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剪梅花一溪月(2)

第9章 一剪梅花一溪月(2)
    宋代朱熹吟:“客來莫嫌茶當酒,山居偏隅竹為鄰。”朱熹愛茶,亦愛竹。他大半生在武夷山度過,那裡山水秀麗,風景宜人。武夷山盛產名茶,朱熹不僅賞茶、品茶,還種茶、制茶、煮茶、斗茶、論茶、詠茶。想來那些折竹煮茶,守竹品茗的日子,是他平生最美的回憶。他曾有詞吟:“何處車塵不到,有個江天如許,爭肯換浮名。”可見那顆被茶水過濾的心,亦像竹一樣淡泊明淨。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此為蘇東坡的詠竹名句,至今仍被愛竹的雅客傳頌不已。這位才高千古的風流名士,一生瀟灑多情,浮雲蹤跡。而他所到之處,暫居之所,必有修竹相伴。他栽竹種竹,與竹為友,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也曾為功名所累,但終究是性情中人,有著把酒問青天的豪邁與灑脫。許是與禪佛結緣,在竹的高潔風骨裡,東坡居士得以證悟人生。
    鄭板橋愛竹畫竹,每日對著山石翠竹,只覺光陰恬淡出塵。他寫下處世警言“難得糊塗”,並提筆寫道:“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們可以在他的一卷墨竹中,擱淺無處安放的靈魂。
    古書《博物誌》載“舜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揮竹,竹盡斑”,故有了湘妃竹。而瀟湘妃子則為娥皇和女英。後來曹雪芹先生,將這個美麗的名字,給了大觀園的林黛玉,還給她居住的院落,賜名瀟湘館。瀟湘館內四季翠竹隱隱,無桃李爭妍,更覺比別處清幽。
    生性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此生為還淚而來,想來瀟湘館的竹,亦被她多情的眼淚染上斑駁的印記。多少個秋窗風雨夜,唯有一隻鸚鵡,幾竿修竹陪她捱過長夜更漏。原以為可以執手相依的人,生生將她辜負。說什麼花柳繁華地,到底不是她的容身之所。臨死前,她焚稿斷癡情,或許瀟湘館的竹,是她塵世中唯一割捨不了的眷念。
    人生一世,如鏡花水月,今朝奼紫嫣紅,明日已成夢幻泡影。與其追憶故園芳菲,莫如放下繁華,重覓一片竹海。一支瘦笛,一曲笑傲江湖。一彎冷月,一肩千古情仇。
    素菊
    想起它,總是恬淡素淨的,在霜降的清秋,黃昏的籬院,靜靜地生長。一瓣心香,幾段心事,從不與人訴說。千百年來,多少文人墨客,將它引為知己,交付真心。它一如既往淡然平和,從容自若。它自知,世間緣分,有始有終,任何的情感,都不可虛妄與沉淪。
    往事如潮,總在善感之時憶起。猶記年少光陰,每次山間打柴或溪邊洗衣歸來,時見野菊開在驛路風中,不招搖,卻醒目。一束白,一束黃,折於竹籃,或附於柴木的枝丫上,帶回家尋個陶罐,粗瓷瓶,裝點樸素的歲月。那時居住的老屋,青瓦黛牆,雕花的古窗下,擺放一束菊,和悠然踱步的白雲,安之若素。
    時過境遷,我經歷了流轉天涯的命運,故鄉的菊,依舊開在山間東籬,悠然嫻靜。多少次夜闌更深,夢迴故里,人事非昨。窗簷結了時光的網,桌几落了歲月的塵,唯有那一束瘦菊,安好在破舊的陶罐裡,不問聚散,無有悲喜。
    後讀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頓時只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淡菊寧靜而致遠。因母親名字裡,寄寓了人淡如菊這四個字。又見她淡看榮辱,冷眼繁華,處世淡定,平和簡樸,確有了幾分菊的內斂和典雅風度。苦短人生,被如刀的時光雕刻後,還能平靜地看落花無言,心淡如菊,亦算修到了境界。
    有些人,陪著走過人生的一程山水,便分道揚鑣。而草木,不論你尊卑貴賤,從容東西,亦不肯離棄。人心薄寡善變,倘若真的無可交付之人,不如和草木,預約一段情緣。它雖無言以對,卻與你朝暮成雙。你鬢髮成雪,它一如既往。你轉身滄海,它靜守天長。
    《群芳譜》說:“九華菊,此淵明所賞,今越俗多呼為大笑。瓣兩層者曰九華,白瓣黃心,花頭極大,有闊及二寸四五分者,其態異甚,為白色之冠。香亦清勝,枝葉疏散,九月半方開。”
    屈原的《離騷》詩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一生惆悵寥落,佩蘭食菊,也算是做了一回人間雅客。曹魏大將鍾繇之子鍾會一生愛菊,曾撰《菊賦》。“何秋菊之奇兮,獨華茂乎凝霜;挺葳蕤於蒼春兮,表壯觀乎金商。”晉代孫楚《菊花賦》說:“彼芳菊之為草兮,秉自然之醇精;當青春而潛翳兮,迄素秋而敷榮。”
    最鍾情於菊的,莫過於東晉的陶潛。一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將世人的心,牽引至那山野田園,草木深處。而菊亦成了陶公紅塵中唯一的心靈歸宿,讓他甘願放棄仕途,做個隱士,安生煙火。陶潛愛菊,在家中庭院劈地種菊。興起時,撫琴吟唱,一盞菊花酒,一首菊花詩,看雲走鳥飛,此間真意,欲辯難言。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陶公對菊,從來都不惜筆墨。他修籬種菊,心有苦惱,便飲酒賞花。醉倒在菊花叢裡,忘記人生失意和愁煩。夢裡又誤入桃源仙境,塵世的絲網和深潭,再也無法束縛,他空靈縹緲的心靈。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在詠菊詩會上,一共十二首菊花詩,就有五首與陶淵明相關。想來曹雪芹亦愛菊花,並借史湘雲的靈巧,擬好詩題,用針綰在牆上讓眾人自選。再經瀟湘妃子的才情,將菊花詩吟詠到精妙絕倫。她的《詠菊》“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問菊》裡一句:“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真將菊花問到無言。
    曹雪芹用他的筆,塑造了一個清高孤傲、舉世無雙的林黛玉,卻又讓她處在孤獨無依的賈府,一草一木皆由別人支付。他將自己的命運,賦予林黛玉,用菊花詩來表露對陶潛的傾慕。被仕途所縛的曹公,亦想學陶潛,歸隱南山,漫步田園,和菊花朝夕相對,不睬世事。
    唐代茶聖陸羽亦愛菊花,他居住之所種滿菊花。皎然有詩《尋陸鴻漸不遇》:“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偏遠的野徑人家,籬邊遍植未開的菊花,而主人去山中尋僧問茶,歸來已是日暮西斜。菊的傲世獨立,茶的幽淡清遠,亦是陸羽的風骨與性情。
    唐人元稹的一首《菊花》,是我甚為喜愛,亦覺有情韻的詩。“秋叢繞捨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秋日黃昏,倚籬賞菊,詩境如畫,令人神往。
    古人重九之日,不僅登高飲酒,亦采菊簪菊。“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杜牧的詩,則是寫他在重九之日,登高遠眺秋水長天,欣喜之時,將折來的菊花,插在鬢上,增添樂趣。孟浩然的《過故人莊》,一句“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寫盡了他對田園閒適生活的嚮往。菊花,這重九之草木,已成了不可缺失的風景。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這是宋代才女朱淑真筆下的菊花,道出菊的風流傲骨。而她又何嘗不是那朵臨霜不凋的冷菊,為守情懷,在詞中斷腸死去。她本才貌雙全,奈何所遇良人不解風情。她歎:“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以休生連理枝?”後來,她在美麗的年華里,決然離去,終不肯委曲求全,與紅塵相依。
    宋時陸游有收菊作枕的習慣,他在《劍南詩稿》中寫道:“餘年二十時,尚作菊枕詩。采菊縫枕囊,餘香滿室生。”菊不僅清香寧神,亦為藥之上品。《神農本草經》中,記載菊“久服利血氣,輕身耐老延年”。
    “浮煙冷雨,今日還重九。秋去又秋來,但黃花、年年如舊。平台戲馬,無處問英雄;茅舍底,竹籬東,佇立時搔首。”此為北宋劉子翬的詞《驀山溪》。在那山河飄搖,城池行將傾覆的亂世,急需安邦濟世之才。光陰往來,唯黃花年年如舊,不改初姿。昨日霸者已逝,今時又何處去問詢英雄的下落?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想來《西廂記》是因了這段淒美詞章,讓人看罷念念不忘。而黃花也在張生和崔鶯鶯那場溫柔的西廂舊夢裡,不能醒來。碧雲天,黃花地,縱是春風沉醉,草木蔥蘢,亦不及這樣黃花滿地,紅葉秋林的美。
    時光的河,深沉莫測,我們走過的一朝一夕,一城一池,都不可預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剛經》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的一生,都在修因種果。放下貪念與執意,方是對世間一切寬容,對萬物諸多情深。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日光清淺,年歲深長,倘若茫然無依時,就擇一個秋深的午後,采一束菊花,做一回陶潛,長醉東籬下,悠然在南山。
    隱名埋姓,江湖兩忘。
    淨蓮
    昨夜閒聽落花,在清淺的燈影下,憶一段溪雲往事,幾個遠去故人。年歲深沉如湖,卻宛若明月,其實只要靈魂不死,那些像落花一樣渺無音蹤的美麗,依舊可以化塵重生。近日來春事乍暖還涼,風露總將人相欺,直至晨曉悠悠,方能入夢。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這是宋人張先的詞,每逢暮春,總會將這動人之句,讀上幾遍,有如餐食花瓣,滿口噙香。踏遍落紅,驚覺有一種植物,已經近得可以和我呼吸相聞。它有一個靜美的名字,叫蓮,亦叫荷。它的清麗出塵,冰潔玉質,令人歡喜到不敢相思。
    蓮荷,算是人間草木裡與我最可親的植物。它是我紅塵路口的初遇,是我前世種下的善因。雖喜梅,卻在人生廿年時候才真正識得君顏,與之成為莫逆。而蓮荷,卻從記事起相伴至今,如水情誼,總不願逾越界限,怕生生弄丟了多年依戀的情感。我珍愛它,一如珍愛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時光。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出自樂府詩《江南》。這水鄉江南,並非隱藏在夢裡。如此明麗曼妙的畫面,清新雋永的意境,我曾親歷。有幸做了那乘舟採蓮的小小女孩,穿行在碧荷萬傾之間,爭尋並蒂,採摘蓮蓬。唱一首悅耳的山歌,看蓮葉下魚兒嬉戲。那時歡笑,當是最明媚、最動人的。

《陳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