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取暖

 焚書取暖
    人生有太多過往不能被複製,比如青春、比如情感、比如幸福、比如健康,以及許多過去的美好連同往日的悲劇都不可重複。這樣也好,既是擁有過,又何懼此刻的失去。有人說,人在世上的時間越長,失去的則會越多。因為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我們而去,又無力挽回,而那些新生的綠意卻總是與自己格格不入。或許這就是年輪的代價,每個人都必須付出的代價,時光不容許你討價還價,該散去的,終究會不再屬於你。
    也許很多人都很想知道,死去的人在陰冥之境是否可以再度相逢?走過忘川,又真的會有奈何橋麼?如果有,那些殉情的人尚且是值得的。倘若沒有,黃泉路上煙霧渺茫,尋找不到那個人,該如何是好?這一切都是猜測,誰也不知道人在死後是否還可以魂魄相會,又是否可以一起投胎轉世再續前緣。
    之所以說這些,並非是突發奇想。徐志摩當初意外死去,林徽因固然傷心欲絕,但是不至於到殉情的地步。再說林徽因與徐志摩的那段感情早已成過往,就算他們彼此有情,以林徽因的理性,她斷然不會為任何人輕生。而當時與徐志摩熱烈相愛的陸小曼,聞得徐志摩死訊,哭得肝腸寸斷,也不曾想過上天入地將他追隨。她們所想的,也許是在自己離世之後,於另一個世界與愛過的人重逢,如此已是最大的情分了。
    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者宣佈無條件投降,多年的動亂總算得以平息。一場漫長的戰爭讓整個中國都被灼傷,而那些被煙熏火燎過的人都需要好好地療傷。多少人用生命換取了如今的盛世太平,可只有那些活著的人才可以享受這等風流時序。人之出生的年代,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也因為有了如許多的磨礪,我們才會重新審視生命。
    也正是在這一年,梁思成陪林徽因到重慶檢查身體,大夫告訴梁思成,林徽因將不久於人世。梁思成聽後不勝悲慼,又不忍將實情告之林徽因。他深知徽因是個好強的女子,不肯向命運低頭,若她得知自己來日無多,則會更加提前預支時光,消耗生命。整整四年的臥病生涯,讓曾經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已不復舊時容顏,但病弱的林徽因卻一直懷有一顆堅韌不拔的心,哪怕病到形銷骨瘦,也依然不肯丟下她摯愛的事業與文字。
    或許是上蒼眷顧,在醫生診斷之後,還讓這位才女在世間存活了十年。十年,這段雖說短暫卻也漫長的光陰,讓林徽因的人生得以更加充實。事業上,她做出了許多成就;文學上,她多出了很多優秀作品。想來定是事業與文字消減了她的病痛,延續了她的生命。多少次,她讓自己堅定地活下去,不是因為貪戀塵世繁華,而是割捨不了心中的夢想。
    人活在世上,有太多的東西是我們所不能割捨的。哪怕一個萬念俱灰的人,在臨死前還可能會有一絲想存活的意念。比如看到一縷和暖的陽光,看到一隻閒庭信步的螞蟻,看到一株風中搖曳的綠草。只在剎那,他或許就明白,原來活著竟是這般的好。人生往往就是如此,許多苦思冥想都參悟不透的道理,就在某個尋常的瞬間,一切都有了答案。
    林徽因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就如同她喜歡人間四月,喜歡碧綠無暇,喜歡月圓花開。所以以她的性情,不會輕易辜負任何一個春天,亦不會輕易錯過任何一個路人。在她的眼中,每一種生物都賦予了情感,每一處山水都深藏了內蘊,每一個過客都該有一段美麗交集。所以她喜歡煙火人間,甘願為這紅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多人愛上林徽因,愛的不僅是她的才情,不只是她的成就,愛的是她優雅的氣韻,是她骨子裡的堅定,是那種在任何境況下都可以讓生命蒼翠蔥蘢的美好。她不容許自己有絲毫的錯過,更不允許自己提前凋零。所以林徽因只要病情稍有好轉,她便開始奔走,匆匆趕赴那一場春光。
    一九四六年,四十二歲的林徽因在費慰梅陪同下,乘機去昆明拜會西南聯大校長梅貽琦,建議清華大學增設建築系。她住在唐繼堯後山祖居一座花園別墅,與張奚若、錢端升、金岳霖等舊友重聚。七月,同西南聯大教工由重慶乘機返回北平,為清華大學設計勝因院教師住宅。若非大夫對梁思成說過林徽因的病情,沒有人相信,這樣一個富有生機的女子捨得與這紅塵訣別。在她身上,彷彿有無限充沛的力量,所有的人願意為她折腰。
    而一九四七年,這個夏天更是讓林徽因難以忘懷。飽經歐戰浸染的蕭乾由上海來清華園探望她。因為年歲的增長,彼此閱歷深厚,所以他們費了很久的時間做了一次深刻的言談。各自訴說七年來的人生經歷,春秋轉換,彼此容顏微改,所邂逅的人不同,發生的故事也不同。七年,莫說是兩位著名的作家,就算是一個平凡的人,也必定經歷不少風雲世事。
    細數流年,過往的千災萬難到如今都成了回憶,成為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人生聚散無常,起落不定,但是走過去了,一切便已從容。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樂,翻閱過的光陰都不可能重來。曾經執著的事如今或許早已不值一提,曾經深愛的人或許已經成了陌路。這些看似淺顯的道理,非要親歷過才能深悟。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蜂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裡
    五色的絢彩
    由我們彼此交錯
    並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人生到底是什麼,在不同人的眼裡有不同的意味。人生像棋,人生如酒,人生若夢,人生似戲,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命定的故事中演繹自己。既充當主角,又裝扮配角,時而濃烈,時而清淡。其實世事大多如此,只是不同性情、不同遭遇的人,才將人生舞得這樣異彩紛呈。被病痛糾纏多年的林徽因,她的詩並沒有顯露消極之意。在她的心裡,人生是一支曲子,而她卻是那個歌唱者。這是個永遠歌唱的女子,哪怕有一天她真的離開人世,她的靈魂亦會生生不息。她寫詩,是為了讓靈魂自由舒展,給乏味枯燥的人生描上色彩,同時也是為了打發寂寥的光陰。所以無論在多困難多紛亂的時候,林徽因始終沒有停止過她的筆,這種無需諾言的相伴成為一種令人欽佩的默契。也許我們的心時常會寂寞、會荒蕪,而文字可以給人無窮無盡的靈思。然而與文字的邂逅也需要緣分,如果有緣,當自珍惜,倘若無緣,不得識字,還可以劃火,焚書取暖。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