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不取封侯 獨去作江邊漁父

三、不取封侯 獨去作江邊漁父
    鵲橋仙 陸游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原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予。
    一直以來,都希望在紅塵深處,可以找一方淨土,詩意地棲居。過上一種安靜清寧的生活,淡泊度日,滋養情懷。將一壺茶,從清晨喝到黃昏;一本書,從黑夜讀到天明;一張老唱片,從昨天聽到今日。總會懷念兒時,坐在老舊的木樓上,看一場遠去的雁南飛。坐在柳畔的木舟上,采折一朵長莖的蓮蓬。有些時光,過去了,就永不復還,但我們還擁有現在和未來。在浮華中生幾許禪意,於喧鬧時懷幾分淡然,這樣,足矣。
    從古至今,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市井布衣,都懷有各自不同的人生態度,接受命運所賜予的不同緣法。有人忙於追逐,哪怕散成凡間的風塵,也誓與世俗魂魄相依,有人安於現狀,守住一個寧靜的角落,無謂相離相棄。但每個人,又都是矛盾的結合體,將自己拋擲在紅塵深徹又渾濁的水中,難以做到圓融通透。所以,會迷惘、會惆悵,會彷徨,也會失落。
    初次讀陸游這首《鵲橋仙》,只覺世間竟有如此好詞,彷彿剎那就叩開了,心中緊閉的重門,讓以往的懦弱在片刻間瓦解。只想灑脫地放下牽絆,和陸放翁一起,去江邊作閒釣日月的漁父,坐看雲起,風月靜好。春朝秋夕,此心如鏡,看雲卷雲舒,緣起緣滅,皆自在尋常。那時候,雲水只是雲水,萍蹤還是萍蹤,悲無可悲,喜無可喜之時,又何須懼怕萬丈紅塵?
    愛國詩人陸游,一生力主北伐,雖屢受排擠和打擊,但愛國之情至死不渝。飽經浮沉憂患,也多次生出閒隱之心,將豪放壯闊的愛國詞風,轉為清曠淡遠的田園之風,同時也滲透太多蒼涼人生的感慨。陸游在四十一歲時,買宅於山陰,就是如今的紹興鏡湖之濱、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罷隆興通判時,閒居於此。西村宅院,臨水依山,風景秀麗,他每日以清風、白雲為伴,心情也漸漸舒展,暫忘朝廷的傾軋,邊塞的戰火。每日閒事漁樵,甚至倦於讀書寫字,只拿垂竿,去江邊獨釣,所以自號漁隱。
    都說放翁身寄湖山,心繫河岳,而這一首《鵲橋仙》意境深遠,灑脫而超然。雖然他在詞的開篇,流露出他對戎馬生涯的追憶。“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那是他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歲月,所以才會如此的一往情深。他在鏡湖邊,懷想當年華燈下,和同僚們一起縱情飲酒,賭博取樂,騎上彪悍的駿馬,追風逐雲,縱橫馳騁。只是,這樣的豪舉,誰還記得?“誰記”二字,道出了淡淡的無奈和遺憾,從華麗轉向了落寞。詞是從他在南鄭幕府生活寫起,他初抵南鄭時滿懷信心地唱道:“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他在軍中的生活也極為舒暢,華燈縱博,雕鞍馳射,多少豪情壯舉。然而不到一年,朝廷的國策有了轉變,雄韜偉略皆成空。
    風流雲散後,便有了這樣的結局:“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那些終日酣飲取樂的酒肉之徒,碌碌庸庸的人,反倒受賞封侯;而那些滿懷壯志,有學識的儒生,霸氣凌雲,但求馬革裹屍的英雄,卻被迫投閒置散,放逐田園,作了江邊的漁父。也許那些酒肉之徒,懂得見風使舵,而英雄多傲骨,不屑於奉迎攀貴,所以有了兩種不同的結果和宿命。一個“獨”字,寫盡了太多的人生況味。我們甚至看到陸放翁掉頭決然而去的傲然,好吧,你們這些酒徒,去封侯拜相吧,我不屑,我只獨去,作江邊孤舟蓑笠的漁翁,去朝覲綠水青山、清風斜陽。
    他確實來到鏡湖之濱,作了不問世事的漁父,“輕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斷蘋洲煙雨。”在輕舟上,看湖光萬頃,煙水蒼茫,表達一種疏曠而清遠的山水境界。“占斷”二字,寫得堅決而豪邁,此身寄予鏡湖,不受任何俗事干擾。所以他才會驕傲瀟灑地說:“鏡湖原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予。”是啊,這鏡湖風月,源於天然,本就屬於江湖閒散之人,又何須,你官家來賜予,來打擾我的平靜。唐代詩人賀知章老去還鄉,玄宗曾詔賜鏡湖一曲以示矜恤。而陸游就借這個故事,來表達他心中憤然與不屑的情懷。既然皇帝要將我閒置,那百官之中沒有我一席之位,我放逐江邊,作個漁翁,不需要你們批准,也與你們再無瓜葛。
    陸放翁就是這樣,在窮途末路的時候,尋找到自己的海闊天空。這世間的欲求總是太滿,只是再滿的欲求也不能填補虛空。因為,欲求本身就是一種空蕪,你追求的時候,它突然消失,你淡然的時候,卻已經擁有。這首詞,寫出他笑傲人世,不為所縛的放達,意境深遠,讀來蕩氣迴腸。
    之後,陸游還寫了一首以漁父自稱的《鵲橋仙》。
    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在釣台西住。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潮生理棹,潮平繫纜,潮落浩歌歸去。時人錯把比嚴光,我自是無名漁父。
    這首詞寫出漁父悠閒淡定的生活和心情,雖不及那首詞意境高曠,卻比那首詞更平和。看得出,他已經全然將自己看做是一個江邊漁父,一竿風月,一蓑煙雨,他連賣魚都避開市場,又怎會去紅塵追逐虛浮的名利?潮起打漁,潮落歸家,一壺老酒,一肩煙霞,他比獨自披羊裘釣於浙江的富春江上的嚴光還要淡然。嚴光披羊裘垂釣,可見他還有求名之心,而放翁,只想做江邊一個無名的漁父,無來無往。
    可他真的做到了嗎?直到死前,還忘不了中原的平定、河山的收復。一個人,被別人剖釋,是悲哀;被自己剖釋,是充實。無論他是否做到,至少他曾經做過,在如鏡的平湖裡,我們還能看到他的影子。他說,我自是無名漁父,可我們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陸游。

《相思莫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