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梅妻

第17章 梅妻
    這兩個美得令人心醉的字,彷彿是從宋朝的河畔,飄遊到今生的渡口。我的梅妻,其實與宋朝隱士林和靖無關。世間草木萬千,你所鍾情的那一種,必是前世的自己。不知哪一世,我與梅結緣,不然今生亦不會對她如此癡情。
    我是梅妻,梅妻是我。曾說過,今生你是我設下的一局棋,來世我做你宛若梅花的妻。這不是對某個人、某種物的約定,只覺世間有太多的缺失,太多的錯過,唯願來生可以在最美年華,早早將自己嫁出去,再不誤青春十年。
    一夜春雨,落盡繁華。還不曾踏賞爛漫春光,已是清明。花事若人生,倉促短暫,看似一季光影,實則轉瞬即逝。每年春日,皆去梅園趕赴一場約定,在千樹梅花下,低訴心事。今年竟無端錯過花期,待我去時,梅花已零落成塵,只剩一兩株晚梅,在寺院的牆角,輕語禪機。
    桌案上,簡潔的白瓷瓶,斜插一枝粉梅,剎那芳華,已是一世。取一把心愛的梅花紫砂,泡一壺香雪花茶,滿室流溢淡淡的茶香。《紅樓》裡有個叫妙玉的女子,品香茗,賞紅梅,她的高潔與靈性不與世同。屈原有詩云:“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想來餐食落英清露,是多麼美妙風雅之事,一如此刻,喝茶賞花,隔著竹簾,聽窗外落花簌簌,春雨纏綿。
    幼時只覺梅花是風雅高潔之物,一般的鄉野山村不可多見,它應該落於高牆大院,貴族人家。愛梅、賞梅、詠梅之人,亦屬風流高士,蘭心女子。後來讀陸游的詩,才知梅也長於驛外斷橋邊,古往今來的過客皆可賞之。但梅的高貴、孤傲,卻不因它零落驛外,而減了風骨。
    幼時那個叫竹源的鄉村,恍若世外桃源。春風拂過,百花競放,有勝雪梨花,如夢桃林,更有田野裡漫無邊際的油菜花,開到不能收斂。江西多瓷,那時家中時有廢棄的瓷瓶,我便用來插花,供於案幾,只為留守它們最後的芳華。
    而我在書本裡讀過詠梅之句,看過梅花古畫,只覺梅枝冷傲,花瓣清雅逼人。山野之地,似乎總不見它煢煢倩影,只有幾樹野梅,不同於畫中梅花的姿態。我竟不知何故,愛梅成癡。素日裡,收集許多與梅花相關的飾品,作幾首梅花詩,甚至自己的名字,也寫著梅。只盼著有一日可以與梅深情相認,不負經年相思。
    “伶伶弱質病中閒,舊夢新詞一併刪。吟過梅花千百句,可憐猶未識君顏。”多年輾轉,因了一段佛緣,來到太湖之濱,梅園舊址。我與梅,恍若久別重逢的故交,那清瘦橫斜的枝,淡雅出塵的幽香,一如夢過千百回的風景。從此,我便做了那個踏雪尋梅的女子,在江南的梅園,靜守一段紅塵誓約。
    有梅的地方,是我心靈的故鄉。因了梅,此後再也不必背著行囊,千山迢遞,雲水漂泊。它總在我寂寞無依時,解去煩難,慰藉憂思。期待著,有那麼一天,購置一片田地,依山種梅,修籬植蘭。我做了梅花的主人,偶有幾個雅客誤入山莊,尋梅問茶,暫忘塵世煙火。
    此次回歸臨川故里,去山間拜祭外婆。一路上,見野梅綻放,蒼勁古雅,暗香縈懷。想起幼年暮冬時節,常漫步山林,采折野花,竟不知這野梅,亦是陸放翁詞中長在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的梅。原來梅真的不慕繁華,甘守冷清,縱算零落成泥,亦不減風骨。
    梅是知己,此番離去,倒也心安。往後的日子,它可以取代我,常伴外婆左右,陪她閒說往事,護她魂魄安寧。山腳下,有幾座廢棄的宅院,草木叢生。它們的主人,已不知遷徙何處,那些精緻古老的石雕、木雕,還可以看到風華的從前。
    塵埃落處,是那些無法撿拾的歲月。夢裡千回百轉,依舊是古畫江南,村舍人家。黛瓦青牆,煙水長巷,承載著過往綿延不絕的思緒。夢中的我,還是當初那個小小女孩,坐於雕花窗下,看天井的雨,掛在屋簷,又落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
    母親和鄰家的婦人,相聚於廳堂剪紙,一張張喜鵲梅花,散落在桌案上。父親不知背著藥箱,去了哪個村落,何處人家。如今想來,那時的鄉村醫生確實不易,只要有人尋醫,無論晝夜寒暑,父親總是冒著風雪,行走於崎嶇山路,上門就診。而他所掙的診金,屈指可數,更有許多經年老賬,被掩埋在舊時宅院裡,不知下落。
    父親說過,一個醫者的醫術是否精湛固然重要,而他的醫德,更應高尚。他此一生,不為譽滿杏林,但求護佑蒼生。眾生的福壽安康,是他唯一的心願。父親並非雅士,亦無多少人文底蘊,他自幼研習中醫,遍嘗百草。當初對他的職業和付出不以為然,而今竟覺得,他有梅的傲骨和品格。
    兒時母親常於煤油燈下,等候下鄉出診的父親。柴門雪夜,窗外寒風凜冽,只聞雪花簌簌,時有折竹聲,驚擾我的睡夢。半夜醒來,總能看到父親穿一件軍綠大衣,滿身積雪。漫長曲折的山路,想來會有梅花相伴,甚至可以偶遇野兔和白狐。有時農人熱忱,家裡做了精緻點心,父親從不捨得吃,帶回家給我們品嚐。
    那個悠長得看不到盡頭的童年,竟然倉促遠去,不復回返。曾經不以為然的光陰,已無從挽留,只剩回憶,飲盡孤獨。而今父親早已背不動他的藥箱,多年辛勤奔走,濟世救人,讓他落下一身疾病。閒時也去山間採藥,熬煮那些花草,只是診治自己。
    父親亦會說起當年他夜晚出診時,一些離奇際遇。從前總怕母親擔憂,對路程所遇風險刻意隱瞞。現在宛若講訴別人的故事,那般雲淡風輕。父親說,獨自行走鄉間山徑,不儘是風雨,也可以欣賞月色的明淨和星光的璀璨。可見母親眼中那個不解風情的人,亦有柔情之時,只是在樸素的歲月中,漸漸消磨。
    我的心事,從不與父親言說,我與梅花的一段情緣,或許他亦無從知曉。世事暄然,只願日後他做個閒散安逸的老人,守著爐火,煮茶煎藥,不問離合。善感的母親,總會因為我的遠遊,日夜不得釋懷。她曾說過,林黛玉一生以詩詞為心,而我則視梅花為知己。我為她的懂得深感安慰,卻始終無法淡去她對我的牽掛。
    有時候,愛是負累,時間久了,便成了債。多少次,我渴望一個人飄遊四海,不受任何約束,亦無須與誰道說平安。哪怕有一天迷失在無人的荒野,醉倒在闌珊的街頭,亦可無懼。非我無情,倘若愛帶來的是無盡的期盼和牽念,莫如從不曾擁有。
    再美的時光,再深情的愛,都會走到盡頭,轉身即成滄海。唯有草木,可以不圖回報,伴你地久天長。它不會詢問你的過往,也不會強求你交付真心,沒有相欠,亦無須償還。就那樣淡淡相陪,守著你緩慢老去,你若不離,它定不棄。
    往後任憑人生變換,我當惜緣守諾,與梅花做一世知己。今生若有憾,且留待來生,來生我依然投生於江南某個小村落,只是再也不選擇遠行。安於宿命,嫁給鄰村一個樸實溫和的男子,做他的梅妻。
    院子裡的梅花開了又落,人生故事,亦在年華的交替中,匆匆而過。“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這是一個叫張棗的詩人,所寫的詩文。只需記住這麼一句,便可以安靜地看繽紛落英,看枯榮人世,看光陰兩岸,那些漸行漸遠的風景。

《相逢如初見 回首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