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浩山:
  你能想像一個一百零六歲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嗎?老人的身軀總是一天天枯萎和變小,要是我活到這把年紀,大概會像一顆葡萄乾吧?不知道你到時候可會認得我?可會記得我青春年少的模樣?我跟熊貓和旺旺昨天到安老院去看老姑姑。安老院偌大的休息室裡擠滿了人,大家正在為院裡一位老婆婆慶生,這位一百零六歲的老壽星頭戴一頂毛帽子,坐在輪椅上,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寶寶被放在一台嬰兒車裡,最大的分別,是這個老寶寶全身皺巴巴的,而且不會笑。
  只有老姑姑沒去湊熱鬧,堅持留在自己房間裡,就連休息室裡那個奶油蛋糕也沒能把她吸引過去。(沒參加慶生會的,當然還有那個跟她同房的植物人。)老姑姑對於安老院裡竟然有人比她老這回事,顯得有點酸溜溜。我還以為女人都希望自己是比較年輕的那個呢。
  老姑姑嘲諷地說:
  「哼!那個人的腦袋不清不楚她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慶生會!」
  眼睛早就看不見了,我敢打包票
  然後,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我們三個,可憐巴巴地說:
  「要是有一天我變成像她那樣的老不死,拜託你們三隻小鬼把我殺了。」
  熊貓揉著老姑姑的手,安慰她說:
  「姑姑,你別說這種傻話,活著多好啊!就像霍金說的,活著就有希望。而且,你老了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到時你還要吃蛋塔和巧克力呢,下次我給你讀余華的《活著》好不好?你會喜歡的。」
  熊貓和老姑姑真的是相逢恨晚。(所以她才會長得那麼像老姑姑吧?呵呵!)熊貓對老人家很有耐性,又會照顧人,連老姑姑都給她馴服了,從來不喊她笨蛋。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老姑姑會突然說些沒人聽得懂的鄉下話嗎?原來她說的是四川話,只有熊貓聽得懂。老姑姑的母親是四川人,那些四川話也許是她小時常常聽母親說的。人老了,舊時的記憶愈來愈清晰,近來的事情倒是變得很模糊。老姑姑溫柔地望著熊貓:「不說就不說唄!」
  「這就對了!姑姑,旺旺給你打了一件羊毛衣,你站著,我來幫你穿,是你最喜歡的芒果黃色呢,摸上去很暖哦,是安哥拉羊毛咧。哎唷,很合身耶!你看看喜歡不?」
  老姑姑低下頭看了又看身上的毛衣,臉露滿意的表情。我們三個吹吹口哨說:
  「姑姑是大美人呢!」
  老姑姑撇撇嘴:
  「哼!瞧你們這張嘴巴!」
  「姑姑還喜歡什麼顏色?我再打一件別的款式給你,比這一件長一點的。」旺旺說。
  「就是芒果黃。」老姑姑靦腆地說。這一下,我們全都忍不住笑彎了腰。
  自從熊貓和旺旺來了之後,老姑姑整個人變開朗了。她喜歡喊我們做小鬼,又記起了我的乳名「妹妹」,不過,她最喜歡還是喊我笨蛋。當她知道熊貓和旺旺是父親的女兒,她絲毫不感到驚訝,反而說:
  「唉,兒子都像父親,我父親也是這樣。你爸爸真的只有三個老婆和三個女兒麼?」
  我們一直騙她說父親回來了一趟,又匆匆去了上海,準備在上海開「老爸麻辣鍋」的分店,所以很忙。老姑姑似乎相信了我們說的話,沒有再問為什麼不見了他。
  也是昨天,我終於看到植物人的兒子了。白髮蒼蒼的兒子帶著自己的小孫子來看母親。他那個八歲的小孫子白白胖胖的,有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當他看到我們正在吃蛋塔和巧克力,竟不斷朝我們眨眼睛,在我們身邊晃來晃去做出許多可愛的表情,我們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乖乖把手裡的蛋塔和巧克力奉上。他讓我想起了你。你小時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只是,你比他害羞。每一年學校的遊藝會,副校長循例公開表揚你,說你家今年很慷慨捐出大批「津津」話梅和蜜餞給大家抽獎。
  每一次,你總是羞紅了臉,顯得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每次聽到那些妒忌你和欺負你的男生戲謔地喊你「話梅仔」,我總是為你抱不平,拼了命跟他們扭打。你總是在旁邊喊:「夏如星,停手!別打了!別打了!你的裙子飛起來了!」
  (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是我負責打架哦?明明我是女生。)
  熊貓有句口頭禪:「首先,我自我批評一下……」然後,她會滔滔不絕地開始說。
  今天讓我也來自我批評一下吧。
  身為獨生女的我,內心常常感到孤單。小學全年級跟你同班,認識了你,我發現,年紀比我小兩個月的你,什麼都聽我的,我去哪裡你就去哪裡。我喜歡的,你也喜歡:我討厭的,你絕對不敢喜歡。一直渴望當姐姐的我,很高興有個小弟弟供我差使。父親做了什麼好吃的東西給我帶著上學,我也分給你吃。(那些鹹雞蛋和茶葉蛋,你吃了很多啊!)
  你這個饞嘴鬼被我父親的一手好菜吸引,三天兩頭就往我家裡鑽。我的父親母親是那樣喜歡你。即使生病的日子,「李浩山今天會來吃飯嗎?」我還一度吃過你的醋呢。
  母親也常常向
  母親死後,我雖然很傷心,可是,我也利用我失去母親這一點佔了好多便宜。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每個人都不忍心傷害我。我往往得到最多的關注,讀書成績不好,沒有人責備我:任性妄為,也沒有人說我不好。考不上大學,沒有人說是因為我不努力和不夠聰明。
  我是這樣長大的,人生稍有不順就埋怨身邊的人,好高騖遠、孤僻、刻薄,懶散又憤世嫉俗,不停換工作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什麼問題。除了父親,是你一直默默守護在身邊,忍受我的自哀自憐和不可理喻。
  父親以前常常說,你上輩子也許是寺院裡的一個小喇嘛,彷彿只有這樣,才可以解釋你童稚的臉上為什麼永遠帶著一抹溫和悲憫的微笑,不像小孩,倒是像一尊佛似的,生氣的時候頂多也只是皺一下眉頭。
  要是我們兩個並肩走著,一定是兩個很不一樣的背影吧?一個瘦小飄零,拖曳著腳步;一個悠然自得,邁著大步。
  我不知道人有幾輩子要活,要是你上輩子是小喇嘛,那麼,你其中一輩子說不定是土匪、是惡霸,欺負過我這個弱質美貌少女,所以這輩子反過來被我欺負。嘿,一定是這樣沒錯。
  你不但欺負過我,你當土匪的那輩子也許還欺負過許多人。這輩子,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明明有自己的夢想,還是經不起家人的要求,回去打理家業。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可我並不見得比別的人好,我也習慣了對你予取予求,揮霍你對我的好。
  我從前是個混蛋,我一直都是。
  原以為可以在這封信裡把自己數落一番,深深懺悔,看來是不可能的了。我的自我批評至少還要寫三天三夜。天漸漸亮了,我可以下回繼續嗎?免得我今天就羞愧而死。
  一直沒有收到你的回信,你還好嗎?今天是大年夜呢。
  混蛋星
  二○○八年二月六日
《我的愛如此麻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