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沈園

相逢沈園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宋陸游《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宋唐婉《釵頭鳳》
    沒有一個人走進沈園,會覺得像是風雨歸來,儘管,這裡的景致與故事,早已在你的夢裡重複了千百次。可你終究只是一片遊蕩的雲彩,你或許可以認得出沈園當年有過的情懷,卻沒有一草一木是將你等待。如果說是來追憶,追的也只是陸游的記憶;如果說是來尋夢,尋的也只是唐婉的夢境。沈園就像一湖如鏡的春水,能夠清晰地照見往事的背影,可你永遠只是一個旁觀者,而不是那一位可以走進鏡中的人。
    縱然只是沈園時光裡一粒飄忽的塵埃,可因為那一段千古絕唱,依舊有如流的過客在園中徘徊。當然,沈園那道曾經關閉的重門,已向所有的人從容敞開。沈園,本是一座江南的沈氏園林,儘管浸潤了宋時明月,又流淌過明清水雲,還漂染著今時煙雨,可這裡的光陰卻始終停留在一首叫《釵頭鳳》的詞中。
    是陸游和唐婉的釵頭鳳,也是陸游和唐婉的沈園。他們被酷冷的現實主宰了命運,做了封建禮教的囚徒,而沈園卻給他們製造了另一種命運,讓離別得以傷感的重逢,讓破碎得以殘缺的圓滿。縱然一生不得相依,可他們卻成為沈園裡一道不離不棄的風景,沈園也因為他們的故事,而滋養得這般耐人尋味。
    倘若你不想做一個流俗的人,來到沈園,就不要攜帶悲情的色彩,不要含有傷懷的歎息,亦不要心存酸楚的失落。因為這兒有過動人的相逢,有過清澈的別離,還有過美好的追憶。任何一種無端的糾纏,都是莫名的驚擾,這兒的風景,這兒的故事,不會讓誰無意地錯過,也同樣不會為誰刻意地停留。沿著往事依稀的痕跡,在沈園風雨舊夢裡行走,你可以感動,卻不能悲痛;你可以沉醉,卻不能迷離。
    當年的沈園,其實早已湮沒在時光的風煙裡,是懷古的後人為了尋夢,將歷史殘留的遺跡重新修飾,讓世人在可以觸摸的風物中看到當年的情景。沒有人會計較眼前的沈園是否真實如昨,因為你閉著眼,可以聞到花香,可以聽到雨聲,還有微風在園中悄然踱步,這一切都在告訴你,是真的,如夢境一樣真,又真的如夢境。
    步入詩境園,只是“詩境”兩個字,就已然讓你忘記剛才真假模糊的思緒。峭然獨立的太湖石,被歲月擦亮,鍍上了光陰的色彩,它用詩意的姿態,告訴你有一個叫陸游的詩人,曾經在此將唐婉寂寞地等待。滄桑的太湖石記載了流逝的過往,儘管被年輪雕琢得千瘡百孔,卻因為一段動人的故事,依舊詩情畫意地與每一雙迷濛的目光對望。
    一縷幽淡的梅香,飄過歷史迢遙的山水緩緩行來。問梅檻是一座仿宋的水榭樓台,因為那位愛梅詩人,沈園的風景畫廊流溢著寒梅的香跡。倘若你在梅開的時候循香而來,那語笑嫣然的花朵會與你優雅交集。縱然你在別的季節來到沈園,依然可以神往於她清絕冷傲的風采。一聲問梅,牽引出千絲萬縷的情意,那位宛若梅花的佳人,曾經飄逸在你的寒窗下,如今,又被誰,折去天涯?
    陸遊說: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時光蒼綠,陌上春色如許,陸游獨倚欄杆,將芳菲看盡,卻不見唐婉的倩影香蹤。只有那滿園的寒梅,用她一懷端雅風骨,幾許幽香絕俗,在紅塵蔥蘢的岸上,獨自清逸。追憶只是當時的迷惘,便縱有驚世高才,雅量襟懷,也只能在春意如絲的沈園,無聲地叩問一株梅花芳華的過往。
    行走在沈園古樸的石橋上,才知道,橋的名字叫“傷心”。杏花煙雨,楊柳石橋,本是江南最溫婉的意境,如今在這清新自然的景致裡,又多了幾分濕潤的記憶。陸游在白髮風霜之時重遊沈園,佇立於橋畔,那些沉澱了多年不敢觸碰的情思再度湧出,流淌成河,在心底跌宕迴旋。他淒切地吟道:“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正是陸游對前緣舊事的回首,在沈園的石橋留下難言的感傷。夢裡驚鴻照影,紅顏依舊,醒來沈園擦亮矇矓的雙目,她已消失在塵世的光影中。
    其實,傷心的不是石橋,不是橋下的春波,而是那位孤獨的高士。這樣明淨的天空,詩意的沈園,這樣墨綠的春風,清潤的石橋,卻給不了他溫柔的牽絆。你只需在橋上停留片會兒,就可以感受他曾經清醒的寂寥。那位白首詩人是如何在沈園的石橋,刻骨地懷想當年鏡中的佳人,清寒地等待那縷遠去的香魂。
    就像孤鶴,守著冷暖不同的四季,守著日月更替的光陰,不肯離去。當你走進孤鶴軒,就知道,定要有這樣一座格調清幽的庭軒,才可以棲息高士那孤傲的靈魂。世間風雲變幻,這裡臨水照花,那位曠達又悲涼的愛國詩人,身在江湖,心繫河山,情歸沈園。
    他是孤鶴,被歷史的硝煙燒灼,被酷冷的命運擺弄,只有回歸沈園,才能洗徹一身的疲憊風塵,遙望紅顏的背影,在庭中獨自撫琴,吟詠千古絕唱。你是孤鶴軒的過客,在流淌的弦音中,在生動的詩韻裡,或許可以明瞭他的情懷,卻永遠不能知曉他的寒涼。
    當你來到那塊刻著《釵頭鳳》的石碑前,會在驀然間不由自主地惆悵。那消瘦的詩行,掩藏了太多的往事悠悠;那千古的遺憾,流經了太多的風雨春秋。他們用十餘載的離別換來短暫的相逢,又用短暫的相逢,換來一生的別離。
    多年來,聽過他們故事的人,都以為這樣的換取是值得的,還有故事中的人物,他們無悔於這樣的換取。如今只剩兩闋瘦詞在寂寥的碑廊上深情對望,一位是紅袖添香的佳人,一位是叱吒風雲的詩客,他們在塵世拭淚強顏,在詞中盡情傷歎。來過的人,會覺得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沈園,都刻著一首《釵頭鳳》,詞中釀造的情懷讓你久久地沉浸,卻又都無關自己。
    在無關自己的情境中離去,沒有一片風景會將你挽留。而離去的人,又是否真的可以輕鬆自若、飄逸灑脫?來此之前,你或許在擔憂自己會墜落沈園的故事裡,不知能不能走出來。
    可一踏進這道門檻,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沈園的塵埃,縱然你將這裡的風景看盡,到最後,終究也不過是在門外徘徊。因為,這是陸游的沈園,是唐婉的沈園,從宋朝那滿城春色的一天開始,從那場感傷的相逢開始,從一首《釵頭鳳》開始,直到今朝,直至永遠,都將是他們的。
    無論你以怎樣的方式離去,都不重要,你帶得走沈園春天的風采,卻帶不走沈園微雨的情懷。那麼,就在沈園濕潤的春風中淡淡離開,無須辭別,不要回眸,讓沉睡的繼續沉睡,讓清醒的依舊清醒。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