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吃罷晚飯,細米給了梅紋一個詭秘的眼神,梅紋也回了細米一個詭秘的眼神,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家門。
  院門口,兩人被正在校園裡散步的老師遇上了。
  林秀穗問:「細米,又要和你梅紋姐出去呀?」
  細米不回答。
  寧義夫說:「細米,可以帶上我一個嗎?」
  細米也不理。
  兩人走出校園,穿過麥田、玉米地和一片樹林,眼前就是一片蒼蒼茫茫的蘆葦。
  水灣邊的一棵柳樹上拴著一條小船,好像是細米早準備好了的。他先上了船,然後,召喚梅紋:「上來吧。」
  「我們要去哪兒?」
  細米一指蘆蕩深處:「去那兒!」
  「去那兒幹什麼?」
  「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梅紋望著小船,不敢上去。
  細米伸給她一隻手。
  梅紋緊緊抓住細米的手,才戰戰兢兢地上了船,其間因為小船晃動了一下,還尖叫了一聲。
  細米不住地說:「沒事的,沒事的……」
  等梅紋坐穩,細米先用竹篙將小船推離岸邊,然後,很熟練地搖擼,小船就在月光下,很流暢地朝蘆葦蕩駛去。
  岸邊出現了紅藕。她「呼哧呼哧」地喘氣,一時叫不出聲來,只是朝遠去的小船搖著手。
  她是晚飯後來到細米家的,見了細米的媽媽就問:「舅媽,細米呢?」媽媽告訴她:「好像和他梅紋姐出去了。」「去哪兒了?」「不知道。」紅藕轉身跑出院子,大聲喊:「細米!——」林秀穗說:「我知道他們去了哪兒。」「去了哪兒?」林秀穗故意要急急紅藕:「知道也不告訴你。」「好林老師,告訴我嘛。」林秀穗這才說:「他們往蘆葦蕩那邊去了。」
  「細米!——」紅藕搖著雙手。
  細米停住了櫓,但小船還在向前滑行。
  「細米!——」
  小船慢慢停在了水面上。
  梅紋說:「紅藕叫呢,往回搖吧。」
  細米回頭望著朦朦朧朧的岸、朦朦朧朧的紅藕,但沒有掉轉船頭。
  「細米!——」
  梅紋催促道:「往回搖呀。」
  細米就猶猶豫豫地搖起櫓,掉轉船頭往岸邊去。
  紅藕看不出小船是不是往回來了,依然在喊:「細米!——」
  細米搖著搖著停住了。
  「怎麼不搖了?」梅紋問。
  細米用力搖櫓,但卻是掉轉了船頭,繼續朝著蘆葦蕩的方向。
  「細米!——」紅藕在岸上跳著,叫著。
  「怎麼又掉頭了?不是要往岸邊去的嗎?」
  細米直管搖櫓,好半天才回答:「我已經帶她看過了。」
  紅藕看著看著,小船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模糊,便在鼻子裡「哼」了一聲,很生氣地在岸邊坐下了。
  小船行過,留下一條水道。水道外邊的水是靜的,水道上的水卻很活潑地跳著,月光下,彷彿在小船的後邊跟了一長溜魚群。
  梅紋只覺得有一種無邊的安靜。
  細米說:「前面是個島。島上有一座瞭望塔,是秋天看火的。秋天蘆葦黃了,容易著火,最怕的就是蘆葦蕩著火,火燒起來,天都染紅了。」
  梅紋已看到了夜幕下的瞭望塔。
  船開始進入蘆葦叢,空氣變得更加陰*涼起來。
  船靠岸,人上岸。
  細米領著梅紋來到瞭望塔下。
  梅紋仰頭一望,只見雲彩在月亮旁匆匆走過,就覺得瞭望塔很高,並且在晃動,叫人暈眩。
  細米也在望著這座塔。
  梅紋問:「你帶我到這兒來,就是讓我看這座塔嗎?」
  細米搖搖頭,走上了瞭望塔的台階。
  梅紋小心翼翼地跟著,擔心地問:「它不會倒嗎?」
  「不會倒的。我常爬上去呢。」他一邊登,一邊數那台階:「一、二、三……」
  梅紋也在心裡數著。
  數到第十五級時,細米站住了,面朝月亮升起的方向:「你朝東邊看。」
  梅紋轉過身去望著。
  「你看見了嗎?」
  梅紋不吭聲。
  「你看見了嗎?」
  「水上……水上好像有條路,金色*的,彎彎曲曲,曲曲彎彎,我怎麼覺得像根綢子在飄呢……是水上還是空中呢?……是路嗎?不是路,水上哪會有路?……飄呢,真的在飄,飄飄忽忽。……讓人有點眼花……這是怎麼回事,我的眼睛真的花了……」
  「一個月裡,就是這幾天才能看到,等月亮再升高一些,這路就短了,就不好看了。」細米說完,繼續往上攀登,一邊登,一邊數台階:「十六、十七、十八……」
  梅紋扶著扶梯,還在癡迷地看著那條夢幻般的、童話世界裡的水上金路。
  細米數到第二十二級台階停住了,低頭招呼還停留在第十五級台階上的梅紋:「你過來呀!」
  梅紋一邊往上走,一邊還在癡癡迷迷地看東邊水上的路。
  「你朝西邊看!」
  梅紋聽他的,就往西邊看。
  「看到了嗎?」
  梅紋搖搖頭。
  「仔細地看。」
  梅紋聽他的,就仔細地看。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四周全是蘆葦,中間是一片水,就是在那水上,藍色*的,淡藍色*的……」
  「哦,看到了,看到了……整個水面上,星星點點,藍色*的,淡藍色*的,還在閃爍呢……」
  「像眨眼睛,很多很多的眼睛……」
  「還在跳躍呢,藍色*的,像小精靈似的,哇,好神秘喲!……怎麼忽地沒有了?一片黑,就一片黑……」
  「水面上起風了。過一會兒,你就又能看到的。」
  「看到了,看到了,又看到了,很淡很淡,不用力看看不出來,藍了,藍了,好像是在從水底裡往上浮起來,越來越密集了,水面上像下雨了。那是什麼呀,細米?」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聽爸爸說,是這裡的一種草蝦,到了夏天,夜晚的月光下,它就會浮到水面上,發亮,藍藍的。」
  住在蘇州城裡的梅紋去過夜晚的太湖,但太湖沒有這樣的景色*。她想像不出在這個世界上會有這樣迷人的景色*。她將兩隻手平放在扶梯上,將下巴放在手臂上,身體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看著西方的水面。這個外表看上去很輕靈的女孩,其實有著很沉重的心思。差不多有一年時間,她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她不知道他們究竟被送到什麼地方。只有此刻,她才是輕鬆而快樂的,甚至是陶醉、輕飄的。她從心底裡感謝細米讓她看到了了如此令人難以忘懷的景色*。
  細米已登上了塔頂,他朝四周看了看,坐下了。他沒有催促梅紋上來。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月亮越升越高。是個好月亮,薄薄的一片,十分純淨。天空藍得單純,偶爾飄過雲彩,襯得它更為單純。天空與月亮,就像一塊藍色*的綢子展開了,露出了一面鏡子。
  果真像細米說的那樣,隨著月亮的升高,東邊的那條水上金路慢慢黯淡下來,並漸漸變短。它的生命好像十分短暫,在充分展現了它的華貴之後,也就到了它自己的盡頭。
  西邊水面的藍色*碎星,也在黯淡下去——不是黯淡下去,而是月亮越來越亮,皎潔的月光將它們遮掩了。
  好像是到時候了,細米站了起來,他朝東看,朝西看,朝北看,朝南看,朝四面八方看。他的眼睛在發亮。他輕輕召喚著梅紋:「上來吧,上來吧……」
  梅紋登上了塔頂。
  「你往那邊看,別看水,看那邊的蘆葦。」
  梅紋順著細米手指的方向看去時,心裡疑惑起來:「那邊是在下雪嗎?」
  「不是的。」
  但在梅紋的眼裡,那裡就是在下雪,淡淡的雪,朦朦朧朧的雪。可是夏季的夜空下怎麼會有雪呢?但那分明就是雪呀。遠遠的,淡白色*的雪花在飄落著。
  細米告訴她:「這是蘆花。」
  正是蘆花盛開的季節。蘆蕩萬頃,直湧到天邊。千枝萬枝蘆葦,都在它們的季節裡開花了,一天比一天蓬勃,一天比一天白。碩大的、鬆軟的蘆花,簡直是漫無邊際地開放在天空下。此刻,月光所到之處,就有了「雪花」。月光越亮,「雪花」就越亮,飛起的花絮,就像是輕飄飄的落雪。
  月光才僅僅照到蘆蕩的邊緣上,大部分蘆葦還處在黑暗裡。隨著月亮的升高,被照亮的面積也在增大。增大的速度最初是緩慢的,但後來就加快了,並且越來越快。
  細米說:「你等著吧。」
  月亮越爬越高,月光如潮水一般開始漫瀉向萬頃蘆葦。「雪地」在擴大,一個勁兒地在擴大,並且越來越亮,真的是一個「白雪皚皚」了。
  月光灑落到哪裡,哪裡就有了「雪」。
  「雪地」就這樣在夏天的夜空下永無止境地蔓延著。
  梅紋直看得忘了自己,忘了一切。
  起風時,「雪地」活了,起伏著,形成湧動的「雪」波、「雪」浪。而隨著這樣的湧動,空中就忽閃著一道道反射的銀光,將整個世界搞得有點虛幻不定、撲朔迷離。
  梅紋一直不說話,她只想這麼看著。
  月亮慢慢西去,夜風漸漸大起來,涼意漫上塔頂。隨著月光的減弱,「雪地」也在變得灰暗。
  細米說:「我們該回家了。」
  梅紋說:「是該回家了。」她看了一眼正在消逝的「雪地」,跟著細米往塔下走去。
  木板做成的台階在「吱呀吱呀」地響著。
  後來,就是櫓的「吱呀吱呀」聲。
  梅紋面朝細米坐在船頭上,細米朝岸的方向看,而她只朝他看。「這孩子感覺真好。」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小船「溰溜溰溜」地在光滑的水面上朝岸邊行進。
  梅紋很認真地說:「細米,你應當學美術。」
  「沒人教我。」
  「我教呀。」
  細米手中的櫓停住了。
  「不相信我呀?」
  有風,船頭開始偏向,細米連忙又搖起櫓,將方向調好。
  「過些天,你就知道啦。」梅紋說完這句話,就在心中思量著:過些日子,我得找校長和師娘談談,讓他們將細米交給我;他們喜歡細米,但不一定認識他們的細米。
  梅紋和細米上了岸,發現紅藕居然還在——她在大樹下睡著了。
  梅紋急忙叫醒了她。
  幾個小時前,紅藕看著小船遠去,先是生氣,後來想:我就在這兒等著。她坐在大樹下,倚著樹幹,望著月亮,等著等著就睡著了。現在,她揉了揉眼睛,一時竟忘了自己在哪兒,又是為什麼在大樹下睡著的,直愣愣地看著梅紋和細米。
  梅紋笑了。
  紅藕終於想起了睡著之前的事,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接著生氣。
  梅紋摟著紅藕的肩,一路走一路哄:「以後,我們不理他了。」
  細米呆呆地走在她們的後面……

《細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