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紙詩書一年華(1)

第5章 一紙詩書一年華(1)
    詩經
    折庭院的竹為舟,築雨後的虹為橋,穿過唐風宋雨,朝三千年前的詩經走去。千古繁華,人間樂事,像一縷薄風,一朵流雲,被時光拋遠。那些隱藏在歲月背後的片段,塵封於光陰中的婉轉詞句,被安放在一冊竹簡裡,寫滿了古老又清淺的記憶。
    一個叫詩經的年代,在尋常的春秋裡悄然開場。它如同一代王朝,經歷盛衰榮枯,無常幻滅。據說,有關詩經的故事,長達六百年之久。六百年,從西周時期至春秋中葉,這段漫長的過程中,那些尚不識文明煙火的古人,就已經懂得如何用優美的文字,來含蓄委婉地表達,內心自由奔放的情感。
    《史記·孔子世家》:“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三百五篇。”於是,這三百零五篇詩歌被編撰為《詩經》,分成《風》、《雅》、《頌》三部分,成為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過往的著詩者,被淹沒在歷史風塵裡,早已無從尋找。儘管老去的詩句,已經沾滿苔痕,但其內在的思想卻清明如鏡。我們可以擦去歲月塵埃,看到詩經六百年所經歷的社會生活,世態民風。
    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他還說:“不學詩,無以言。”我們與古人原本相隔於遙遠光陰的兩岸,卻因為有了詩歌傳情,得以心意相通。一段平凡的際遇,足以穿越數千年的文明滄桑。文字之奇妙,令人無法猜測,看似簡單的字符,平淡的韻腳,卻能夠變幻出無窮意境,讓人咀嚼出千種韻味,萬般情意。
    詩經的妙,在於讀後清澈心靈,如薪火煮就的一壺春茶,天然本性,不修雕飾。帶著斜柳細雨的心事,暖日桃花的情趣,所以詩句裡有一種碧水流雲的高遠,明月清風的疏淡。那是一個時代的民歌,不僅描述了普通人民勞作的生活情景,也訴說了尋常男女美麗的愛戀,同時又將歷史上風雲時事和春耕秋收的日子,用詩的方式生動而傳神地表達出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關雎》是詩經的第一篇,描述了一個俊朗青年,對一位窈窕淑女的無限愛慕。愛情,是千古不變的主題,而詩經以世間純美的愛戀為開端,給我們講述遙遠年歲裡的浪漫故事。青青河畔,悠悠綠水,在潔淨無塵的晴空下,有一位美麗善良的采荇菜少女,不經意落入別人的夢中,被多情的過客守候成最美的風景。
    她不知道,她犯下了一個怎樣美麗的錯誤。她錯在,她的倩影如二月細柳,容顏似三月桃花。錯在只顧著採摘荇菜,而隨意挽起她蓬鬆烏黑的發,迷離了青年的雙眼。錯在將自己晾曬於陽光下,讓青春一覽無瑕。她的美,給了那過路青年溫柔的憧憬,牽動了他美麗的哀愁。於是,他寫下了這首渡河的詩歌,希望有一天,可以穿越這條愛情的河流,與夢中的少女傾訴衷腸。
    後來,在一個蒹葭蒼蒼的霜秋,還有一位伊人,在水畔犯下了同樣美麗的錯誤。“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首《蒹葭》,彷彿任何時候讀起,都帶有一種蒼茫深秋的清涼,一種百轉千回的企盼。
    美麗的佳人,緣何佇立在河水之畔。讓愛慕她的人,隔著秋水含煙,相看渺渺。想要逆流尋找,奈何道路險阻,順流追去,又宛若在水中央。只能在河岸靜立沉思,時而徘徊翹首,只希望可以涉水而過,做她裙裾下的一株蘆葦。
    然而,千百年了,他始終在岸邊走走停停,尋尋覓覓,看過流光偷換,那條緣分的河流,始終沒有跨越。而佳人,被塵封在秋水一方,依舊可望不可即。平凡如他,又怎能像達摩祖師那般,折一根蘆葦,拋入江中,幻化成扁舟,飄然渡江。或許,有時候距離的美,勝卻了十指相扣的溫暖。
    相思如雨,敲打在戀人多思善感的心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有那麼一個女子,芳心萌動,為等候那個身著青青衣襟的良人,在落日城頭,往返徘徊。如影隨形的,只有一輪清朗的明月。
    難道昨日的海誓山盟都成了過眼雲煙?縱使我不去看你,你亦不該斷絕音信。果真是心意相通,也該知我會在此處守候,為何就不能主動尋來?倘若尋來,我不在此,亦不可輕易更改當初約定,辜負情緣。
    少女如此細膩婉轉的心事,讓讀者也能感受其相思之苦。也許只有愛過、等待過的人,方可深知其味。而後才有了《采葛》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惆悵與悲慼。“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都說戀愛中的女子最為美麗,可她們最懼人生分離。再好的年華,也禁不起孤獨光陰的消磨。思念如利刃,瘦減她們的容顏。原來她們期許的,也只是“執子之手,與之偕老”的簡單心願,是塵世最平淡的幸福。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愛情沒有年輪的界限,隔著數千年的風雨時空,亦有生死與共的深情承諾。世事遷徙,歷史更換了無數次天空,唯有愛情,始終如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那些對純美愛情的追求,從古老的詩經時代開始,何曾有過停歇?
    上一世,你為樵夫,我為浣女。這一世,你為才子,我為佳人。如果說生命是一場無可終止的輪迴,那愛情則是這一切際遇的前因。
    有時總歎怨自己錯生了年代,否則,可以活在一個單純的世界裡,談一次單純的戀愛,寫一首單純的詩。卻忽略了,其實早在遠古,世間紅男綠女,就已開始演繹著聚散離合的故事。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無論哪一世,有過相欠,縱是結草啣環,亦會相報。假如我提前老了,注定不能與你同行,也會在秋水河畔,讀一首叫《蒹葭》的詩句。你若不來,我怎敢真的離去?
    楚辭
    為尋清幽風景,獨自漫步於山間。江南五月,梅花早已落盡,碎成殘雪。寂靜山林,樹木青蔥,因杳無人煙,苔痕深綠,似乎藏隱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而我總會想像,於這空谷幽林,雲深霧濃處,可以覓得一間茅舍,一戶人家。一童子揀松針煮酒,爐正沸。又或者,邂逅屈子筆下,那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蘿的山鬼,與她采折一束蘭草,說幾段人間情話。
    都說空谷幽蘭,可遇不可求。萬物皆因緣而起,亦因緣而滅。世有癡情者,獨愛人間草木,在有限的時光裡,與之溫柔相處。陶淵明采菊東籬,悠然南山,周敦頤挖池種蓮,醉心煙水亭。蘇東坡愛竹,無論放逐何處,必居住於修竹庭院,與之朝夕相伴。
    喜歡與花木結友,和魚鳥相知的,多為品格端莊之人。他們在純淨的自然風物中,找尋到遠離塵世的聲音,方可化風為曲,聽水為歌。我與梅花,做了知己。而兩千多年前,那個不與流俗的屈子,愛的則是香草。也許,只有草木才能慰藉那些高傲孤獨、潔淨無瑕的靈魂。
    草木讓歲月有了氣息,讓原本濃郁的浮世有了清淡的芬芳。自古隱士高人,大多懷才不遇,為世不容,便生了山林之志。願避萬丈紅塵,於山水靈秀之地結廬而居,遠離車馬喧囂。草木林泉,可以治癒心中傷痕,讓他們甘願拋棄榮華,淡忘名姓,與之同生共死。
    能將一段哀傷,寫得如此纏綿不絕,揮之不去,攬之又來的,也就只有楚辭了。那段美麗的傷情,亙古連綿著,令人上下而求索。炫麗的詞筆,古老的辭卷,似乎也在芝蘭與麝桂的浸熏下,芳香無比。有那麼一個人,用香草也掩不起,他心中彷徨的憂傷。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屈原,戰國時期楚國人,創造一種詩體叫楚辭,被世人稱為詩歌之父。他滿腹才華,胸懷大志,也曾受楚懷王賞識,主張對內舉賢能,修明法度,聯齊抗秦。後遭貴族排擠,被懷王疏遠,逐出郢都,開始漫長的流放生涯。再後來秦國大將白起帶兵南下,攻破楚國國都,亦粉碎了屈原最後的夢想。他自知無力回天,以死明志,投身汨羅江,與這塵世,無來無往。
    在汨羅江畔的玉笥山,屈原寫下了千古佳作《離騷》、《天問》,盡現楚辭風華。“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為著心中眷戀,飛蛾無悔地撲向了燭火,想用焚滅,來訴說自己對火焰的執著。蝴蝶飛不過滄海,但它的雙翅,卻可以在翻湧的浪花中,留住影子的翩然。
    那個為著美好理想,而求索不止的屈子,一生浪漫多情,他佩蘭餐菊,放逐之後,從此只認香草為知交。四季流轉,花謝花飛,縱是花落人亡,亦無怨不悔。可他真的放下了嗎?那風雨搖曳的山河,始終是他塵世中割捨不斷的牽掛。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一個人對故國的留戀,是遊子寄在天邊的雲。就如飛鳥,穿過暮雪千山,經受風霜苦雨,都放不下心底的歸程。而狐狸死去之時,它的頭部,總是朝著出生之所。此番情懷,是對生命的獨鍾。倘若沒有這般情深,又何來千古離愁別怨,何來那許多的魂牽夢縈。
    屈子懷念他的楚國,儘管幾度謫遷,終不能冷卻心底對故鄉的纏綿。“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曾有江邊漁父相勸,處世無需過於清高。世道清廉,可以出來為官;世道渾濁,可以與世沉浮。然無論世道如何,都未能改變屈子心中的追求。既無法隨波逐流,只好讓汨羅江清澈的水,還與他一世的清白。
    《楚辭》是我國第一部浪漫詩歌總集。因詩歌形式是以楚國民歌為潤色,篇中引用楚地風物和方言詞彙,故叫楚辭。宋代黃伯思在《校定楚辭序》中概括說:“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記楚地,名楚物,顧可謂之楚辭。”
    西漢劉向將屈原、宋玉的作品以及漢代淮南小山、東方朔、王褒、劉向等人承襲模仿屈原、宋玉的作品共十六篇輯錄成集,定名為《楚辭》。後王逸增入己作《九思》,成十七篇。在其各篇著作中,以屈原和宋玉的作品最受注目。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夫人》是屈原作品《九歌》組詩十一首之一,為祭湘水女神而作。其主題描寫的是相戀者生死契闊、會合無緣。彷彿一直在迷惘中等候,不知那夢中的女神,幾時才能來赴約?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縱是萬木凋零,秋水望斷,亦不見佳人蹤影。汀洲上採來芳香的杜若,該如何贈予遠來的湘夫人。雖未能如約而至,錯過相會佳期,然彼此忠貞不渝,就算不得重逢,亦可地久天長。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而那個在風雨裡,癡心等待情人來相會的山鬼,亦在盼而不見的悵然中備感哀怨。世間草木有情,更況神靈。湘夫人的幽怨,山鬼的絕望,直指人心。這些有情的神靈,何嘗不是屈子,他的等待沒有結局,卻讓楚辭成了古今最悱惻、最多情的詩篇。
    無論是屈原的《離騷》,還是宋玉的《九辯》,都是與神靈的同游中,尋找塵世不可多得的相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千百年來的悲秋,遣之不去的情懷,因宋玉而起,亦給楚辭添增了幾段憂傷的柔腸。
    萬木無一葉,客心悲此時。多少人,在秋天的渡口送往迎來,把故事演成了昨天。猶記年少時雨夜讀紅樓,病臥瀟湘館的林黛玉,在風雨竹搖的秋夜,寫下一首《秋窗風雨夕》。其中有一句:“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令人無盡哀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秋景,無論是詩裡詩外,古時今朝,都是一樣的美麗,一樣的神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不知道湘夫人是否聞到杜若的清芬,已經如約而至,與君共守天荒。不知道幽居在空谷的山鬼,是否換了新裝,依舊在雲海中癡情地尋找,孤獨地等待?
    那個寫著辭賦、夢遊神女的美貌男子,不知在為誰招魂?還有一位披著長髮,投身於汨羅江的浪漫詩人,到底去了哪裡?也許心中所想,只有在紅塵之外,才能不期而遇,才能如願以償。
    漢賦
    昨日閒庭賞落花,萬紫千紅化作春天最後的清雅。此時窗外微風白雲,翠竹濃蔭,始知早已入夏。江南風物,無非是畫橋煙柳,水榭樓台,卻成了世人永遠看不倦的風景。在人生繁華的底色裡,心中的蒼茫,唯有自己知道。
    多少人為了追求奔走浮世,無懼風塵,而我總是不懂得如何經營生活,虛度了光陰。我不過是生活的旁觀者,靜守月圓花開,願做空谷幽蘭,沉靜於安靜古老的事物,獨自怡然。彷彿只有在靜美無言中,方能看見初時模樣,不改舊日情懷。
    有如此刻,我在綠紗窗下鋪紙研墨,微風中飄散著一抹薄荷的清涼,這樣的柔軟,是歲月賜予的恩德。低眉斂神,執筆臨摹曹植的《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娟秀的蠅頭小楷,始終少了幾分靈動和飄逸。
    曹子建的文采,果真是風骨不凡。據說賦中那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甄宓,做了洛水之神,千百年來,守著洛河,看盡波濤洶湧,時光遠去。每次低頭看水,總會想起三國時期,那個溺水而亡的女子,她叫洛神。而曹植的一篇《洛神賦》,留給我們的,不僅是清婉絕代的文字,還有一個縹緲美麗的傳說。
    許多年前,我曾說過,寫詩不如填詞,填詞不如作賦。那時讀過司馬相如的幾篇大賦,文采華茂,氣勢恢弘,似滔滔江水,起落有致,韻味無邊。後來偏愛精緻清麗的小賦,篇幅簡短,卻耐人細品追思。再後來喜歡清詞短章,言語明淨,意味深長。直到愛上五言絕句,方知人生至簡為美,樸素為真。有時候,寥寥幾字,足以道盡衷腸。
    漢賦自有它的風骨和氣韻,是漢代獨有的抒情散文。不似小箋筆墨,不似古調長詞,唯蘸濃情入筆,鋪灑淋漓,方得漢賦韻致。繁複的言語,有時反而難以直抵人心,但華麗的篇章,燦爛的鋪陳,卻為世人所鍾情。藉著大漢盛世,從楚辭絢爛的香草間,跳躍而出,化為鵬鳥,俯瞰錦繡山河,落筆處壯麗萬千,瀟灑肆意。
    勸百諷一,是漢賦的弊端,亦是風雲聚散處,遮掩不住的風采。那支流光溢彩的筆,掃過南澤北原,西漠東海,途經長安車水馬龍的街市,繁華富麗的宮殿,地闊千里的苑囿,高聳入雲的樓台。本是諷諫之意,卻窮極聲貌,寫成了頌揚之調。無心種花,春風千載,織就江山雲錦。
    漢賦裡的詞句,如散落在人間的珍珠,滿地璀璨晶瑩,淹沒了歲月長河裡那些寂寥無聲的等待。漢賦最鼎盛時期,在兩漢四百年間,之後漸漸被詩歌取代,退出了歷史舞台。但漢賦的經典文辭,語言魅力,卻流經千古,無處不在。
    十年一劍,是劍客的榮耀;十年一文,為文人的自豪。司馬相如早年讀書練劍,做了漢景帝的武騎常侍。然景帝不好辭賦,相如縱是才高八斗,亦無知音賞識。後來一篇《子虛賦》,深受漢武帝劉徹讚賞。更因其文采風度,令才貌雙全的卓文君愛慕,與之私奔,甘願當壚賣酒,不離不棄。

《陳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