯漢子,今天上午就成一個干丁點活就喘息不迭的窩囊廢。從室外一進監室,才發現監室裡空氣惡濁。他聽到自己的胸膛裡有重濁的聲音,他忽然想到了死亡。我不能死。他支撐著,走進陽光裡。站在走廊裡,他看清了監獄的格局。
    他先看清了長長的狹窄的走廊,走廊兩頭各戳著一個鐵打的崗樓,每個崗樓裡站著一個手持鋼槍、腰纏子彈袋的哨兵。走廊南邊是一道灰色的高牆,牆上開著兩個小門。
    現在走廊裡空空蕩蕩,犯人們都不知哪兒去了。西邊崗樓上那個哨兵喊:
    九號,從小門裡鑽出去!
    他順從地鑽出去。外邊風景更美好。這是一個陽台式的大鐵籠子,籠子和走廊等長,寬約十米。高約四米,下面是水泥地面。編織鐵籠的材料是鐮把粗的鐵棍和指頭粗的鋼筋。鐵棍生著紅銹,鋼筋沒有生銹,泛著青藍色的幽光。鐵籠外邊是一塊很大的平地,地上種著蔬菜,有馬鈴薯,有黃瓜,有西紅柿,幾個女政府在黃瓜地裡摘黃瓜。再往外又是一道高高的灰牆,牆上拉著鐵絲網,他想起小時候聽人說過,監獄的牆上拉著電網,甭說是人,就是隻鳥兒也休想飛過去。
    犯人們多數都手扒著鐵籠上的鐵筋,看著外邊的風光。鐵籠的洞眼只有碗口大,再小的人頭也伸不出去。也有坐在北牆根上曬太陽的,也有像張扣的鼓書裡說過的那個華子良一樣沿鐵籠的邊緣跑步的。鐵籠分成兩半。西邊一半盛著男犯人,東邊一半盛著女犯人。
    高羊一眼就看到了手扒著鐵籠子的方家四嬸,一天不見,她好像重新變了一個人。他看到了她的右一半臉。他不敢與她打招呼。
    女政府們抬著一個竹筐子,挪到西紅柿地裡了。犯人們手把鐵籠看著她們,沒有吭氣。
    女政府們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其中一個滿臉雀斑,個子矮小,看樣不過二十歲的女政府笑得最響。
    高羊聽到與他同監室的年輕犯人嬉笑著說:
    政府,政府,開恩賞個西紅柿吃。
    女政府們都不說話了,眼直愣愣地往鐵籠裡看。
    政府開恩,賞個西紅柿吃!年輕犯人說。
    小個雀斑政府說:你叫我聲大姨,我就給你吃。
    大姨!年輕犯人毫不猶豫地高聲喊叫。
    雀斑小個女政府一愣,緊接著笑彎了腰。
    其他幾個女政府逗她:小劉,快給你大外甥扔個西紅柿呀!
    雀斑女政府直起腰,從竹筐裡揀了一個半青半紅的大個西紅柿,瞄瞄準,用力往鐵籠裡投來。西紅柿碰到鋼筋上,彈出半米,落在鐵籠外邊。
    你個笨蛋,小劉!一個瘦得像魚刺般的女政府說。
    雀斑女政府又揀了一個鮮紅的西紅柿,瞄著年輕犯人,用力拋過去。西紅柿飛進鐵籠,跌在水泥地上,只聽到一片嗷嗷的怪叫聲。
    年輕犯人罵著:他媽的,這是俺大姨給我的!他媽的,老虎打食餵狗熊。
    也不知西紅柿進了誰的肚子,犯人們又手把著鐵籠往外看。
    大姨,再給俺一個吧,大姨!年輕犯人央求著。
    犯人們一齊亂嚷起來,有叫大姨的,有叫大姐的,高羊聽到中年犯人惡狠狠地罵著:
    肏你大姨!
    女政府們接二連三地扔起西紅柿來,犯人們像瘋狗一樣,叫著,罵著,搶著,時而在這邊擠成一堆,時而在那邊摞成一團。
    走廊兩頭的哨兵持槍跑來,幾個看守也從鐵籠外的辦公室跑來。哨兵把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看守員用穿著皮鞋的腳亂踢著壓在一起的屁股、腿。
    尖銳的哨子響起。
    看守員高叫著:
    滾回去,都給我滾回去!
    犯人們魚貫鑽過牆上的小鐵門。高羊是最後一個進來。他一進來,看守員就把小鐵門關起上了鎖。收風了。
    鐵籠、菜地、高牆、鐵絲網都看不見了。從廣闊的天地回來,才感到走廊裡這般狹小。他聽到牆外一個男人與那女政府們吵嘴,小個雀斑女政府的嗓音尖上拔尖,與眾不同,很容易辨別。
    四
    進了監室,如同進了地洞。黑暗不僅蒙蔽了眼睛,而且也蒙蔽了耳朵。惟有鼻子是靈敏的,高羊感到霉爛和腐臭的氣味難以忍受。
    中年犯人壓低了嗓門說:
    新來的,你站起來!
    大哥……你要俺幹什麼?他惶惶不安地說。
    中年犯人陰鷙地笑著,問:
    麵條好吃嗎?
    他羞愧地說:
    挺好吃……
    你們聽到了嗎?他說挺好吃的!中年犯人說。
    好吃難消化!年輕犯人說。
    你吃獨食!老犯人撲上來撕扯他的頭髮。
    中年犯人把老犯人拖到一邊,一步步逼高羊後退。他退到牆上,恐怖地往鐵窗那裡望。
    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中年犯人說,你這條搖尾巴舔腚溝子的狗!
    大哥……饒了俺吧……
    你吃的麵條是什麼麵粉做的?
    他搖著頭。
    是通心粉!吃了通心粉,就要挨通心拳!中年犯人一招手,說,來,每人三拳,打吐就算!
    年輕犯人攥緊拳頭,對準高羊心窩硬骨部位,閃電般捅了三拳。
    高羊痛苦地叫著,一張嘴,就把那些麵條吐嚕吐嚕吐出來。吐完了,他就癱在了水泥地板上。
    中年犯人說:小偷,你叫了一頓大姨,連個西紅柿都沒撈到吃,俺要獎賞你……
    大叔,我不要……
    別叫!你把他吐出來的麵條吃了吧!
    年輕犯人跪在地上,低聲哀求著:
    大叔,好大叔,親大叔,我再也不敢了……
    鐵門外響起鑰匙聲,犯人們跑到自己床上躺起來。
    監門打開,光明進來,幾個男政府站在門口,站崗的拿著一張白紙條說:
    九號,出來。
    他飛快地向門口爬去,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
    政府,政府,救救我的命吧……
    一個男政府問:九號,你怎麼啦?
    中年犯人說:他病了,發高燒,說胡話,吃了一碗病號面,又嘔出來。
    還提嗎?一個男政府問另一個男政府。
    提出去再說吧!那個被問的男政府說。
    起來!哨兵說。
    他一站立起來,男政府就把一副黃手銬鎖在他的手脖子上。

《天堂蒜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