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場 荊棘王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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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兩三年時間,長久遊蕩和居住在東南亞那些宗教氣息濃烈的貧窮國家裡,混跡於小旅館和街頭巷坊。主要是喜馬拉雅山麓周邊的國家地區,克什米爾、尼泊爾、錫金、不丹、老撾……給地理雜誌做專欄,寫稿,採訪,用以謀生。

    她去英國與她的母親見過一面。母親是她生命中的第一隻蝴蝶,背井離鄉,常年在異國生活。很長時間裡是個舞孃。後來嫁過幾個有錢男子。她們見面之後依舊疏遠。但她知道了血液裡那些盲目和奔放的氣質來自何處。她不想再花她的錢,也不想與她住在一起。

    她的生活就是長期旅行,到處為家。在廉價小旅館裡一住數月,然後再換下一個國家,下一個城市。對腳下的土地沒有任何界限的認知感,卻有更真實的感受。彷彿隨時可以在路途上死去。一直居無定所。她依舊有信件來。

    善生,我在加德滿都,坐在小飯館的門邊上,看到喜馬拉雅山的雪。白得發出藍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與天空連接的原因。那種藍光,根本不可能屬於人世……我從不曾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少年的時候,你以我為恥。就如同你對自己隱藏的恥辱感。你不能原諒我,在意並且憎恨我所做過的一些事。但是你如何來界定一個人生活是出於一種高貴的屬性,還是放任自流,或者哪一種更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徑,不管它最終抵達的目的是卑微還是榮耀。這是力量的控制帶給我們的界限所在。

    請原諒我。原諒我們。也許我們都將終究獲得釋然。

    他在公司的高級主管會議間隙讀到的句子。他那時的生活由報表、會議、公差、飛機頭等艙和高級酒店的套房組成。如果有空閒寧可選擇躺在沙發上看體育頻道,直至看到入睡。沒有戀愛,沒有休假。成功帶來進入更高階層的生活的可能性,帶來一個屬於男性領域的內心滿足。這一切曾經是他最強大的精神支撐:最大的社會價值化。

    每天早上醒來,淋浴,刮鬚,做完臉部保養,挑好襯衣西服和領帶,全部整理妥當,拎著公文包開車出門。辦公室在上海最為昂貴的寫字樓裡。那也許是亞洲最高的一幢樓,直衝雲霄。電梯刷刷上升的時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動。耳鳴帶來眩暈。他在那裡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有時候一周裡飛四個國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現在北半球。這是他十年中的生活。

    他試圖建立與外界赤身搏鬥的規則,並以此作為一種標桿,來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個重要的競爭對手,把勝利感作為給予內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報。或者在一張支票上簽出去的數字,在一個具體的個位數之後,迅速熟練地畫上更多位數的零。需要更多的資源佔有,更多的話語權,更多的腎上腺素的亢奮,印證虛假繁榮的熱烈聲色。

    此刻他只覺得無限寥落,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發涼。他們之間的本質區別,是在少年邂逅的時候便已昭然顯現的內心方式。她總是在行動,時而沉溺時而孤立。而他對這個世間從無進入的激情,雖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為熱切真誠。他參與這個社會的建設和改造,對世俗的成功和業績有著積極的野心。但他是這個世間的漫遊者。他內心的世界,並不在此地。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夠做到的事情。一種社會化男性身份的認同。像電腦遊戲裡的孤膽英雄一樣,抵達指令中的任務目的。這是他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貢獻。是對於內心的說服。冷淡地旁觀自己東奔西走,謀殺掉生命的熱誠和感性。

    也許這只是一個命運的複製程序。也許某天他會突然覺醒,看到做的一切,不過就是虛擬電子遊戲中的行為:拿到搶奪來的武器和暗器,單刀獨鬥,以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遊戲結束,屏幕上打出gameover,才知道自己是誰。

    但這就是他的時間。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聲。他從一個年輕男子進入中年,看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開始蒼老疲憊。他最身強力壯、活力充沛的十年,交付給了俗世的榮耀和繁華,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壇之上。

    她在異鄉小旅館裡寫給他的信。一字一行,始終笨拙幼稚如剛剛開始學習寫字的孩子,沒有章法,彷彿畫圖一樣地寫字。和她寫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樣。有時候是鉛筆。有時候是圓珠筆。用她能夠找到的任何一種廉價的隨處可見的筆和紙張。或者是拆開的空煙殼。她抽一種日本的軟殼包裝的淡香煙,上面有細小的黑色英文。在她經濟狀況略有好轉的時候,她抽這種煙。那煙殼是白色和淡褐色的線條設計,摸上去質地柔軟,具有韌性。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