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菊坡

  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了,根鳥連一隻麻雀都未能打到。
  根鳥堅持著背著獵槍,拖著顯然已經很沉重的雙腿,擺出一副獵人的架勢,依然煞有介事地在林子裡轉悠著,尋覓著。那對長時間睜大著的眼睛,儘管現在還是顯得大大的,但目光實際上已經十分疲倦了。此刻,即使有什麼獵物出現在他的視野,他也未必能夠用目光將它發現和鎖定。他的行走,已經顯得很機械,腳下被踩的厚厚的落葉,發出一陣陣單調而枯燥的聲響。
  這座老林彷彿早已生命絕跡,不過就是一座空空的老林罷了。下午的陽光,倒是十分明亮。太陽在林子的上空,耀眼無比地懸掛著。陽光穿過樹葉的空隙照下來時,猶如利箭,一支一支地直刺陰晦的空間,又彷彿是巨大的天河,千瘡百孔,一股股金白色的流水正直瀉而下。
  天空竟然沒有一隻飛鳥。整個世界彷彿已歸於沉寂。
  根鳥想抬頭去望望天色,但未能如願,茂密的樹葉擋住了他的視野。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較大的空隙,然後盡可能地仰起脖子,朝上方望去。本來就很高大的杉樹,此時顯得格外高大,一柱柱地彷彿一直長到天庭裡去了。陽光隨著樹葉在風中搖晃,像無數飄動的金箔,在閃閃爍爍。他忽然感到了一陣暈眩,把雙眼閉上了。然後,他把腦袋低垂下來。過了一陣,他才敢把眼睛睜開。他終於覺得自己已經疲倦得不能再走動了,只好順著一棵大樹的樹幹,像突然抽去了骨頭一般,滑溜下去,癱坐在樹根下。
  從遠處看,彷彿樹根下隨便扔了一堆衣服。
  根鳥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老林依舊寂寞。風在梢頭走動,沙沙聲只是加重了寂寞。
  根鳥似乎是被一股涼氣的包圍而突然醒來的。他揉了揉雙眼,發現太陽已經大大地偏西了。他心裡不禁感到十分懊惱:難道今天要空手回去嗎?十四歲的根鳥,今天是第一回獨自一人出來打獵。
  他本來是帶了一個讓他興奮的願望走進這座老林的:我要以我的獵物,讓父親,讓整個菊坡人大吃一驚。早晨,他扛著獵槍,走出菊坡時,一路上都能感受到人們的目光裡含著驚奇、疑惑和善意的嘲笑。"根鳥,你是一個人去打獵嗎?"幾個比他要小的小孩,跟在他屁股後面追問。他沒有回頭瞧他們一眼,也沒有作出任何回答,依然往前走他的路——就像父親一樣,邁著獵人特有的步伐。
  可是直到現在,他甚至連一根鳥的羽毛都沒有發現。
  他立即從樹根下站了起來。他一定要在太陽落下去之前打到獵物,哪怕是一隻禿尾巴的、醜陋的母山雞!但他的步伐顯然不再是獵人的步伐了。獵人的步伐是輕盈的,從地面走過時,就彷彿是水一般的月光從地面滑過。獵人的步伐是敏捷的、機警的、不著痕跡的。此刻,他已失去了耐心,腳步快而混亂,落葉被踩得沙沙亂響,倒好像是自己成了一個被追趕的並且很盲目的獵物了。
  有一陣,根鳥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尋覓獵物,只是在林子裡漫無目標地走著。他的心思居然飄盪開去,想起了一些與打獵毫不相關的事情。疲軟的腳步,只是向這個世界訴說著,老林裡有一顆生命在無力地移動。當根鳥終於想起自己是在尋覓獵物時,他看到了進一步偏西的太陽,於是,他預感到了今天的結局將是很無趣的。
  但,根鳥依然堅持著他的尋覓。
  當他的注意力將再一次因疲倦而渙散時,一道明亮的白光,忽然在他頭頂上如閃電一樣劃過,使他驚乍了一下。他抬頭望去,只見藍如湖水的天上,飛著一隻鷹——一隻白色的鷹。
  老林因為這只鷹,而頓生活氣。
  這是根鳥今天看到的唯一的一顆生命。他的精神為之一振,雙目如挑掉燈花的油燈,刷地亮了。
  鷹不是他的獵物,但它卻激活了他的神經。他因為它的翱翔,而渾身一下注滿了力量。
  根鳥從未見過,甚至也從未聽說過鷹有白色的。因此,它的出現,還使根鳥增添了一份詭秘,甚至是輕微的恐怖感。它的出現,又似乎是非常突然的,並不是由遠而近的,就在那一瞬間,毫無緣由地就從虛空中出現了。根鳥覺得這座老林更加幽深與荒古。他心中有了想回轉的意思。但這點意思又一下子不能確定起來,因為那只鷹很讓他心動與迷惑。
  鷹在天空下展著雙翅,像一張巨大的白紙在空氣中飄蕩,又像是一片孤獨的白雲在飄移。陽光灑在它的背上,使它鑲了一道耀眼而高貴的金邊。有一陣,它飛得很低,低得使根鳥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在氣流中掀動著的柔軟的羽毛。
  鷹牽引著根鳥。當它忽然滑向天空的一側,被林子擋住它的身影時,根鳥甚至感到了一種空虛。他用目光去竭力尋找著,希望能夠再度看到它。它合著他的希望,像一隻風箏得了好的風力,又慢慢地升浮到他的頭頂。這使他感到了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鷹將根鳥牽引到了林間的一個湖泊的邊上。
  一直被樹林不住地擋住視野的根鳥,頓覺豁然開朗。
  那湖泊水平如鏡,倒映著天空與岸邊的白楊樹。空氣因為它,而變得濕潤。根鳥感到了一種愜意的涼爽。這時,他看到了倒映在湖泊中的鷹。它在天空中盤旋,使根鳥產生一種錯覺:鷹在水中。當有微風吹皺湖水時,那白色變成虛幻的一團,彷彿綠水中漫散著白色。等風去水靜,那模糊的白色,又變成了一隻輪廓清晰的鷹。
  這鷹就一直飛翔在根鳥的視野裡,彷彿有一根線連接著根鳥,使它不能遠去。
  鷹忽高忽低地飛了一陣,終於落在了湖邊一棵枯死的老樹上。它慢慢地收攏著翅膀。它一動不動地立在一根褐色的樹枝上,腦袋微微向著天空。
  這是一副神鳥的樣子。
  根鳥在草地上坐下,就一直看著它。他覺得這只鷹好奇怪:它為什麼一直總在我的頭頂上飛翔呢?當他終於想起他是被鷹所牽引、是他自己來到了湖邊時,他對自己有點生氣了:你還兩手空空呢!這時,他希望那只鷹是一隻野雞,或是一隻其他什麼可以作為獵物的鳥。他下意識地端起槍,將槍口對準了鷹。
  鷹似乎看到了他的槍口,但,它卻動也不動。
  根鳥有點惱火了:這鷹也太不將他放在眼裡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扣動扳機,即使不對準它,也可以至少嚇唬它一下。他甚至想到了光的一聲槍響之後那鷹失魂落魄地飛逃時的樣子——那樣子全無一點鷹的神氣。
  根鳥決心不再去關心這只鷹。他拎著槍,站了起來。他要沿著湖邊走過去,看一看他能否在湖邊的草叢與灌木叢裡碰到運氣。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他走出去一段路後,那只鷹從枯枝上起飛,又飛臨到他的視野裡。這使根鳥心生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疑惑:這鷹莫不是將我看成了它的獵物?他的眼前便出現鷹忽從天空俯衝而下捕捉草地上的野兔或者是捕捉水中大魚的情景:那兔子企圖逃跑,但最終也未能逃脫得了鷹的利爪而被壓住、被拖向天空,那魚在空中甩著尾巴,抖下一片水珠……想到此,根鳥既感到這只鷹的可笑,同時還有對鷹敢於蔑視他的憤怒,當然還夾雜著一絲獨自一人被一隻巨鷹所盯上的恐懼。
  鷹並沒有俯衝下來,只是在他的視野里長時間的飛翔之後,漂亮地斜滑而下,落在了根鳥面前的一個長滿青草的土丘上。
  根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這只鷹了:它像清寒的春風中的最後一團晶瑩的雪,它的脖子強勁有力,脖子上的一圈淡紫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著金屬一般的亮光,顯出一番王者氣派,當它的腦袋微微低垂時,它的嘴,像一枚懸掛在海洋中的黑色魚鉤,它的兩條腿猶如兩根粗細適當的鋼筋,它們撐起了一個矯健的形象。
  根鳥最後看到了鷹的眼睛。像所有鷹的眼睛一樣,那裡頭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兇惡。
  他再一次舉起了槍,將槍口對準了它。他的心中確實有槍殺它的慾望,但他遲遲沒有扣動扳機,因為他仍不想將鷹當成他的獵物。"這該死的鷹,還不快走!"他收起了槍,但他隨即大叫了一聲。
  鷹並未因為他的恐嚇而飛起,依然立於土丘之上。
  根鳥轉過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剩下的時間實在不多了,他必須抓緊。他不能空手而歸。他帶著一種僥倖心理:也許就在天黑之前,他會突然碰到獵物。隨著太陽的西移,天氣格外清涼。根鳥將槍背在肩上,並且聳了聳肩,重新振作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又能夠聚精會神了。
  他忘記了那只鷹。
  天光漸漸暗淡,湖水的顏色漸漸變深,梢頭的風也漸漸變得有力。遠山傳來了陰森森的狼嚎聲。
  幾乎就要完全失望的根鳥,終於發現距離他五十米遠的一塊岩石上蹲著一隻兔子。那兔子的顏色幾乎與岩石無法分辨,但還是被根鳥那雙渴望與機警的眼睛看到了。這也許是今天惟一的機會了,根鳥必須小心翼翼,不要讓這惟一的機會丟失掉。他蹲下來,然後匍匐在草叢裡,慢慢地朝岩石爬去。他必須要在最有效的距離內扣動扳機。
  那隻兔子自以為任何人也無法發現它,蹲在岩石上朝天空作一種可笑的觀望,然後用雙爪反覆地給自己洗臉。洗了一陣,還歪著腦袋朝水中的影子看了看。它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同類,做出一種要撲下去與其嬉鬧的姿勢。
  根鳥停止爬行,慢慢支撐起身體。他找到了一種最佳的姿勢之後,將槍管一點一點地抬起,對準了那隻兔子。他沒有立即開槍,而是很耐心地瞄準著,唯恐失誤。他終於認為他的姿勢與槍口的高度均已達到最可靠的程度,將手指放到了扳機上。這時,他能聽見的,只有撲通撲通的心跳。他的手有點發顫,但還是牢牢地托住了槍托,扣動扳機的手也在逐漸施加壓力。正當他就要扣動扳機時,那只鷹忽然如幽靈一般又出現了,並且如一塊銀白色的鐵皮一般,從空中直削下來。那隻兔子一驚,吱的一聲驚叫,隨即躍起,跳進草叢裡倉惶逃竄了。
  根鳥氣急敗壞,把本來對準兔子的槍口對準了鷹。
  鷹居然落下了,就落在那隻兔子剛才蹲著的那塊岩石上,並且將腦袋對著草叢中的根鳥。
  根鳥看了一眼天色,知道今天的結果已不可能再改變了,不禁怒火中燒,突然站起身來,將槍口牢牢地對準了那只鷹,隨著一聲"這可惡的鷹",扣動了扳機。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之後,是一團藍色的火花,那鷹猛烈震動了一下,搖晃著倒在了岩石上。
  根鳥摸了摸發燙的槍管,望著岩石上的鷹:它既像一堆水沫,又像是一塊被風鼓動著的白布。他忽然覺得心裡有點難過,但在嘴中說:"這不能怪我,是你自找的!"
  太陽已躲到林子的背後去了,餘輝從西方反射到天空上,將天空變成金紅色。
  根鳥將槍背到肩上。他得回轉了,他必須得回轉了。他最後瞥了一眼那只被風吹開羽毛的鷹,轉過身去。這時,他聽到身後有沙沙聲,掉轉頭一看,只見那只鷹竭盡全力拍打著翅膀,並掙扎著將腦袋抬起來。黃昏前的片刻,反而可能是一天裡最明亮的片刻。根鳥清清楚楚地看到鷹的目光裡似乎有一種哀戚的呼喚,並且這種呼喚就是衝著他的。他猶豫著,而就在他猶豫的這陣子,那鷹就一直用那對使人心靈感到震顫的目光望著他。他在它目光的呼喚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當他終於走到它身邊時,它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即,腦袋像籐蔓枯萎了的絲瓜垂落了下去。他頓生一股悲哀之情,彎下腰去,用雙手將那只鷹捧起,這時,他突然發現鷹的腿上用一根紅頭繩縛了一根布條。他取下布條,無意中發現那布條上竟然寫著字:
  我叫紫煙。我到懸崖上採花,掉在了峽谷裡。也許只有這只白色的鷹,能夠把這個消息告訴人們。它一直就在我身邊呆著。現在我讓它飛上天空。我十三歲,我要回家!救救我,救救我,救救紫煙!
  根鳥輕輕放下那只鷹,用手撫摸了一陣純潔而鬆軟的羽毛,向它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朝家走去。
  根鳥感覺到這是一個女孩的名字。菊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女孩,根鳥也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父親說:「只能到菊坡以外的林子去打聽誰家丟了一個叫紫煙的女孩兒。」
  當天晚上,根鳥父子倆就提著小馬燈離開了菊坡,一路打聽下去。可是走了許多地方,直到天亮,也未能打聽到誰家丟了孩子,甚至誰也沒有聽說過有個女孩叫紫煙。
  天快亮時,根鳥父子倆拖著疲倦不堪的身子,又回到了菊坡。
  根鳥一覺睡到了下午太陽即將落山。他坐在門檻上,掏出口袋裡的那根布條,默默地看著。
  布條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彷彿寫字的人當時在顫抖著手。根鳥猜測,那是用樹枝蘸著一種草汁寫的。他覺得這是一件確實發生了的事情。他在反覆看了布條上的字之後,將布條放回口袋,走出院子,走到村前的大路口。他希望能看到一些從遠方而來的過路的陌生人。他要向他們打聽有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叫紫煙的女孩。
  大路空空,偶爾走過一個人,也是他所認識的菊坡人,或是與菊坡鄰近的外村人。
  根鳥又跑到大河邊上。他要對任何一條過路的船大聲問:「你們聽說過有一個叫紫煙的女孩嗎?」然而大河也是空空的,只有寂寂向前流動的河水。
  根鳥的身後是一架正在轉動的風車,永遠的吱吱呀呀的聲音,使他覺得永遠也不能得到一個他所希望的回答。他大概只能在心裡揣著一個謎團,而無望地走動在菊坡,直到將它漸漸淡忘。
  眼下,已進入秋天,菊坡這地方到處開放著菊花。黃的、紅的、藍的、白的,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菊花或一片片,或一叢叢,或三兩株,空氣裡滿是它的香氣。這是菊坡最讓人迷戀的季節。在這樣一個季節裡,根鳥照理應是歡樂的。但現在的根鳥無法歡樂。他的眼前總是那只神秘的鷹和那根令人心情不安的布條。他既不能看到四處開放著的菊花,也聞不到它們的香氣。他顯得有點呆頭呆腦的。
  天色漸晚,坡上的老牛在呼喚遠走的牛犢回到它的身邊。在大河中央游著的鴨子,也在向岸邊的鴨欄慢慢游來。從村裡傳來大人呼喚小孩歸家的聲音。竹林裡,飛來許多準備歇宿的麻雀,唧唧喳喳的喧鬧,意味著不久就是它們宿眠後的鴉雀無聲。河那邊的景色漸漸變得虛幻,村裡的炊煙也漸漸在暗淡下來的天色中,不易被覺察了。
  根鳥想著峽谷中那個叫紫煙的小女孩:有人救了她嗎?怕是還沒有。她不能回家,她只能獨自一人呆在峽谷裡。對她來說,夜晚實在太可怕了。
  夜裡,根鳥無法入睡。他穿上衣服,緊縮著有點怕涼的身子,走出院門。他在門檻上坐下,望著似乎很荒涼的天空。幾顆涼絲絲的星星在朦朧中閃爍,向他訴說著遙遠與孤寂。門前水溝邊的蘆葦叢裡,一兩隻螢火蟲,發著微弱的亮光。夏天已去,它們還在勉強地堅持著。但變得淡而無力的亮光在告訴人,它們已不會再堅持多久了。小山那邊是一片草地,大概是牧羊人無法忍受這夜的清靜與寂寞,在哼唱著。那單調的聲音被拉得很長,似有似無地傳過來。聲音是潮濕的。
  夜晚的菊坡,讓人多愁。
  父親的咳嗽聲響在他的身後。
  「夜深了,睡覺吧。」父親說。
  根鳥依然坐著。
  「這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是真的。」
  「你怎麼知道就是真的?」
  「我知道它是真的。」
  「就不會是一個小孩使壞主意,耍好心的人?」
  「不是。」
  「我打了這麼多年獵,也沒有看到過一隻白色的鷹。」
  「可我看到了。就是一隻白色的鷹。」
  「就算是真的,又能怎麼辦?」
  「……」
  「她家裡的人,總會搭救她的。」
  「她家裡的人,不知道她掉進了峽谷裡。」
  「你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
  「再說,這孩子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就掉進峽谷了,不一定活著了。」
  「她還活著。」
  「這是你心裡想的。」
  「她肯定還活著。」
  「活著又能怎麼樣?誰知道那個峽谷在什麼地方?」
  「總會找到的。」
  「天涼了,進屋吧。」「明天,我去縣城。」「縣城裡也沒有峽谷。」
  「我去看看城裡有沒有尋人啟事。誰家丟了人,都在城裡貼尋人啟事。城裡人來人往的,消息傳得快。」
  第二天一早,根鳥就去了三十里外的縣城。
  根鳥都有兩年不來縣城了。
  街上跑著馬車、人力車、自行車,一街的鈴聲。街兩側,是大大小小的商店、客棧與飯鋪,還有許多手工藝人擺的攤子。雖是一個小城,倒也繁華與熱鬧。
  根鳥無心去觀望這一切。打進了城門之後,他就一路靠著街邊走,眼睛直往牆上瞧,看有沒有尋人啟事。倒是不斷地能看到一些尋人啟事,但十有八九,都是尋找一些因精神不正常而走失了的人,而其中又以老年人居多。
  根鳥很執著,走完一條街,又再走一條,走了豎街又走橫街。不管那些是早已貼上去的或是剛剛貼上去的,也不管是不是尋人啟事,只要是張紙,根鳥都要走向前去看一看。人們都很忙,又各有各的事,誰也沒有去注意這個行為怪戾的少年。
  中午,根鳥走不動了,就在一棵梧桐樹下坐下來,然後掏出早晨從家裡帶來的一個大紅薯卡嚓卡嚓啃起來。他的目光顯得有點呆滯。這是一個身體疲倦且又被一團心思所糾纏的人所有的目光。啃完紅薯,他疲乏地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他在睡夢裡隱約覺得頭頂上方有一種枯葉被風所吹之後發出的聲音。他微微睜開眼睛,就著梧桐樹幹,仰起脖子,朝上方望去。這時,他看到了梧桐樹幹上貼著的一張紙,正在風中掀動著一角。他起初只是不抱任何希望而呆呆地看著,但隨即跳起,將臉幾乎貼到那張紙上看起來:
  七月十日,十三歲的小女早晨出門,從此就不見歸來。小女扎一根小辮,長一尺有餘,身著紫色上衣、湖藍色褲子,圓口鞋,紅底黃花。有一對虎牙,左耳有一耳環。有知下落者,盼聯繫,當以重金致謝。
  蘭樓鎮朱長水
  根鳥一把將這張尋人啟事揭下,隨即向人打聽去蘭樓鎮的路。
  在去蘭樓的路上,根鳥一直腳步匆匆。
  「我說這事不是假的。」他為自己在父親面前堅持住了自己的看法而感到高興。「我差一點就和父親一樣那麼去想。」他為這種僥倖,而感到猶如被涼水潑澆了一般,不禁全身激靈了一下。「就是她,就是紫煙,十三歲……」他想撒腿跑起來,但已跑不動了,「她還活著,她會活著的,峽谷裡有的是充飢的果子……」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那根布條,布條隨即在風中飄動起來。
  傍晚,根鳥來到了蘭樓。
  根鳥打開那張尋人啟事給人看,隨即就有人將他帶到了鎮西頭一個院子的門口。
  「朱長水,有人找。」那個將根鳥領到此處的人敲了敲院門說。
  院門打開了。
  「我就是朱長水,誰找?」
  「我。」根鳥連忙問,「大叔,你家是不是丟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孩?」
  「是的。」
  「我知道她在哪兒。」
  「在哪兒?」
  「在峽谷裡。她去採花,掉到峽谷裡去了。」根鳥將那根布條遞給那個叫朱長水的漢子。
  朱長水看完條子,笑了:「我的小女兒已經找到了,但不是從什麼峽谷裡找到的。她是在棉花地裡,被摘棉花的人發現的。」
  不知為什麼,根鳥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望。他的手一鬆,那張失掉意義的尋人啟事飄落到地上。
  「這個掉進峽谷的女孩肯定不是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也不叫紫煙,叫秀雲。」
  門外,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這幫小兔崽子,又欺負我家秀雲了。」
  朱長水正說著,一個小女孩氣喘吁吁跑到了院門口。她用手指指巷子,但沒有語言,只是在嘴裡嗚嚕著,意思是說,有人在追她。朱長水走到院門口,隨即,雜亂的腳步聲遠走了。
  「是個啞巴。」根鳥在心中說。
  啞巴見到了一個陌生人,躲到了門後。然後慢慢將臉探出來,朝根鳥傻笑著。笑著笑著,從長了兩顆虎牙的嘴裡流出一大串口水來。
  「還是一個傻子。」根鳥走出朱家的院子,走進巷子裡。
  身後傳來一聲:「謝謝你,孩子!」
  根鳥回到菊坡,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
  父親一直守候在村口。他看到根鳥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沒有迎上去,而是依舊蹲在那兒抽煙。猩紅的火光一明一滅,在告訴根鳥,父親一直在等他。
  根鳥吃力地走到父親的面前。
  父親讓他走在前頭,然後一聲不響地跟著。
  回到家中,父親去給根鳥熱了飯菜。
  根鳥並不想吃東西,只是有氣無力地用筷子在飯碗裡撥弄著。
  父親說:「別去找了,沒有的事。」
  筷子從根鳥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根鳥醒來時,已是次日的正午時分。
  根鳥問父親:「菊坡的四周都有哪些峽谷?」
  父親回答道:「這些峽谷我都知道。菊坡四周沒有太高的山,峽谷也不深,一個人即使不小心掉下去,也是能夠爬上來的。最深的峽谷,是薔薇谷,在東邊。」
  根鳥朝門外走去。
  「你又去哪兒?」
  「薔薇谷。」
  「你不會有結果的。我打了幾十年的獵,就從未見到過這一帶有白色的鷹。我已經向村裡年歲最大的人打聽過,他們也從未聽說過有白色的鷹。」
  根鳥猶豫地站住了。
  「我總覺得那鷹有點怪。」
  「可它確實是一隻鷹。」
  「誰知道它是從哪兒飛來的呢?」
  根鳥又朝東走去了。
  「這孩子,死心眼!」父親歎息了一聲。
  根鳥走到了薔薇谷。他站在山頂上,望下一看,只見滿山谷長著薔薇,彷彿是堆了滿滿一峽谷紅粉的顏色。他往下扔了一塊石頭。他從很快就聽到的回聲判斷出這個所謂的最深的峽谷,其深度也是很有限的。他在山頂上坐下了。有一陣,他居然忘了那個叫紫煙的女孩,而只把心思放在那滿山谷的薔薇上。
  濃烈的薔薇香,幾乎使他要昏昏欲睡了。
  從峽谷的底部飛起一隻鷹,但那鷹是褐色的,就是那種司空見慣的鷹。
  根鳥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能有一隻白色的鷹從峽谷裡飛起來,或者是有一隻白色的鷹從天空中落到峽谷裡。當然,這是永遠也不可能的,菊坡這一帶確實沒有白色的鷹。
  根鳥打算回家了。但就當他轉身要離開時,心裡忽起了一種呼喚的慾望。他先是聲音不大地呼喚著:「紫煙——!」聲音微微有點顫抖,還帶了少許羞澀。但,後來聲音越喊越大,最後竟然大到滿山谷在迴響:「紫——煙——!」
  有時,他還大聲地向下面問道:「紫煙,你聽見了嗎?有人來救你啦!你在哪兒呀?」
  他馬上就要離去了。他用盡全身力氣,作最後的呼喊,這呼喊一半是出於為了救出那個叫紫煙的女孩,一半則僅僅是因為他想對著這片群山大喊大叫。他太想大喊大叫了。他覺得心裡憋得慌。
  根鳥突然栽倒在山頂上。
  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氣哼哼地站在那裡。
  暈眩了一陣的根鳥終於看清了這漢子的面孔:「你……你為什麼打我?」
  「你這小兔崽子,你在招狼嗎?我在那邊的林子裡捕鳥,你知道嗎?你把鳥全部驚飛了!」
  根鳥覺得鼻子底下濕乎乎的,用手擦了一下,發現手被血染紅了。
  「滾!」那漢子道。
  根鳥爬起來。
  「滾!」那漢子一指山下。
  根鳥向山下走去。他估計離那個漢子已有了一段距離了,又突然地大喊起來:「紫——煙——!」一邊叫著,一邊向山下撒丫子猛跑。
  根鳥感覺到不再被那個心思糾纏著,是在這天下午。
  當時天氣十分晴朗,大河邊的蘆花正在明亮而純靜的秋陽下銀銀閃亮。幾隻大拇指大的金色小鳥,站在蘆葉上,輕盈跳躍,並清脆地鳴叫著,那聲音直往人心裡鑽去。從遠處駛來一條大船,白帆高揚,駛近時,從船艙裡走出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那女孩兒一頭黑髮,穿著一件小紅褂兒,站在雪白的風帆下面。不知道她心裡為什麼高興,她用胳膊抱住桅桿,用細聲細氣的腔調唱開了。唱的什麼,根鳥聽不清楚,只是覺得她唱得很是動聽。船從他眼前駛過,往遠方駛去,那小女孩的歌聲也漸漸遠去。
  等大船隻剩下一星點時,根鳥的心情就忽然地爽然了,彷彿一個被重擔壓迫著的人,卸掉了一切,赤身站在清風裡。他心頭有一種讓他激動的解脫感,於是,他衝著大河,把一首童謠大聲地喊叫出來:
  天上七顆星,
  樹上七隻鷹,
  牆上七根釘,
  點上七盞燈,
  水上七塊冰。
  一腳踩了冰,
  拿扇扇了燈。
  用手拔了釘,
  用槍打了鷹,
  烏雲蓋了星。
  他的脖上青筋暴突。喊了一首,仍覺得不過癮,衝著大河撒了泡微微發黃的尿,又把另一首童謠喊叫出來:
  青絲絲,綠飄帶,
  過黃河,做買賣,
  買賣遲,買賣快,
  亦不遲,亦不快,
  先打琉璃瓦,
  後上太行山。
  太行山上幾座廟,
  一排排到三座廟。
  什麼門?紅漆門,
  怎麼開?鐵打鑰匙兩邊開,
  開不開,拿棍別,
  別不開,
  天上掉個大火星來,
  叭叭開開啦。
  您的城門幾丈高,
  三丈五尺高,
  騎馬帶刀,
  往您城門走一遭……
  根鳥在叫喊時,並沒有系褲帶。那褲子就全堆在腳面上。褲襠裡的那個小傢伙,挨了河上吹來的涼風,緊縮得很結實,樣子小巧玲瓏,就很像那些在蘆葦葉上鳴囀的小雀子。
  父親早就在一旁的大樹下偷偷地看著。此刻,他的心情與兒子的心情一樣。兒子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他永遠是順合著兒子的心情的。眼看著根鳥的叫喊沒完沒了,他叫了一聲:「夠了!玩一會兒就回家,要早早吃晚飯,然後我們一道去西窪看社戲。」
  根鳥趕緊提起褲子,臉一紅就紅到耳根。
  晚飯後,根鳥扛了一張板凳,和父親一道來到西窪。
  剛剛收罷秋莊稼,這裡的人們一個個都顯得很清瘦。春耕夏種秋收,風吹雨打日曬,似乎無止境的勞作,將這些人的心血以及他們的肉體都消耗了許多。現在,終於忙出頭了。他們忽然覺得日子一下子變得好清閒。且又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年頭,這就讓他們覺得這日子很舒服,很迷人。他們要好好玩玩了,享受享受了。像往年一樣,周圍的村子,都排下日子,要一場一場地演社戲,一場一場地樂,直樂到冬天來到這裡。
  祠堂前的空地擠滿了這些清瘦的人。眼裡頭都是自足與快樂。檯子就搭在祠堂前面,借了祠堂的走廊,又伸出一截來。五盞大燈籠,鮮紅地亮著。演戲的在後台口不時地露出一張已塗了油彩的臉來。人的心就一下一下地被撩逗著。吹拉彈打的,早坐定在戲台的一側了。
  根鳥和父親站在板凳上。他看到了黑鴉鴉的一片人頭。
  鑼鼓傢伙忽然敲起來了,鬧哄哄的場地彷彿受到了驚動,一下子安靜下來。
  戲一出接著一出。都演得不錯,讓人心動,讓人發笑,讓人掉淚,讓人拍巴掌叫好。人們將過去的、現在的一切煩惱與不快都暫且忘得一乾二淨,就只顧沉浸在此刻的幻景裡。他們願意。
  根鳥呢?根鳥大概比這滿滿一場人中的任何一個都要開心。
  許多日子裡,他心裡一直不得安寧。那只鷹,那根布條,已經把這個平日裡不知憂愁、不被心事糾纏的男孩弄得鬱鬱寡歡、呆頭呆腦,還疲倦不堪。今年的大紅燈籠,在根鳥看來,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大紅燈籠要亮,要讓人覺得溫暖。他看得很認真,一副癡迷的樣子。
  不知什麼時候,場地上有了一陣小小的混亂。原因是有一出叫《青黑棗》的小戲演不成了。這出小戲的主角是一個少年。演這個角色的演員小谷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卻摔了一跤,將腿摔斷了。這出小戲已在這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年,是一出有趣的、叫人開心的小戲。聽說這齣戲演不成了,台下的人就不樂意,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彷彿他們今天到這打穀場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專門來看這齣戲的。坐在前頭的幾個孩子為了表示不滿,就將墊在屁股下的草把拋向空中。其他孩子一見,也將屁股底下的草把抽出,朝空中拋去。一些大人也跟著起哄,學了孩子的樣,也去拋草把,一時間,天空草把如蝗。拋了一陣覺得不過癮,就互相砸了玩。砸著砸著,大概有幾個孩子手重了,被砸的惱了,嘴裡不乾淨,甚至互相廝打起來。
  台上的戲,撐著演了一陣,就不能再演下去了。
  主持人就站到台口,大聲喝斥,讓眾人安靜。
  「我們要看《青黑棗》!」一個禿小子往空中一跳,振臂呼喊。
  「我們要看《青黑棗》!」其他孩子就跟著響應。
  後來,場地上就只聽見齊刷刷的三個字:「青黑棗!青黑棗!……」很有節奏。
  主持人站在台口,罵了一句以後說:「《青黑棗》沒法演!青黑棗,青黑棗,狗屁的青黑棗!」
  台下人存心,不依不饒地喊叫。
  主持人簡直要衝下台來了:「你們還講理不講理?演《青黑棗》的小谷子把腿摔斷了!」
  「這我們不管,反正,我們要看《青黑棗》!」還是那個禿小子,把雙臂交叉在胸前,雙眼一閉說。
  主持人大聲吼叫:「小谷子腿摔斷了!」
  一個爬在一棵樹上看戲的孩子朝台上喊:「有個人會演《青黑棗》!」
  打穀場剎那間就靜下來。
  主持人仰臉向那個他看不清楚的孩子問道:「是誰?」
  「菊坡的根鳥!」那淹沒在樹葉裡的孩子說。
  這孩子提醒了眾人:「對了,根鳥也會演《青黑棗》。」「這一帶,演《青黑棗》演得最好的就是根鳥!」
  主持人朝黑暗中大聲問;「菊坡的根鳥來了嗎?」
  眾人都回過頭去尋找。
  根鳥站在凳子上不吭聲,但心裡很激動。
  「根鳥在這兒!」有人一邊用手指著根鳥,一邊朝台上的主持人說。
  「根鳥在那兒!」「根鳥在那兒!」……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看清楚根鳥到底在哪兒。
  主持人跳下了檯子:「根鳥在哪兒?根鳥在哪兒?」
  「根鳥在這兒!」
  「根鳥在那兒!」
  主持人找到了根鳥,大手用力拍了拍根鳥的腿:「孩子,幫我一把!」
  父親在根鳥的腰上輕輕拍了一下,根鳥就跳下了凳子。
  根鳥朝台上走,人群就閃開一條道來。根鳥心裡就注滿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後化妝去了。
  這出小戲說的是一個淘氣可愛的不良少年,翻牆入院偷人家樹上黑棗,被人追趕的故事。
  根鳥煥然一新,從後台探頭探腦地走了出來。一雙眼睛,充滿狡黠與機警,並帶了幾分讓人喜歡的猴氣。他顫顫悠悠地唱著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一是為了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再一個是為了刺探四周的動靜。他的自問自答,讓台下的人笑得有點堅持不住,有一個大人笑得從凳子掉下來,至少有兩個孩子從樹上摔到地上。他做著附耳於門上聽動靜的動作,翻牆入院的動作,爬樹摘棗往口袋裡塞的動作。忽然躥出一條狗來。他跌落在地。此時屋裡走出主人。他翻牆時,被主人抓住了一條腿。他在牆頭拚命掙脫,那主人拔了他一隻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牆頭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過來。他縱身一躍,跳下牆頭。接下來是一場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見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於左右兩個後台口。一路上,他有說有唱,盡一個少年的天真與壞勁去戲弄那個上了年紀的主人。追到最後,那主人只好作罷。這時,他坐到高坡上,擦著汗,沐浴著清風,用童音把一首動聽的小調盡情地唱了出來。小戲的最後,是他吃那黑棗——那黑棗一粒粒都未成熟,還是青果,吃在嘴裡,苦澀不堪。他呲牙咧嘴,但還在強撐著自己,口角流著酸水,朝眾人說:「青黑棗好吃!」掌聲中,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鞋,哼唱著下台去了。
  散場回到家中,把戲演瘋了的根鳥還在興奮裡。
  父親也很高興,對根鳥說:「這一回演得最像樣。」
  根鳥拿過一壺酒來,他願意父親現在喝點酒。
  昏暗的油燈下,父親的面容顯得格外忠厚與慈祥,也顯得格外蒼老。他喝著酒,並發出一種舒適而快活的滋滋聲。喝著喝著,父親的臉就紅了起來——跟燈光一樣的紅。他朝根鳥看著,眼睛裡儘是快慰。又喝了幾盅,父親的眼中便有了淚花。他朝根鳥笑著──一種苦澀得讓人心酸的笑。
  根鳥坐在那兒不動,靜靜地望著父親喝酒。當父親的眼睛汪了淚水,說話也開始不太利落時,他不但沒有去阻止父親喝酒,還往父親的酒盅裡加酒,直加得那酒溢了出來。
  父親朝根鳥點點頭,搖晃著身子,又取來一隻酒盅。他顫抖著倒滿一酒盅酒,然後將它推到根鳥面前:「喝,你也喝。」
  根鳥端起酒盅,用舌頭舔了舔,頓覺舌頭麻辣辣的,於是將酒盅又放下了。
  父親把自己的酒盅就一直舉在根鳥的面前。
  根鳥只好又拿起酒盅,然後猛然喝了一口。
  父親笑了,但隨即從眼角落下淚珠來。那淚珠流過後,在燈光裡留下兩道粗重的發亮的水線。
  根鳥喝了一口酒之後,先是辣得滿眼是淚。但過了一陣心想:酒也就是這麼回事。便又喝了一口。他覺得,這一口已不及第一口酒那麼辣了。他甚至覺得喝酒就像他春天時在山坡野地裡玩火,看著火苗像小怪物一樣地跳躍,心裡很害怕,可卻又興奮不已地看著它們瘋狂地蔓延開去。
  不一會兒,他居然將一盅酒喝完了。
  父親唱起來。父親的歌聲很難聽,但卻是從心的深處流出來的。那歌聲在根鳥聽來,是一種哭泣,一種男人的——苦男人的哭泣。
  根鳥也漸漸覺得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苦起來。他的眼睛裡也汪滿了淚水。但他沒有唱,只是聽著父親在唱。父親的歌聲,在他的心野上像秋天的涼風一樣飄動著。
  這個家,只有他與父親兩個人。
  這已經有十三個年頭了。
  母親是突然消失的。那天,她說她要進山裡去採一些果子,沒有任何異樣,非常平常。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的失蹤,在菊坡人的感覺裡,是神秘的,無法解釋的。起初有過各種猜測,但這些猜測無一不是漏洞百出。過去十三個年頭了,每逢人們提起他的母親,依然會被一種神秘感襲住心頭。
  母親走時,根鳥才一歲。根鳥對母親幾乎沒有印象。他只是模模糊糊記得母親的聲音非常好聽。對於這一點,父親搖頭否定:「這是不可能的。一歲的孩子不可能有這樣的記憶。」但根鳥的耳邊卻總是隱隱約約地響起一種聲音。那種聲音雖然遙遠,但他還是能夠聽到。
  父親守了十三年的孤獨。惟一能夠使他感到有所依靠的就是根鳥。
  父親忽然停住了唱,用擔憂的甚至讓人憐憫的目光望著根鳥:「你不會離開我吧?」
  根鳥這回覺得父親真是喝多了,將酒盅從父親的手中取下,說:「天不早了,該睡覺了。」他扶起父親,將父親扶到床上。
  父親躺下了。當根鳥要走出他的臥室時,他微微仰起頭來說:「根鳥!」
  根鳥回頭望著父親。
  父親說:「那件事情不是真的。」
  根鳥走回來,將父親的腦袋放在枕頭上,並給他蓋好被子,然後自己也睡覺去了。
  就在這天夜裡,一個大峽谷出現在了根鳥的夢裡。
  當時是後半夜,月亮已經西墜,悄然無聲地在樹林裡飄忽,柔弱的風,彷彿也要睡著了,越來越輕,輕到只有薄薄的竹葉才能感覺到它還在吹著。大河暗淡了,村子暗淡了,遠處的群山也暗淡了,一切都暗淡了。
  就在這一片暗淡之中,那個大峽谷卻在根鳥的夢裡變得越來越明亮。
  這是一個長滿了百合花的峽谷。百合花靜靜地開放著,水邊、坡上、岩石旁、大樹下,到處都有。它們不瘋不鬧,也無鮮艷的顏色,彷彿它們開放著,也就是開放著,全無一點別的心思。峽谷上空的陽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強烈的,但因為峽谷太深,陽光彷彿要走過漫長的時間。因此,照進峽谷,照到這些百合花時,陽光已經變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輕盈得能飄動起來的雨幕。
  一個女孩兒出現在一棵銀杏樹下。
  根鳥從未見過這麼高大的銀杏樹。它的四周竟然沒有一棵其他的樹,就它一棵獨立在天空下。粗碩的樹幹先是筆直地長上去,然後分成四五叉,像一隻巨大的手朝上張開著。小小的樹葉密密匝匝,遮住了陽光。那個女孩從濃蔭下走出,走到陽光下。而初時,銀杏樹和那女孩都好像在迷濛的霧氣裡。
  根鳥努力地去看那個女孩,而那個女孩的形象總有點虛幻不定。但根鳥最終還是看清楚了她,並將這個形象刻在心裡,即使當他醒來時,這個形象也仍然實實在在地留存在他的記憶裡。
  這是一個身材瘦長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棵剛在依然清冷的春風裡栽下去的柳樹,柔韌,但似乎弱不禁風。峽谷裡顯然有風,因為她站在那兒,似乎在顫動著,就如同七月強烈的陽光下的景物,又像是倒映在水中的岸邊樹木。她的臉龐顯得嬌小,但頭髮又黑又長,眼睛又黑又大,使人覺得那雙眼睛,即使在夜間也能晶晶閃亮。她好像看見了根鳥,竟然朝他走過來,但走得極慢,猶疑不定,一副羞澀與膽怯的樣子。
  她幾乎站到了根鳥的面前。
  「你是誰?」
  「我叫紫煙。」
  根鳥再繼續問她時,她卻似乎又被霧氣包裹了,並且變得遙遠。
  此後,根鳥就一直未能與她對話。他不時地看到霧氣散去時的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幾乎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銀杏樹襯托得她格外瘦小;她將兩隻手互相握在腹部,仰頭望著峽谷上方的天空,目光裡含著的是渴望、祈求與淡淡的哀傷——那種哀傷是一隻羔羊迷失在叢林、自知永不能走出時的哀傷。
  這是一個真正的峽谷。兩側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千丈懸崖。根鳥無法明白她從上面落下後為什麼依然活著。是那些富有彈性的籐蔓接住了她?還是那條流淌著的谷底之河使她活了下來?
  根鳥發現,這是一個根本無法擺脫的峽谷——一個無法與外面世界聯結的峽谷,一個純粹的峽谷。它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幾隻白色的鷹在峽谷裡盤旋著。它們與那天被根鳥所槍殺的鷹,顯然屬於同一家族。有時,它們會得到一股氣流的力量浮出峽谷。但,最終,它們又飄回到峽谷。有兩隻居然還落到了女孩的腳下。那些白色的精靈使根鳥感覺到了,它們是知道撫慰女孩的。
  根鳥擔心地想:她吃什麼呢?但,他馬上看到了峽谷中各色各樣的果子。它們或長在草上,或長在樹上,飽滿而好看。
  根鳥就這樣久久地看著她。雖然,她一會在霧氣裡,一會又顯露在陽光下。即使她在霧氣裡,根鳥覺得也能看清楚她。他還進一步發現,她的鼻樑是窄窄的,但卻是高高的,是那種讓人覺得秀氣的高。
  天快要亮了。
  根鳥有一種預感:她馬上就要消失了。他要走上去,走近她。然而,他覺得他的走動非常吃力,甚至絲毫也不能走近——他永遠也不能走近她。
  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馬上就會在根鳥的眼前消失,當遠方傳來公雞的第一聲鳴叫時,她突然再一次轉過臉來面向根鳥。
  她的形象突然無比清晰,清晰得連她眼中的瞳仁都被根鳥看到了。然而,就是那麼一剎那間,她便消失了,就像戲台上的燈突然熄滅,台上的那個本來很明亮的形象,一下子便看不見了一樣。無論根鳥如何企圖再看到她,卻終於不能。他在一番焦急、擔憂、無奈與恐慌中醒來了。
  那時,天地間就只有一番寂靜。
  根鳥最深刻地記住了這最後的形象。他聽到了一個從她雙眼裡流出的哀婉的聲音:救救我!
  窗紙已經發白。根鳥知道,不久,太陽就要從大河的盡頭升起來了。他躺在床上,還在回想著那個似乎很荒古的峽谷。
  從此,根鳥變得不是絮絮叨叨,就是不管幹什麼事情都會不由自主地愣神。吃飯時,吃著吃著,他便忘記了自己是在吃飯,筷子雖然還在夾菜、往嘴裡扒飯,但心思卻全不在夾菜與扒飯上,菜和飯也都進嘴了,又全然覺察不出它們的味道,彷彿菜和飯全都餵進了另一個人的嘴巴。這種時候,他的兩眼總是木木的,眼珠兒定定的不動。而有時,不管是有人還是無人,他嘴裡就會唧唧咕咕地嘮叨,可誰也聽不清楚他嘴裡到底是在說些什麼。
  父親常常默默地看著根鳥。根鳥也很少能覺察到父親在看他。
  菊坡的孩子們覺得根鳥有點怪怪的,便離他一定的距離,不聲不響地注意著他。他們發現,坐在河坡上的根鳥,於夕陽中,用一根樹枝,在潮濕的地上,不斷地寫著兩個字:紫煙。不久,他們在學堂裡又發現,先生在講課時,根鳥用筆在本子上同樣寫滿了這兩個字。他們並不知道這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只是覺得這兩個字,在字面上挺好看的。不久,孩子們又從坐在銀杏樹下的根鳥嘴中,聽到了這兩個字。那時的根鳥,目光幽遠,神思彷彿飄遊出去數千里,在嘴中喃喃著:「紫煙……」只重複了兩三次,隨即,就剩下一個默然無語的根鳥。
  這天上課,戴老花鏡、雙目模糊的老先生終於發現了根鳥的異樣。先生講著講著不講了,朝根鳥走過來。
  根鳥並未覺察到先生就立在他身邊,依然一副心思旁出、靈魂出竅的樣子。
  孩子們都不做聲,默默地看著同樣也默默地看著默默的根鳥的先生。教室無聲了很長時間。
  「根鳥。」先生輕輕叫喚著。
  根鳥居然沒有聽見。
  「根鳥!」先生提高了聲音。
  根鳥微微一驚:「哎。」
  「你在想什麼?」
  「紫煙。」
  「什麼紫煙?紫煙是什麼?」
  根鳥彷彿於昏睡中突然清醒過來,變得慌亂,一臉的尷尬。他結巴著,不知如何回答先生。
  先生作了追問,但毫無結果,說了一聲:「莫名其妙!」便又走到講台上繼續講課。
  與根鳥最要好的男孩黑頭,終於知道了秘密。那天,根鳥又坐在河堤上用樹枝在地上寫那兩個神秘的字,一直悄然無聲地站在他身後的黑頭,用一種讓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貼在他的耳邊問:「紫煙是什麼?」
  「紫煙是一個女孩。」
  黑頭看了一眼依然還在用樹枝在地上畫著的根鳥,悄悄往後退著。他要將這個秘密告訴菊坡的孩子們。可是,他退了幾步,又走上前去,還是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貼在根鳥的耳邊問:「紫煙在哪兒?」
  「在大峽谷裡。」
  「大峽谷在哪兒?」
  「在我夢裡。」
  「夢裡?」
  「夢裡。」
  黑頭在根鳥身邊輕輕坐下,輕得就像一片亮光,讓根鳥毫不覺察。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根鳥回憶著,回憶著……。當時,西方的天空正飛滿橘紅色的晚霞。
  在根鳥還在那裡絮叨,黑頭已經就悄悄地走開了。他把知道的一切,很快告訴了好幾個孩子。
  這天中午,根鳥正坐在院門檻上托碗吃飯,忽聽有人在不遠處叫道:「紫煙!」
  根鳥立即抬起頭來張望。
  「紫煙來啦!」黑頭大聲叫著。
  「紫煙來啦!」很多的聲音。
  根鳥放下飯碗,衝出村子,衝上大堤。這時,他見到了一支長長的隊伍。這支隊伍由許多的男孩與女孩組成,浩浩蕩蕩的樣子。
  「紫煙!紫煙……」天空下,響著很有節奏的呼喊聲。
  根鳥站在那兒,目光迷茫。
  「紫煙!紫煙!……」聲音越來越大,彷彿大風從荒野上猛勁地刮過來。
  根鳥朝隊伍走去。
  隊伍像一股潮水,也朝根鳥湧來。
  這時,根鳥看到了隊伍中一個被人用竹椅抬起來的女孩。她的頭上戴著花環,羞澀地低著頭。風吹動著那些花朵,花瓣在風中打顫。因為她是被高高地抬起著,因此顯得既高貴又高傲。
  「紫煙!紫煙……」
  根鳥衝上前去。但當他離那個戴花環的女孩還有十幾米遠時,他停住了腳步。他忽然覺得有一股羞澀之情襲住了他的全部身心。
  隊伍卻加快了步伐朝根鳥奔來,不一會,就將那個女孩一直抬到了根鳥的面前。
  隊伍忽然一下安靜下來,安靜得只有河水發出的微弱的流水聲以及水邊蘆葦葉摩擦的沙沙聲。
  黑頭對根鳥輕聲說:「那是紫煙。」
  根鳥漸漸抬起頭來。
  那個女孩伸手取下花環,也慢慢地抬起頭來。當孩子們確定地知道根鳥已經完全看清楚了那個女孩的面容時,全都笑了起來。
  那個女孩叫草妞,是菊坡長得最醜的一個女孩兒。
  孩子們的笑是互相感染的,越笑越放肆,越笑越瘋狂,也越笑越誇張,男孩女孩皆笑得東倒西歪。他們還不時地指指草妞和根鳥。
  根鳥蔑視地看了一眼丑姑娘草妞,然後走向黑頭。未等黑頭明白他的心思,他的一記重拳已擊在了黑頭那長著雀斑的鼻樑上。
  黑頭頓時鼻孔流血。
  笑聲像忽然被利刃猛切了一下,立即停止了。
  根鳥與黑頭對望著。
  黑頭的反擊是凶狠的。他一把揪住了根鳥蓬亂如草根的頭髮,並仗著他的力氣,猛勁將根鳥旋轉起來。根鳥越旋越快。黑頭見到了火候,突然一鬆手,根鳥便失去了牽引,而被一股慣力推向遠處。他企圖穩住自己,但最終還是摔下了河堤,摔進了河裡。
  所有的目光皆集中到水面上。
  根鳥濕漉漉的腦袋露出了水面。
  黑頭搖動著胳膊,那意思是說:「還想再打嗎?」
  根鳥用手抓住一把蘆葦,水淋淋地爬上岸來。他沒有去與黑頭糾纏,卻老老實實地蹲了下去。
  孩子們見今天的戲差不多已經演完,不免有點掃興,又觀望了一陣之後,便有人打算離開了。
  黑頭也轉過身去往家走。
  一直蹲在那兒的根鳥,望著腳下被身上淌下的水淋濕了的土地,在誰也沒注意的情況下,一躍而起,隨即身子一彎,一頭撞向黑頭。未等黑頭與眾人反應過來,黑頭已經被撞入水中。黑頭不會游泳,揮舞著雙手,在水中掙扎著。孩子們以為根鳥會慌張的,但卻見根鳥只是冷冷地看著可憐兮兮的黑頭,竟無一點恐懼。黑頭還在水中掙扎,根鳥卻朝家中走去。
  「黑頭落水了!」孩子們這才叫嚷起來。
  幾個會水的孩子便跳入水中去搭救黑頭。但最終,黑頭還是被兩個聞訊趕來的大人救起的。
  人群漸漸散去。幾個走在後邊的大人,一邊走一邊議論:
  「我看根鳥這孩子,腦子好像出了毛病。」
  「他祖父在世時就不那麼正常。」
  「怕是病。隔代相傳。」
  這天夜裡,大峽谷又一次出現在了根鳥的夢裡——
  幾隻白色的鷹,在峽谷裡飄動,搖搖欲墜的樣子。陽光下,它們的飄動是虛幻的。峽谷裡有著強勁的風,它們在升高時,被風吹落下許多羽毛,這些羽毛彷彿是一些晶瑩柔軟的雪花。
  又是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但此時,它已在晚秋的涼風裡經受著無情的吹拂。那些扇形的、小巧玲瓏的金葉,開始落下,可能是風大起來的緣故,它們的飄落就顯得紛紛的,像是在下一場金色的雨。
  就在這金色的雨中,紫煙出現了。由於清瘦,她似乎顯得高了一些。她的頭髮是散亂的,常被捲到臉上,遮住了一隻眼睛。她抬起胳膊去撩頭髮時,衣袖因撕破了袖口,就滑落到了臂根,而露出一支細長的胳膊來。她似乎感到了風涼,立即將胳膊垂下,以便讓衣袖遮住裸露的胳膊。
  後來,她彎腰去撿地上的果子,風將垂下的頭髮吹得不住地翻捲,彷彿有無數細小的黑色的漩渦。
  公雞將啼時,她在涼風中,將雙臂交叉著抱在平坦的胸前,用一對似乎已經不再有恐懼與悲哀的目光,眺望著正在變得灰白的天空。
  菊坡的公雞鳴叫出第一聲。
  如潮水般湧來的大霧,一下子瀰漫了峽谷,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
  但根鳥記住了在一切消失之前的頃刻,紫煙忽然轉過面孔——一個十足的小女孩的面孔,那面孔上是一番孤立無援、默默企盼的神情。
  天亮之後,根鳥將兩次夢都告訴了父親。
  正在院裡抱柴禾的父親,抱著一抱柴禾,一直靜靜地聽著。當根鳥不再言語時,那些柴禾嘩嘩從他的手中落下。然後,他還是空著雙手站在那兒。
  早飯後,父親開始為根鳥收拾行囊。
  而根鳥放下飯碗後,就一直在院子裡劈木柴。他不住地揮動著長柄斧頭,劈開的木柴,隨著喀嚓一聲,露出好看的金黃色來。劈到後來,他甩掉了衣服,露出光光的上身。汗珠仍然在他扁平的胸脯和同樣扁平的後背上滾動著。
  劈好的木柴後來被整齊地碼放在院牆下,高高的一堆。
  父親過來,從地上給根鳥撿起衣服:「天涼。」
  根鳥用胳膊擦了一下額頭的汗說:「這堆木柴,夠你燒一個冬天了。」
  這天晚上,父親在昏暗的燈光裡說:「你就只管去吧。這是天意。」
  秋天走完最後一步,山野顯得一派枯瘦與蒼茫時,根鳥離開了菊坡。

《根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