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從離別後,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日子,邱清智從來不敢去擰開收音機。這天晚上,他開車經過九龍太子道。月色漸漸深沉的時刻,他毅然擰開了車上的收音機。夏心桔那把低沉而深情的聲音在空氣中飄蕩。那是他曾經多麼熟悉的聲音?
  思念,忽然氾濫成災。
  一個女孩在節目裏說,她會用一生去守候她那個已婚的男明友。
  夏心桔說:「你也無非是想他最終會選擇你吧;如果沒有終成眷屬的盼望,又怎會用一生去守候?」
  那個女孩說:「守候是對愛情的奉獻,不需要有結果。」
  邱清智淡淡的笑了起來。男人是不會守候的。男人會一輩子懷念著一段消逝了的感情,同時也愛著別的女人。守候,是女人的特長。
  然而,邱清智世有過—段守候的時光,四個人同住在太子道那聽老房子的時候,有一段日子,他要通宵當值。下班的時間,剛好和那陣子要做通宵節目的夏心桔差不多。早晨的微光,常常造就了他們之間那段愉快的散步。他在回家的路上巧遇過她兩次。以後,他開始渴望在那條路上碰到她。如果那個清晨回家時看不見地,他甚至會刻意的放慢腳步,或者索性在路邊那片小店喝一杯咖啡,拖延一點時間,希望看到她回家。每一次,當她在那裏遇到他時,她總是笑著說:
  「怎麼又碰到你了?真巧!」
  她所以為的巧合,無非是他的守候。
  回家的那條小路上,迎著早晨的露水,兩個剛剛下班的人,忘記了身體的疲倦,聊著自己喜歡的音樂。有時候,邱清智甚至只是靜靜地聽著夏心桔說話。她的聲音柔軟而深情,宛若清溪,流過他的身體,觸動他所有的感官,在他耳畔鳴囀。他知道,有一天,她會成為香港最紅的一把聲音。當她為了工作上的人事糾紛而失意時,邱清智總是這樣安慰她。
  季節變換更替,他和夏心桔已經在那段路上並肩走過許多個晨曦了。每一次,他也覺得路太短,而時光太匆促。
  回到家裏,他們各自走進自己的房間。許多次,孫懷真會微笑著問:「為甚麼你們常常都碰巧遇上了?」而那一刻,夏心桔也正睡在孟承熙的身邊。
  那段與她同路的時光,愉快而瞹昧,也帶著一點罪惡感。假使他沒有守候,只是幸運地與她相遇,他也許不會有罪惡感。然而,帶著罪惡感的相遇,卻偏偏又是最甜美的。
  既然有甜美的時光,也就有失落的時候。邱清智告訴自己,他不過是喜歡和她聊天罷了。他和她,永遠沒有那個可能,從—開始就沒有。
  那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家裏只有他和夏心桔兩個人。他在房間裏忽然聽到唱盤流轉出來的一支歌,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那不是他許多年前遺失了的一張心愛的黑膠唱片嗎?他從房間裏走出來。夏心桔坐在平台旁邊那台古老的電唱機前面。她抱著膝蓋,搖著身子,夕陽的微光把她的臉照成亮麗的橘子色。
  「你也有這張唱片嗎?」邱清智問。
  她點了點頭:「你也有嗎?」
  「我那張已經遺失了,再也找不列。你也喜歡這首歌嗎?」
  她微笑說:「有誰不喜歡呢?」
  他望著她,有那麼一刻,邱清智心裏充滿了難過的遺憾。他努力把這份遺憾藏得深一些不至於讓她發現。他常常取笑自己,他那輕微的苦楚不過是男人的多情。他怎麼可以因為一己的自私而去破壞兩段感情?況且,夏心桔也許並沒有愛上他。
  可惜,有一天,他禁不住取笑自己的偉大是多麼的愚蠢。
  那天晚上,邱清智回到家裏,發現孫懷真不見了。他的兩件襯衫,洗好了放在床上,但她拿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那一刻,他下意識地衝進孟承熙和夏心桔的房間。
  放在地上的,只有夏心桔的鞋子。枕頭上有一個天藍色的信封,是給夏心桔的,那是孫懷真的筆跡。孫懷真和孟承熙一起走了。
  邱清智死死地坐在漆黑的客廳裏,憤怒而又傷心。他一直認為自己對夏心桔的那點感覺是不應該的,是罪惡的。孟承熙和孫懷真卻背著他偷情。這個無恥的男人竟然把他的女明友拐走了。他為甚麼現在才想到呢?
  四個人同住的那段日子,孫懷真和孟承熙負責做菜。他們兩個都喜歡下廚?孫懷真做的菜很好吃。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做她最拿手的紅酒栗子燉鴨。紅酒的芬芳,常常瀰漫在屋子裏,他們不知道吃過多少只鴨子的精魂了。
  每一次,邱清智和夏心桔也只能負責洗碗。他們兩個都不會做菜,只會吃。洗碗的時候,他愛把有柄的鍋當作吉他,沒有柄的鍋是她的鼓。當他們在洗碗,另外的兩個人便在客廳裏聊天。他聽到孟承熙和孫懷真聊得好像很開心。有時候,他會有一點點的妒忌,他們在聊些甚麼呢?他們看來是那麼投契。現在他明白了,在廚房裏的兩個人,是被蒙騙著的。廚房外面的那兩個人,早已經在調情了。邱清智還以為自己的妒忌是小家子氣的,他不也是對夏心桔有一點曖昧的情意嗎?所以他也這樣猜度著孟承熙。原來,他的感覺並沒有錯。
  孫懷真無聲無息地走了。那天早上,當他出去上班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他拍拍她的胳膊,她背著他熟睡了。也許,當時的她,並沒有睡著,她只是沒法再看他一眼。當情意轉換,一切都變成前塵往事了。即使是一個告別的微笑,她也沒法再付出。
  邱清智想起來了。同住的日子,他和孟承熙常常到附近的球場打籃球。每次打球的時候,他們會談很多事情。他告訴孟承熙,他第一個女朋友,是他的大學同學。
  「還有見面嗎?」孟承熙問。
  「很久沒見過她了,不知道她現在變成怎樣。」
  「還有再見到她嗎?」
  「時運低的時候,也許便會再見到她。」邱清智開玩笑說。
  孟承熙的籃球打得很好,他也不弱。他更享受的,卻是兩個男人共處的時光。有時候,碰巧球場上有比賽,他們會坐在觀眾席上流連忘返,孫懷真和夏心桔要來捉他們回家吃飯。他們兩個男人,被兩個女人嘮嘮叨叨的拉著回家,就像頑童被媽媽抓住了,再沒法逃脫。
  那些日子,曾經是多麼讓人懷念?
  某天晚上,他和孟承熙在打籃球時發生了一點爭執。他推了孟承熙一下,孟承熙竟然用肩膀狠狠的撞他,他踉跆的退後了幾步、心有不甘,要把孟承熙手上的籃球搶回來,孟承熙卻故意把那個籃球扔得遠遠的。
  「你這是甚麼意思?」邱清智生氣的說。
  「不玩了。」孟承熙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孟承熙忽然拾起那個籃球走回來,很內疚的說:
  「對不起。」
  是他首先推了孟承熙一下的,大家也有錯。孟承熙向他道歉,他反而有點不好意思。
  現在他明白了。孟承熙那一句「對不起」,不是為撞倒他而說的,而是為孫懷真而說的。
  當夏心桔回來的時候,她打開了那個信封,信是孫懷真寫的。她在信上說,她已經記不起自己為甚麼會愛上他了。愛上孟承熙,卻有很多原因。
  她是多麼的殘忍,她竟然記不起他的愛了。
  她留下一封信給夏心桔,卻沒有留下片言隻字給他。也許,她根本沒有覺得對不起他。
  然後,夏心桔坐在狀上哭了起來,邱清智也哭了。兩個被背叛的人,互相埋怨,最後卻相擁著痛哭。現在,這所房子裹只剩下他們兩個。
  一天晚上,邱清智軟癱在沙發上聽歌,就是那支《Longer》。地久天長,哪有這麼悠長的盟誓?坐在另一邊的夏心桔突然爬到他身上。她雙手抱著他,瘋狂地吻他。
  他脫掉她的褲子。他們無言地做愛。除掉喘氣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的悄悄話和抒情話。他們甚至閉上眼睛,不願看到對方眸中那個難堪的自己。*****是甚麼呢?這個他曾經嚮往的溫存,只是絕望的哀鳴。他唯有用更狂野的動作去掩飾自己的脆弱。他本來不想做愛,但他無法拒絕她的召喚。有哪個男人可以拒絕—個流著淚的女人用身體摩挲他的褲襠呢?把她推向他的,不是愛情,而是復仇。他們用彼此的身體來報復背叛他們的那兩個人。性是片刻的救贖。在那片刻裏,絕望的肉體變得令人嚮往。
  一次又一次,他們用最真實的方式互相安慰,也互相憐憫。在許多次無言的*****之後,他們開始說一些悄悄話了,他們也開始睜開眼睛看到對方可憐的身軀了。最後留在房子裏的兩個人,互相依存,也互相慰藉。他們忽然變得不可以分開了。
  他不是曾經懷緬著那段清晨守候,然後同路的時光嗎?片刻的*****歡愉,經過了不知多少歲月,忽爾變成了悠長的纏綿。他愛吮吸她的奶子,聽著她在耳畔的低回,那是人間的天籟。他開始害怕,這個為著復仇而留下來的女人,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尋常生活裏,他努力像一個吸盤那樣,吸附在她身上,不讓她撇掉他。他是愛她的麼?他已經不知道了。他從來沒有懷著那麼複雜的感情去喜歡一個人。
  夏心桔是愛他的麼?他不敢去求證。那兩個人出走之後,他們變成兩個孤單的人。夏心桔從來沒有把他介紹給她的朋友和家人認識,他只是曾經見過她妹妹。她總是讓他覺得,她心裏守候的,只有孟承熙一個人。
  —天,邱清智收到—封從日本寄來的信。那封信是孫懷真寫的。
  智:
  現在才寫這—封信,你也許會認為太遲了。
  那個時候只是留下一封信給阿桔,因為我不知道跟你說些甚麼。無論我怎樣說,你也是不會原諒我的吧?
  我正在學日語,在這裡,要學好日語才可以有其他的打算。東京的生活費很高,我在一家湯麵店裡打工。我並不是做我最擅長的鴨子,而是叉燒湯麵。四月初的時候,我和孟承熙去橫濱看過一次櫻花。看到櫻花的時候,我才想起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起畫筆了。我的油彩,早就荒廢了。
  阿桔好嗎?不知道你們還有沒有聯絡。我們曾經約好一起去看櫻花的,這個願望看來是不會實現的了。
  一個人離開了自己長大的地方,原來會忽然變老成了。我常常懷念香港的一切。
  提筆寫這封信,不是期望你的原諒。你也許已經忘了我。人在異鄉,對從前的關愛,是分外緬懷和感激的,希望每—位舊朋友都安好和快樂。
  懷真
  這一刻,邱清智才知道,他已經不恨孫懷真了。他和孫懷真認識的時候,大家都那麼年輕,大家也許都在尋覓。誰能知道將來的事呢?他們只是在人生的某段時光裏相遇,如同一抹油彩留在畫布上,那只是一張畫布的其中一片色彩罷了。
  夏心桔回來的時候,邱清智匆匆把信藏起來。
  「你收起一些甚麼?」夏心桔問。
  「喔,沒甚麼。」他撒謊。
  「你有假期嗎?」
  「你想去旅行嗎?」
  「嗯,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過旅行。」
  他開心的說:「好的,你想去哪裏?」
  「東京。」
  他嚇了一跳:「東京?」
  「你不喜歡東京嗎?」
  「不,不。」
  「我沒去過東京呢!」
  「那就去東京吧!」
  「太好了!」她興奮的說。
  為甚麼偏偏是東京呢?是某種巧合,還是沒法解釋的心靈感應?
  邱清智故意訂了在池袋的酒店,而不住新宿。然而,去東京的話,總不可能不去新宿的。幸好,在東京的三天,他們沒有碰見過孟承熙和孫懷真。
  臨走前的一天晚上,他們在新宿逛得累了,走進一家Starbucks。當夏心桔還在猶豫喝哪一種咖啡時,店裏的服務員卻很有默契地圍在一起,喊:「LastOrder!」
  原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了。這大概是咖啡店的傳統。
  「還可以喝一杯的,你要喝甚麼?」他問夏心桔。
  夏心桔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說:「不喝了。」
  從東京回來之後,她—直變得很沉默。
  邱清智預感的那個時刻,終於來臨了。
  一天晚上,他們在一家意大利餐廳裏吃飯。夏心桔告訴他,她想搬回去跟她妹妹住。
  「再不分開的話,我們也許再分不開了。將來有一天,我們會互相埋怨。」夏心桔憂鬱地笑了笑。
  邱清智並沒有請求她留下來。也許她說得對,繼續下去的話,有一天,她會埋怨他。在她心中,他只是次選。他們只是無可奈何地走在一起。
  他沉默了,甚至說不出任何挽留的說話,從很早以前開始,他愛的是夏心桔。即使她只是用他來報復,他還是無可救藥的愛著她。他愈來愈害怕失去她。有一次,當他們做完愛,他煮了一碗陽春麵給她吃。這是他頭一次為她下廚。她坐在床上,一邊吃麵一邊流淚。
  「你不要對我那麼好。」她苦澀地對他說。
  為甚麼她要跟他說這句話呢?為甚麼他不能對她好?是因為她沒有愛上他嗎?
  無論他多麼努力,她在他身上尋找的,也不過是一份慰藉。時日到了,她還是會離開的。他忽然變消沉了。也許,在她心中,他也不過是用她來報復吧。她讓他覺得,她會用所有的氣力來否定這段愛情。他是被動的,沒有選擇的餘地。原來,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在新宿的那天晚上,我們不是去Starbucks的嗎?」夏心桔說。
  「是的。」
  「你還記得他們一起喊lastorder嗎?」
  「嗯。」
  「這兩個字,忽然把我喚醒了。我和你,是不是就要這樣繼續下去呢?這是我們的lastorder嗎?我不想這樣。」她苦澀地說。
  他以為,他們在新宿最大的危險是會碰到孟承熙和孫懷真;他沒想到,有些事情是他沒法逃避,也沒法預測的。
  離別的那天,邱清智陪著夏心桔在路邊等車。車子來了,他看到夏心桔眼睛裏閃爍著淚光。他很想最後一次聽聽她的聲音,然而,她甚麼也沒說,他也不知道要說些甚麼。現在叫她不要走,已經太遲了。
  夏心桔忘記了帶走唱盤上的一張唱片,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兩段感情結束,他得到的是一張《天長地久》,命運有時挺愛開他的玩笑。
  夏心桔走了之後,他也離開了那所房子。
  很長的一段日子,邱清智不敢擰開收音機。尤其在寂寞的晚上,一個人在家裏或者在車上,他很害怕聽到夏心桔的聲音;他害怕自己會按捺不住拿起電話筒找她。
  然而,那天晚上,他去赴一個舊同學的眾會。那個同學住在太子道,因此他又再一次走過他曾經每天走過的地方。他懷念著她在耳畔的低回,他擰開了收音機,聽到她那把熟悉的聲音在車廂裹流轉。他的眼光沒有錯,她現在是香港最紅的一把聲音,主持每晚黃金時段的節目。
  她現在有愛的人嗎?
  這又跟他有甚麼關係?她的聲音,已經成為回憶了。
  後來又有一天,差不多下班的時候,邱清智突然接到夏心桔的電話。她剛剛從日本回來,現在就在機場,問他可不可以見個面。他有甚麼理由拒絕呢?
  在機場的餐廳裹,邱清智又再一次看到夏心桔。闊別多時了,他剛剛在不久之前鼓起勇氣再次傾聽她的聲音,想不到她現在就坐在他面前,再次觸動他身上所有的感官。
  夏心桔告訴他,她看到孫懷真和孟承熙在新宿一家湯麵店裏打工,生活不見得很好。
  「我知道。」他說。
  「你知道?」她詫異。
  「懷真寫過一封信給我,我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他們在日本的,他們在那裏半工半讀。」
  「為甚麼你不告訴我?」她問。
  「我害怕你會去找孟承熙,我怕我會失去你。」他終於說。
  她久久地望著他,嘴唇在顫抖。
  她的目光一直沒有從他身上移開,他垂下了眼瞼,望著自己那雙不知所措的手。
  他為甚麼要說出來呢?
  他望了望她,抱歉地微笑。
  夏心桔垂下了頭,然後又抬起來。是不是他的告白讓她太震驚了?她是在埋怨他把消息藏起來,還是在他身上回溯前塵往事?
  曾經,每一個迎著露水的晨曦,邱清智站在路邊那片小店裡一邊喝咖啡一邊守候她。看到夏心桔回來的時候,他假裝跟她巧遇,然後跟她在那段小路上漫步。那些曖昧而愉快的時光,後來變換成兩個互相慰藉的身體。
  那段互相依存的日子,不是沉溺,而是發現。他太害怕失去她了,只好一次又一次用片刻的溫存來延長那段被理解為沉溺在復仇中的傷感歲月。一天,他驀然發現,那不是片刻;那是悠長的纏綿。從他們相識到分離,還沒有割捨。
  地久天長,是多麼荒涼的渴求?
  在許多次無言的*****之後,他愛上她了。
  他以為*****的歡愉是唯一的救贖,原來,真正的救贖只有愛情。
《那年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