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聽見了簫聲

  第一節
  我再-次來到吳莊。那時,柿子樹正掛滿一樹青果。
  來吳莊之前的兩天時間裡,馬水清就好幾次說,他想回家看-趟爺爺。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卻是因為那個比我們高-個年級的丁玫--她生了點小病,在家中待著。
  到吳莊的當天,我說:「我們去看-下丁玫吧。」
  「看她幹嗎?」
  我笑笑,「你不去,我去。」
  不一會兒,馬水清就追了上來。
  我便笑他,「你不是說不去嗎?」
  他咬牙切齒地揪了-下我的腮幫子,拉了我,先去-個小鋪裡買了一堆水果罐頭,然後才去丁玫家。
  丁玫的病已經好了,但還是-副慵懶的樣子。她的頭髮蓬鬆著,光著腳(腳趾被鳳仙花染了紅色),趿拉著鞋,很隨便地穿了-件寬鬆的衣服,鈕扣沒有全扣上,衣領耷拉下一角來,露出一小片豐白的胸脯。我們甚至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極少-部分的隆起,便慌忙將目光移開去。她似乎很快地感覺到了,便微微側過身子,用了那雙胖胖的帶有小淺坑的手,繫上了領扣,然後又往耳後梳攏了幾下頭髮,才又正面對著我們。
  我們與她很不自然地說了-會兒話,臨走時,馬水清顯得出人意料地鎮靜,「晚上到我們家打牌吧?」
  丁玫想了想,說:「好吧。」
  這-允諾使馬水清十分涼喜。回到家後,他讓爺爺燒了-鍋水,用大木盆好好洗了個澡,還固執地讓我也洗了-個澡,然後又去小鋪給手電筒換了新電池。我想,他當時-定將夜裡送丁玫回家的情景都想出來了:沿著河岸走,過一座小木橋,四周是-片夜的寂靜,那雪亮的燈光裡照出來了田野、遠處的竹林或是屋脊……馬水清又買了一副新撲克牌。回家的路上,他邀了吳莊那個愛打獵的吳大朋晚上來一起打牌。回家後,他讓爺爺去後面的大莊子上割幾斤肉回來,好在夜裡燒夜餐。
  吃了晚飯,我們將那張大八仙桌擦淨,抬到屋子中間,在上面鋪了一塊線毯,四面各放了一把高背的紅木椅子。兩盞罩子燈加足了油,玻璃罩子是套在嘴上呵了熱氣,擦了無數遍才擦完的,透明得似乎沒有了它自身。一切準備停當,馬水清就倚在院子裡的柿子樹上照鏡子。那時,天色已暗,是不能從鏡子裡照出什麼來的。
  我卻站到院門外去,過一會兒,就戲弄一下他--我故作喜悅地跑進來,說:「來了!」
  馬水清趕緊將鏡子放入口袋,走到院門口。
  我「撲哧」一笑,一邊縮起脖子準備挨擰,一邊說:「你急什麼?急什麼?」
  他在院門口不安地站了-會兒,又重新退回到柿子樹下。接連受了幾回騙之後,他就不再上當了。
  吳大朋來後,等了-個小時,說:「我看算了吧,馬水清,丁玫今天晚上是來不了啦。」
  馬水清忽然變得很不高興,「你著急你就走。」
  吳大朋笑起來:「好好好,我不說丁玫不來了,說丁玫馬上就來還行嗎?丁玫馬上就來!」
  我不再與馬水清開玩笑了,坐在門檻上,目不轉睛地往東面那條於昏暗中延伸著的小路上張望。
  爺爺也拉著拐棍站在門外,鬍子在薄薄的月光裡翹動著。
  「就我們三個人打吧。」馬水清說。
  牌打得很沉悶。打了-會兒,都覺得沒有意思,就不打了。
  吳大朋說:「我回家睡覺了。」便走了。
  爺爺還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坐著,等待著馬水清的指令。老人直到去世前的一分鐘,都在任勞任怨地等待孫子的指令。
  「不燒夜餐了,你睡覺吧……」馬水清說。
  爺爺端了一盞小油燈,顫顫巍巍地去了東房休息之後,馬水清說:「我們去後面的大莊子走-走,然後回來睡覺吧……」
  我明白,他是想去找大莊於子上那所小學的女教師舒敏。
  第一次見到舒敏,是在-天晚上。大莊子上放電影,許多外鄉人撬開小學校的教室門,往場上搬桌凳。晚上,就舒敏獨自一人守著這小學校,她有責任保護學校,便攔在路口不讓那些外鄉人往外搬桌凳。幾個外鄉的小痞子見她很年輕,又那麼文弱,就推推搡搡地往她身上亂碰。我、馬水清和吳大朋正路過這裡,先是一旁看著。馬水清先看不下去了,衝著外鄉小痞子嚷:「看誰敢搬學校的桌凳!」那幾個小痞子就笑話馬水清:「你是她的誰?」依然還要去碰舒敏。我和吳大朋便-起上來,和馬水清一塊兒與他們對峙。後來,雙方動起手來。馬水清平素是很怕吃皮肉之苦的,但這回卻不屈不撓,跌倒了爬起來再戰。那個吳大朋,眼角被人家的拳頭擊了一下,十分惱火,大叫道:「狗日的等著!」撒腿就跑,不大會兒工夫,抓了一支獵槍來,往高處一跳,前傾著身體,將黑洞洞的槍口對住了那幾個外鄉人,「狗日的,老子開槍打死你們!」那幾個人嚇得抱頭鼠竄,引得許多人大笑。這時,馬水清搖搖晃晃地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剛才那一會兒,他是被人家踩在了腳下的。
  吳大朋認識舒敏,就將我和馬水清介紹給舒敏,也將舒敏介紹給我們。舒敏很過意不去,讓馬水清去她的宿舍洗一洗臉和手。馬水清說:「不用不用!」吳大朋卻說:「洗洗吧!」我們就隨著舒敏去了她的宿舍。當舒敏看到馬水清的額頭破了時,立即從一隻小箱裡拿出一小瓶紅藥水,要給馬水清塗上。馬水清又說:「不用不用!」但舒敏卻走近他,「那會感染的!」馬水清就站在那兒不動了。舒敏在給馬水清塗紅藥水時,怕疼著了馬水清,還圓了唇,輕輕地往他的傷口上吹著氣。就這樣,馬水清認識了舒敏。但後來,我從馬水清那兒得知,他第一次見到舒敏,卻是早在此之前許多時候了。他說,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有了想再見到她的念頭。
  吳朋告訴我們:舒敏二十五六歲,是兩年前的秋天分到這所小學校的。這小學校裡,就她一人是外地的,因此她常常獨自一人留守。她的家離這裡要走二百多里地的水路,平常的日子,她是回不去的。
  認識舒敏的那個晚上,我就有-種孤獨、寂寞的感覺……
  這天晚上的的小學漆黑-團。
  我們在舒敏的宿舍門口站著,馬水清說:「她可能休息了。」
  「不會這麼早的。」我敲了敲門,屋裡沒有動靜。
  我們很失望地望了望門,只好往回走。在校門口的路上,遇上了家在本地的-位教師。他一見是馬水清便說:「你是找舒敏的吧?她母親生病,請假回家了,大概就這兩天回來。」
  我們就覺得這個夜晚很空洞。
  走回吳莊時,馬水清帶著我拐道去了吳大朋家,在他家的窗下說:「吳大朋,明天,帶我們打獵去吧!」
  「不去不去!」
  「槍藥錢我出,-切錢都由我出,不去就是雜種!」
  第二節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飯,我們就上了吳大朋打獵用的小木船,一路往西,打獵去了。
  吳大朋有兩條獵狗,一為黃色,一為黑色,前者為兩耳低垂,後者為雙耳挺豎,都蹲在船頭上。吳大朋用竹篙貼著岸邊,把小船撐得像條青魚似的直往前去,常常把水中的菖蒲或蘆葦壓趴下來。我們坐在船艙的板上,看水中的雲天,看兩岸的村野與田禾,或是轉動的風車,或是水邊啃草的水牛。有一處,四個男人趴在槓上踏水車,有一人「噹噹噹」地敲鑼,四雙腳蹬得水車飛轉,都看不見腳蹬子了。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們竟都脫成赤條條的。那上身是黑黃色的,而下身由於終日不見陽光,卻是白乎乎的,且又是些強健的大屁股,在明亮的陽光下不住地扭動著,再得了一片綠色的映襯,形象很生動,我們不由得都站起身來看。兩隻狗先是愣著,緊接著,衝著那些白屁股很瘋地咬起來,像見了奇怪的獵物。我們都哈哈大笑。
  一路這樣不住地看那鄉野風情,便忘了許多事情,把心暫且投在樂趣裡。
  這-帶是無獵可打的,小船行至中午,靠在一個小鎮的碼頭上,由馬水清掏錢,吳大朋上岸割了二斤肉來,我和馬水清找了-抱乾柴放人船艙,吳大朋就由我兩個胡亂地做著中午飯,他依然用竹篙將船撐向前去,小泥爐裡的炊煙便一路裊裊地飄灑在水上。
  下午,我們來到獵場。那是-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此時蘆花正盛開著,陽光一照,閃閃發亮。這樣的水只有蘆葦蕩才有,碧綠,清澈到可見深水中的游魚。
  吳朋說:「這蘆葦灘上,有野兔和黃鼠狼,越往西去就越多,西邊還有成群的野鴨。」
  黃昏之前,吳大朋領著我們與他的兩條狗,先伏擊了一隻野兔。那野兔順應了這四周的環境,皮毛的顏色竟然與這深黃色的蘆葦灘-樣不易分辨,吳大朋說:「那邊有只野兔!」並用手指給我們看,我們都沒有看到。「你兩個沒長眼睛!」他說著放了-槍,那野兔受了傷,往前跑時我們才見到它。終於有了獵物。
  那獵物又沒有完全斃命,帶傷跑了,這很刺激。我們忘了自己是人,竟與兩條狗一起衝了出去,吳大朋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那野兔一忽兒沒有了,那兩條狗也-忽兒沒有了,但不多-會兒,那兩條狗便又互相用嘴搶著那只野兔回來了。
  晚上,月亮升上天來時,我們已在篝火上烤兔肉吃了。在荒僻的蘆葦灘上,受-片萬古不滅的月光照耀,被篝火烤得臉熱烘烘的,啃崩著野物的肉,那番感覺真是不錯。
  吳大朋對馬水清說:「不想丁玫了吧?」
  我說:「想也沒辦法,回不去了。」
  馬水清笑著,坐在那兒只顧吃兔肉。
  我們在蘆葦蕩裡打了兩天獵,打了許多野雞、野兔和各種飛鳥。這天中午,小船一個拐彎,便見到一汪水泊,吳大朋說:「這裡會有野鴨來的。」我們便都在蘆葦叢裡埋伏下來。約摸過了-個小時,真的有一群野鴨飛到水泊的上空。它們旋轉著往下降落。野鴨的下降絕無其它飛鳥的輕盈和優美,彷彿那身體太重,短促的翅膀無法使它們獲得瀟灑似的,離水面還有好幾丈高時,竟像黑色的泥塊剝落了一樣,直跌在水中,讓人看了好笑。
  不-會兒,那水面上就有了好幾十隻。吳大朋看了我們一眼,扣了扳機,一團火光噴向水面,就聽見-片「嘎嘎」慘叫。一些得以逃生,在水面上撲成-條水路,終於飛上了空中,其餘的,便像草把-樣漂在了水上。我們的小船撐過去時,那片水已是-片慘紅。
  邊樣的場景,大概已是高xdx潮。
  又過了-夜,翌日,我們便不覺得打獵那麼刺激了。再有獵物時,馬水清只勉強地表示出一種驚奇。但那吳大朋,卻是出於獵人的無底慾望,將船-裡一里地西行。這天黃昏,馬水清在對吳大朋打到一隻特大的黃鼠狼而顯得無動於衷之後,望著一片蘆葦說:「燒了這片蘆葦,大概很好玩!」
  吳大朋瞪著大眼,「你說什麼?」
  馬水清說:「燒了這片蘆葦,看-片火!」
  吳朋連連搖頭,「燒起來可不得了!」
  吳大朋越是有恐怖感,馬水清就越想實現他的這個怪念頭。
  他先是不再提起這件事,但在天將黑時,趁吳大朋不注意,從小泥爐裡撥出一團正在燃燒的乾柴,跳上岸,用力-拋,將它拋進蘆葦叢裡,隨後,又跳上船來。彷彿與他合謀似的,我早抓了竹篙站定,見他一上船,就將船猛勁推向一片大水的中間。再抬頭望時,那片被白日太陽曬了一天的蘆葦,「呼啦啦」地燒著了,正聲勢浩大地向四周擴大開去。吳大朋嚇呆了,嘴裡不住地說:「不得了,不得了……」再看馬水清,卻是在恐懼裡露出一種瘋狂的滿足。
  那火竟然轟隆轟隆地響起來,其間夾著如暴雨一樣的蘆葦稈的爆裂聲,叫人心驚肉跳。火光把天與水皆映成壯麗而可怕的紅色。
  「這地方上的人知道了不得了!」吳大朋搶過我手中的竹篙,罵著:「你們兩個小雜種!」拼了命,將船撐向遠處。
  馬水清站在船尾,-直看到那火終於慢慢地萎縮下去。
  那小船一刻不敢停留地,匆匆地行在回歸吳莊的路上。
  第三節
  吳大朋分給我們好幾隻野雞野鴨。馬水清從中挑了一隻肥的野雞和一隻肥的野鴨,說:「林冰,你把它們送給丁玫家吧。」
  「一起去吧。」
  「我不去。」
  「還邀丁玫來玩嗎?」
  「隨你。」
  我朝他笑笑,提了野雞野鴨出院門。
  過了-會兒,馬水清追出門來問:「我們還玩陴嗎?」
  我故意不回答他。
  丁玫家只有丁玫的小妹妹一個人在。我問:「你姐姐呢?」
  「她在屋後的荷塘邊上排戲呢。」
  「排戲?」
  「王維-來了。他和姐姐有一齣戲。我姐姐好幾天不去學校了,他來看姐姐,順便來和姐姐對台詞。我去叫他們吧?」
  「我自己去。」我把野雞野鴨放在地上說,「這是馬水清讓我送來的。」
  荷塘在一片竹林中間。我在竹林間穿行著。在走到荷塘邊並聽到了丁玫與王維一的聲音時,我站住不再往前走了。因為我突然想到我這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透過竹林,我看見了丁玫與王維一。荷塘與竹林之間有一小片空地,十分幽靜。他二人正在對台詞--王維-:我走了。
  丁玫: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
  王維-:我也不知道。
  丁玫:背包裡有一雙鞋兩雙襪子,你要走那麼長的路呢!
  王維-:你回去吧!
  丁玫:不。小橋就要到了。還記得座小橋嗎?
  王維-: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可真亮。
  他二人索性借了那塊空地表演起來。王維-是高三的學生,在宣傳隊既是隊長,又是導演。現在,他不光表演自己的角色,還教丁玫怎麼演她的那個角色。有-個動作,王維一說了幾次之後,丁玫還未做到位,王維一就走上前去,將她的手往上抬了抬。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兩個突然地都靜止在那兒,誰也不說話。過了好-會兒,王維一才將握住丁玫的手鬆開了,走到了一邊,丁玫卻低著頭站在那兒很久未動。四周悄然無聲,只有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王維-倚著一株竹子,朝竹林上方的天空仰望著,天空什麼也沒有,只是-片天空。
  「還排嗎?」丁玫終於抬起頭來問。那片刻裡,丁玫的臉色十分鮮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女孩子。
  王維-:你回去吧!
  丁玫:……
  王維-:我走了。
  丁玫:……
  丁玫的默然無語裡卻有萬千的語言。她舉著一隻手,凝望王維一遠去的背影時,讓人忘了是戲,而進入了一種逼真的情景之中。
  他們不再排戲,走到荷塘邊說話去了。我更不好走到他們面前去了。在我將要離開竹林時,聽見王維一說:「我該回去了。」
  丁玫說:「我哥哥進城了,南屋裡有張空床,就在我家住一晚吧,明天我也去學校。」
  王維-顯出一副打不定主意的樣子。
  我走出竹林,走回吳莊。見了馬水清,我說:「丁玫不在家。」
  他照了半天小鏡子,才說:「我們再去後面大莊子上看看吧。」
  第四節
  走進小學校的院門時,遠遠地就聽見了吹簫的聲音。
  「舒敏回來了。」馬水清說。
  這簫真是-種奇隆的樂器,任何曲子,經了它,都變成哀怨的、感傷的。簫不容易吹,但舒敏的簫是吹得很好的,似乎她很久很久之前就開始吹簫了。那股氣很均勻、很平穩地輸人簫內,沒有半點浮躁和做作,-個個音符都在應有的分寸上出來,將人的心慢慢地打動著。今天的簫聲似乎比我以往聽到的更哀怨一些。
  「讓她吹完這支曲子。」我說。
  馬水清先在我之前就站住了。
  簫聲從她的窗裡流出,流到這四月的空氣中,將世界都襯得有點哀怨起來。
  我們輕輕敲了敲她的門,她將門打開了,臉上閃過一絲驚喜,「是你們兩個!」
  她的臉色本就是蒼白的,現在更比以前還要蒼白一些。由於瘦弱,她的眼睛顯得很大,也很黑。她的辮梢上多了一根白色的綢帶。我們突然想到她家可能有了什麼不幸。但我們沒有問她家中的情況,而她已經從我們的眼中看出了什麼,對我們說:「我母親去世了。」她眼中便蒙了-層似有似無的淚幕。
  我們都很笨拙,不知道怎樣來安慰她。
  姍把那支黑色的簫掛到帳子裡,說:「她走了也好,那邊我就沒有什麼再可牽掛的了。」
  舒敏的小屋子很整潔,很乾淨,至今我還記得她的那張小床:雪白的床單,被子總是疊得方方的,上面蒙了-塊紗巾,枕頭邊是幾本書和-個布娃娃,帳子上掛著那支簫。
  我們在她的小屋裡待了幾乎整整一個下午。
  第五節
  天將黑時,馬水清顯得很煩躁,無緣無故地朝爺爺發了-通脾氣。
  「我看,我們還是回學校吧。」我說。
  「學校也沒有意思!」
  天黑時,馬水清說:「走,我和你-起再去丁玫家-趟,叫她來打牌。」
  「我不想去。」
  「那我自己去。」
  「你也不要去。」
  馬水清不聽,走出了院門。我連忙追出來:「王維-可能在丁玫家!」
  馬水清掉過頭來呆呆地望著我。
  我只好將在竹林裡看到的和聽到的都告訴了他。
  馬水清站在那兒半天沒動。
  吳大朋來了,問:「今天晚上玩牌嗎?」
  我說:「差-個人。」
  「再去叫一叫丁玫。」
  「丁玫回學校了。」我說。
  「舒敏回來了,叫舒敏來。」吳大朋說。
  馬水清往家走,不說話。
  「叫舒敏來嗎?」吳大朋問。
  我說:「當然叫。」
  吳大朋便往後邊大莊子上去了。
  馬水清在黑暗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樣子變得出奇地平靜,彷彿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下子變成了-個很成熟的人。他和我一起抬桌子搬椅子,臉上居然沒有留下--絲震驚、失落和不能自持的痕跡。他甚至在往桌上鋪檯布時,還像平常一樣咬牙切齒地揪了-下我的腮幫。
  爺爺站在門口,「我往後面大莊子上割斤把肉?」
  馬水清說:「燒-只野雞,再燒-只野鴨吧,只去大莊子上買幾瓶酒就行了。」
  舒敏來了。溫柔的燈光下,她的臉色比白天好了許多,甚至還出現了淡淡的紅潤。她大概在晚飯後剛剛洗浴過,走進屋來時,屋裡便飄了淡淡的濕潤的香氣。
  我和吳大朋一方,馬水清與舒敏-方,玩得很快樂。馬水清全不像從前打牌那樣牌風不正、又喊又鬧的,打得既好,又文雅。舒敏對馬水清的思路似乎心領神會,常打出精彩的牌來。他二人將我和吳大朋壓得根本翻不過身,吳大朋不住地嚷:「讓我和舒敏一方吧,讓我和舒敏-方吧」我就用腳在桌下踢他。
  玩到深夜,舒敏執意要下廚房與爺爺-起弄夜餐,我們也就只好放下牌來幫忙。這天月色很好,沒有一絲風,天也不涼,我們索性將桌子抬到院子裡的柿子樹下。除了野雞野鴨,我們又做了些其他的菜,桌上都快擺滿了。酒杯倒滿酒後,在月光下晶瑩閃爍。爺爺不肯坐上來,說:「我年紀大了,吃不了夜餐。」只喝了-杯酒,就去休息了。
  我們四個便一邊說笑,-邊嬉鬧著,全忘了此時此刻已是夜深人靜。馬水清酒量很大,是不怕人鬧他的,倒是借了他的酒量,文武雙全地讓人喝酒。我和吳大朋是輸家,被他想出種種理由來,逼著喝下去很多酒。吳大朋先是嘴硬,喝了幾杯,自覺不行,說:「我寧願鑽桌肚,也不喝啦。」不一會兒,他就喊難受,說出去走走,就再也沒有回來,或是溜回家了,或是醉倒在什麼地方了。我是不能喝酒的,勉強喝了之後,臉便熱烘烘的,腦袋昏沉沉的。想不到舒敏酒量也好。她和馬水清一邊喝,-邊說話,都不去想夜已多深。我趴在桌上竟睡著了,馬水清揪我的耳朵,將我揪醒,扶著我進了西房,讓我上床先睡,他去送舒敏回小學校。朦朧裡,我聽見遠處村子已傳來了雞鳴。
  大概是酒力發作了,我睡得很死。不知是什麼時候,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有隻手在解我的褲帶(上床睡覺時連外褲子都來脫),我想睜開眼睛來看看,可睜不開,也懶得睜。有一雙手慢慢地將我的褲子從腿上拽了下來。我感到下身有點涼,昏昏糊糊地用手去摸,覺得內褲似乎也被-起拽下去了,心裡很害羞,就下意識地抓過被子蓋住自己。後來,我還是竭力睜開了眼睛,很不清醒地瞧見馬水清正衝我笑著。我的眼皮太沉,意志又太軟弱,竟然還是沒有掙扎著醒來,只是翻了個身,將臉側向裡面,又繼續睡去了。
  我醒來時,已是中午,終於清醒地發覺自己原來是裸著下身的,便記起昏睡中那番似夢非夢的情景,一邊在床上找著短褲,-邊罵馬水清「不要臉!」
  馬水清大概早起床了,聽見我的聲響,站在房門口朝我「哧哧」地笑。
  我拿了枕頭,狠狠朝他砸去。
  他-躲讓,枕頭跌在了地上。他撿起來,擋住腦袋說:「別鬧了,起來吃飯。吃了飯,我們回學校去。」
  第六節
  剛進入夏季,天就熱起來。太陽一出來,就顯得很有力量。
  天空總是散射著炫目的光亮。萬物的生長,因了這熱氣,便變得很生猛。大路兩旁的白楊樹,看著看著,就技葉茂密起來,蒼綠起來,大路就罩了黑黑的濃蔭。宿舍門口的小河邊上,那柳樹的萬根柔條,因綴滿了葉子,不再像春季那樣輕飄了,若無大風,總是不動地垂掛著。水面上的那些植物,一日一日地蔓延,不幾日就將河面覆蓋了。用水的地方,被撥開-塊,於是水面上就像有了-個窗口。那水是深藍的,陰涼的,叫人禁不住想撩起來擦一擦汗津津的臉。
  這季節,教室與宿舍都是難熬的,我們幾個便常常到戶外去,或在河邊的樹蔭下扔一張草蓆,躺在上面看書,或找一隻船,到大河上去嬉鬧,觀望河上的忙碌。學校幾乎不怎麼上課,即使上課,一個個也心不在焉,課堂紀律很亂,老師也不說什麼,彷彿天下課堂本就如此。雖有時覺得無聊,可很多時候倒也覺得很清閒,很快樂。中午時分,那太陽,熱烘烘的,頭頂上籠了-個金質的天蓋,見著那些種田人戴著草帽,赤著脊樑,在田野上悶聲不響地做活,倒覺得在一片陰涼中的自己,這樣活著,真是擁有了一份可愛的幸福。
  這天上午,我、馬水清、劉漢林三個正在河邊的柳蔭下垂釣,謝百三汗淋淋地跑來了,說:「告訴你們一個特大新聞!」
  馬水清頭也不抬,「你還有新聞!」
  「不聽拉倒!」謝百三抹了-把汗,隨手-甩,我們的頭上就像掉了一陣雨點似的。
  「說,快說!」我和劉漢林都扔下了漁竿,半催半央求著謝百三。
  謝百三說:「高三班的那個王維一不能再待在文藝宣傳隊了!」
  「為什麼?」我問。
  「你們還沒聽說嗎?他……」謝百三看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音說,「他跟林芳睡覺!」
  馬水清丟下漁竿,側過身子聽著。
  謝百三說:「林冰,你是宣傳隊的,你還能不知道嗎?你們夜裡排練節目,有時要到點把鐘,結束後,是不是總是王維-送村芳回家?」
  「林芳家離鎮子大約有一里地,要過一片很荒涼的地方,夜裡,她不敢獨自-人回去。」我說。
  「天天送,天天送,就送出事來啦!」
  「在哪兒在哪兒?」劉漢林著急地問。
  「在大草垛底下。」
  「是怎麼知道的呢?」劉漢林又問。
  謝百三說:「你問林冰,林冰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謝百三說:「陶卉沒告訴你?」
  我拿起漁竿就要捅謝百三。
  謝百三說:「林芳懷孕啦!她跟陶卉是好朋友,就央求陶卉幫忙。陶卉就求了她老子。那個打胎的朱醫生壞,偏追問林芳和誰睡覺了,林芳只好說了。消息就傳出來了。」
  我說:「這大概是瞎傳的吧?」
  謝百三說:「林芳前一段時間說有病,沒能來宣傳隊排練,是不是事實?」
  經謝百三這麼-提醒,我真的相信了。
  「那學校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問。
  謝百三說:「這個消息不知是誰告訴口水龍的。什麼風到了他耳朵裡,還能不擴散得什麼人都知道嗎?」
  「學校把王維-開除出宣傳隊時,是怎麼對他說的?」我又問。
  謝百三糾正說:「不是開除,是讓他離開。因為只是傳來傳去的,誰也沒有當場抓住人家。汪奇涵對邵其平說,既然外面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再讓王維-待在宣傳隊,影響不好。」
  馬水清又去釣魚了,我、劉漢林和謝百三,還在津津有味地咬嚼著這個話題,心裡很有要弄清楚-切細節的慾望。謝百三為自己先我們掌握這-消息很是得意,就像他有家財萬貫,而我們一貧如洗,要靠著他施捨-樣。不知是他真的聽說的,還是他想加強他的「萬貫家財」的感覺而臨時想像編織的,他居然說出許多細節來,甚至說到林芳在手術台上褲子都脫了,那朱醫生卻追問著不肯下手。說這話時,謝百三臉上大汗淋漓,彷彿是他給林芳打的胎。我們也聽得心一蹦一蹦的,面赤耳熱。
  馬水清說:「謝百三,滾你媽的蛋!好像你當時貓在-旁偷看了似的!」
  謝百三不好意思起來,「我也是聽他們說的。」
  白麻子敲響了午飯鐘。馬水清說:「不釣魚了。各人拿了自己的飯,去鎮上吃豬頭肉吧。」
  在鎮上,我們遇到了許-龍。他見了馬水清說:「馬水清,你可有三天不來我理髮店玩了!」
  馬水清笑了笑,拉了我們,直朝熟食鋪走去。
  下午,我在校園裡遇見了王維-。王維-是油麻地中學學生中最風度翩翩的-個人,皮膚白淨,眉毛黑漆漆的,說話聲音尤有魅力。加上他會些文藝,家中又開了一爿雜貨鋪,平時是很自足很瀟灑的。而現在我所見的王維一,沒了往日的那份光彩與情調。見了我,他很不自然地朝我點點頭,靠著路邊走了過去。
  上完下午的最後一節課,全班同學還沒有-個走出教室時,丁玫突然走了進來。劉漢林輕輕叫了一聲「馬水清!」我正要拿馬水清取鬧,只見丁玫徑直朝馬水清走過來。教室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丁玫一直走到馬水清面前,緊閉著嘴朝馬水清看了一眼,然後將厚厚一疊信摔在馬水清的課桌上,說:「馬水清,請你以後少給我寫這樣的信!」說完,蔑視地撇了撇嘴,掉過頭去,走出了教室。
  許多心人把臉扭過來,偷偷地著馬水清。
  我瞥了一眼,瞧見馬水清在用牙一下一下子地咬下嘴唇,臉上的表情極尷尬。
  教室裡無聲了很久之後,人們開始-個-個地往外走。走到還剩下一半時,教室裡忽然響起了悠揚,悅耳的笛子聲。我往前-看,喬桉正倚靠在講台上,形象極優雅、表情極愉悅地在吹著笛子。此時此刻,他彷彿站在了一片銀藍的天空下,透過清澄萬里的空氣,讓柳絲撩拂面頰,聽枝頭小鳥在啼囀,然後帶著一份舒坦、快樂的心情,把一管笛子吹得萬分地抒情,萬分地歡暢。那笛音忽如春風中的風箏,一去千丈;忽如夏日陽光下亮晶晶的雨點,丁鼕鼕急急地落下。我第一次發現,這喬桉的笛子原是吹得很出色的。
  人又少去許多。
  我看到喬桉在偶然-轉臉時,眼中閃過-絲嘲弄。
  馬水清用微微發顫的手把那一疊信(我從未想到他已給丁玫寫了那麼多信)拿起,放到書包裡。
  教室裡沒有幾個人了。
  喬桉依然吹著笛子。
  馬水清朝門外走去。
  喬桉的笛聲似乎更響更明亮了-些。
  馬水清沒從講台前面往門口走,卻繞了-個小彎,偏要從講台後面往門口走。這樣,他就得從橋桉的面前經過。喬桉如處無人之境,自然不會去讓開-下。馬水清大步走過去,並將肩在喬桉面前甩了一下,笛音突然停止,隨之而起的是笛子被碰落在地上的聲音。那笛子落地後,骨碌骨碌地朝門口滾去。馬水清瞟了一眼地上的笛子,然後裝著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腳用力地踩下去,就聽見「辟啪」一聲,笛子被踩裂了。喬桉沒有瘋了一般衝上去扭住馬水清,卻看著馬水清的背影消失於教室門口,才跟了出去。正當我們幾個也要走出教室時,喬桉突然一個返身,「光哨」將門拉上,並極迅捷地用那把掛鎖將門鎖上了,將我們關在屋裡。我們立即撲到窗口,抓著窗條,徒勞地朝門外望著。
  只見喬桉衝上去幾步,一把就揪住了馬水清的脖領,喬桉-旋身體,馬水清便失去重心,隨了喬桉的力量打著旋兒。喬桉一鬆手,那力又改變了方向,直將馬水清往後推去。馬水清撞在一棵白楊樹幹上,跌倒在地。未等馬水清爬起,喬桉又猛撲過去,雙手揪住馬水清的一頭好頭髮,將他拎起。這馬水清真是-枚糠心蘿蔔,全無一點力氣,只用腳踢了幾下喬桉的襠下,還踢虛了。
  喬桉將馬水清的腦門對著樹幹,但並不立即去撞擊,就那麼讓馬水清的腦門對著樹幹若即若離地待著。
  謝百三在窗口大聲叫著:「喬桉,別動手,有話好說!」
  謝百三這一叫,在喬桉聽來,卻等於是:「喬桉,快動手,無話好說!」只見他揪緊了馬水清的頭髮,將他的腦門彭彭彭地;朝樹幹磕去,樣子很瘋狂,很開心。
  馬水清叫喚了幾聲,堅強地忍住了。
  喬桉收拾安馬水清,拍拍手,回家了。
  我們終於從後窗跳出來時,馬水清已癱坐在樹下有一會兒了。他低著頭。我們蹲下來問:「要不要去醫院?」他搖了搖頭,依然低著。我們幾個就蹲在地上陪伴著他。
  天黑下來時,他靠著樹幹站起來。他的額頭淨是血,但已經風乾了,呈紫黑色。他說:「不要緊的。」我們把他扶回宿舍後,他就倒在床上躺下了,晚飯也沒有吃。夜裡,他對我說:「林冰,我頭有點暈。」
  第二天,我向邵其平借了一輛自行車,蹬著它,載著馬水清回到了吳莊。
  第七節
  馬水清家的院門外給人煥然-新的感覺。通往汲水碼頭的青磚小路兩旁,原是沒膝的雜草。這些雜草還傾倒過來,幾乎要覆蓋了小路,遇到雨天或是有露的清晨去水邊汲水,那草葉上的水珠是非要打濕人的褲管的。現在,這些雜草皆除去了,露出黑油油的土來,那條隆起的青磚小路在陽光下很清晰地蜿蜒,彷彿一條很大的青鰻在往泛著漣漪的湖面河游去。
  院子裡也被好好地收拾過了。牆角上,那些陳年枯葉不見了,就連磚縫裡那些細小的雜草也被一根一根地拔淨了。牆上,從前掛了許多不能再用的蘆葦葉以及竹籃、柳筐之類的東西,全被一一摘去了。堆積在夾巷裡的廢磚廢瓦,也都被清除了。總之,-切多餘的、使人產生衰敗感覺的東西,皆被掃地出門。
  馬水清踏進這個院子時,正是上午十點鐘陽光朗照之時。望著這個他平素不在心上的家,馬水清靜靜地站在院中,一時失了言浯。
  爺爺從屋裡走出來,「你們兩個回來啦?」他見我們在打量院子,就說:「這是舒敏來收拾的……」
  進屋一看,屋裡也被收拾得面目-新。那些拂去灰塵的紅木傢俱,顯出了貴重的品性。西房裡的那頂蚊帳,不知有多少年不洗了,幾乎成了黑色,竟也被洗得雪白如新。床上的被單洗淨後,疊成長方塊,正散發著肥皂與陽光混合的氣味。
  我和馬水清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到院中的柿子樹下。爺爺就不住地向我們訴說:「我叫她別收拾,她說,這個家要是收拾出來,是個很好的家,讓它亂著,可惜了。你們在學校的這些日子,她差不多是天天要來的。前天,她還幫著我,在柿子林裡鬆了-天的土……」
  晚飯後,馬水清說:「我們去看看她吧。」
  「你的頭不暈了?」
  「好了-些。出去走走反而好。」
  見到舒敏時,她正在給學生批改作業。看見我們,她顯得很高興,說:「這間屋子小,太熱,到屋外坐著吧。」說著,要往外搬椅子。
  馬水清說:「還不如沿著莊後的路走一走呢。」
  我附和道:「也好。」
  舒敏想了想,說:「好吧。」
  我們三人,便走向莊後的那條桑麻野道。此時,田野的麥子正在成熟,開鐮的日子就在眼下。浸了露水之後,這夜晚的空氣裡,便瀰漫著濃濃的麥香。最後的幾片雲彩過後,那月亮全露出來,照了這似乎無窮的麥地,泛起-片淡淡的金光。遠處的林子裡,布谷鳥正啼囀著飛向天邊。田野上,沒有遮擋,空氣遠比莊子上涼爽。
  馬水清似乎有什麼心思,一路說話不多,反倒是我與舒敏說了許多話。
  再往前走,就是-座廟。在-年前,它被人毀了,只留下-些殘垣斷壁,在默默地受著月光的照耀。
  我們三個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應該把你的簫帶來。」我對舒敏說。
  「下次再到這兒,我就一定把它帶來。」
  不知坐了多久,隨著一片濃雲悄然遮住月亮,天忽地暗下來,舒敏先有了一絲荒野的恐懼惑,站起來說:「我們回去吧。」
  我們把舒敏送回莊子上,分手時,馬水清說:「我家西廂房空著,你要是覺得一人守著學校太冷清,就搬進我家西廂房去住吧。」
  過了-會兒,舒敏說:「讓我想想吧……」
  兩天後,爺爺從大莊子上割肉回來,說:「我遇見舒敏了,她說,她願意搬到我們家西廂房來住。」
  我們很高興,立即打開早已收拾好的西廂房,並找了吳大朋,當天,就將舒敏的東西全都搬來了。
  外面呈現出一派向晚景象時,馬水清說:「都收拾好了。」
  舒敏的臉上飛過-片淡淡的紅色。她將背朝著我們,打開她的箱子,從裡面取出兩塊新窗簾來,將它們分別掛在前後兩個原沒有遮擋的窗子上。
  當這兩塊杏黃色的窗簾拉開後,這空寂了多年的屋子,立即洋溢出生命,並給人-種說不清的意味。
  搬了半天的家,我們都感到有點疲乏了,吃完晚飯,洗了澡,就拿了蓆子,搬了躺椅,到院門外的大河邊上乘涼。這天晚上,有微涼的西北風吹來,把白天的暑熱一下驅淨了,躺在河邊的高地上,全身心感到舒坦。
  河水因夜色的蒼茫似乎浩大起來。偶爾駛過夜行的木船,那隱隱約約的帆,如同夜空下飛行的倦鳥的巨翅。似乎能看見對岸,但也不過是煙樹迷離,村落恍惚。只有那些微紅的燈火向人說明著,岸那邊還有一個無垠的世界。幾隻忘了歸路的家鴨,在蘆葦叢裡棲息著,不知是受了魚的驚擾還是受了小動物的驚嚇,拍著翅膀,朝河心游去。後來,就聚浮在遠離岸邊的水上,發出-種無家可歸的鳴叫。再後來,就游遠了,「呷呷」的叫聲響了許久才終於徹底消失。
  舒敏望著大河說:「我小時候,出門就看見水,無邊無際的大水,白茫茫的一片。很遠很遠的地方,才有一些小村子,青螺那麼大,鑲嵌在水上。我無處可走,也無處可玩,就守著水。想起來,那日子,好可怕的。有一天,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一隻賣藝的船。那船上有個大叔會吹簫,我就總待在水邊上聽他吹。
  船要開走的那一天,他將那簫留下來,對我母親說,這孩子,太寂寞,就讓這簫給她一點樂趣吧……「
  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夜大概很深了,睡夢裡,我又聽見了簫聲……

《紅瓦黑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