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在那遙遠的島國(9-11)

  9.
  有一天,當我年老,有人問我,人生的哪一段時光最快樂,也許,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十多歲的時候。那個時候,愛情還沒有來到,日子是無憂無慮的;最痛苦的,也不過是測驗和考試。當時覺得很大壓力,後來回望,不過是多麼的微小。
  當愛情來臨,當然也是快樂的。但是,這種快樂是要付出的,也要學習去接受失望、傷痛和離別。從此以後,人生不再純粹。那就好比一個女人有時候會懷念她的童貞,那並不代表她不享受和她心愛的男人同床共枕。
  童貞的歲月裡,即使愛上了一個男人,也是輕盈的。後來,當我們成為女人了,所有的愛情,也都沉重了一些,變得有份量了。這個時候,我們不僅用心,也用身體去愛一個男人。我跟這個男人,有了一點血肉的牽繫。
  朱迪之很早就跟她的初戀情人鄧初發睡了。那個時候,我和沈光蕙簡直有點妒忌了。我還沒有遇上心愛的男人,還沒有和他睡,我怕我會變成老處女。那時的想法多麼可笑?
  後來,我們都和自己喜歡的人睡了。朱迪之常常說,她不過是比我們「早登極樂」。
  這個曾經是沒有男人便不能活的女孩子,也有自己的夢想了。她在律師行當秘書,同時報讀了大學的遙距法律課程,已經是第二年了。一切順利的話,還有三年,她便會成為律師。她從小就想當律師,她唸書的成績也很好,後來因為拚命的戀愛,才會考不上大學。
  「要把逝去的光陰追回來。」她是這樣鼓勵自己的。
  逝去的光陰,是可以追回來的嗎?我想,過去的戀愛,無論是悠長的還是短暫的,是甜美的還是糟糕的,終究使我們變得堅強。流逝的光陰,也有它的作用。
  10.
  這一天,朱迪之剛剛考完試,她約了我和沈光蕙到她家裡吃飯。房子是她去年租的。一個人住,可以專心讀書。她忙得很,我們相聚的時光比從前少了許多,所以,每一次見面,也格外珍惜。沈光蕙在測量行的工作也忙,去年,她跟那個有婦之夫分手了。
  男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當那段婚姻變得沉悶了,他們會出去找一段愛情,愛得死去活來。一旦被妻子發現了,他們便會垂頭敗氣地回家。在選擇的天平上,是從來不公道的。他們不會跟那個第三者離家出走。
  沈光蕙來到的時候,興奮地問我們︰
  「你們猜到剛才碰到誰?」
  「誰?」我問。
  「王燕﹗」她說。
  王燕是我們中學時的輔導主任,她是個臉上有鬍子的老處女。她自己的貞潔是女學生的貞潔,是她一生捍衛的東西。
  「她跟一個男人一起,態度很親暱呢﹗」沈光蕙說。
  「真的?」我和朱迪之不約而同地尖叫。
  「那個男人還長得真不錯呢﹗」沈光蕙恨得牙癢癢。
  「會不會是男妓?」朱迪之一邊做蘋果色拉一邊問。
  「那個男人看來有四十多歲了,男妓沒有這麼老吧?」沈光蕙說。
  「你不知道有老妓的嗎?」朱迪之說。
  「可是,」我說︰「既然*****妓,總該找個年輕一點的吧?」
  「老妓有老妓的長處。」朱迪之煞有介事的說,「想王燕這座死火山,年輕的小伙子也許沒辦法把她燃燒。」
  對性的熱切這方面,朱迪之是無論如何也改不了的。
  「那個男人看來不像男妓呀﹗」沈光蕙說,「沒想到王燕也可以談戀愛。為什麼那些長得難看的女人,往往也會找到一個長得不錯的男朋友?」
  朱迪之一邊吃色拉一邊說︰「因為她們有一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我們的條件太好了,我們才不肯去追求和討好一個男人。這些女人會跟自己說︰『好歹也要結一次婚﹗』她們有一股無堅不摧的意志力。」
  「是的,好歹也要結一次婚。」沈光蕙說。
  「你想結婚嗎?」我問。
  「我現在連男朋友也沒有,怎樣結婚?結婚也是好的,成為了一個男人的妻子,那麼,即使他曾經愛上了別的女人,他始終還是會回家的。」
  「我們三個之中,誰會首先結婚呢?」朱迪之問。
  「是你嗎?」我笑著問。
  「雖然陳祺正會是一個很不錯的丈夫,但我還要唸書呀﹗在成為律師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嫁的。」她說。
  陳祺正是朱迪之現在的同學,他們交往一年多了。他是一位中學教師。跟朱迪之所有的舊情人比較,他是最好的了。朱迪之會跟一位老師戀愛,在從前是沒法想像的吧?
  「會不會是你和林方文?」沈光蕙說。
  林方文是不會想結婚的吧?他是個寧願擁抱自由和孤獨也不願意擁抱溫暖家庭的男人。他從來沒有向我求婚。有時候,我會恨他不向我求婚。我不是要他真的跟我結婚,我只渴望他是曾經有一刻想為我捨棄自由的。我想聽聽他怎樣向我求婚,那些甜蜜的說話,用來留個紀念也是好的。
  像林方文這樣的男人,求婚時一定不會說︰
  「嫁給我吧﹗」或者是「讓我照顧你一輩子﹗」這些說話吧?對他來說,都太平凡了。
  朱迪之臉上帶者飽歷滄桑的微笑說︰
  「陳祺正也有向我求婚,那是我們親熱時說的。有哪個男人不曾在床上對自己擁抱著的女人用最甜蜜的言語求過婚呢?誰又會當真呢?那不過跟愛撫一樣,使性愛更加美妙。」
  可是,林方文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愛撫。真的恨他呀﹗卻又明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情最深處,恨也是柔的。
  11.
  沈光蕙並不是沒有人追求的。有一個男同事很喜歡她,可惜,他比她小三歲,而且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那是小童軍呀﹗有什麼不好呢?」朱迪之說。
  沈光蕙搖了搖頭︰「我不想當童軍領袖呀﹗」
  「你喜歡他嗎?」我問。
  她說︰「他是不錯的,聰明又可愛,而且看樣子也是一個很專一的人。」
  「當然了,否則怎會二十幾歲還沒有失身。」朱迪之通常會用失身的年紀來評定一個人對感情的態度。她說,這個推斷方法出錯的機會非常低。譬如,一個三十歲才失身的女人,絕對不會花心到那裡。一個十六歲已經失身的男人,大家倒是要小心。
  「當我三十歲的時候,他才只有二十七歲,那不是太可怕嗎?」沈光蕙說。
  「是的,也許要花很多錢去買護膚品才敢跟他出去呢﹗」我說。
  「當你到了更年期,他還是壯年呢﹗」朱迪之說。
  「說不定我更會比他早死。」沈光蕙說。
  「那倒是好的。」我說,「輪迴再世,可以做他的女兒。」
  「那要很年輕的時候死才可以呢﹗」朱迪之說。
  我想起了韋麗麗。她是我們的同學。她是在運動會上給一個同學擲出的一個強而有力的鐵餅扔中腦袋瓜而死的。那宗意外,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死亡,是曾經很遙遠,也跟我們很接近的。她已經輪迴了麼?
  如果我比林方文早死,我要輪迴再世,做他的女兒。我很想知道,像林方文這樣的男人,會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呢?我不要來生再跟他相愛,那還是有機會分開的。我要做他的女兒,流著他身體裡的血。我要得到爸爸對女兒那份不求回報和傾盡所有的愛。而且,他永遠不會離開我,直至死亡再一次把我們分開。
  朱迪之說︰「如果陳祺正比我先死,我希望他來生做我的兒子。那麼,他可以繼續吃我的奶。我喜歡看著他吃奶時那個很滿足的樣子。」
  「我應該嘗試跟他一起嗎?」沈光蕙說。
  「誰?」我和朱迪之異口同聲的問。
  「那個小童軍﹗」沈光蕙沒好氣的說。
  我和朱迪之忙著編寫那個輪迴再世的故事,早已經忘記了她。
  朱迪之把唱盤上的唱片拿走,換了葛米兒的新唱片。她那把低沉的聲音好像也是在唱著一個輪迴的故事。
  若有永恆,為何人有限而天地獨無窮?
  若有不朽,為何心中烈火,敵不過強暴的風?
  若有存在,為何屈辱於死亡的無可選擇?
  若有尊嚴,為何卻有永恆,存在,和不朽?
  這首《天問》是林方文寫的。
  「她唱得真好﹗」朱迪之說。
  當然了,她是林方文發掘的。
《麵包樹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