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歌盡桃花扇底風(1)

第19章 歌盡桃花扇底風(1)
    也曾讀過幾闋周邦彥的詞,多寫男女之情和離愁別恨,辭藻華美、音律和諧,典型的宋詞風味。唯獨這首《少年游》
    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彷彿是百媚千紅裡的一點初綠,清新、淡雅。又似乎是絲綢錦緞裡的一匹素布,簡潔、樸實。以往的詞,多描寫瑰麗的景致,借景抒情。而這首詞卻聞不到一絲胭脂味,有一種洗盡鉛華、回歸素樸的真實。像是將一個淡妝天然的女子刻畫得入木三分,而她委婉的口吻,也被描繪得惟妙惟肖。都說中國古典詩詞不善描摹人物,周邦彥的這首《少年游》帶給我們的,是不同於其他宋詞的表達。
    其實初次讀這首詞,是被這一句“纖手破新橙”給吸引並刀如水纖手破新橙少年游周邦彥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的,這麼簡單的五個字,出現在一闋詞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巧和新意。彷彿看到一雙白淨纖細的手,柔緩地切著一個新橙,刀一落下,那酸澀清香的汁就瀰漫了整個屋子,人頓時清醒。後來我又讀了前面兩句,“並刀如水,吳鹽勝雪”起先只覺新奇,知道寫的是并州如水的刀,吳地勝雪的鹽,卻始終不明白,為何會出現在“纖手破新橙”前面。並刀切橙,理所當然,切橙要一勺吳地的鹽做甚呢?後來從一處資料裡才得知,那些沒有完全成熟的橙子採摘下來,橙子中含有機酸比較多,破開後抹一些鹽,或者用鹽水浸一下,對有機酸有抑製作用,可以殺去酸澀之味,吃起來才會香甜可口,有如淡鹽水浸泡菠蘿的道理相似。這才恍然,原來早在宋朝,鹽就有了此般妙用。
    人說作詩填詞,都會有一段因由,要麼睹物思懷,要麼有感而發。這首《少年游》確實有一段饒有興致的由來。張端義《貴耳錄》載:“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游》雲……”
    說的是當年宋徽宗、周邦彥君臣和李師師的一段情事。周邦彥本來先至李師師家,聞宋徽宗來訪,便藏匿到床底下。宋徽宗攜來新橙一顆,為江南新進貢來的,之後與李師師有了一番溫情軟語。床底下的周邦彥便作了這首《少年游》,將他們當時的情景,用通俗的白話,逼真地描摹出來。又聽說,後來李師師給宋徽宗歌唱了這首詞,徽宗大怒,要將周邦彥遷謫。後李師師又給徽宗唱了一首蘭陵王詞,徽宗大悅,周邦彥也就躲過這一劫。
    讀完整首詞,我們恍如看到一幅畫面。燭影搖紅的夜,潔淨無塵的閨房,多情的宋徽宗和溫柔的李師師,在碧紗窗下卿卿我我。而周邦彥只能委屈地藏匿在床下,不敢吱聲,目睹他們的風情。李師師用纖細的手切新橙,一個細微的動作,看得出李師師刻意在討宋徽宗的歡喜。溫暖的帷幕裡,刻著獸頭的香爐,輕輕升起沉香的煙霧。二人對坐,李師師調弄著手裡的笙,試著曲調,而通曉音律的宋徽宗,也接過笙,試吹幾聲,之後遞給李師師,讓她吹奏優美的曲子。窗外明月如水,如此良夜春宵,二人不盡纏綿,只怕此時的李師師也忘記床底下還藏匿著一個周邦彥,所以才會有下片那精彩的表白。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此簡短的幾句語言,表達出女子曲折、婉轉的心理活動。又被周邦彥用簡潔的筆墨,巧妙地記錄下來,成了一首名傳千古的詞句。一曲笙歌過後,夜闌風靜,只見紅燭搖曳,照見美人香鬢衣影,也照見宋徽宗灼灼神采。李師師禁不住低聲問道:“向誰行宿?”她問得如此小心,又親切,乍聽好似並不打算他留下,卻又在在暗示著什麼。“城上已三更”,她又進一步提醒著,時候其實不早了,若李師師通曉音律書畫,芳名遠揚開封城。
    要走,就趁早些;不走的話,就決定留下來。“馬滑霜濃”,這一次加重了她想要對方留下來的念頭,她細心地為他設想,夜路不好走,霜濃露滑,怕馬兒失足,人著涼受驚。“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經過幾番轉折,李師師乾脆直截了當地說:“你看,外面行人都沒幾個,你若趁夜回去,我真的不放心,莫如留下來。”
    真個是幾回探問,幾回周轉,最後終於塵埃落定。周邦彥的確是一個駕馭文字的高手,他用簡潔、直白的文字生動地刻畫出人物微妙的心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多情、機靈、真摯又大膽的女子。清代譚獻在《復堂詞話》中評這首詞說:“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然不可忽過‘馬滑霜濃’四字。”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論這首詞說:“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過一分,便入山谷惡道矣。”
    有人曾拿周邦彥的詞和納蘭性德的詞作比較,他們都是婉約詞風,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身處繁華之人。周邦彥在年少時雖有過困頓,但之後一直官場如意,雖不算平步青雲,卻一直備受恩寵。雖生逢北宋之末,但國家破滅是在其死後。納蘭性德處康熙盛世,那時的大清國一派繁榮氣象,其父納蘭明珠,深得康熙寵信,權傾朝野。而納蘭性德,才華橫溢、文武雙全,尤其是詩詞的成就,使得他被康熙賞識,為殿前一等侍衛,伴隨皇駕。他英年早逝,卻留下一組淒美感人的《飲水詞》,被後世爭唱。
    周邦彥處末世而賦悠閒,納蘭性德居盛世而吟寂滅。都說文由心出,一個人並不會因為處於怎樣的環境,就必定要寫出與環境相當的文字。我們可以從現實的紛繁中跳躍而出,站在另一個更高遠的境界,去看世間萬象,芸芸眾生。在繁華中尋寂寥,於憂傷中尋愉悅。就有如秋季思花開,春天悲落葉,聚時感落寞,散時見歡喜。一切隨意念轉動,隨心而起。
    再讀這首詞,恰是詞人一段真實的經歷。就像一幅寫意畫,淡淡幾筆,勾勒出簡潔生動的物象。用墨恰到好處,不多不少,濃淡有致。一句“纖手破新橙”,似聞到新橙酸甜的清香,從遙遠的宋朝飄來,漫溢了整個空間,素雅怡然,耐人尋味。
    翻開一卷宋詞,也是打開千年前紛紜的往事,時間是鵲橋,讓我們重見隔世的月色和陽光。多年的分離,換來偶然的相聚,依舊是萍水相逢,我們只需要交換一個過客的眼神,在沒有約定的日子裡,才可以來往從容。這一切,和因果無關,只當做是一段與文字的際遇。
    邂逅宋祁的《木蘭花》,不知道距今為止,已經是第幾個年頭的春暖花開。只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就讓思緒搖曳生姿,無論窗外是哪個季節,屋內已是一派奼紫嫣紅。綠楊就長在紙上,杏花也開在紙上,是詞人用筆墨,封存了那年絢麗的春色。人會像枯草衰楊那般老去,而這闋詞,像是抹上了水粉且向花間留晚照木蘭花宋祁東城漸覺風光好, 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胭脂,永駐紅顏。
    一場花事在春天粉墨登場,歡欣地汲取人間的光暖和雨露,還有人的情感和性靈。許多追逐的目光,為了這場嫣然豐盛的花事,早忘了世情風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稱道其《木蘭花》,“‘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這是一幅早春圖,色彩明麗,潔淨端然。滿城的春光,讓人想要走進這個繽紛的世界,將春天的滋味一一嘗遍。春色是自然贈予給人間美麗而高貴的禮物,泛舟湖上,以花瓣鋪床,以花瓣作枕,以花瓣為食。看遠處楊柳如煙,一片嫩綠,雖是早春的清晨,寒意卻微輕。紅杏在枝頭,放縱地開放,開到驚艷,開暖了遊客赤熱的心腸。
    每次讀到這句“紅杏枝頭春意鬧”,無論當時心情多麼平靜,都會在瞬間驚詫不已。往日的素顏清淡,被拋之一空。臉上像被塗了胭脂花粉,頭上戴了金銀珠釵,身上披著華衣錦緞。這就是杏花,它不僅裝扮著自己,還可以感染別人。一朵朵紅杏,開到刺眼,就那樣沒有顧忌地歡笑,彷彿迫不及待地要將生命耗盡。用最短暫的時間,等待著收穫燦爛的果,它們似乎從來都不屑綻放的過程,視死亡為樂趣,視悲憫為軟弱。所以它們有勇氣探牆而出,而不拘泥於世俗的束縛,因為它們嚮往人間煙火,願意和一粒塵埃發生愛情,願意和一縷清風親吻,更願意被行人采折,帶回家插入瓶中,裝飾別人的夢。
    而世間之人,往往不及一枝紅杏,以為守在世俗畫的圈內,就是堅貞。卻不問,人活著只有一世,既是來到人間,就該讓紅塵的煙火熏燎,才不辜負這僅有的一次生命。所謂紅杏出牆又如何?任何的人事,都會有不可預測的變故。人生當走過逼仄的深巷,去創造奇跡,創造唯一,甚至去創造衰敗和死亡。這世間,也沒有量身訂做的人生,因為,有時候突如其來的事件,連命運都無法掌控。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勇敢地接受過程所帶來的結果,做個睿智的人、淡定的人。無謂成敗、無謂生死、無謂得失,也無謂來去。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浮生若夢,做夢容易,夢醒卻難,人生總是苦多甜少,悲多喜少。應該不吝嗇錢財,縱是散盡千金,也要換取這片刻的春光和歡娛,也要博得美人一笑。這時的宋祁,攜歌妓一起來游賞春色,看如煙楊柳,絢爛紅杏。只覺人生得意須盡歡,縱算到明天就要將春色歸還,留孤獨給自己,也不能辜負今天。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他們將春光,調製成酒,花瓣當做菜餚,趁著大好年華,肆意地交換著杯盞。縱是斷腸,也無悔。他們一起舉杯,勸斜陽,希望可以在花間多徜徉一會兒,不要那樣無情地離開。
    整首詞,都表達出詞人對春光的無限依戀,纏綿而不輕薄, 華美卻不艷麗,情懷真摯,心性豁達。詞人在告訴我們,珍惜緣分,珍惜時光,寧可辜負流年,也不要被流年辜負。煙柳驕傲地穿著自己的綠衣,紅杏孤高地守著自己的紅顏。不需要將愛說出口,春風會給我們最深情的擁抱。
    宋祁的一生,應該算是如意,這與他的歷程和性情相關。
    宋祁,字子京,北宋安州安陸(今湖北安陸)人,後徙居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天聖二年(1024年)與兄郊同登進士第,奏名第一。章獻太后以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為第一,置祁第十,時號“大小宋”。短短幾行,寫著宋祁一生的名片。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穿著官服的宋祁,在北宋京城的崇正殿,春風得意。而這首詞,更體現出宋祁疏放明朗的心性,他寧肯為春光千金散盡,也不願為世事拘泥。雖在朝為官,卻一生閒遊山水,折柳採花,恣意人生。他的另一首詞《錦纏道》寫著:“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裡人家有。’”以閑雅歡快的筆調,抒發了人生當及時行樂的情懷。
    記得《紅樓夢》中,一次行酒令,探春掣得了一枝杏花,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探春就是那枝凌雲的杏花,敢與世抗衡,她果敢,所以她遠嫁他鄉,也可以在異國的土地開得燦爛。這讓我不禁想起,每個人的前世,或者都是一株植物,所以百花千草中,其間有一株牽繫著自己的今生。金陵十二釵中,每個女子,都是一朵花,黛玉是風露清愁的芙蓉,寶釵是艷冠群芳的牡丹,湘雲是香夢沉酣的海棠,李紈是霜曉寒姿的老梅,惜春是佛前的蓮花……“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也是因這一句詞,而名揚詞壇,被世人稱做紅杏尚書。一枝紅杏,探牆而去,倚雲而栽。花事登場,花事落幕,浮生如夢,為歡幾何。縱是嘗盡冷暖人情,也要和紅塵同生共死。
    江南的夜晚,真的很美,一片燈火煌煌的夜景下,舊式的牌坊,古典的樓閣,還有一扇扇雕花的老窗,半開半掩,不知在為誰低訴著風情。路旁是仿古的宮燈,牆院上、簷角邊、樹枝裡,被星星點點的燈火圍繞,似銀花綻放,璀璨迷人。來往遊人無數,沒有香車寶馬,卻也是奼紫嫣紅的光影一片。每年的元夕,我都會來此看燈,這裡叫南禪寺,牆院內是雲水禪心,牆院外是都市繁華。
    站在石橋上,看運河裡的龍舟徐徐緩緩地行駛,船上的遊客,欣喜地觀賞兩岸的風景。他們或許不知道,這運河,是當年隋煬帝為了游江南,去揚州賞瓊花而開闢的。千百年來,這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條河流從來沒被光陰冷落。儘管當年隋煬帝荒淫無度,但他卻為江南水鄉帶來了鼎盛與繁榮。他帶著夢而來,卻沒能回去,來時,他寫下一首詩:“我夢江南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這位風流皇帝最後死在江南,但他賞過揚州的瓊花,看過江南的月,愛過江南的女子,他死得無憾。
    街燈眩目,是因為忘不了夜色的溫柔,我獨自冷眼看著這一切的繁華,有一種“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慨,卻也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淡然。燈火闌珊處,有江湖藝人在吹笛,有畫者在為人描繪著肖像。而我就是那個燈火闌珊處的女子,只是不知道,這人流中,是否有一個人,也在眾裡尋我千百度?恍然間,我想到,這粲然華麗的夜市,不就是為了迎合千年前那闋叫《青玉案》的古詞嗎?雖然不是元夕佳節,卻流淌著同一種美好的意象。
    有人說,當年辛棄疾填這首詞,看似在表達對一個女子的愛情,其實還有更深的一層含義。這首詞作於宋春熙元年或二年,那時強敵壓境,國勢日衰,南宋統治階級卻偏安江南,在歌舞享樂中粉飾太平。辛棄疾作為一個熱血男兒、一個風雲人物,他有心請纓,卻不受君王賞識。心灰意冷時,看著這幅元夕踏燈的圖,試圖用這浮華的表象,麻醉自己的心靈。所以他孤獨地尋找,希望可以找到一個不落流俗、孤標傲世的女子,視她為知音。
    在我的印象中,辛棄疾的詞,為豪邁豁達的風格。蘇軾的詞,曠達中滲透著人生哲理,總讓人同他一起走入風起雲湧的境界裡,又隨他慢慢地歸於深沉的平靜。而辛棄疾不同,他的詞似乎永遠熾熱,帶著英雄的豪情與悲壯,讀完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而這些,與他的人生歷程相關,他年輕時就參加抗金義軍,攜著燕趙奇士的俠義與豪情,也算是金戈鐵馬二十年,有氣吞山河的的豪邁。可中年受到排擠,被迫退出政治舞台,偉大志向不得施展,就將這一腔憤怒,寫入詞中。他閒賦了二十年,漂泊流轉,一邊羨慕歸隱山林的隱逸高人,一邊忘不了要做一個承擔民族使命的英雄。他總是會在恬靜的時候,心靈湧起波瀾,並且在這種感情起伏與交織中度過了後半生。
    寫下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這樣醒透又悲涼詞句。
    他寫下這首《青玉案》,是想透過世態表象的繁華,尋找屬於自己的落寞和清醒。明月就像一面鏡子,映襯出一幅雪樹梨花的元夕畫境。月亮無須背負宋朝那沉重的歷史,它從遠古走來,看過秦漢風雲和隋唐演義,依舊溫婉似玉、清涼無塵。
    他寫下這首《青玉案》,是想透過世態表象的繁華,尋找屬於自己的落寞和清醒。
    此時的朝廷,風雨飄搖,國難當頭,可江南的元夕,卻依舊一派盛況空前的鮮妍景象。火樹銀花不夜天,龍騰獅舞鬧元春。

《煙月不知人事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