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紙燈籠

  開鐮了,收割了,新稻登場了。
  大麥地的空氣中,飄散著稻子被收割後的清香。那種香味,是所有草木都不具備的。
  青銅的爸爸趕著拖著石磙的牛,碾著稻子。他不時地哼一聲號子。那號子聲就在秋天的田野上迴盪,讓人感到世界一片明亮。稻粒不像麥粒那樣容易從禾稈上碾下。碾一場稻子,常常需要七八個小時。所有的稻子,又幾乎是一起成熟的,秋天又愛下雨,因此,全村的勞力,都必須發動起來,不停地收割,不停地裝運,不停地碾場。
  爸爸白天黑夜地趕著牛。
  牛老了,加上整整一個夏季沒有吃到一點兒糧食,只能吃一些青草,拖著那個青石磙時,顯得很吃力。
  爸爸看著它慢吞吞的步伐,看著它尖尖的、塌塌的屁股,很心疼它。可是爸爸沒有辦法,還得大聲呵斥它,甚至還要偶爾舉起鞭子來,在它的身體上抽打一下,催它腳步快一點兒。
  爸爸在心裡擔憂著:「這畜生怕活不過今年冬天了!」
  爸爸也疲乏至極,一邊打盹,一邊跟著滾動的石磙。他打號子,一半是催牛,一半是讓自己醒著。
  深夜,爸爸的號子聲,在清涼、潮濕的空氣中傳播著,顯得有點兒淒涼。
  碾上幾圈,就要將地上的稻子翻個身再碾。通知大家來翻場的,是鑼聲。
  鑼一響,大家就拿了翻場的叉子往場上跑。
  夜裡,疲倦沉重的人們一時醒不來,那鑼聲就會長久地響著,直到人們一個個哈欠連天地走來。
  第一場稻子碾下來,就很快按人口分到了各戶。
  當天晚上,人們就吃上了新米。
  那新米有一層淡綠色*的皮,亮亮的,像塗了油,煮出來的,無論是粥還是干飯,都香噴噴的。
  大麥地的人,在月亮下,一個個端著大碗,吃著新米煮的粥或是干飯,想著已經過去的日子,竟一時捨不得吃。他們用鼻子嗅著這醉人的香味。有幾個老人,將眼淚掉在了碗裡。
  所有的人都端著碗走出家門,在村巷裡走動著。
  他們在互相感歎著新米的香味。
  面黃肌瘦的大麥地人,吃了幾天新米,臉上又有了紅潤,身上又有了力氣。
  這一天晚上,奶奶對全家人說:「我該走了。」
  奶奶指的,是她去東海邊她的妹妹那兒。奶奶有這個想法,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奶奶說,她活不了太久了,趁還能走動,她要去會一會她的妹妹。她就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了。
  爸爸媽媽倒也同意。
  但他們沒有想到奶奶去東海邊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過去的這段日子裡,青銅家借了人家不少糧食,等將這些糧食還了,青銅家的糧食又很緊張了。奶奶想,她去她妹妹家住上一段時間,就會省出一個人的口糧來。妹妹家那邊也比較富裕。還有,妹妹家那邊,是一個大棉區,每到採摘棉花的季節,就會僱用很多人採摘棉花。工錢是錢,或是棉花。奶奶過去就去海邊採摘過好幾回。她想弄些棉花回來,給青銅和葵花做棉襖棉褲,馬上就要過冬了。這兩個小的,日子雖說過得這麼清貧,但卻一個勁地躥個兒,原先的棉襖棉褲,即使沒有破破爛爛,也太短了,胳膊和腿,去年冬天就有一大截露在了外面,讓人心疼得很。
  然而,奶奶只說去會會她的妹妹。
  這天,大麥地有只船要去東海邊裝胡蘿蔔,奶奶正好可以搭個順船。青銅和葵花,都到河邊送行。
  葵花哭起來了。
  奶奶說:「這孩子,哭什麼呀?奶奶也不是不回來了。好好在家,奶奶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銀髮飄飄。船載著奶奶走了。
  奶奶走後,青銅一家人,心裡總是空空落落的。
  才過了幾天,葵花就問:「媽,奶奶什麼時候回來?」
  媽媽說:「你奶奶才出去幾天呀,就想奶奶了?還早著呢。」
  可是,媽媽自己呢,幹著活,幹著幹著,就會走神。她在心裡一個勁地惦記著老人。
  過了半個月,奶奶沒有回來,也沒有一點兒音訊。
  媽媽開始抱怨爸爸:「你不該讓她走的。」
  爸爸說:「她一定要去,你攔得住嗎?」
  媽媽說:「就是該攔住她。她那麼大年紀了,不能出遠門了。」
  爸爸很心煩:「再等些日子吧,再不回來,我就去接她回來。」
  又過了半個月,爸爸托人捎信到海邊,讓奶奶早日回家。那邊捎話過來,說奶奶在那邊挺好的,再過個把月,就回來了。
  但不出半個月,海邊卻用船將奶奶送回來了。船是夜裡到的。陪奶奶回來的,是奶奶的侄兒、爸爸的表兄。他是背著奶奶敲響青銅家門的。
  全家人都起來了。
  爸爸打開門,見到這番情景,忙問表兄:「這是怎麼啦?」
  表兄說:「進屋再說。」
  趕緊進屋。
  全家人都覺得,奶奶變得又瘦又小。但奶奶卻微笑著,竭力顯出一副輕鬆的樣子。
  爸爸從表兄的背上將奶奶抱起,放到媽媽鋪好的床上。爸爸抱起奶奶時,心裡咯登了一下:奶奶輕得像一張紙!
  一家人開始忙碌起來。
  奶奶說:「天不早了,一個個趕緊睡吧,我沒事的。」
  爸爸的表兄說:「她老人家,在那邊已經病倒十多天了。我們本想早點兒告訴你們的,但她老人家不肯,說怕你們知道了著急。我們想:那就等她好些吧,好些,再通知你們。沒想到,她的病非但不見好轉,倒一天一天地加重了。我母親一見這情形說,這樣可不行,得趕快把她送回家。」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聲音有點兒顫抖:「她是累倒的。」
  爸爸的表兄,就將這些日子,奶奶在海邊的情況,一一地告訴了青銅一家人:
  「她到了我家後,也就歇了兩天,就去棉花田摘棉花了。別人無論怎麼勸她別去摘,她就是不聽。一大早,就下地。地裡摘棉花的,十有八九都是姑娘、年輕媳婦,就她一個老人。那棉花田,一眼望不到邊。走一個來回,差不多就得一天。我們全家人都擔心她吃不消,讓她在家呆著,她卻總說自己吃得消。我媽說,你要是還去摘棉花,你就回家!她說,她掙夠了棉花就回家。直到有一天中午,她暈倒在了棉花地中間。幸虧被人看到了,把她送了回來。從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沒有能起床。天底下,沒有見過這樣的老人。躺倒了,還惦記著去地裡摘棉花,說要給青銅、葵花做棉襖棉褲。我母親說,青銅、葵花做棉襖棉褲的棉花,從我們家拿就是了,就別再惦記著了。她說,我們家的都是陳棉花,她要掙兩大包新棉花。她摘了那麼多棉花,要是以棉花算工錢,差不多也夠給青銅、葵花做棉襖棉褲了。可她偏說不夠。她說冬天冷,她要給青銅、葵花做厚棉襖厚棉褲……我們那地方的人都認識她,都說,沒有見到過這樣好的老人……」
  青銅和葵花一直守候在奶奶的床邊。
  奶奶的臉似乎縮小了一圈,頭髮白得像寒冷的雪。
  她伸出顫顫抖抖的手,撫摸著青銅和葵花。
  青銅和葵花覺得奶奶的手涼絲絲的。
  與奶奶一起回來的,只有兩大包棉花。第二天,在陽光下打開這兩包棉花時,那棉花之白,看到的人都怔住了!都說,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棉花。
  媽媽用手抓了一大把棉花,手一緊,它們變成了一小團,手一鬆,它們就又像被氣吹了似的,一下子又蓬鬆開來。她看了一眼在床上無聲無息地躺著的奶奶,轉過身去,眼淚就下來了……
  奶奶怎麼也起不了床了。
  她安靜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風聲、鳥聲和雞鴨的叫喚聲。
  一夜狂風亂吼,冬天到了大麥地。
  青銅家一直在籌錢,準備把奶奶送到城裡治病。
  奶奶說:「我沒有生病,我只是老了,到時候了,就像一頭牛。」
  青銅家的那頭牛,被奶奶說中了。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在大麥地時,青銅家的牛像奶奶一樣倒下了。就這麼倒下了,看上去沒有任何原因。倒下去時,聲音很大,因為,它畢竟是頭牛。青銅家的人都聽到了這如牆一般倒下去的聲音。他們都跑到牛欄邊。
  牛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青銅的家人。
  它沒有長鳴,甚至都沒有發出輕微的哼唧。它竭力抬起似乎特別沉重的腦袋,用玻璃球一般的大眼,看著它的主人們。
  爸爸讓媽媽趕快去磨豆子,好給它喝些豆漿。然而,一盆豆漿端到它嘴邊時,它卻動也沒動。它不想再喝豆漿了。它好像覺得沒有必要了。
  奶奶聽說後,歎息了一聲:「它是老了,可現在就倒下來,也稍微早了一些時候。」
  奶奶又說:「你們先不要管我了,我沒事的。過了這個冬天,開了春,就好了。你們先去伺候牛吧!這畜生,跟了我們這麼多年,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
  青銅一家人,想起許多關於這頭牛的往事來,歷歷在目。這是一頭好牛,一頭通人性*的好牛。這麼多年裡,它從不偷懶,也從不犯牛脾氣。它甚至比人還溫順、厚道。它默默地幹活,默默地跟隨著主人們。有時高興,它會對天長鳴一聲。它在一年的大部分時光裡,只是吃草,春、夏、秋三季吃青草,冬天吃乾草。只是在農忙活重時,才吃些豆子、麥子呀什麼的。只是在生病時,才能喝一盆豆漿或吃幾隻雞蛋。它很滿足,一邊吃草,一邊甩動尾巴。它喜歡青銅與葵花騎到它的背上,由著它東走西走。他們的小屁股蛋兒讓它感到很舒服。它與主人朝夕相處,情意綿綿。其中一個人,要是它幾天沒有見著,再見著時,它就會伸出長長的溫暖的舌頭,舔一舔他的手背。他們任由它舔去,從來也不在意它的濕漉漉的唾液。
  青銅家的人,卻常常忘記它是一個畜生,心裡有什麼話,會情不自禁地對它說。他們總是對它說話,從來也不想一想它是否能夠聽得懂他們的話。
  人說話時,它一邊咀嚼著,一邊豎著兩隻大耳朵。
  大麥地的人,一般都不敢欺侮它。在他們看來,欺侮了它,就等於欺侮了青銅家的人。
  它像奶奶一樣,想掙扎著起來,但終於沒有能夠掙扎起來。於是,就再也不掙扎了,安靜地癱瘓在地上。
  它也在聽著風聲、鳥聲與雞鴨的叫喚聲。
  牛欄外,雪花在飛舞。
  青銅與葵花抱來了許多干稻草,堆在它周圍。它只露出了一個腦袋。
  爸爸對它說:「我們家的人,對不住你。這些年,就光知道讓你幹活了。春天耕地,夏天馱水,秋天拉石磙,冬天裡也常常不讓你閒著。我還用鞭子打過你……」
  牛的目光裡,是一派慈和。
  它對青銅一家人,毫無怨言。作為一條牛,它生活在青銅家,算是它幸運。它不久就要走了。它心裡還能有什麼?只有一番對青銅一家人的感激。它感激他們一家人不嫌棄它一身的癩瘡,它感激他們夏天時在牛欄門口掛上一大塊蘆葦編的簾子,讓它免遭蚊蟲的叮咬,它感激他們在冬天裡,將它牽到暖和和的太陽下曬太陽……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風晴雨雪,它享受到了一頭牛難得享受到的一切。它活過了,很值得。它是這個世界上一頭最幸福的牛。
  它要去了。它看到了青銅一家人,惟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看到奶奶。它想:等明年春天來了,大麥地滿地野花時,她老人家一定會起來的。奶奶平時,都喊它是「畜生」,但口氣裡卻是一番疼愛。它發現,奶奶有時在說到他的孫子孫女時,也會說:「這個小畜生。」
  夜裡,臨睡覺時,爸爸點起紙燈籠,又走進風雪裡,來到牛欄看了它一眼。
  青銅和葵花,也都跟了出來。
  回到家,爸爸說:「這畜生,怕是活不過今夜呢。」
  第二天,青銅家人發現,它已經死了——死在一大堆金黃的干稻草上。
  奶奶被送到油麻地鎮醫院做了檢查,沒有查出什麼毛病來。鎮醫院建議去縣醫院再做檢查。縣醫院又做了一次檢查,只說奶奶病得不輕,但卻也說不清楚究竟得了什麼病,讓趕快去交錢,住院觀察。
  爸爸去交費窗口問了一下住院費要交多少,裡面的一個大姑娘敲敲算盤,說出一個數字來,爸爸聽了,連聲「噢噢」,然後便不聲不響地在地上蹲下了。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是
  青銅家永遠承擔不起的數目。爸爸覺得自己的頭上有座山,很大的一座山。很久,他才從地上站起來,走向診室門口——走廊的盡頭,媽媽在守候著躺在長椅上的奶奶。
  爸爸、媽媽只好帶著奶奶回到大麥地。
  奶奶躺在床上說:「不用看了。」她歎息了一聲,「沒想到那畜生倒在了我前頭。」
  爸爸和媽媽白天黑夜地犯著愁:到哪兒去籌這筆住院費?
  在奶奶面前,他們就會顯出從容的樣子。但奶奶心裡清楚這個家的家底。她望著衰老得那麼快的青銅的爸爸和媽媽,寬慰他們:「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等天暖和,就會好的。你們不要操心,該幹什麼幹什麼。」她叮囑了一句,「那木盒裡的幾塊錢,是留給葵花下學期交學費用的,你們別打這個錢的主意。」
  爸爸媽媽到處籌錢時,奶奶就躺在床上讓青銅陪著,或是讓葵花陪著,或是讓兄妹倆一起陪著。奶奶覺得,這一病,倒跟孫子、孫女更親了。她是那麼地喜歡兩個孩子待在她身邊,生怕他們走遠了。葵花上學後,她就會在心裡惦記著:什麼時候放學呢?臨近放學的時間,她就會靜靜地聽著外面的腳步聲——每回,葵花總是跑著回來。有時,葵花因為放學遲了,不能在那一刻趕回家,奶奶就會對青銅說:「去路口看看,怎麼還不回來呢?」青銅就去路口眺望著。
  這一天早晨,葵花家的人剛起來,嘎魚來了。他一手抓著一隻鴨,一隻公鴨,一隻母鴨。
  青銅家的人,都很納悶。
  嘎魚將兩隻捆了腿的鴨,放在了地上。兩隻鴨立即撲著翅膀,想跑掉。但撲起一片灰塵,終於明白自己無法跑掉之後,就老老實實地趴在了地上。
  嘎魚有點不好意思,結結巴巴說:「我爸讓、讓我送、送兩、兩隻鴨、鴨,給奶奶煨、煨湯、湯喝。我爸說、說了,奶奶喝、喝了鴨、鴨湯,就會好、好起來、來的……」
  青銅一家人立即陷入到感動中。
  「我、我走了……」
  奶奶叫了一聲:「孩子!」
  嘎魚站住了。
  奶奶說:「奶奶只留一隻,還有一隻你帶回家。」
  嘎魚說:「不!爸爸說、說了,兩、兩隻……」說完,跑了。
  青銅家人看著嘎魚遠去的背影,很久沒有說話。
  嘎魚走後不久,青銅抱著那只還在下蛋的母鴨,去河邊將它放了。
  這一天,是葵花考試的日子。嘎魚走後,媽媽對葵花說:「你怎麼還磨磨蹭蹭的不去學校?今天不是考試嗎?」
  葵花想對媽媽說什麼,但媽媽已經餵豬去了。
  這幾天,葵花一直想對家裡人說一句話:「下學期,我不想再唸書了。」
  她已讀了四年書了。
  大麥地有不少人家的孩子不讀書,因為沒有錢。她都讀了四年了,而且她家是大麥地最窮的一戶人家。葵花知道,在這個家裡,惟一一個吃閒飯的就是她。不僅是吃閒飯,而且也是惟一一個需要家裡花錢的。她是這個家的沉重的負擔。每當她看到爸爸媽媽在為錢犯愁時,她心裡都會很難過。她把書讀那麼好,一是因為聰明,二是因為她知道要把書讀好。
  現在奶奶生病了,需要一大筆錢住醫院。她怎麼還好意思讀書呢?她不想讀了,但又不敢向爸爸媽媽說。他們聽了,一定會很生氣的。
  這幾天,她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好主意。這個主意讓她很興奮。這個主意是在她走在放學的路上突然產生的。這個念頭嚇了她一跳,她立即環顧四周,怕會被人看到這一念頭似的。這個念頭像一隻不安分的小鳥,在心的籠子裡飛來飛去,撞來撞去,還唧唧喳喳地叫喚。她用手摀住嘴巴,好像心馬上就要跳出來似的。
  這隻小鳥,只能讓它在籠子裡飛來飛去、撞來撞去,是不能讓它飛出來讓人看見的,更不能讓家人看見。
  在進家門之前,她必須讓這隻小鳥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呆在籠子裡。
  可是,它就是要往外掙,要往外飛,要上天。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是在凜冽的寒風裡,卻是滾燙的。
  她在寒風中溜躂了一圈又一圈,等小鳥呆在籠子裡不再折騰了,等自己的面頰冷了下來,才走進家門。
  此後的幾天時間裡,她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小鳥在籠子中的鳴唱。
  今天,再過一會兒,她就要實現這一個念頭了:她要將各門功課全都考砸!
  小鳥倒安靜了下來,彷彿天黑之前,找到了一片無人干擾的樹林。
  冬天的赤裸裸的田野上,是一條條同樣赤裸裸的田埂。
  孩子們因為家不在一個地方,這時,都分散在不同的田埂上。
  他們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他們裝點了灰色*的田野,使田野有了活氣。
  而不久之後,她將不再和他們走在一起了。
  這使她感到有點兒難過。
  她是一個愛讀書的女孩。她甚至迷戀讀書,迷戀學校。男孩、女孩,高個的、矮個的,乾淨的、不乾淨的,淘氣的、不淘氣的,心眼小的、心眼大的,聚集在一起,鬧哄哄的。可是上課鈴一響,就像一大趟兒魚本在水面上戲耍的,突然受到驚動,四下散去,一會兒,就只有一個寂靜的池塘在那裡,倒映著天空的浮雲。一下課,一個個像在牢籠裡憋了幾十年似的,拚命往外跑。不一會兒工夫,教室前的空地上,就塵土飛揚。
  她在塵土中奔跑著。
  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喜歡她。
  她們在一起踢毽子,一起跳房子,一起玩各種各樣的遊戲。女孩們之間經常吵架,但很少有女孩與她吵架。她也不會吵架。不管做什麼事,她們都願意帶著她。她們總是不停地叫著:「葵花,我們一起!」「葵花,我們一起!」
  女孩子之間,總有話說。那話說也說不完。路上說,課堂上說,隨便那一個角落上說,甚至在廁所裡說——常常在廁所裡說。那些男孩,就在那邊偷聽。聽也聽不清楚。女孩們忽然覺察到她們的話被偷聽了,就都不說了,但不一會兒,就又說上了。
  夏天,他們必須要到學校午睡。或躺在課桌上,或躺在凳上,葵花都覺得很有趣。這麼多人睡在一塊兒,不能發出一點兒響聲,可誰都不想睡,於是,就互相悄悄地做動作、使眼神、壓低聲音說話。鈴聲終於響了,所有的人都「噓」的一聲,立即起來了——其實,誰也沒有睡。
  冬天天冷,他們一個一個地挨牆站著,站成長長的一排,然後就用勁地擠,中間的那幾個,就拚命地想呆在隊伍裡,但,總有被擠出來的。葵花就常常被擠出來。擠出來的,再跑到邊上去擠別人。擠、被擠,輪流著,不一會兒,身上就暖和了起來。
  她已習慣了那麼多孩子擠在一個狹小的教室裡時所散發出的味道,那味道暖烘烘的,帶著微酸的汗味,但那是孩子的汗味。
  她喜歡那些字,那些數字。她覺得它們都很神奇。她喜歡那麼多人一起朗讀課文,更喜歡被老師叫站起來,單獨朗讀課文。她從一片安靜中知道了,她的朗讀十分迷人。幾乎沒有人教過她如何朗讀課文,但她的朗讀卻全校聞名。她的聲音並不響亮,甚至顯得有點兒細弱。但她的聲音卻像是被清水洗過一般的純淨。她知道節奏,知道輕重,知道抑揚頓挫,就像羊群知道草地,飛鳥知道天空。
  她的朗讀,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
  她的朗讀,像夜晚的月光下的蟲鳴,將孩子們帶入一個類似於睡意的狀態。他們會托著下巴聽著,但聽完了,並不能記起她究竟朗讀什麼。
  他們有時甚至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朗讀,直到老師說「我們再一起朗讀一遍」,這才回過神來。
  然而,不久,這一切都將離她遠去。
  她沒有猶豫。
  上午考語文,下午考數學。她將那些在她看來一點也沒有難度的卷子,考得一塌糊塗。
  她將這一切做完之後,反而顯得十分輕鬆。晚上,她陪著奶奶時,甚至將奶奶教給她的那些有趣的歌兒,唱了一首又一首。
  媽媽問爸爸:「這丫頭撿到歡喜糰子啦?」
  葵花唱著唱著,唱出了門外。
  那是一個雪後的夜晚。
  樹上、屋上、田野上,晚飯前剛落了一場大雪。
  月亮很薄,但卻很大。
  葵花一眼望去時,就覺得是在白天。她抬頭一看,甚至看到了在樹上棲息的幾隻烏鴉。
  遠處是小學校。高高的旗桿,成了一條細細的灰色*的直線。
  從此以後,葵花只能遙望著它了。
  她哭了起來。但不是傷心。她終於可以不再增加家裡的負擔了。她還可以與哥哥一起幫家裡幹活。她要與全家人一起掙錢——掙錢給奶奶治病。
  她覺得自己長大了。
  兩天後,學校放寒假了。孩子們拿著成績單,扛著自家帶到學校的凳子回家了。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葵花的成績。他們一個個大惑不解。回家的路上,他們沒有了往日的打鬧與歡笑。
  葵花與幾個平時最要好的女孩一路走回村子。
  分手時,那幾個女孩站在那兒不動。
  葵花朝她們搖搖手:「有空到我們家來玩。」說完,就往家走去。一路上,她忍住自己的眼淚。
  那幾個女孩久久地站在那兒。
  當天下午,學校的老師就來到了葵花家,將葵花的考試成績告訴了葵花的爸爸、媽媽。
  爸爸說:「怪不得呢。我跟她要成績單看,她支支吾吾的。」他很生氣,想打她一頓,他還從未打過她,甚至沒有碰過她一指頭。
  媽媽一聽,吃了一驚,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那時,葵花跟青銅到水田邊去砸冰捉魚去了。
  水田里有魚,被冰封住了,想呼吸新鮮空氣,就用嘴去吹冰,想吹出一個小洞洞來。結果是非但沒有吹穿冰,還將自己暴露了。人低頭去冰上尋找,見到冰下一個白色*的氣泡,一鎯頭狠砸下去,就將下面的魚震昏了。然後再進一步將冰砸破,伸手到水中一撈,就能撈起一條魚來了。
  葵花手中的籃子裡,已經有好幾條魚了。
  她一直想將口袋裡的成績單拿出來給青銅看,但卻沒有勇氣。等青銅又抓住一條大魚時,她才將成績單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青銅。
  青銅看著成績單,鎯頭從手中掉了下來,差點兒砸在了腳面上。
  田野上有風,成績單在他手中瑟瑟顫抖。
  不知是因為手被凍麻木了,還是因為心思走了,那成績單被一陣風吹落了,飄在水田的冰上。
  對折的成績單,像一隻白色*的蝴蝶,在藍色*的冰面上飛著。
  青銅終於意識到成績單在他手中飄落了,就跑過去追它。他在冰上摔了一個跟頭,才將它捉住。他憤怒地抖著成績單,一路踉踉蹌蹌地走了回來。他將成績單一個勁地在葵花面前抖著,發出刷刷刷的聲音。
  葵花低著頭,不敢看他。
  這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啞巴。他用手勢直截了當地告訴葵花:「你是故意的!」
  葵花搖搖頭。
  「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他朝空中舉著兩個拳頭。
  葵花從未看到過青銅這樣憤怒過,她害怕了。她擔心哥哥的拳頭會落下來,下意識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青銅一腳將葵花放在田埂上的籃子踢翻了。那些魚還活著,在田埂上的枯草裡,在陽光下的冰面上蹦跳著。
  他又撿起鎯頭,然後像漩渦一般旋轉著身體,將它拋得遠遠的。鎯頭從空中跌落在冰面上時,冰面受到強烈震撼,整個冰面發出卡嚓一聲,隨即冰面上出現了一道閃電狀的白色*裂紋。
  他一手拿著成績單,一手抓著她的胳膊,將她往家中拖去。
  但快到家門口時,他卻將手鬆了。
  他說:「不能告訴爸爸媽媽。」
  他說:「爸爸媽媽知道了,會打死你!」
  他回頭看了一眼,卻拉著葵花朝與家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們在一片樹林裡停了下來。
  青銅:「你要唸書!」
  「我不喜歡唸書。」
  「你喜歡。」
  「我不喜歡。」
  「你是因為奶奶的病,才不想唸書的。」
  葵花低著頭哭起來。
  青銅將身子側過去,望著林子外面的被積雪覆蓋的田野,鼻子一陣發酸。
  兩人一直磨蹭到天黑,才不得不回家。
  爸爸、媽媽好像在專門等著他們。
  爸爸問:「你的成績單呢?」
  葵花望著青銅,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雙腳。
  「問你哪,成績單呢?!」爸爸提高了嗓門。
  「你爸問你話呢!長耳朵沒有?」這一回,媽媽顯然不站她一邊了。
  葵花又看了一眼青銅。
  青銅將成績單從口袋裡掏出來,戰戰兢兢地送到爸爸手上。那樣子,好像成績單不是葵花的,而是他的。
  爸爸看也沒有看,就將成績單撕得粉碎,然後向葵花拋撒過去。
  紙屑沸沸揚揚地落下,不少落在了葵花的頭髮上。
  「跪下!」爸爸吼叫著。
  「跪下!」媽媽跟著爸爸,叫著。
  葵花跪下了。
  青銅想去將葵花扶起,被爸爸狠狠瞪了一眼之後,只好站在一旁。
  從裡屋傳來了奶奶蒼老的聲音:「讓她說!這是怎麼啦?」
  這是奶奶第一次生葵花的氣。
  葵花沒有想到一家人對她讀不讀書,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她嚇壞了。
  奶奶、爸爸和媽媽,永遠記得當年老槐樹下的一幕。他們自將她領回家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想好,他們要將她培養成*人,並且要讓她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他們誰也沒有向對方說起心中的念頭,但誰都聽到了對方的心聲。這些年來,他們總想著一點:砸鍋賣鐵、端瓢要飯也得供葵花上學!
  他們覺得,葵花的親生父親,並未離去。他的靈魂就在大麥地的葵花田里、莊稼地裡遊蕩著。
  葵花一家人,說不清道不白,他們一家人與葵花父女是什麼樣的緣分,就像葵花的親生父親在見到青銅之後總是難以忘懷一樣。
  天底下,有些事情,永遠也說不清楚。
  葵花真的嚇壞了,跪在地上,身體不住地顫抖著。
  學校的老師已經明確地說了,葵花要麼退學,要麼留級。儘管他們也認為,這個成績根本不是葵花的實際成績。但因為這次考試不及格的還有其他幾個孩子,而這幾個孩子本來就是學校要將他們退回或留級的孩子,如果一旦答應葵花父母讓葵花再重考一次的要求,那幾個孩子的家長也就會提出同樣的要求。
  葵花的爸爸、媽媽想不明白,葵花這一回怎麼把成績考成這樣!
  學校的老師們也沒有想到。但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是葵花故意為之。因為,這個做法太離奇了。
  眾人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葵花這段時間大概沒有好好學習,或是考試時因為什麼心思而注意力不集中,或是一不小心考失手了。
  當青銅說出這是因為奶奶生病、葵花不想再唸書而故意考壞了成績時,奶奶、爸爸和媽媽,一下子都怔住了。
  葵花低著頭,低聲哭著。
  媽媽過來,將葵花從地上拉起來:「你個死丫頭,怎麼這麼傻呀?」她把葵花拉到懷裡,兩行熱淚,滾落在葵花的發叢裡。
  她在媽媽的懷裡嗚咽著:「要給奶奶看病,要給奶奶看病……」
  奶奶在床上呼喚著:「葵花,葵花……」
  媽媽扶著她,走進裡屋……
  這一天,外面飄著小雪,奶奶在青銅和葵花的攙扶下,居然起床了。不僅起床了,而且還走出了門外。
  當奶奶在青銅和葵花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在通向小學校的路上時,大麥地有許多人站到道旁。
  細雪如無數細小的白色*蚊蟲,在天空下飛翔著。
  奶奶已多日不見陽光,臉色*十分蒼白。因為身體瘦小,棉褲棉襖都顯得特別的肥大,空
  空蕩蕩的。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們三人才走到小學校。
  校長、老師一見,連忙都迎了出來。
  奶奶抓住校長的手,說:「讓我孫女再考一次。」
  她告訴校長、老師,葵花是因為她生病、不想再讀書而有意考壞的。
  所有在場的老師聽罷,都感到十分震撼。
  「讓我的孫女再考一次。」奶奶望著校長,要在雪地上跪下來。
  校長一見,一邊連聲叫著「奶奶」,一邊連忙將她扶住:「我答應您,我答應您,讓她重考一回,讓她重考一回。」
  這是奶奶最後一次出現在大麥地。
  爸爸、媽媽一直背著奶奶,艱難地為奶奶住院籌款。
  奶奶越來越不行了。這幾天,她幾乎不能再吃東西了。倒也沒有什麼痛苦,只是一天比一天地瘦下去。漸漸地,她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天昏睡著。她的呼吸,比一個嬰兒的呼吸還要細弱。她躺在床上,很少動彈。
  青銅和葵花一看到奶奶這副模樣,心裡就有說不出的難過。
  爸爸、媽媽整天在外面奔波著,去親戚家,去鄰居家,去村裡、鄉里,借錢或是申請醫療補助。
  奶奶還是那句話:「我哪裡有什麼病,只是老了,你們就別跑了。」
  不管颳風還是下雨,青銅每天去鎮上賣蘆花鞋。
  葵花想:就我一個人沒有一點兒用處。她很慚愧。她整天想著也要為奶奶住院掙點兒錢。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小了,該為家裡分擔一點兒憂愁了。可是,又去哪兒掙錢呢?
  她突然想起在翠環家學習時,曾聽幾個大人在一旁說到一件事:
  年前,這一帶有不少人去油麻地鎮,然後合租一條船去江南撿銀杏,能賣不少錢。往年,大麥地就有人去過。江南地方,喜長銀杏,銀杏樹成片成片的。那地方上的人,自己也收穫銀杏,但因銀杏太多,人手又太少,就有不少銀杏未被採摘,被留在了樹上,光從樹上落在地上的,拾起來也就很可觀了。大麥地一帶,卻很少有人家長銀杏,但這一帶人卻又很喜歡吃銀杏,拿銀杏當補品。這裡的孩子,還喜愛將銀杏染成五顏六色*,裝在口袋裡,或裝在盒子裡,或是當個裝飾,或是用它來打賭。這樣,每年年末,就有一些人去江南撿銀杏。那邊的人不計較,反正放在樹上,爛也爛掉了。有時,也會跟撿銀杏的做個交易:樹上的,樹下的,儘管采,儘管拾,但撿上個一百斤得給主人家十斤二十斤的。雙方都有利可圖,談起來很順利。說是交易,還不如說是個情誼。去撿銀杏的,有大人,也有十幾歲的孩子,當然,孩子是被大人帶著的。
  一連幾天的時間裡,葵花都在想著這件事。
  葵花不愧為青銅的妹妹。她像青銅一樣,頭腦裡一旦有了個念頭,拿鞭子趕,都趕不走,很執著,很癡迷,不管不顧,非要把事情做成了不可,哪怕做錯了,也要做。
  這一天,她在青銅背著蘆花鞋出發後不久,也去了油麻地鎮。
  她直接去了河邊。
  河邊上停了許多船。
  她沿著河邊,一隻船一隻船地問過去:「有去江南撿銀杏的嗎?」
  後來,有個人用手指著一條大船:「那邊那隻船上,已有不少人了,聽他們說,好像就是去江南撿銀杏的。」
  葵花就跑了過去。她看到,那條大船上,已經有不少人了。大部分都是婦女,也有一些孩子,有兩三個女孩子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他們正在唧唧喳喳地說話。聽得出來,他們正要去江南撿銀杏。他們來自油麻地周圍的許多村子。有人正在跟船主商量租金。租金由大伙平攤,這不用說,但究竟一共要付多少租金,好像談得不順利。船主嫌錢少,而大伙似乎又不願多掏錢。船主也不說這交易做不成,說:「那就再等等吧,人多些,不就又可以多幾個錢了嗎?」
  船上,就慢慢安靜下來了,一個個都往岸上看,希望再能走過幾個人來。船大,再來十幾個人,都不在話下。
  葵花要去對青銅說,她也要去撿銀杏,但想到哥哥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葵花很想上船,與那些人一道走。但,她並沒有準備今天就走。她身上甚至連一分錢都沒有。她也沒有準備撿銀杏的口袋。她原打算,今天只是來看看。但現在,她心裡卻有一個強烈的願望:今天就走!
  聽船上的人議論,最早去江南撿銀杏的,是在秋末初冬,今天這一批人大概是最後一批了。
  她又想到了奶奶——躺在被子裡一動也不動的奶奶。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
  看樣子,這條船今天一定會出發的,而且可能是說出發就出發。
  葵花還沒有跟家裡人說呢。她原先已經想好主意:出門前,給哥哥留一張紙條,也不說清楚,究竟去了哪兒,就只說出門去了,過幾天就回來,讓家裡人不要著急。可現在這個紙條還沒有寫呢。她跑到岸上,在商店跟一個售貨的阿姨要了一張包鹽包紅糖的紙,又借了一支筆,趴在櫃檯上,給哥哥寫道:
  哥哥:
  我出門去了。我要去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過些日子,我就回來。你讓奶奶、爸爸和媽媽放心。不要惦記著我。我會在外面照顧好自己的。奶奶再堅持一些日子,就可以住到醫院去了。我們要有錢了。你今天早點回家吧,不要等蘆花鞋賣完了再回家。
  妹妹葵花
  葵花很興奮、很得意地寫完了紙條。她很可笑——那銀杏才能賣幾個錢呀?她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可以賺大錢的人了。她也根本搞不明白,奶奶住院的那筆錢的數目,究竟有多大。她拿了紙條又急忙跑到河邊上。這時,她看到,又有六七個人,正在上船。她知道,過不一會兒,船就要開了。怎樣才能將信交到哥哥手上呢?她是不能自己去交的。一時竟沒有辦法,心裡很著急。
  走過來一個賣紙風車的男孩。
  葵花立即跑上前去,對那個男孩說:「你能幫我把這張紙條交到那個賣蘆花鞋的人手上嗎?他是我哥哥。他叫青銅。」
  賣紙風車的男孩子有點兒困惑地望著她。
  「行嗎?」
  賣紙風車的男孩點了點頭,從葵花手中接過了紙條。
  葵花再掉頭一看,那條大船,已經有人將跳板撤到船上了。她大聲叫著:「等一等!」
  葵花拚命地向大船跑去。
  船已緩緩離開岸邊。
  葵花伸出手。
  船上的人各自都不熟悉,以為葵花是其中哪一個村子裡的人被落在了岸上呢,船頭上的兩個人,就傾著身子,向葵花伸出了手。
  葵花的手終於與船上的手相握在了一起。船上的人猛勁一拉,就將她拉上了大船。
  船調整了方向之後,扯起大帆,便在大河上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前行進了……
  那個賣風車的男孩往前走時,有個小女孩要買紙風車,便停住了。做完他的生意,他接著往前走時,就有另外一個也是賣蘆花鞋的男孩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裡。那賣紙風車的男孩,心思只在他的紙風車的買賣上,就將這個賣蘆花鞋的男孩當成了葵花所說的那個賣蘆花鞋的男孩,便走上前來,將紙條交給了賣蘆花鞋的男孩:「你妹妹讓我交給你的。」
  賣蘆花鞋的男孩子拿著紙條,有點兒納悶。
  賣紙風車的男孩猶疑了一下,卻在這時,又過來兩個女孩問紙風車多少錢一個,賣紙風車的男孩又將心思全都放到了買賣上。兩個女孩或是真要買但嫌貴,或是無心買,只是問問,看了看風車便走了。賣風車的男孩一定要將生意做成,便跟了上去,將紙條的事一下子丟在了九霄雲外。
  這個賣蘆花鞋的男孩,拿著紙條還在那兒發愣。他打開紙條看起來,越看越覺得莫名其妙,但越看也就覺得事情有趣,笑嘻嘻的,拿著紙條,到另一處地方去賣他的蘆花鞋去了。
  青銅很晚才回到家。剛進家門,奶奶就在裡屋問:「看見葵花了嗎?」
  青銅跑進裡屋,用手勢告訴奶奶,他沒有看見葵花。
  奶奶說:「那就趕緊去找吧。你爸爸媽媽都去找了。這孩子,天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
  青銅一聽,立即轉身往外跑。
  爸爸、媽媽已經找了一大圈,正在往回走。
  「見到葵花了嗎?」媽媽老遠就問。
  青銅搖了搖手。
  媽媽就大聲喊起來:「葵花!回來吃晚飯啦!」
  媽媽一遍一遍地呼喊,但就是聽不到葵花的回應。
  天已經很黑了。
  爸爸、媽媽和青銅到處找著。黑暗裡,不時地響起爸爸、媽媽的聲音:「看見我們家葵花了嗎?」
  都回答:「沒有。」
  青銅回家點上紙燈籠,往葵花田走去。
  冬天的葵花田,只有一些東倒西歪的早已枯死了的葵花稈。
  青銅提著紙燈籠,繞葵花田走了一圈,見沒有葵花,就又返回村裡。
  爸爸和媽媽還在問過路的人:「看見我家葵花了嗎?」
  「沒有。」
  一家人都沒有心思吃飯,一直在外面找著。
  奶奶獨自一人躺在家中,心裡十分焦急,但卻又沒有一絲力氣動彈,只能是一番空空的焦急。
  許多人過來幫著尋找。他們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聚攏在一起。有各種各樣的揣測:「會不會去外婆家?」有人說:「已有人往那邊去了。」「會不會去了金老師家?」這是一個家在外地的女教師,平時最喜歡葵花。有人說:「沒有准。要麼,派個人去找找?」「我去。」一個叫大國的人說。爸爸說:「謝謝大國了。」大國說:「這話說到哪裡去了。」說著就哧通哧通地上路了。「再想想,她可能會去哪兒?」又想到了幾處,幾個人分別也哧通哧通地上路了。
  大家都感到疲憊了,就都到青銅家坐著,等各路的消息。
  在此期間,青銅就一直未進家門。他提著紙燈籠,在田野上,在大河邊,在小學校的校園裡到處尋找著。他白天已在油麻地鎮站了一整天,晚上又沒有吃飯,兩腿已軟得直打顫。但他就這麼不停地走著,眼睛裡淚光閃閃。
  等各路消息都到齊之後,天快亮了。
  都說葵花沒有去過。
  所有的人,都極其疲倦,只好回去睡覺。
  青銅一家人,怎能睡著,迷迷瞪瞪的,不時一驚,覺得週遭寒氣逼人。
  又是一天開始了。
  慢慢地,有了一點線索。首先是翠環,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情況。她說,葵花前天對她說過,她要出去掙錢,掙一大筆錢回來給奶奶治病。
  她這一說,讓奶奶、爸爸、媽媽和青銅都流淚了。
  媽媽說:「這死丫頭,就是癡!」全家人都相信這一點:葵花不知去哪兒掙錢了。媽媽一邊哭一邊說:「見鬼呢,她能掙幾個錢呀!」
  還有一條線索,她失蹤的那一天,有人在油麻地鎮上看到過她。
  媽媽留在家裡看護奶奶,青銅和爸爸便去了油麻地鎮。
  打聽了許多人,有人說,確實見到過這個小姑娘,但不知她後來究竟去了哪兒。
  天黑了下來。
  青銅與爸爸只好又回到大麥地。
  夜裡,青銅突然醒來了。
  外面刮著風,枯枝在風中嗚嗚地響著,聲音有點兒淒厲。
  青銅在想:要是這個時候,她往家走呢?她一個人走夜路,多害怕呀!
  青銅就悄悄起了床,拿了紙燈籠,悄悄地打開門出去了。他去廚房裡找到火柴,將紙燈籠點上後,就往油麻地鎮走去。他覺得,葵花既然是在油麻地失蹤的,就一定還會回到油麻地。
  紙燈籠在寒夜的田野上游動著,像夜的魂靈。
  他走得並不快,有邊走邊等的意思。
  他一直走到後半夜,才走到油麻地鎮。
  他提著紙燈籠,走過油麻地鎮的那條長街時,天底下,就只有他的雙腳踏過青石板路的足音。
  他走到了小鎮的橋上,望著蒼蒼茫茫的大河。他看到了一隻隻停泊在大河兩岸的船。他覺得葵花是坐船走的。既然是坐船走的,那麼,她還會坐船回來。如果那隻船是白天回來,那沒有什麼要緊,她會自己走回家去,用不著害怕。可是,萬一那隻船是在夜間回來呢?她一個人,怎麼走回大麥地呢?她可是個膽小的女孩。
  他給紙燈籠換了一枝蠟燭,繼續在橋上眺望著。
  從這天開始,青銅天天夜裡來到油麻地,提著燈籠守在橋上。
  有人夜裡起來上廁所,看到了橋上的紙燈籠。幾回都看到了,就覺得很奇怪,先是遠遠地看著,後來就走到橋上,見是一個男孩提著燈籠站在那裡,便問:「你站在這兒等誰呀?」
  青銅不說話——青銅也不會說話。
  那人就更走近了一步,就認了出來:是賣蘆花鞋的啞巴。
  傳來傳去的,油麻地鎮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一個故事:啞巴青銅有個妹妹,叫葵花,說要掙錢給奶奶治病,從油麻地這裡出發,不知去了何處;啞巴青銅就天天夜裡提著個燈籠在橋上等她。
  這個故事,讓全體油麻地人心裡感到很溫暖,很純淨。
  那個賣紙風車的男孩不是油麻地鎮上的人,這一天又來賣紙風車,聽到了這個故事,就忽然想起那天有個小女孩托他將一張紙條交給她正在賣蘆花鞋的哥哥,便對人說:「我知道她去了哪兒。」就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那張紙條呢?」有人問他。
  賣紙風車的男孩說:「我怕是給錯人了。那個人,也賣蘆花鞋。」
  人們就掉過頭去街上尋找……
  賣紙風車的男孩突然手一指:「他來了,他來了。」
  那個賣蘆花鞋的男孩走了過來。
  賣紙風車的男孩說:「我給你的那張紙條呢?這紙條不是給你的。」
  賣蘆花鞋的男孩不知道是覺得那張紙條很重要,還是覺得紙條上的那番話很令人著迷,就沒有將紙條扔掉。他從口袋裡將紙條掏了出來。
  一個大人將紙條接過去看了看,就很快通知青銅家。
  青銅拿過紙條,見是葵花的字,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人們接著這條線索往前追,便一直追到了那條大船。事情也就清楚了:葵花隨著許多人,去江南撿銀杏了。
  青銅家的人,就減少了幾分擔憂,開始了牽腸掛肚的思念與等待。
  爸爸本來是要去江南尋找的,被人勸阻了:江南地大,去哪裡尋找?
  白天,爸爸去油麻地鎮,夜晚,青銅去油麻地鎮,父子倆輪流守候在油麻地鎮。
  那只紙燈籠,亮在路上,亮在水上,也亮在油麻地人的心上……
  那隻大船,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葵花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著家。
  全船的人都很喜歡她。當他們知道,她只是一個人,並沒有任何一個大人帶著時,都大吃一驚。他們很想讓船靠岸,叫她回去。她死死抱住桅桿,眼淚嘩嘩地不肯。問到她為什麼
  要去撿銀杏,她說是掙錢給奶奶治病,大家既感動,又笑話她:「你掙的那點兒錢,也不夠吃一劑中藥呢!」她不相信,死活要去撿銀杏。人們就問她:「你家裡人都知道嗎?」她說,她哥哥知道。見她哭成那樣,有人說:「算了算了,帶她去吧,帶她去吧,反正她家裡人已知道了。」她不哭了,鬆開了手。一路上,全船的人都願意照顧她。因為,這小孩太招人憐愛了。她既沒有帶吃的,也沒有帶蓋的。但大家都將吃的拿出來給她吃。晚上睡覺,嬸嬸們、姐姐們都願意讓她睡在她們的被窩裡。怕她夜裡鑽出被子著涼,她們將她緊緊地夾在中間。船在水面上晃著,水聲從艙底傳上來,丁冬丁冬地響。她睡得暖和和的。夜裡,那些嬸嬸們,總要醒來,查看一下她的胳膊、腿有沒有露在外面。睡著了,她一側身,把胳膊放在了一個嬸子的脖子上,並鑽到了嬸子的懷裡。那個嬸子,就對另一個嬸子輕聲說:「這閨女,讓人疼死了。」
  沒有口袋,他們給她口袋。他們什麼都願意給她。她能給大家的,就是奶奶教給她的那些歌。晚上,船艙裡躺的都是人。風起水晃,船如一隻大搖籃。葵花的歌聲,使一船人在寒冷的寂寞中,有了一份溫暖,一份熱鬧。
  一船人,都慶幸出發的那一天沒有硬著心腸將她趕走。
  到了江南,他們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非常緊張。他們出來得太遲了,剩在枝頭和落在地面上還沒有被撿走的銀杏並不多了,他們必須不停地換地方。
  葵花跟著大人往前跑,如果她落在了後面,總會有個嬸子或一個姐姐站在那兒等她。
  她一顆一顆地撿著銀杏。每撿起一顆,心裡就多了一份希望。
  大人們都有意照顧她,見哪兒銀杏多,就叫她:「葵花,到這兒來撿。」
  才開始,她的動作很慢,但撿了兩天,就變得眼疾手快了。
  嬸子們說:「葵花,都被你撿去了,也留一些給嬸子撿呀!」
  葵花無心機,聽了嬸子的話,臉一紅,真的放慢了速度。
  嬸子就笑:「你個癡丫頭!快點兒撿吧,有的是,足夠嬸子撿的了。」
  在大船返回油麻地一帶之後,每遇到一座集鎮,大船都會停下來,各自將銀杏拿到集市上賣去。嬸子們總能與買主討價還價,給她賣一個好價錢。她們會從她的裝銀杏的口袋裡,抓出一大把銀杏來:「你瞧瞧,多好的銀杏!」她們比賣自己的銀杏還要認真,還要斤斤計較。
  賣得了錢,一個嬸子說:「你一個小孩家,會把錢弄丟了的。」
  葵花就立即把錢掏出來,放到那個嬸子手上。
  嬸子笑著:「你就這麼放心嬸子?」
  葵花點點頭。
  大船日夜兼程。
  這天夜裡,睡得迷迷糊糊的葵花,聽到船艙外面有人說:「馬上就要進入大河口了,再過幾個小時,就能回到油麻地了。」
  葵花睡不著了,黑暗裡睜著眼睛,想著奶奶、爸爸、媽媽和青銅。她已經離家多少天了?她記不得了,只覺得已經很多很多天了。
  她擔心地想著:奶奶好些了嗎?
  有一刻,她想到了奶奶的死。眼淚就從眼角上滾下來。「奶奶怎麼會死呢?」她叫自己不要傷心。「很快就要見到奶奶了。」她要讓奶奶看看她掙了多少錢!她是多麼能幹!
  她希望大船快一點兒走。
  不一會兒,她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等嬸子們將她推醒,大船已在油麻地的碼頭上靠下了。
  天還未亮。
  她迷迷瞪瞪的,竟穿不好衣服,是幾個嬸子幫她將衣服穿好的。
  嬸子們將她的錢,在她衣服裡邊的口袋裡放好,還用一根別針將口袋口別上。
  她還留了一小口袋銀杏,是帶回家的。拿了這一小口袋銀杏,她鑽出了船艙。河上的冷風吹來,使她打了一個寒噤,頭腦一下子清醒了。
  她朝前望去時,一眼就看到了橋上的紙燈籠。
  她疑是自己在夢裡,不住地用手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看,確實是紙燈籠。
  燈籠的光是橙色*的。
  她認識,這是她家的燈籠。
  她用手一指,對嬸子們說:「我家的燈籠!」
  一個嬸子過來,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你沒有發燒呀,怎麼說胡話呢?」
  葵花說:「就是我家的燈籠!」她朝著燈籠,大喊一聲:「哥!」
  清脆的聲音,響徹在油麻地寂靜的夜空下。
  燈籠猶疑地晃動了一下。
  「哥!」葵花更大聲地叫了一聲。
  河邊大樹上的鳥,撲啦啦飛了起來。
  這時,全船的人都看到了:燈籠在大橋上,一個勁地晃動著。
  隨即,燈籠從橋上向碼頭飛速而來。
  青銅看到了葵花。
  葵花對嬸子們說:「是我哥哥!是我哥哥!」
  全船人都知道葵花有個啞巴哥哥,有個特別好特別好的啞巴哥哥。
  葵花深情地朝全船人搖了搖手,在一個大人的幫助下,帶著她的一小袋銀杏跳到了碼頭上。
  兄妹倆跑動著,在碼頭中間,面對面站住了。
  全船的人都看著。
  過了一會兒,青銅拉著葵花的手走了。
  走了幾步,葵花回過頭來,朝船上的人又搖了搖手。青銅也回過頭來,朝船上的人搖了搖手。這之後,他們就手拉著手,一直走進黑暗裡。
  看著燈籠在暗夜裡晃動著,船上的嬸嬸、姐姐們無不為之落淚。
  兄妹倆回到大麥地時,天亮了。
  早起燒早飯的媽媽,偶然朝門前的路上看了一眼,看到路的盡頭,隱隱約約有兩個孩子。她起初沒有想到這是青銅和葵花。「誰家兩個孩子,起那麼早?」便往廚房走,但走了幾步,又回頭來往路上看。看了一會兒,媽媽的心像風中的樹葉抖了起來。她顫抖著叫著:「孩子他爸!」
  爸爸問:「什麼事?」
  「你快起來!快起來啊!」
  爸爸立即起床走出門外。
  「你朝路上看看!你朝路上看看!」
  太陽正在兩個孩子的背後升起來。
  媽媽朝前跑去。
  葵花一見是媽媽,鬆開了哥哥的手,直朝媽媽跑去。
  媽媽看到了一個又瘦又黑、渾身髒兮兮的,但卻很精神的小女孩。
  「媽媽!」葵花張開了雙臂。
  媽媽蹲下來,一把將她抱在懷裡。媽媽的眼淚一會兒打濕了葵花棉襖的後背。
  葵花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脯:「媽,我掙了很多錢!」
  媽媽說:「知道,知道了!」
  「奶奶好嗎?」
  媽媽說:「奶奶在等你呢,奶奶在一天天地等你。」
  媽媽拉著葵花的手,進了家門。
  一進家門,葵花就往裡屋跑。她叫了一聲「奶奶」,幾步就跑到了奶奶的病榻下。她又叫了一聲奶奶,便在奶奶的病榻前跪了下來。
  奶奶已滴水不進了。但老人卻堅持著。她在等待葵花的歸來。她微微睜開眼睛,用盡力氣,給了葵花一個慈祥的微笑。
  葵花解開衣服,取下別針,從口袋裡抓出兩大把面值很小的錢來,對奶奶說:「我掙了很多錢很多錢!」
  奶奶想伸出手去,撫摸一下葵花的臉,但終於沒有力氣做到這一點。
  僅僅過了一天,奶奶就走了。
  奶奶臨走之前,示意媽媽將她胳膊上的手鐲抹下。這是她還能說話時與媽媽說好了的。這是她要送給葵花的:「等她出嫁時,給她。」奶奶再三叮囑。媽媽答應了。
  黃昏時,奶奶下葬了。是一塊好墓地。
  天黑之後,送葬的大人們一一散去。
  但,青銅和葵花卻留下了。無論大人們怎麼勸說,兩個孩子就是不聽。他們坐在奶奶墳前的乾草上,互相依偎著。
  青銅手裡提著紙燈籠。紙燈籠的亮光,既照著奶奶墳上的新土,也照著他們臉上被風吹乾了的淚痕。

《青銅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