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辭別

翩然辭別
    年少時,或許因為年華是翠綠的,所以喜歡霜染楓林的深秋,嚮往在紅葉滿地的山徑漫無止境地前行,哪怕月迷津渡,也無需擔憂尋不見紅塵歸路。那時候說過,一個人是詩,兩個人是畫。流光老去,便開始無法制止地貪戀萬紫千紅的春天,總希望未來的日子可以季季逢春。這樣奢侈的念頭終抵不過繽紛的落英,那點點花痕,也不知道入了誰人的眼。
    林徽因就像春天枝頭的那朵繁花,一開就是好多年,遲遲不肯凋謝。她雖然甘願俯落紅塵,和大凡一起經受冷暖交織的日子,但她始終以一種典雅的高度讓世人愛慕。有段話是這麼寫的:“林徽因向來是一個群體的中心,不管是遠遠嚮往著的群眾,還是登堂入室加入她沙龍的客人,我們得到的畫像總是一群男人如壁腳燈一樣地抬頭仰望她,用柔和的光線烘托她,愈發顯得她眼波靈轉,顧盼生姿。”
    出身名門,少女時代就隨父親遍游各國,賞閱人世繁華的是她。戰爭時期,困居過李莊,穿著素樸衣裳,拎了瓶子上街頭打油買鹽的還是她。被無數愛慕者捧如天空最璀璨的星辰是她,為了考察工作落魄於窮鄉僻壤、荒涼古剎的也是她。著一襲白色紗裙,傾城絕色的是她,被病痛纏身,容顏更改的也是她。這樣的女子,無論從何種角度去觀賞,都是一道別緻的風景。在她的身上永遠有耐人尋味的故事發生。這就是林徽因。
    一九五三年十月,林徽因當選為建築學會理事,並任《建築學報》編委。之後又被邀參加第二屆全國文代會,江豐在美術家協會的報告上對林徽因和清華小組挽救景泰藍的成果,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而景泰藍的圖案設計則成了林徽因此生最後的一筆**。因為此後她再也沒能參與任何的古建築設計,也不再做那異城鄉客,在山山水水中穿行。
    從來,林徽因都嚮往在人間擺渡,有鷗鳥做伴,有星光送別。無論是萍水相逢,還是深刻相交,她都同等相待。既不會熱忱如火,更不會寒冷似冰,只是在交往中多一份友善與平和。這一生,她遇見過許多人,有刻骨銘心的,也有轉身即忘的。但在她離開的那一天,淺淡與深邃的都要如數歸還。就算再念念不忘也無補於事,這是人世間的規則,我們都要遵從。
    一九五四年,五十歲的林徽因當選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她就像那輪明月,始終被戴上美麗的光環,只是再華美的光環在黎明到來之前也會消退。就像林徽因筆下的春天,她是那個被封印在人間四月的女子,卻終究有一天要走出來,和韶光做無奈的訣別。
    很無意的日子,林徽因迎來了生命裡的秋天。或許是習慣了春日的和暖,竟經受不住冷秋的蕭索。林徽因不抵郊外風寒,由清華園搬到城裡去住。不久,一直被她苦苦壓制的病情終於在這個晚秋爆發,她因病情惡化住進了同仁醫院。這些年,她一直用堅強抵抗病痛,為的是可以完美地完成歲月賦予給她的使命。
    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實有著比任何人都要好強的心。在她落魄潦倒之時,在她臥病在床之時,都不肯有絲毫的屈服。手中那支筆從未停止過耕耘,哪怕嚴重到整整四年臥病不起,她依舊創作許多詩歌,並且為古建築寫下許多重要的學術報告與書籍。在她看來,任何的放棄都是背叛,都是辜負。驕傲如她,不允許人生有太多的殘缺,她要的是無悔,是完美。
    當我看到這段文字時更加對林徽因充滿敬佩,以及對她有了更深的認識。蕭乾先生在絕筆《才女林徽因》中記道:“聽說徽因得了很嚴重的肺病,還經常得臥床休息。可她哪像個病人,穿了一身騎馬裝……她說起話來,別人幾乎插不上嘴。徽因的健談絕不是結了婚的婦人的那種閒言碎語,而常是有學識、有見地、犀利敏捷的批評。她從不拐彎抹角、模稜兩可。這種純學術的批評也從來沒有人記仇。我常常折服於徽因過人的藝術悟性。”
    正是因為林徽因的樂觀與豁達,十年前醫生已經對梁思成說過,林徽因將不久於人世。以為最多只有三五年光景,然而她以非凡的毅力熬過了十年。而這十年,林徽因不是在病榻上度過的,她用這最珍貴的十年在中國古代建築的研究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十年,她既孤獨又充實,既辛苦又滿足。她用十年的光陰創造生命裡最後的傳奇,也用十年的忘記,來結束她與這紛繁塵世的最後緣分。
    時間
    人間的季候永遠不斷在轉變
    春時你留下多處殘紅,翩然辭別,本不想回來時同誰歎息秋天!
    現在連秋雲黃葉又已失落去
    遼遠裡,剩下灰色的長空一片
    透徹的寂寞,你忍聽冷風獨語?
    林徽因的春天似乎留下了幾許殘紅,就真的翩然辭別了。她真是了不起的女子,就連辭別都是翩然的。沒有多少蒼涼,只有淡淡的歎息,在碧雲滿天、黃葉飄離的清秋。她比我們任何人都明白,人間的季節從來都是在不斷地轉變,只有心中的春色可以不改容顏。看慣了草木的榮枯、秋月的圓缺,人生之無常聚散早已算不得什麼。許是會有淺淡的惆悵,但終究讓人無言。
    此時的林徽因在醫院一株蒼老的梧桐樹下,看秋葉以優雅的姿態飄落於地。許久沒有這樣看時光緩慢地流淌,沒有像現在這樣看陽光下所有生物細微的成長與老去,沒有這樣聞著涼風的味道,為一隻秋蟲無端地心痛。她想起昨晚在鏡前看到兩鬢的幾根白髮,才知道,那個身著白裙的清純少女真的老了。
    是自己煉就一把鋒利的刀,殘忍地削去流年,如今的瘦怯也只好自己獨嘗。儘管這一生林徽因從未真正有過寂寞,徐志摩對她百般依戀,梁思成對她疼愛有加,金岳霖對她不離不棄。她的詩文已成為那個時代文壇上不可缺少的風景,她的事業更是擁有那個年代許多女子都不曾享有的榮耀。所以,她該無悔,縱算今日面對秋葉飄零,但昨日春花在時間的明鏡裡,永遠不會凋謝。
    其實林徽因的一生算是清明,一路行來,雖不是坦蕩之道,卻也無需在刀尖上舞蹈。人生宿命雖然有太多糾葛,但林徽因卻一直是理性之人,一筆一畫她都把握得極有分寸,所以沒有太多的塗塗改改。但歲月因為有了缺憾才完美,人生有了修改才真實。
    盛筵散場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這句話第一次是在哪兒看到的已經記不得,又到底是誰的原創更加無從得知。相信讀過這句話的人心中都會生出幾許暖意,像是對某個遠去故人的祝福,又好似對所愛之人一聲溫和的叮嚀。彷彿只要對方幸福,那麼這個世界從此就不再下雨,只有晴天。既是說出如此珍重的話,就該有一場美麗的離別。在散場之前,彼此再牽一次手,彼此再對視一回,之後愛與不愛,見與不見,都不重要。我總以為,在人生諸多的交往中,任何一次深情的回首都是讓自己萬劫不復。其實所謂的情深不過是交付一切,忘記時光,忘記自己,不給自己留任何的退路。多少人禁不住岸上繁華誘惑,已經不知道轉了幾次彎,為什麼自己還要癡癡留在原地?過往的義重情深在無言的歲月裡早已不值一提。不要問誰是來者,誰是歸客,只當做是狹路相逢,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後繼續奔赴前程,遠走他鄉。所有的往事都有一重門,也許虛掩,也許深閉,但都屬於曾經。我們可以選擇推開,也可以選擇塵封,任何抉擇都是理所應當。林徽因在安靜的病房裡做了一個夢,夢見天空下了一場雨。醒來的時候,她哭了,不知道是天空的錯,還是她的錯。雨後的天空無比澄澈明淨,彷彿一切事物都可以重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花草可以重新生長,蟲蟻可以褪去昨日的華衣回到初時模樣。只是老去的人,還可以重拾青春容顏麼?
    雨後天
    我愛這雨後天,
    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沒底止的跟著風吹,
    風吹:
    吹遠了香草,落葉,
    吹遠了一縷雲,像煙——
    像煙。
    喜歡雨後的天空,可以讓寸草不生的土地遍生綠意,可以將一顆蒙塵的心變得清亮潔淨。雨後的晴天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就算沒有彩虹,也有一朵白雲會對你微笑。這樣的心情與風月情事無關,只是對天然的摯愛。多年了,只有此刻覺得時光像一杯純淨的水,又像一縷朦朧的煙。病中的她已經不計較什麼故事開始,什麼情節又結束。她明白,她的世界所有的鮮花和掌聲都要行將散場,曾經多少璀璨都要像煙花一樣落地生涼。是的,縱算你擁有至高榮耀,到最後,人生這幕戲還是要自己收場。
    林徽因住進了同仁醫院,再不像從前那樣被人圍繞著生活。因為病重,所以她需要真正的靜養,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真的像秋葉一樣漸次枯萎。每每有朋友來醫院探望,曾經愛言笑的林徽因變得很寡言。然而,在她虛弱的時候,竟提出要和張幼儀見一面。為什麼要見張幼儀,或許我們都明白,因為張幼儀是徐志摩的前妻,她們之間有著一段難以言說的緣分。緣分,無論是善緣,還是孽緣,都算是緣分。
    林徽因和張幼儀並不存在孽緣之說,她們只是愛過同一個男子。張幼儀對林徽因有過這樣的評價,當她知道徐志摩所愛何人時,曾說“徐志摩的女朋友是另一位思想更複雜、長相更漂亮、雙腳完全自由的女士”。她對林徽因其實沒有敵意,她雖不及林徽因的才情及修養,但她亦知道,情感之事不能強求。但張幼儀終究還是怪過林徽因,徐志摩為了林徽因才離開張幼儀,可林徽因既愛了徐志摩,卻不和他在一起。
    張幼儀怪林徽因在最後一刻潛逃,讓徐志摩孤獨。而她卻不怪陸小曼,儘管陸小曼讓徐志摩水裡火裡愛了一場,最後甚至為她而死。但她不怨,她明白,既是愛了,就該承擔,就如同陸小曼,為了徐志摩亦承擔了許多。林徽因要見張幼儀,是因為她始終不忘少女時所犯下的那個錯誤。儘管徐志摩從沒有愛過張幼儀,但如果不是她的出現,他不會那麼決絕轉身。所以在她離開人世之前,她要親口對張幼儀說一聲抱歉。她忘不了徐志摩,那個已經從她生命裡抽離了多年的男子,那個她深愛過的男子。
    後來,張幼儀在自傳中說到,林徽因病重之後見了她一面。“一個朋友來對我說,林徽因在醫院裡,剛熬過肺結核大手術,大概活不久了。做啥林徽因要見我?要我帶著阿歡和孫輩去。她虛弱得不能說話,只看著我們,頭擺來擺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曉得她想看什麼。
    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繃著臉……我想,她此刻要見我一面,是因為她愛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給了梁思成,也一直愛徐志摩。”
    我想就算張幼儀對林徽因當年還有些許的怪怨,此時也該冰釋前嫌。對於一個行將辭世的人,還有什麼不可原諒?更何況當年也並非是林徽因的錯,她只是選擇自己想要走的路。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女,無需為一段朦朧的初戀付出一生的代價。那時候的她只懂得相愛,不明白何為相守。一個深嘗世味的人在情感面前也難免會犯下許多不同的錯,何況那個沉浸在夢中的小小女孩,她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又怎麼可能做到坦然自若?
    陸小曼敢於不顧一切和徐志摩相愛,是因為她有過婚姻,真切地知道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麼。她不再懼怕世俗風雨,只覺過往浪費了太多光陰,所以必須好好為自己活一次。如今想來陸小曼和徐志摩的結合真像是一種必然,倘若他們的人生沒有這段交集就真的太遺憾了。縱算他們之間愛過之後亦有太多的破碎,但是因為這段愛,此生沒有白活。
    張幼儀走後,林徽因不想再見誰,因為她真的累了。她開始渴望一個人的世界,一杯茶,一本書,像蝶一樣活著,寂寞又清冷。她開始明白,這一生,只有此刻才真正靜了下來。靜的時候,停止了顛沛,不累於外物,只和自己的心說話。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
    在午後的窗前拖過一筆畫;
    寒裡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著茶
    屬於秋天的最後一枚葉子飄零之後,冬天就這樣來了。以往的林徽因雖然喜歡雪花的輕靈,卻害怕冬日徹骨的寒涼。可她開始期待這個冬天能夠漫長些,因為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是否還可以等來另一個春天。她怕自己會在靜坐時不經意地死去,怕沒有一朵桃花為她淡淡送別。她開始忘記自己的承諾,忘記了過往那一場又一場盛大的筵席。
    是啊,誰的一生沒有許下承諾,可是誰又能夠說自己承諾過的就必定可以做到。路到盡頭的時候,又怎麼還會去在意當年的選擇是對是錯。一程山水,一個路人,一段故事,離去之時,誰也不必給誰交代。既是注定要分開,那麼天涯的你我,各自安好,是否晴天,已不重要。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