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雞

  每年春天,總有那麼幾隻母雞,要克制不住地生長出孵小雞的慾望。那些日子,它們幾乎不吃不喝,到處尋覓著雞蛋。一見雞蛋,就會驚喜地「咯咯咯」地叫喚幾聲,然後繞蛋轉上幾圈,蓬鬆開羽毛,慢慢蹲下去,將蛋攏住,焐在胸脯下面。但許多人家,卻並無孵小雞的打算,便在心裡不能同意這些母雞們的想法。再說,正值春日,應是母雞們好好下蛋的季節。這些母雞—旦要孵小雞時,便進入癡迷狀態,而廢寢忘食的結果是再也不能下蛋。這就使得主人惱火,於是就會採取種種手段將這些癡雞們從孵小雞的慾望拖拽回來。
  這樣行為,叫「醒雞」。
  我總記著許多年前,我家的一隻黑母雞。
  那年春天,它也想孵小雞。第—個看出它有這個念頭的母親。她幾次餵食,見它心不在焉只是很隨意地啄幾粒食就獨自走到一邊去時,說:「它莫非要孵小雞?」我們小孩一聽很高興:「噢,孵小雞,孵小雞了。」
  母親說:「不能。你大姨媽家,已有一隻雞代我們家孵了。這只黑雞,它應該下蛋。它是最能下蛋的一隻雞。」
  我從母親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已很仔細地在心中盤算過這只黑雞將會在春季裡產多少蛋,這些蛋又可以換回多少油鹽醬醋來。她看了看那只黑母雞,似乎有點為難。但最後還是說:「萬不能讓它孵小雞。」
  這天,母親終於認定了黑母雞確實有了孵小雞的念頭,並進入狀態了。得出這一結論,是因為她忽然發現黑母雞不見了,便去找它,最後在雞窩裡發現了它,那時,它正—本正經、全神貫注地趴在幾隻尚未來得及取出的雞蛋上。母親將它抓出來時,那幾隻雞蛋早已被焐得很暖和了。
  母親給了我—根竹竿:『攆它,大聲喊,把它嚇醒。「
  「讓它孵吧」
  母親堅持說:「不能。雞不下蛋,你連買瓶墨水的錢都沒有。」
  我知道不能改變母親的主意,取過竹竿,跑過去將黑雞攆起來。它在前面跑,我就揮著竹竿在後面追,並大聲喊叫:「噢——!噢——!」從屋前到屋後,從竹林追到菜園,從路上追到地裡。看著黑母雞狼狽逃竄的樣子,我竟在追趕中在心裡覺到了一種快意。我用雙目將它盯緊,把追趕的速度不斷加快,把喊叫的聲音不斷加大,引得正要去上學的學生和正要下地幹活的人都站住了看。幾個妹妹起初是站在那兒跟著叫,後來也操了棍棒之類的傢伙參加進來,與我—起轟趕。
  黑母雞的速度越來越慢,翅膀也耷拉了下來,還不時地跌倒。見竹竿揮舞過來,只好又掙扎著爬起,繼續跑。
  我終於精疲力竭地癱坐在了草垛底下,一邊喘氣,—邊抹著額頭上的大汗。
  黑母雞鑽到了草叢裡,一聲不吭地直將自己藏到傍晚,才鑽出草叢。
  但經這—驚嚇,黑母雞似乎並未醒來。它晾著雙翅,咯咯咯地叫著,依舊尋覓著雞蛋。它一下子就瘦損下來,似乎只剩了一隻空殼。本來鮮紅欲滴的雞冠,此時失了血色*,而一身漆黑的羽毛也變得枯焦,失去了光澤。不知是因為它總晾著翅膀使其它雞們誤以為它有進攻的意思,還是因為雞們如人類一樣喜歡捉弄癡子,總而言之,它們不是群起而追之,便是群起而啄之。它毫無反抗的念頭,且也無反抗的能力,在追趕與攻擊中,只能倉皇逃竄,只能蜷縮在角落上,被啄得一地羽毛。它的臉上已有幾處流血。每逢看到如此情景,我一邊為它的執迷不悟而生氣,一邊用竹竿去狠很打擊那些心狠嘴辣的雞們,使它能夠搖晃著身體躲藏起來。
  過不幾天,大姨媽家送孵出的小雞來了。
  黑母雞一聽到小雞叫,立即直起頸子,隨即大步跑過來,翅大身輕,簡直像飛。見了小雞,它竟不顧有人在旁,就咯咯咯地跑過來。它要****媽媽。但那些小雞一見了它,就像小孩一見到瘋子,嚇得四處逃散。我就彷彿聽見黑母雞說「你們怎麼跑了」,只見它四處去追那些小雞。等追著了,它就用大翅將它們罩到了懷裡。那被罩住的小雞,就在黑暗裡驚叫,然後用力地鑽了出來,往人腿下跑。它東追西攆,弄得小雞們東一隻西一隻,四下裡—片「唧唧唧」的雞叫聲。
  母親說:「還不趕快將它趕出去!」
  我拿了竹竿,就去轟它。起初它不管不顧,後來終於受不了竹竿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只好先丟下了小雞們,逃到竹林裡去了。
  我們將受了驚的小雞們一隻一隻找回來。它們互相見到之後,竟很令人冷愛地互相擁擠成一團,目光裡滿是怯生生的神情。
  而竹林裡的黑母雞,一直在叫喚著。停住不叫時,就在地上啄食。其實並未真正啄食,只是做出啄食的樣子。在它眼裡,它的周圍似乎有一群小雞。它要教它們啄食。它竟然在啄了一陣食之後,幸福地扇動了幾下翅膀。
  當它終於發現,它只是孤單一隻時,便從竹林裡驚慌地跑出,到處叫著。
  被母親捉回籠子裡的小雞們,聽見黑母雞的叫聲,擠作一團,瑟瑟發抖。
  母親說:「非得把這癡雞弄醒,要不,這群小雞不得安生的。」
  母親專門將鄰居家的毛頭請來對付黑母雞。毛頭做了一面小旗,然後一笑,將黑母雞抓住,將這小旗縛在了它的尾巴上。毛頭將它鬆開後,它誤以為有什麼東西向它飛來了,驚得大叫,發瘋似的跑起來。那面小旗直挺挺地豎在尾巴上,在風中沙沙作響,邊就更增加了黑母雞的恐怖,於是更不要命地奔跑。
  我們就都跑出來看。黑母雞不用人追趕,屋前屋後無休止地跑著,樣子很滑稽。於是鄰居家的幾個小孩,就拍著手,跳起來樂。
  黑母雞後來飛到了草垛上。它原以為會擺脫小旗的,不想小旗仍然跟著它。它又從草垛上飛了下來。在它從草垛上飛下來時,我看見那面小旗在風中飛揚,猶如給黑母雞又插*上了一隻翅膀。
  其它的雞也被驚得到處亂飛,家中那只黃狗汪汪亂叫。道道地地的雞犬不寧。
  黑母雞鑽進了竹林,那面小旗被竹枝勾住,終於從它的尾巴上被拽了下來。它跌倒在地上,很久未能爬起來,張著嘴巴光喘氣。黑母雞依舊沒有能夠醒來。而經過這段時間的折騰,其它的母雞也不能下蛋了。
  「把它賣掉吧。」我說。
  母親說:「誰要一副骨頭架子」
  鄰居家的毛頭似乎很樂於來處置這只黑母雞。他又—笑,將它抱到河邊上,突然一旋身體,將它拋到河的上空。黑母雞落到水中,沉沒了一下,浮出水面,伸長脖子,向岸邊游來。毛頭早站在了那兒,等它游到岸邊,又將它捉住,更遠地拋到河的上空。毛頭從中得到了一種殘忍的快感,咧開嘴樂,將黑母雞一次比—次拋得更遠,而黑母雞越來越游不動了。雞的羽毛不像鴨的羽毛不沾水,幾次游動之後;它的羽毛完全地濕透,露出肉來的身體如鉛團一樣墜著往水裡沉。它奮力拍打著翅膀,十分吃力地往岸邊游著。好幾回,眼看要沉下去了,它又掙扎著伸長脖子流動起來。
  毛頭弄得自己—身是水。
  當黑母雞再一次拼了命游回到岸邊時,母親讓毛頭別再拋了。
  黑母雞爬到岸上,再也不能動彈。我將它抱回,放到一堆乾草上。它縮著身體,在陽光下索索發抖。呆滯的目光裡,空空洞洞。
  黑母雞變得古怪起來,它晚上不肯入窩,總要人找上半天,才能找回它。而早上一出窩,就獨自—個跑開了,或鑽到草垛的洞裡,或鑽在一隻廢棄了的盒子裡,搞得家裡的人都很心煩。又過了兩天,它簡直變得可惡了。當小雞從籠子裡放出,在院子裡走動時,它就會出其不意地跑出,去追小雞。一旦追上時,它便顯出一種變態的狠毒,竟如鷹一樣,用翅膀去打擊小雞,直把小雞打得小雞亂叫。
  母走趕開它說:「你大概要挨宰了!」一天,家裡無人,黑母雞大概因為一隻小雞並不認它,企圖擺脫它的愛撫,竟啄了那隻小雞的翅膀。
  母親回來後見到這隻小雞的翅膀流著血,很心疼,就又去叫來毛頭。
  毛頭說:「這—回,它再不醒,就真的醒不來了。」他找了一塊黑布,將黑母雞的雙眼蒙住,然後舉起來,將它的雙爪放在—根晾衣服的鐵絲上。
  黑母雞站在鐵絲上晃悠不止。那時候它的恐懼,可想而知,大概要比人立於懸崖面臨萬丈深淵更甚。因為人畢竟可以看見萬丈深淵,而這只黑母雞卻在一片黑暗裡。它用雙爪死死抓住鐵絲,張開翅膀竭力保持平衡。
  起風了,風吹得鐵絲嗚嗚響。黑母雞在鐵絲上開始大幅度地晃悠。它除了用雙爪抓住鐵絲,還蹲下身子,將胸脯緊貼著鐵絲,兩隻翅膀—刻也不敢收攏。即便是這樣,在經過長時間的堅持之後,保持平衡也已隨時不能了。它幾次差點從鐵絲上栽下來,靠用力扇動翅膀之後,才又勉強留在鐵絲上。
  我看了它—眼,上學去了。
  課堂上,我就沒有怎麼聽老師講課,眼前老是晃動著一根鐵絲,鐵絲上站著那只搖擺不定的黑母雞。放了學,我匆匆往家趕,進院子一看,卻見黑母雞居然還奇跡般地留在鐵絲上。我立即將它抱下,解了黑布,將它放在地上。它癱瘓在地上,竟一步不能走動了。
  母親抓了一把米,放在它嘴邊。它吃了幾粒就不吃了。母親又端來半碗水,它卻迫不及待地將嘴伸進水中,轉眼間就將水喝光了。這時,它慢慢地立起身,搖晃著走到籬笆下。估計還是沒有力氣,就又在籬笆下蹲了下來,一副很安靜的樣子。母親歎息道:「這回大概要醒來了。再醒不來,也不要再去驚它了。」
  傍晚,黑母雞等其它的雞差不多進窩後,也搖搖晃晃地進了窩。
  我對母親說:「它怕是真的醒了。」
  母親說:「以後得把它分開來,讓它吃些偏食。」
  然而,過了兩天,黑母雞卻不見了,無論你怎麼四處去喚它,也未能將它喚出。我們就只能寄希望於它自己走出來了。但—個星期過去了,也未能見到它的蹤影。
  我就滿世界去找它,大聲呼喚著。
  母親說:「怕是被黃鼠狼拖去了。」
  我們終於失望了。
  母親很惋惜:「誰讓它癡的呢?」
  起初,我還想著它,十天之後,便也將它淡忘了。
  黑母雞失蹤後大約三十多天,這天,我和母親正在菜園裡種菜,忽然隱隱約約地聽到不遠處的竹林裡有小雞的叫聲。「誰家的小雞跑到我們家竹林裡來了?」母親這麼一說,我們也就不再在意了。但過不—會,又聽到了咯咯咯的母雞聲,我和母親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怎麼像我們家黑母雞的聲音?」再尋聲望去時,眼前的情景把我和母親驚呆了。
  黑母雞領著一群小雞正走出竹林,來到一棵柳樹下。當時,正是中午,陽光明亮照眼,微風中,柳絲輕輕飄揚。那些小雞似乎已經長了一些日子,都已顯出羽色*了,竟一隻隻都是白的,像一團團雪,在黑母雞周圍歡快地覓食與玩耍。其中一隻,看見柳絲在飄揚,竟跳起來想用嘴去叼住,卻未能叼住,倒跌在地上,笨拙地翻了—個跟頭。再細看黑母雞,只見它神態安詳,再無一絲癡態,雞冠也紅了,毛也亮亮閃閃地又緊密、又有光澤。
  我跳過籬笆,連忙從家裡抓來米,輕輕走過去,撒給黑母雞和它的—群白色*的小雞。它們並不怕人,很高興地啄著。
  母親納悶:「它是在哪孵了一窩小雞呢?」
  半年之後,我和母親到距家五十多米的東河邊上去把—垛草準備弄回來時,發現那個本是孩子們捉迷藏用的洞裡,竟有許多帶有血跡的蛋殼。我和母親猜想,這些雞蛋,就是在黑母雞發癡時,我家的其它母雞受了驚,不敢在家裡的窩中下蛋,將蛋下到這兒來了。這片地方長了許多雜草;很少有人到這兒來。大概是草籽和蟲子,維持了黑母雞與它的孩子們的生活。
  黑母雞自重現之後,就再也沒有領著它的孩子回那個寂寞的草垛洞。
  一九九七年二十四日於北京大學燕北園

《曹文軒短篇文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