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在那遙遠的島國(17-18)

  17.
  當她的意大利粉頭被歌迷接受了,葛米兒卻狠心地把它剪掉,變成一條一條短而捲曲的頭髮,活像一盤通心粉。她是個偏偏喜歡對著干的人,她也比以前更有自信了。有時候,我很佩服她。我們每一個人,幾乎每天也要為自己打氣,才可以離開家捨,面對外面那個充滿挫敗的世界;她卻不需要這樣,她好像天生下來已經滿懷自信。
  一天,她跟唱片監製葉和田說,除了林方文的詞,她不唱別的。
  「不是我們不用他,是他一個字也不肯改。他寫的那麼古怪,不會流行的。」葉和田說。
  「他是最好的。」葛米兒說。
  「說不定他已經江郎才盡了,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葉和田冷漠的說。
  「不。」葛米兒說,「我能夠把他唱得比以前更紅。」
  本來是︰沒有林方文,也就沒有她。他把她從那個遙遠的島嶼召喚回來。他是她的知音。
  今天是︰有她,也就有林方文。她把他從那個滿心挫敗的世界召喚回來。她是他的知音。既出於報答,也出於欣賞。有誰會懷疑林方文是最好的呢?他只是欠缺了新的刺激。
  終於,林方文拋下了他的佛經、他的漫畫,還有教堂的彩繪玻璃和那些卡通片,重返那個他最愛的、既令他快樂、也令他痛苦的世界。
  看見他重新提起筆桿寫歌詞,看見他再一次拿著我很久以前送給他的那把樂風牌口琴,吹出每一個音符,我的心情竟然有點激動。有那麼一刻,我巴不得把他藏在我的子宮裡;那是一個最安全的懷抱,他不會再受到任何的傷害。可惜,我的子宮太小了,而他也已經長大了。
  這一刻,他的頭枕在我的大腿上。我問他︰
  「我把你放在我的子宮裡好嗎?」
  他的臉貼住我的肚皮,問︰「環境好嗎?」
  「不錯的,到現在還沒有人住餅。」
  「要付租金的嗎?」
  「算你便宜一點。」
  「地方太小了吧?」
  「那麼,你變成袋鼠吧﹗」我說。
  「袋鼠不是更大嗎?」
  「你可以把我放在你的懷中的袋子裡,你去那裡,也得帶著我。」
  「這樣太恐怖了。」他跳起來說。
  「你不願意嗎?」
  「夏天太熱了。」
  「但是,冬天保暖呀﹗」
  「香港的夏天比較長。」
  「你是怎樣也不肯把我放在口袋裡的吧?」
  「我寧願住在你的子宮裡。」
  「真的?」
  「現在就住進去。」我跳到他身上。
  「你會不會愛上葛米兒?」我問他。
  「我為什麼會愛上她?」他露出一副不可能的神情。
  「她瞭解你的音樂。」我說。
  「她不是有威威了嗎?我才不要住進的子宮裡。」他說。
  林方文真的願意長留在我身上嗎?有時候,我會寧願我們比現在年老一點。年紀大了,也沒有那麼多的誘惑,那就比較有可能共度一輩子了。這種想法,會不會很傻?竟然願意用青春去換取長相廝守的可能。
  18.
  一天大清早,我在西貢市集裡碰到威威。他正在買水果。俊俏可愛的他,很受攤販歡迎。看到我時,他熱情地拉著我,問我為什麼會在那裡出現。我告訴他,我在附近採訪。
  「記者的工作好玩嗎?」他問。
  「可以認識很多不同的人。」我說。
  「有工作真好。」他說。
  我差點兒忘記了,他在這裡是不能工作的。
  「葛米兒呢?」
  「她出去了,今天大清早要到電視台錄像。」
  「那莫札特呢?」
  「它胖了,現在有四斤半啦﹗可能要減肥。」
  我陪著他逛市集,他又買了牛奶和麵包。大家都認得他是葛米兒的男朋友,對他很友善。
  「懷念斐濟嗎?」我問。
  他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我懷念那裡所有的東西。媽媽做的菜、爸爸的煙斗味,甚至是那個從前常常欺負我的同學。」
  「欺負你的人,你也懷念?」
  「他是我國小和中學的同學,他常常騙我的錢。」他幸福地回味著,「從前很討厭他,現在卻希望回去再被他騙錢。那裡畢竟是我的故鄉。」
  「為什麼不回去看看?」我說。
  「米兒太忙了。」他的神情有點落寞。
  「她在這裡發展得很好呀﹗」
  他笑得很燦爛︰「是的,她現在很快樂,她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那一刻,我深深被威威感動了。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快樂,他承受了寂寞,也懷抱著鄉愁。望著他的背影沒入擠擁的人群之中,我忽然明白,沒有犧牲的愛情,算不上愛情。
  後來有一天,威威在我的辦公室出現,他變憔悴了。
  「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他說。
  「你要去那裡?」我問。
  「回去斐濟。」
  「那葛米兒呢?」
  「我一個人回去。」他的眼睛也紅了。
  「威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的,只是我不適應這裡的生活。」
  「是真的嗎?」
  他低下了頭,良久說不出話來。
  「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我把他拉到報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那裡可以看到海。我想,在大海的旁邊,他的心情會好一點。
  「是不是太思念故鄉了?」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是不捨得她的。可是,我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梆米兒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女孩子搖身一變,成為一顆明星。一點也沒有改變,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是答應過要陪她一起追尋夢想的嗎?」我說。
  「我也許想得太簡單了。」悲傷的震顫。
  「她知道你要走嗎?」
  「我們談過了。」他笑了笑,「我們終於找到時間談一談我們之間的事了。我留在這裡只會妨礙她。」
  「是她說的嗎?」
  「不。她並不想我走。」
  「那不要走好了。」
  「可是,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你還愛她嗎?」
  「我當然愛她。」威威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但是,她已經改變了,不再是從前的她。我們在斐濟的時候,生活快樂得多了。」
  「你是不是後悔來了這裡?」
  「我怎會這樣自私呢?留在斐濟,是埋沒了她。」
  「威威,你真好。」我說。
  「我一點也不好。我沒有才能,也不聰明,人又脆弱。」
  「但你懂得愛人。」
  「我也愛得不好。」他的眼淚簌簌的流下來。
  「你什麼時候要走?」
  「今天就走。」
  「這麼急?」
  「米兒今天要工作,我們說好了,她不要來送機。我會哭的,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要我送你去機場嗎?」
  「不,千萬不要。我害怕別離的。」
  他又說︰「我聽人說,離開了自己的家鄉,會有鄉愁。然而,回去家鄉之後,又會懷念那個自己住餅的的城市。這樣的話,總共就有兩次鄉愁了。」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威威說。
  「什麼事?」
  「我--」他紅著眼睛說。
  「到底是什麼事?」
  「我把莫札特吃了﹗」
  「你吃了莫札特﹗」我不敢相信。
  「你一定覺得我很殘忍吧?」
  「你怎捨得吃它?」
  「米兒捨不得讓它走,我也捨不得讓它留下。我走了,米兒又沒有時間照顧它。把它吃進肚子裡,那麼,它便可以永遠留在我身上。」威威一邊抹眼淚一邊說。
  我不也是曾經想過要把自己心愛的人藏在子宮裡,長留在身上的嗎?愛情,原來是淒美的吞噬。但願我的身體容得下你,永不分離。
  我同情莫札特,只是,它的主人也許沒有更好的選擇。它是不應該叫莫札特的,天才橫溢的莫札特,是短命的。
  版別的時刻,威威久久地握著我的手。他是捨不得的。我曾經以為,相愛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分開的,也許我錯了。當生活改變了,愛也流逝了。如果他還能夠感受到愛,他是不會走的吧?故鄉是近,已然流逝的愛,卻太遙遠了。
《麵包樹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