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莉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也不記得臉朝下倒在床上哭了多久。她腦袋發昏,覺得剛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個夢,並不是真的。她好後悔自己沉不住氣。為什麼要逼子康說出來呢?要不是她向他發脾氣,他也許不會提出分手。即使是聽到他說要分手,她也該冷靜一些,盡可能裝出一副瀟灑,甚至高傲的樣子,乾脆說:「那好吧!」要是那樣的話,子康反而會捨不得她呢?她卻像個買不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那樣死命跺腳抓著不放。她那時候真該離開這裡去多倫多,永遠也不回來,那她就不用承受現在這種痛苦,那樣子康也許一輩子都會,懷念她。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鑽進被窩裡,在被窩裡,她弓著兩條腿,沾滿淚水的幾綹髮絲濕答答地粘在她臉頰上。她不相信他沒有第三者。她可以問大飛,但是大飛即使知道也一定會替子康隱瞞的。他們是好朋友。
  真莉轉過身來仰躺著,頭昏昏地瞧著天花板,心裡痛苦地想道:
  「兩天?兩天還要等多久啊?"
  就在今天之前,真莉多麼希望聖誕老人和他的鹿車不要那麼快來到。可她現在卻巴不得一覺醒來就是兩天之後。
  真莉不記得她是怎麼熬過第一天的了。她覺得自己好像會瘋掉,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平安夜的早上。她一覺醒來之後就隱隱帶著希望等子康的電話。想到他也許會約她出去,她甚至想好要穿什麼衣服,又用冰袋敷過一雙腫脹的眼睛。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過了平安夜的十二點,真莉終於明白子康是不會找她的了。她多麼傻!他那樣說只是為了打發她,而她竟然相信他的話。
  「他今天晚上一定是跟另一個人一起!」她傷心地想道。
  她任由收音機開著,在被窩裡縮成一團淒涼地啜泣,活像一隻失魂地撞上玻璃幕牆的小鳥,掉到地上奄奄一息,羽毛髒濕。
  今天晚上只有一把聲音是真莉還想聽到的。午夜三點鐘,她終於聽到一休那把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縈迴。就像他的節目叫《聖誕夜無眠》一樣,多少個臨近聖誕的夜晚,真莉徹夜無眠,思潮起伏,苦苦地想著她的愛.清出了什麼事,而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
  「選一件最慘的事……兩件吧……今天是聖誕節,就當作是買一送一的禮物。」一休帶點嘶啞的聲音說。
  「還有比現在更慘的事麼?」真莉苦澀地想道。「最慘的事,是一年有十二個月,偏偏要等到聖誕節才失戀。為什麼不是在佛誕呢?沒有人會因為在佛誕失戀而覺得特別難受的呀?」一休懶洋洋地說。
  真莉忍不住噗哧一笑,笑得兩個肩膀在被窩裡不停地抖。要是有誰這會兒看到她頭髮亂蓬蓬、又哭又笑的模樣,準會以為她是個瘋子。
  「第二件呢?第二件是什麼慘事?」她擤了擤鼻子在心裡想。
  「……第二件事,是情人節晚上,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家裡對著鏡子,抱怨父母為什麼沒把自己生成一個萬人迷!」一休又說。
  真莉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沒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能夠逗她笑的笑話,也沒想過人在那麼痛苦的時刻還能夠笑。她的思緒飛開了,抓住被子,眼睛盯著天花板,心裡忖著一休接下來會播什麼歌。慘歌太多了啊!然後,一段優郁的旋律在她耳邊響起。一休播的是那首《所有人都比我快樂》。真莉一聽,眼沮再一次湧了出來。
  她轉過頭去,趴在枕頭上啜泣,淚眼汪汪地望著床邊的電話。子康答應過的,為什麼他不守諾言?真莉多麼想拿起電話打過去,卻害怕聽到他的聲音之後不知道怎麼開口。
  突然,一個充滿希望的念頭從真莉腦子裡冒出來。
  「我要寫一封信給他!那會比當著他面說的好,他看了信就知道我有多愛他!噢!天哪?到時候他也許會改變主意!」
  這個希望鼓舞了她,真莉飛快地離開床,坐到床邊那張木書桌前面。她擰亮桌上的一盞小燈。拿出一疊藍色的信紙,抓起一根筆開始寫。
  「子康:
  你說過今天之前會找我,我一直在等你。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己經不愛我了麼?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她比我好嗎?」
  真莉用手擦了擦急湧出來的淚水,大口喘著氣,接著寫下去。
  「我不知道這兩天和這一個月我是怎麼挺過去的。你幾乎都不找我,跟我說話的口氣也總是冷冷淡淡的。
  你明知道我多麼渴望看你一眼,見你一面,你卻假裝你沒聽出來。於是,我也只好假裝你出外旅行去了。我告訴自己,旅行結束了,你會回到我身邊。到時候,一切還是會跟以前一樣。
  這些日子,陪伴我的是一把聲音。你聽過一休的節目嗎?當你不在身邊,每個無止無盡的長夜,是一休和他的歌讓我可以暫時忘記你,忘記思念你的痛楚。我多麼感激這把聲音啊!因為,寂靜無聲的獨自等待,是漫長得無法想像的。
  九五年的聖誕,我們開始。九六年的聖誕,你不再愛我了。你知道我從今以後都會痛恨聖誕,因為,只有跟你一起的那天才會是個節日。
  也許你不會再找我了。我只想你知道一件事,要是從頭活一回,我還是渴望與你相遇。失去了你,我不想過得幸福。」
  真莉一邊哭一邊用手背擦著眼淚,她沒法再寫下去了。也不知道還可以寫些什麼。最後,她寫上這一行:
  真莉
  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三點五十分
  她擤了擤鼻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張信紙折疊起來,拉開抽屜,翻了翻裡面的東西,想要找個信封。突然之間,床邊的電話響起一串鈴聲,她淚眼模糊地抬起頭。
  「噢!一定是他打來!」她心裡快樂地想,伸手去抓起話筒。
  「真莉呀,我是大飛呀……聖誕……快樂呀!」大飛結結巴巴地說。
  真莉的心情一下子掉到谷底去了。她絕望地想:「他自己沒法說,所以要大飛告訴我。」她顫抖著嘴唇,等著大飛說下去,彷彿等待他宣判她的死刑似的。然而,她一直等,他卻一句話也不說。她痛苦地想:「大飛也開不了口。」
  「大飛……你不用說……我……我什麼都知道了。」真莉硬嚥著。她不想聽到大飛告訴她子康已經決定跟她分手。她不想聽別人向她宜布那個殘酷的事實。她抽著鼻子哭,把剛剛寫的那封信塞進抽屜裡去,找個地方藏起來。這封信現在已經用不著寄出去了。
  「你……你早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大飛慢吞吞地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喝醉了。
  「他喝了酒!怪不得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對啊!今晚是平安夜。他一定玩得很開心,說不定還跟子康一起。」真莉心裡想。她覺得大飛是站在子康那一邊的。她啐了他一句:「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昨天在戲院裡撞到他們兩個一起才知道的!嫣兒騙我說要開工,原來是和子康去看戲!怪不得她近來神不守舍的?她認了,他們是在巴黎開始的。陸子康對得住我!」大飛激動地說。
  真莉臉色變得煞白,僵呆在那兒,彷彿當頭挨了一棍。原來是郭嫣兒,她為什麼沒想到?因為她一直逃避這種可怕的想法。她不相信子康會跟郭嫣兒。她是大飛的女朋友,他怎麼可以幹出這種下流的事?他還騙她說沒有第三者,說了那麼多冠冕堂皇的話。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飛,你說的是真的嗎?」她嘴角有點發抖。「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大飛的笑聲醉醺醺的聽上去好苦。真莉覺得那根本是啜泣聲。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的。」真莉再也哭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茫然又痛苦,說得慢吞吞。大飛沒接腔,她忖道大飛也許太驚訝了,他沒想到她根本不知道。
  「謝謝你告訴我。」真莉掛上電話,憤怒和屈辱燃燒著她,反倒抵消了一些痛苦。她心裡狠狠地想道:
  「他可以不愛我,去愛任何一個女人,那樣我會好傷心!我甚至永遠也沒法忘記他!但為什麼偏偏是郭嫣兒!他出賣我,出賣朋友!他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天哪!我根本不認識他!他只是個滿嘴甜言蜜語的傢伙!我竟然還為他留下來!"
  她像散掉似地癱在床上,直到她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直到窗外的天色如同她胸中的荒涼那樣,灰濛濛地漫淹進屋裡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癱在那兒很久了。她倏地走下床,在床邊那把椅子上抓起兩天前穿過的那身衣服套上。
  真莉來到子康那幢藍色公寓外面。聖誕節的大清早,街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路人。她仰起頭看上去,子康住在四十七樓,她看不到他那扇窗。她抓起放在口袋裡的手機打給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朝電話氣呼呼地吼道:
  「陸子康!你馬上給我滾下來!"
  真莉把這句話說得像命令。這道命令又下得那麼突然,子康完全沒法對她說不。
  真莉掛掉電話,站在台階上等著。她剛剛那樣激動地朝他吼,現在一張臉都有些發抖。片刻之後,真莉看到子康從公寓裡走來。他仍舊穿著前天的衣服,腳上卻跟著一雙人字拖鞋,彷彿是個接到命令馬上跑來報到的士兵,連鞋子都來不及穿。
  真莉兩個眼睛瞪著他,無法相信她曾經多麼愛他,多麼害怕他會離開他。然而,他現在就站在她跟前,一雙手插進褲袋裡,想努力裝出冷靜的樣子,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滴溜溜亂轉。她只覺得對他有說不出的恨。
  「陸子康!我什麼都知道了!你為什麼把我當成傻瓜!你這個混蛋,你侮辱了我!你也侮辱了你自己!我看不起你!你下流!下流!」她朝他怒吼。滿腹的痛恨無處發洩,她猛然揮手,使出渾身力氣狠狠賞了他一記耳光。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空氣裡迴盪。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子康渾身晃了一下,本來插在褲袋裡的那雙手狼狽地抽出來,彷彿是想抓住些什麼來穩住身子似的,一邊腳上跟著的人字拖鞋也歪了。
  真莉看到自己在他白皙的臉上留下明顯的指痕,愛和恨頓時都消散了,只留下淒涼。
  子康抬手摸了摸剛剛挨了一記耳光的那邊臉,他沉默不語,震驚又惱火的目光瞪著真莉,彷彿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然後。那股惱火從他眼裡漸漸消退,就好像他不再欠她什麼似的。
  「陸子康,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這個人!你這個混蛋!請你把學校儲物櫃裡你那些東西全都清走!我見到任何跟你有關的東西都覺得噁心!」真莉冷冷地對他說,就像對一個她從不認識的人說話。她說完這句話,就轉過頭去,邁開腳步,以她僅剩的自尊心挺直背梁,昂起腦袋往前走,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