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風中迴旋的木馬(4-5)

  4.
  「你今天幾點鐘下班?」林方文在電話那一頭問我。
  「你找我有事嗎?」
  「我來接你好嗎?」
  「我們還有需要見面嗎?」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堅持。
  我沉默了良久,終於說︰「九點鐘吧。」
  為什麼還要見他呢?想聽到什麼說話?想得到一個什麼答案?是不甘心把他讓給葛米兒嗎?我明白了,既然他可以愛兩個人,我為什麼不可以?我不是已經打算這樣去瞭解他的嗎?我會回去,然而,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那麼笨了。我的心裡,也會同時放著另一個男人。這個遊戲,我也可以玩。
  在林方文來接我之前,那個擲骰子的遊戲竟然重現了一次。忙了一整天,終於有時間翻開當天的報紙,娛樂版上,斗大的標題寫著︰「我愛他」,旁邊是葛米兒的照片。她被記者問到她和林方文的戀情,她當著所有人面前,笑得很燦爛的說︰
  「我愛他﹗」
  每一份報紙的娛樂版都把這段愛的宣言註銷來了。她是這樣率真和坦白,她公開地用愛認領了她的萊納斯。
  她愛他,那我呢?似乎我已經被剝奪了愛他的資格。我的尊嚴和我最後的希望也同時被他們剝奪了。
  從報館出來的時候,林方文靠在他那輛小轎車旁邊等我。
  「你吃了飯沒有?要不要找個地方吃飯?」他說。
  「你要跟我說的,就是今天報紙上的事情嗎?」我問。
  他沉默了。
  「還是她比較適合你,你現在不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好嗎?」我哽咽著說。
  「對不起--」他說。
  「你不用道歉。一個病患用不著為他的病而向別人道歉。你是有病的,你沒法對一個女人忠誠。」
  我久久地望著他,原來,我沒法像他,我沒法愛兩個人。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說好嗎?」他說。
  「好的,我來開車。」我攤開手掌,向他要車匙。
  他猶豫了。
  「給我車匙,我想開車。」我說。
  他終於把車匙放在我手裡。接過了車匙,我跳上停在路旁的一輛出租車上,關上門,跟司機說︰
  「請快點開車。」
  林方文呆站在那裡,眼巴巴的看著出租車離開。我從來沒有這樣對他,我一向對他太仁慈了,我現在只想報復。
  車子駛上了公路。風很大,他怎樣回家呢?
  「請你回去我剛才上車的地方。」我跟司機說。
  「回去?」司機問。
  「是的。」
  車子終於駛回去了,林方文仍然站在那裡。看見了車上的我,他臉上流露著喜悅和希望。我調低車窗,把手上的車匙擲給他。他接不住,車匙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拾起它。
  「請你開車。」我跟司機說。
  林方文站起來,遙遙望著我。車外的景物,頃刻之間變模糊了,往事一幕一幕的消逝。車子從他身邊駛過的時候,我彷彿也看見他臉上的無奈。我以為我可以學習去愛兩個人,也可以和別人去分享一個人,原來我做不到。如果不是全部,我寧願不要。
  當他拾起地上的車匙的那一刻,他會發現,那裡總共有兩把鑰匙。另外的一把,是他家裡的鑰匙,那是我一直放在身邊的。上一次,他不肯把它收回去;這一次,他沒法再退回來給我了。
  5.
  世上是沒有完美的愛的吧?
  黃昏的咖啡室裡,朱蒂之告訴我,她也有了第三者。對方是律師行的同事孟傳因。她一直背著陳祺正和孟傳因交往。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驚訝地問。
  「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我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好朋友,我對你說過我很愛陳祺正的,我沒想到自己還可以愛上別人,我太壞了﹗」她的眼睛紅了。
  「你已經不愛陳祺正了嗎?」
  「不,我仍然很愛他。」
  「那你為什麼還可以愛別人?」我不明白。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愛兩個人的。」她說。
  「你和林方文是一樣的。」我生氣的說。
  「是的,我能夠理解他。」
  「為什麼可以愛兩個人?」
  「也許是為了追尋刺激吧﹗」
  「我認為是愛一個人愛得不夠。」我說。
  她說︰「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的人,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滿足另一個人。人是有很多方面的。」
  「你的心裡,放得下兩份愛和思念?」
  「放得下的。」
  「你不怕陳祺正知道嗎?」
  「當然不能夠讓他知道。」
  「那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她笑了︰「也許我想被兩個男人疼愛吧。」
  「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你會選哪一個?」
  她任性的說︰「我不要選﹗我希望那一頭永遠不要降臨﹗」
  這也是林方文的心聲吧?原來他們是沒法選擇其中一個的,他們只會逃避。
  「和你們相比,我真的太落伍了。」我說。
  「只是你沒有遇上罷了﹗」她說,「一旦遇上了,也不是你可以選擇的。」
  「孟傳因知道你有男朋友嗎?」我問。
  「嗯。他們見過面。」
  「那他為什麼又願意?」
  「程韻,」她語重心長的說,「最高尚的愛不是獨佔,你的佔有慾太強了。」
  「倒好像是我錯了﹗」我不甘心的說,「希望對方專一,這也是佔有慾嗎?你是說這樣的愛不夠高尚;出賣別人,才是高尚的?」
  「也許我不應該用『高尚』兩個字來形容,可是,能夠和別人分享的那個,也許是愛得比較深的。」
  「你和林方文真的應該組織一個『背叛之友會』,你們才是最懂得愛的人﹗」我說。
  「算了﹗我不跟你爭論﹗」她低下頭喝咖啡。
  我在生她的氣嗎?也許,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我討厭自己的佔有慾。我討厭自己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的人,是不會幸福的。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說︰
  「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內疚折磨。」
  「那為什麼還要繼續?」
  「因為沒有辦法放棄,唯有懷著內疚去愛。」她苦笑。
  懷著內疚去愛,是怎樣的一種愛?但願我能夠明白。
  「你和韓星宇怎樣了?」她問。
  然後,她又說︰「快點愛上一個人吧﹗愛上別人,便可以忘記林方文。新歡,是對舊愛最大的報復,也會最好的治療。」
  可是,我沒辦法那麼快便愛上一個人。
  「韓星宇比林方文好很多呢﹗」她說。
  「你竟然出賣林方文?你們是『背叛之友會』的同志呀﹗」我說。
  她搖了搖頭,說︰「想你快點找到幸福,就是怕了再嗅到這種失戀女人的苦澀味。」
  我嗅嗅自己的手指頭,說︰
  「真的有這種味道嗎?」
  她重重的點頭,說︰「是孤獨、帶點酸氣、容易動怒,而又苦澀的味道。也許是太久沒有被男人抱過了。」
  她依然脫不了本色。
  「所以,還是快點找個男人抱你吧﹗抱了再算。」她說。
  她說得太輕鬆了。要讓一個人抱,是不容易的,那得首先愛上他。要愛上一個人,更不容易。
《麵包樹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