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6
  突然有一天,我的小靈通響了。
  除了小靈通,我還有一部手機,我會用我的這部手機給小麥打電話,打不通我也一直在打。小麥知道我這部手機。我的手機一直開機,就是在等小麥的電話。我堅持用小麥熟悉的手機給她打電話,萬一她哪天開機,就會知道是我在打,她總不會無動於衷吧?
  但是,誰會知道我的小靈通呢?
  我的小靈通已經好久沒有響過了。我看一下號碼,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其實,我已經把朋友們的電話號碼忘得乾乾淨淨了。因為達生、海馬、芳菲、許可證,都好久沒給我打電話了。在小麥離開後的那段時間裡,他們找過我多次都被我拒絕了,他們可能覺得我這個人沒有趣味了。
  我接了電話,對方竟是許可證。
  是你啊?我以為是誰呢,這是你的號碼啊?
  是,這是我辦公室的號,我到報社了,不知道吧?
  知道。
  知道怎麼好久不找我啊?
  哪有多久啊。
  一二三四個月了。
  誇張啊?沒有吧。
  出來聊聊啊,許可證說,聽說你天天窩在家裡。
  哪是我家啊。
  小麥家和你家還不一樣啊,你這傢伙。小麥呢,回來了吧?
  還沒,我說,快了。
  我沒告訴他我和小麥失去聯繫的真實情況。
  我以為小麥在家的。小麥在家就一起過來。
  她不在家……到哪裡啊?我岔開了許可證的話,我不想在他面前多提小麥。
  許可證說,我看哪裡也不去了,到我家來吧。
  到你家?變樣子啦?
  也不是,小江說好久沒見到你們了,想找你們打打牌。
  什麼時候啊?
  下午吧,下午怎麼樣?我在家等你們。
  還有誰啊?
  沒有外人——你先定下來,我再找,你看找誰啊?
  隨便。
  行啊,你下午早點過來。
  下午你不上班啊?我又問了句多餘的話。
  我這種班……哈哈哈,見面再跟你慢慢聊。
  在走往許可證家的路上,我一直處在興奮的狀態。這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電話,我是多麼希望接到啊。我想起從前曾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我們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吃吃喝喝,談天說地,還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還對這個不滿那個不滿,還對許可證的言行說三道四,實際上,這樣的生活,我是特別需要的,也是特別適合我的。許可證能在這時候,讓我到他家去打牌、坐坐、聊天、喝茶、吃飯,我內心裡,還真有點感激他。
  我來到博愛花園小區,來到許可證家。
  許可證家我去過,不止一次,至於為什麼去的,具體什麼時候去的,我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第一次去,和我想像的大致一樣,房子很大,三室兩廳兩衛,裝潢既豪華又簡樸。
  許可證開門迎我,對我很客氣,把我讓到了客廳沙發上,說一晃就是兩三個月沒見面了。我說別再誇張了。許可證說前一陣都要忙死了。我說,都忙什麼啊?許可證說,都是忙著調動。我說這事哪要你親自忙啊?許可證說,不行啊,要忙啊,要跑啊,不然……你還不知道,差點完了蛋。我說怎麼啦?他說,我到晨報了,給我一個副總編,本來說好提個正處的,可常委會有人不同意,說歷史上沒有這個先例。老陳你想想,要是平調,我也太沒面子了,人家還以為我真想去做媒體的,還以為我被貶了,還以為……反正平調是太沒意思了。沒辦法,我跑啊,找領導啊,人家常委會又不是專門為我開,研究人事又不是天天研究……你知道我費多大勁啊,這才塵埃落定呀,不過還算順利。我看看許可證的臉色,他對目前這個職務大約還是很滿意的。但是,許可證又說,我都上班快一個月了,我把骨頭都閒疼了。我說怎麼啦?他說沒想到晨報真是個好地方,安排我分管廣告,其實我一點事也管不了,因為我來之前,有一個副總分管,這兩個領導怎麼能同時分管一項工作呢?官場和江湖一樣,也要講個先來後到。是不是?我上了幾天班,沒有人找我請示一件事,後來我也感覺到,我來不來是無所謂的,只管拿工資拿獎金就行了。你看我,是不是臉都捂白啦?老陳,我無聊啊,我知道你也沒什麼大事,就喊你來陪陪我,晚上我請你喝一杯,喝完酒再打打牌,怎麼樣?我說,隨便。許可證說,今晚我再把芳菲叫來,看我露一手,炒幾個菜給你看看。
  許可證不知從什麼地方搬出來一摞花花綠綠的雜誌,什麼《服飾與化妝品》啊,《美容與護膚》啊,《戀愛婚姻家庭》啊,《大眾菜譜》啊,《時尚》啊,真是應有盡有。許可證說,老陳你看看雜誌,這都是我老婆看的,要不就看看電視,聽聽音樂,隨你便,我打幾個電話,把他們吆喝來。
  許可證打了幾個電話,我沒有注意他都找誰。
  搞定了。許可證說,你看書,我到廚房去,搞幾個小菜。
  我說要不要我幫忙?
  許可證說,要是需要我就喊你。
  許可證鑽到廚房裡去了。
  我翻著一堆雜誌,覺得許可證真是有辦法,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搖身一變,當了副總編了。這可是一個肥差,早就聽說晨報獎金很多,普通編輯記者一個月都能有好幾千塊錢的獎金收入,總編副總編就不用說了。
  許可證在廚房裡喊我了,他說,老陳,你再看看,再喊兩個來陪陪你?
  我說,隨你啊,我是無所謂啊。
  許可證說,要不,我喊張總過來吧,你是不是也好久沒看到張田地啦?
  我說是,要喊你就喊。
  許可證就到客廳裡打電話了。
  許可證說,我這次調動,張總出力可不少啊,他幫我送禮,出手就這個數。
  許可證伸出一個巴掌,在我面前亮一下又翻一下。
  我知道,這是十萬的意思。
  許可證說,夠朋友吧?
  我說,你朋友都不錯。
  張總是知道我的,我跟他的關係你也是知道的,我現在是正處級副主編,將來有機會,調到別的單位,就是一把手了,這叫曲線救國,張總可是最知道我的份量了。
  你許總除了天轉不動,別的沒聽說還有不能辦的事。
  許可證對我的恭維話很滿意。他在電話裡也很開心地說,張總啊,忙什麼呢?早上蘇蘇叫我上街買幾條扁擔魚,中午吃一條,晚上你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魚……什麼,就你事多,過來吧過來吧,老陳正好也在,啊?少囉嗦,快點啊!
  許可證說的蘇蘇就是江蘇蘇。許可證一會兒叫他老婆小江,一會兒叫蘇蘇,都是十分的親密。
  許可證在電話裡跟張田地這樣說話,我又想,許可證叫張田地來,也許還有別的事吧?張田地是大老闆,億萬富翁,忙得很,我能成為張田地的陪客,也是榮耀的事了。我又想起幾個月前,張田地的女友胡月月在醫院裡看嘴,想起我看到的、聽到的關於胡月月的嘴巴的事,還有那個陪在胡月月身邊的英俊青年,我覺得富人也有富人的麻煩。不是嗎?就是許可證,也遇到潛在的麻煩了——當上了副總編卻無所事事,這對一向喜歡爭權奪利的許可證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別看他表面上無所謂。
  許可證就像變戲法一樣,弄了一桌子菜。
  極品雙溝大曲打開來了,白色凱威葡萄酒打開來了,等到什麼都收拾好時,張田地敲門進來了。
  我跟張田地剛寒暄幾句,江蘇蘇也回家了。
  下班啦?許可證對江蘇蘇說,你看都誰來啦?
  都來啦?江蘇蘇對我們很熱情。
  江蘇蘇在放包、解圍巾、脫大衣時,眼睛瞟了幾次張田地,然後,另有所指地說,張總怎麼沒把胡月月帶來玩啊,我有好些天沒看到她了。
  張田地說,胡月月身體不大好,在家看電視。
  你是怎麼折磨人家大美人啦?我家也有電視,讓她過來嘛。
  月月古怪的很,她哪裡都不想去。張田地說。
  奇了怪了,江蘇蘇似笑非笑地說,美人怎麼都有個性啊。
  張田地也不置可否地笑著。我在一旁,聽到他們的話,想,不會還是嘴巴沒好吧?
  下次再請小胡來吧,許可證也打圓場說,李景德和金中華一會就來,我們邊吃邊等如何?
  張田地說,還是等等好。
  我怕老陳急啊,老陳不少天沒來我家了,這次正巧來,我拿點好酒給他嘗嘗。
  我到許可證家來,變成了「正巧」。看來,人家請張田地才是真的。可許可證為什麼要讓我來陪呢?許可證朋友很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我算什麼鳥啊,不過是一個無業者,連游手好閒都算不上。如果我犯事被槍斃了,宣判書上,在我名字的前邊,一定有這樣的定語,無正當職業者。
  李景德和金中華很快就來了。
  吃飯的氣氛自然很好,飯桌上並沒有談什麼正兒八經的事情。只是對許可證的這次成功調動,表示祝賀。我看出來,許可證和江蘇蘇夫婦對張田地還是心存感激的,人家畢竟出了錢。我還看出來,李景德和金中華也是幫了很多的忙,特別是李景德,畢竟,他和市領導靠得近。
  席間,關於我的話題只有一次,還是因為小麥引起的。
  李景德問許可證,怎麼沒叫小麥和芳菲她們來?
  許可證說,芳菲等一會能來,小麥嘛,你問老陳。
  我說,小麥她出差去了,要過些天才能回來。
  李景德跟金中華他們點點頭,如前所述,李景德是市政府副秘書長,對小麥,也不過是隨口一問。
  怎麼樣張總,對老許這次調整,還滿意啊?李景德迅速轉移話題,他的口氣裡,其實是很滿意的。
  有李秘書長罩著,我們辦什麼事不是一路綠燈啊,是不是金主任?
  那是,金主任說,他顯然也深諳官場之道,關鍵是這個正處,以後的工作就好做了。
  金主任轉口又對許可證說,老許你拿穩點,別出什麼差錯,年把半年,運作一下,調個理想的單位。
  許可證說,都是兄弟們架勢(方言,幫忙的意思)。
  談到這些話,我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不但插不上嘴,還顯得礙手礙腳。
  好在,喝酒也快——因為要打牌——李景德、金中華、許可證,還有張田地,都是牌油子,經常在一起打。
  打牌時,我知趣地主動往後縮——他們四人正好配上手,我要是不知好歹地往前上,那不是攪了人家的心情嘛。
  李景德和金中華配對打許可證和張田地,打的是傳統的八十分,暗炒,還帶回頭望。雙方都躍躍欲試,可許可證牌一上手,就歎了氣——抓不好,一手破牌。
  我在許可證身後相眼,江蘇蘇在張田地身後相眼,江蘇蘇也搖頭。
  許可證和張田地果然出師不利,眼看著人家節節前進,而他們連底也沒摸一把。而且,越是抓不好牌,越容易出錯。許可證又屢屢出錯。在張田地身邊相眼的江蘇蘇常替許可證著急,不時地罵許可證臭牌,沒眼色,不會打。許可證在江蘇蘇的罵聲中,更是不知出哪張牌,後來,江蘇蘇實在不能容忍了,把許可證趕到了一邊。
  說來也奇怪,江蘇蘇一上手,牌花就變了,和張田地配合也默契,居然把李景德和金中華打了個頂天立地。
  李景德輸了牌,有些惡毒地開玩笑說,老許,你看你打什麼臭牌啊,你看小江,人家和張總才是一家的。
  江蘇蘇快樂地一笑,說那是。
  許可證也很有風度地說,那是那是。
  許可證又碰我一下,說,老陳,到我書房來,咱們喝杯咖啡。
  許可證的書房裡有幾個書架,裡面塞滿了書。我知道許可證喜歡讀書,他和海馬也聊過讀書的心得。我們在一張籐制小几邊坐下,沖了杯速溶咖啡。許可證說,往後,我可有時間讀書了——這些年,在官場上混,沒讀幾本書,可惜了。
  許可證不知是說他可惜,還是說書可惜。
  我還想寫書——當然,我不會像海馬那麼笨,我可以以報社為依托,編寫幾本玩玩。
  我隨口恭維道,你幹什麼都行。
  我是說真話。
  我和許可證在他書房喝咖啡聊天時,芳菲也來了。我聽到芳菲在客廳裡的說話聲,
  江蘇蘇吹她那把好牌,把對方打了個頂天立地。芳菲也像自己得勝一樣,開心地笑。
  芳菲,到這邊來坐。許可證喊道。
  芳菲過來了,看我也在,馬上就變了臉,說,我正要找你啊,我怎麼打小麥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啊?你們怎麼回事啊你們?
  我誇張地唉一聲。
  怎麼啦,歎什麼氣啊。
  小麥出差了,到海南那邊去了一段時間。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
  芳菲盯著我看,小半天,才有些不解地對我忠告道,你要珍惜啊。
  在許可證家這樣打牌,後來還有幾回,人員變化不大,在三缺一時,我也上去湊一局,但多半都另有高手,像我和芳菲這樣的牌技,屬於初級水平,很少能上場。許可證牌技不錯,卻也難得有機會,因為我發現,江蘇蘇牌癮更大。
  這段時間,除了在許可證家喝酒打牌,我不再像往日那樣窩在家裡發呆或亂塗亂畫了。想小麥時,也不再那麼絕望和空虛了。我在吃飯的時候,就溜到街上,到小酒館去喝酒。我是說,許可證家的酒,把我的酒蟲勾出來了。就算許可證不請我喝酒,我也常常自己請自己喝。有時候,情緒上來了,我會打電話給許可證,把許可證叫出來。他也不擺架子,從家裡摸一瓶好酒,遇到什麼小酒館就鑽進去。還有一兩次,芳菲也在,我們會哈哈地找一些話來說。芳菲事情多,許可證偶爾也會拿她開玩笑,說她只認識一個領導,說她根本不把他這個分管她的副主編放在眼裡。每每這時候,芳菲就冤枉地說,你天天不坐班,誰去請示你啊。再說了,誰都知道,你在晨報,不過是過渡,要不了多久,就會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就是我們社長,對你也是敬而遠之哩。
  許可證最喜歡聽這話,會得意地說,大家都知道啦!
  但是,許可證畢竟社交廣,應酬多,而芳菲廣告部的業務也忙,因此,大部分時候,是我一個人在小酒館裡喝一杯。
  我沒有固定的酒店,在街上亂竄,一般是,去過的就不再去。
  真的很難想像,我一個人在小酒館裡喝酒,意外地碰到了下棋的海馬和達生。
  這樣的巧事真是千載難逢。我不知道在我旁邊桌子上下棋的是這兩個寶貝。海馬和達生也沒有看到孤獨喝酒的我。直到他二人因為一手棋吵起來,我才發現這兩個傢伙。我跟他們大喝一聲。我說道,住嘴!你們兩個,對,說你呢,海馬,達生,過來!喝喝喝酒!
  我假裝醉態地跟他倆說。
  海馬和達生被我震住了,進而,歡呼大叫了。
  怎麼是你啊你這菜鳥!海馬在我肩窩裡狠狠地搗一拳。
  達生也跳過來,他說,我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
  海馬又搗我一拳,是不是從海南剛回來?小麥呢?沒把她帶回來?
  我說我就在海城,哪裡也沒去。
  海馬和達生將信將疑,進而都對我沒有留住小麥而深表可惜。海馬還假驢假馬地安慰我一通。我也假驢假馬地表示無所謂。
  我們兩桌並一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
  在嘰嘰哇哇的喝酒說話中,我知道海馬已經不在殯儀館干了,他擺了一個舊書攤,在廢品收購店撿些舊書,再在路邊賣,賺不了幾個錢,不過是打發時間而已,用他自己的話說,賺錢不賺錢,先在行裡纏。海馬的話,十足的一個小商人了。
  在嘰嘰哇哇的說話中,我們不停地說著我們共同認識的熟人、朋友,我們說許可證,說芳菲,說李景德,說金中華,說張田地,我把在醫院看到胡月月的事都說了。胡月月的嘴巴得了那種病,讓海馬狠狠發揮了一下,海馬也夠缺德了,他想像過於豐富,說了許多很髒的話,我都後悔不該說這個事了。
  17
  不久後,我在許可證家聽到了一個極其不好的消息,這就是,胡月月自殺了。
  那天我在一家小酒館吃過飯,在街頭閒逛,路過一些洗腳店門口時,有小姐隔著玻璃門跟我招手。這些小姐大部分都上很濃的妝,穿很少的衣服,洗腳捏腳都是草草了事,我上過她們的當,那過程,還不如自己拿左腳搓右腳,她們的目的是引誘你嫖娼,賺更多的鈔票。我早就不到這種路邊店去混了,一方面,我要對得起小麥留給我的銀子,另一方面,這種路邊店,衛生係數很低,要是惹上什麼毛病,就得不償失了。不過,我還是到一家洗頭店去洗了頭,讓小姐幫我敲了背,然後,決定到許可證家去聊天。
  我按響門玲,聽到許可證說,誰啊?
  是我。
  你是……老陳啊,進來吧。
  咯嗒一聲,電子程控門就開了。
  我進門,上樓梯,我想著,要找個話題聊聊。
  迎接我的許可證圍著花圍裙。
  我說,老許這是幹什麼呢?天還沒黑,就要做飯啦?這麼客氣啊?
  許可證說,做什麼飯啊,洗衣服。
  許可證說,你坐,茶几上有茶,你自己泡,報紙也在沙發上,還有雜誌,我不陪你了,我要把衣服洗洗。
  許可證鑽進了衛生間,我聽到衛生間裡傳出潑滋潑滋聲。他不是用洗衣機,而是用一雙手在搓洗。我就奇怪了,許可證真成一個家庭主婦了,連洗衣機都捨不得用了,是不是不坐班,沒有權,沒有人給他送禮,學會精打細算過日子啦。
  老許,洗什麼精貴衣服,要親自下手啊。
  許可證大聲跟我說,都是蘇蘇的小衣服,她不允許我用洗衣機洗,說會把衣服都洗壞了。
  許可證現在充當了洗衣機,我覺得生活真是滑稽,能讓許可證這樣的大忙人不去機關裡勾心鬥角,不去阿諛逢迎,不去欺上蒙下,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家庭日常的生活能夠改變一個無所能又無所不能或貪贓枉法的官員的話,讓他足不出戶做家務不失為一個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嗎?聽許可證的口氣,他對洗衣服並沒有一點抱怨,反而有點沾沾自喜的味道。
  我先翻翻一本《南北大菜》的雜誌,然後又看扔在沙發上的晨報,這是我們自己的晨報,一版是我市領導人出席各種會議的消息,二版是綜合新聞,三版是社會新聞,還有娛樂新聞,體育新聞、專刊、副刊、股市什麼的。我在社會新聞版上看了一條車禍的消息,又看了一條禿灰蛇咬死一條狗的奇聞,然後,我看到了我市要舉辦廣告招貼畫比賽的廣告。我被這條廣告所吸引,這是市廣告協會、工藝美術協會、美術家協會和企業家聯誼會等聯合舉辦的一次有獎大賽。我意識到這對我可能有點好處,如果我有心情的話,說不定我也會參加這種比賽的,就是弄個什麼獎也不是沒有可能。我就把這張報紙裝進我上衣口袋裡了。
  許可證忙完了,也來到客廳,他擦乾了手,甩甩膀子,坐到我身邊。我注意到許可證的手白白嫩嫩,圓圓乎乎,就像嬰兒的手一樣可愛。許可證說,怎麼樣,老陳,過得還不錯啊?哎,對了,我有一個發明,搞出來的話,能改變女人的命運。
  許可證的話有點興高采烈,我正等著他說出他的發明,他卻頭一歪,問我另一個問題了。他說,你說女人的胸罩為什麼要洗。
  髒了唄。我覺得這個問題太幼稚,許可證肯定還有別的更為重要和有趣的問題。
  哪裡髒了,是裡面,還是外面?或者這麼說吧,女人要洗胸罩,她肯定是覺得需要洗了才洗,那麼她希望裡面乾淨還是外面乾淨?胸罩和褲子不一樣,褲子外面是給人看的,髒了肯定不行,而胸罩,外面一般是不會髒的,即便多日不洗,即便是外面髒了,也沒有別人看見,還有一層衣服隔著。我覺得,如果胸罩只用一天,特別是在夏天,身體出汗多,外面並沒有髒,而是裡面貼肉的部分更需要乾爽、透氣,這才是女人洗胸罩的主要原因。要是有一種胸罩,有好幾層,被汗濕了一層,就把那一層揭下來,再濕一層再揭一層,揭下來的這一層,可以是一次性的,也可以是可洗的,就是可以再利用的,那就省去天天洗胸罩的麻煩了。老陳你說,我要是發明這樣一種胸罩,我就能改變女人的胸脯了。
  許可證的話把我惹笑了,他對這個問題應該是考慮很久了。
  你笑什麼老陳,你不知道,我天天給蘇蘇洗胸罩,累死了,那個小東西不好洗,裡面還帶鋼絲,還有海綿,還有搭扣,我就琢磨著,要搞一個發明,申請專利,把胸罩設計成多層次的,就叫多層胸罩,可以免去許多人力物力,減少勞動成本,增加工作效率,一舉雙得,一石三鳥,我還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專利費。
  我說,你這個主意倒是個好主意,但是有一個問題,胸罩是隨著女人的胸部形狀製成的,胸罩一旦多層,體積勢必會大,要是一天揭去一層,就是一天比一天小,如果女人穿這樣的胸罩,星期一是一雙豐滿的大Rx房,等到週末,就變成一雙小Rx房了,這太搞笑了,你應該找誰先試驗一下。
  這個問題,應該可以解決吧。
  我真的覺得許可證很搞笑。
  許可證又很認真地想一想,說,這倒也是,女人的Rx房,要是一天比一天小的話,誰都不答應。
  許可證又拿起腿邊的雜誌,嘩嘩翻過,又扔到一邊,然後,又把雜誌拿起來。我還以為許可證還在考慮胸罩問題,誰知,他話題又轉了個大彎,他說,老陳我最近考慮準備寫一本書。許可證欠欠屁股,向我跟前靠靠,繼續說,你不知道老陳,我這個工作,好不好呢?確實不錯,可是,看來一時半刻還要在晨報耗著,常這麼閒下去,也不是個事啊,我身上的肉天天酸不拉嘰的,就是閒出毛病來的。我琢磨著,我吃了這些年,該吃都吃過了,倒是不太講究,可蘇蘇饞嘴,常讓我給她弄點好吃的,我琢磨了不少道好菜,絕對比這些破雜誌上的菜要好吃——我想編一本書,說是菜譜也行,體現我們海邊特色的,說不定能弄出什麼名堂來。
  許可證等著我對他的話喝彩,可我思想開小差了。我想著,許可證要發明新式乳罩,真虧他能想出來。
  許可證說,今晚上我搞一個焦炒魚條你嘗嘗,這道菜,我前天弄給蘇蘇吃了,蘇蘇讚不絕口,昨天中午還專門請了張田地來嘗嘗,你猜張田地怎麼說,他說吃遍了本市的大小菜館,我這道菜數第一!
  我說,好啊,我還沒吃過焦炒條魚呢。
  不是焦炒條魚,是焦炒魚條,這名字是蘇蘇和張田地一同想出來的,這樣吧,我把張田地再叫過來,讓他再參謀參謀,進一步完善這道菜。
  許可證打電話給張田地。兩句話沒說,許可證就面色緊張了。
  張總你慢點說……唔……唔……我曉得了……曉得了……
  許可證放下電話,說胡月月出事了,在醫院住著,我去看看她……你要不要去?
  怎麼啦?
  自殺。
  胡月月已經度過危險期了,她此時正在一家部隊醫院的急診區打吊水。胡月月臉色蒼白,她微閉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
  張田地守在她身邊。張田地也臉色蒼白,另外還有一臉無奈和焦慮。
  我和許可證是打的去的。從張田地斷斷續續的話裡,我大致知道了胡月月自殺的經過。胡月月採用的是最笨的割腕自殺。當時,張田地正在連徐高速的一個橋樑工地,他好像有某種預感,打電話回家,電話不是沒人接,而是忙音。張田地就駕車往家裡趕。在張田地回家途中,他還不停地打電話。家裡的電話依舊忙音。張田地打胡月月的手機,胡月月的手機關機。
  張田地家住在臨海的一幢高級別墅區裡,等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家裡時,胡月月已經血流滿地了。
  幸虧張田地家附近有一所海軍醫院,經過及時救治,胡月月並無大礙。
  看來,張田地遇到了不小的麻煩。我似乎能隱約知道張田地家的麻煩。胡月月的自殺,可能與愛情有關。也許呢,問題並不簡單。並不僅僅是因為愛情。但是,我敢肯定,許可證一點也不知道胡月月自殺的原因。關於我在醫院見到胡月月看嘴的事,關於我在醫生那兒聽到的片言隻語,關於我看到的和胡月月一起哭泣的男青年,我都沒有對許可證說,也沒對別人說,除了海馬和達生之外,我一點口風都沒露。我知道這些都是張田地的隱私。我相信,張田地也不會把自家的隱私透露給許可證的。
  許可證和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張田地和胡月月。我們只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而且這種不著邊際的安慰之言也不能說得太多,太多了,就有虛假的成分了。其實,這種時候,我們最好什麼話都不要說。張田地對我們的話並沒有表示感謝什麼的。胡月月呢,甚至對我們的到來都沒有好感,她眼皮都不抬,就是說,她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我想,胡月月並不是羞於見到我們,也不是怕說什麼。胡月月心裡有數,她豐富的內心裡,該有著怎樣的波瀾啊。也許這種時候,無論對張田地還是對胡月月來說,他們都是需要冷靜的。
  只是,胡月月為什麼自殺,讓許可證百思不得其解。許可證也未能超凡脫俗,對於胡月月的自殺充滿了好奇,他再三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啊。有什麼事不好商量啊。許可證的言外之意是,讓他們中的隨便一個,把自殺原委說一遍。可張田地和胡月月就像約好似的,都閉口不談,守口如瓶。
  18
  自從上次我在小酒館裡和達生海馬不期而遇後,我們又常在一起了。
  我們下棋,吆五喝六的,我們喝酒,說些不三不四的話。無論是下棋,還是喝酒,都是快樂的。
  達生就曾問我,許可證這傢伙,怎麼樣啦?好久沒聽到他消息,還怪想的。
  你想他啊?海馬說,沒搞錯啊你?
  我說,許可證啊,很好啊,他要高就了,現在是過渡時期,變化大了,想開了,跟我們一樣,無所事事,吃吃喝喝,散混了。
  海馬說,他也不請我們喝酒了。
  我說,你和達生,哪天和我一起,上他家去鬧鬧,看看他老婆,喝他家好酒。
  達生說,算了吧,物以類聚,我們配不上跟他玩啊。
  達生自從冒充大老闆,自己出自己的洋相後,很是自卑,可我們並沒有小看他。我就半真半假地批評他要把心態擺正。
  海馬也說,我們就是去喝他的酒,他家那些好酒,都是腐敗酒。我們喝酒是幫助他,萬一將來雙規了,家裡抄出價值幾十萬元的酒,不是罪加一等?我們去喝酒,把他家的酒都喝得底朝天了,他高興,我們也高興,這叫雙贏。
  這一陣,對於我來說,生活開始有了樂趣。我已經基本從小麥失蹤的陰影中擺脫出來。我到許可證家去玩玩,喝喝酒,聊聊天,聽許可證描繪他的那些宏偉藍圖。或者呢,我到海馬的舊書攤上下下棋,翻翻舊書,看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說些渾話、段子,台海局勢,國際關係,日子飛一樣地快。
  有一天,我接到芳菲的電話。
  芳菲能給我打電話,讓我心裡一喜。
  芳菲說,怎麼回事啊老陳啊,聽說胡月月出事啦?
  我說,你好芳菲。
  芳菲說,好什麼啊,一般化……你也不對我說一聲,我好到醫院看看啊,許可證也真是的,他也不說,要不是江蘇蘇對我說,我還不知道……我想到張田地家去看看胡月月,你能不能帶我去?
  你要去看胡月月?
  是啊。
  我想說算了,但,話到嘴邊,我又改口道,我也找不到他家啊。
  那怎麼辦啊?你們沒去看過啊?
  我是陪許可證到醫院看了。
  噢,那算了,不麻煩你了,我打張田地的電話吧……好久找不到你了,都忙些什麼啊?
  我還能忙些什麼,散混啊。
  少給我來這套,什麼散混啊?誰不是散混啊?
  對芳菲善意的批評,我是樂意接受的。芳菲能給我打電話,我想,她一定有什麼事情。
  有事啊?我說。
  她果然說了,好久沒在一起吃頓飯了,你能不能約約他們?
  他們是誰?
  還有誰啊,達生啊,海馬啊。
  行啊,我一定把他倆請到。
  小麥有消息沒有?芳菲突然說。
  還……沒。
  不要急,她會跟你聯繫的。芳菲試圖安慰我。
  怕是……真是太怪事了。
  老陳你真的莫急,再耐心點,我瞭解女人的……她不會忘了你……
  那又怎麼樣呢?我是擔心。
  我不想把我對小麥不祥的預感說出來。
  對了,我倒是想啊,小麥都失蹤這些天了,你為什麼不到公安局去報案?
  我哼哼著笑兩聲,我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芳菲說,你們男人啊,真不講良心,一個大活人失蹤了,就這麼不急不問。算了,不能跟你們這些人談感情了,說好了,咱們找時間吃一頓啊。
  我對芳菲的話有些不滿,憑什麼說我不急不問?
  好吧,我錯了,我請你吃飯。
  不吃。
  我請也不行啊?不給面子啊。
  我本來就沒有真生氣,聽芳菲在電話裡討饒,便說,那我就給你一回面子吧,對了,你不是要看胡月月嗎?你把許可證找上,讓他領你去。
  芳菲說,不找他了。
  怎麼啦?
  沒什麼啊,跟他不是常見面嘛……再說了……有時間我單獨跟你說。
  好像有什麼嘛?
  芳菲說,沒什麼就是沒什麼,你老陳也怎麼囉嗦啦?我想喝酒,就今晚,我想找誰就找誰,你幫我找找達生和海馬,我把他們手機號弄丟了。我就是不帶許可證,行了吧?
  行啊行啊,芳菲還真厲害了,我一句話,讓她呱呱嘰嘰說了一通。
  麻煩你通知他倆。
  不過這兩個傢伙現在厲害了,天天不是下棋,就是喝酒,請他很難的……我一說是你芳菲請,他倆誰個敢不去?
  芳菲沒接我的話茬,而是說,晚上咱們去吃自助餐吧,三十塊錢一個人。
  行啊,你說個地點。
  晚上五點半,咱們早一點,到小聚聚飯店,這家的山馬菜叫蕨菜啊,都很新鮮,我特別喜歡吃,好不好啊?
  就這麼說定啦。
  此時,我正在海馬的舊書攤上。我以為我在和芳菲通電話時,達生和海馬能聽到的,誰知這兩個傢伙下棋的注意力太集中了,我的話就像風一樣從他倆耳邊溜走了。
  掛了電話以後,我想,芳菲決不是僅僅是為了喝酒。她說不定有別的事找我們。芳菲能有什麼事呢?
  我想把芳菲的請客的電話內容,立即跟正在下棋的海馬和達生說。這兩個傢伙可能是大龍互相絞到一起了,正全神貫注地盯在棋盤上,頭都挨到一起了。
  你知道,海馬已經不在殯儀館做燒屍工了。不是海馬不想幹,海馬幹什麼都無所謂。海馬幹什麼,心裡都裝著文學。關鍵是小汪不願意。小汪說他天天身上有一股死人味,她受不了,再像這樣,她就要跟海馬離婚。海馬可離不起婚。他也相信小汪說的是真話,因為自從他干了燒屍工這個職業後,小汪已經好幾個月沒跟他做愛了。這可不是好兆頭,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時間長了不做愛,等著他的,不是招來第三者,就是小汪去做第三者,最後只有離婚一條路了。海馬既然離不起婚,只好再次讓自己失業,再次回家專業寫作。海馬從前什麼都寫,小小說,詩歌,散文,散文詩,還有一些四不像的文體。現在,海馬不寫小小說了,他覺得寫小小說精氣神跟不上。他也不寫詩歌了,寫詩的激情已經荒蕪。海馬現在是一心一意寫散文了。海馬說這是一個散文的時代,只有散文才能有市場。他跟我算過一筆賬,說全國有多少家晨報晚報吧,少說也有五百家,每家晨報或者晚報都有副刊,副刊上全發表散文,所以,散文的需求量很大。可是別人的散文有市場,海馬的散文沒有市場。海馬的散文,就連本市的晨報晚報都上不了。海馬把寫出的散文,一篇一篇拿給小汪看,可以說,每一篇都感動了小汪,有好多篇,都讓小汪潸然淚下。可海馬把這些散文一篇篇投出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有一天,小汪在舊書市場閒逛,看到一本非常喜歡的散文集,一打聽,要五塊錢。這是一本1983年出版的書,定價才五毛八。小汪就把這本書買下來,送給了海馬。小汪的本意是,讓他學學人家的散文。可陰錯陽差,這事提醒了海馬,海馬覺得搞舊書有利可圖,可以嘗試做做看。就這樣,海馬以家裡的藏書做基礎,開始做起了舊書生意。沒想到還不錯,不但可以養家餬口,還可以調劑不少好書看,增加自己的文學修養,真是一石雙鳥。關鍵是,小汪對他也是持支持的態度的。
  達生是海馬找來玩的。海馬擺了舊書攤以後,心裡發閒,就打電話找來達生。兩人就天天下下棋,打打鬧。臨近中午時,就把書攤扔在一邊,請鄰攤幫著照看一下,跑到小酒館裡喝酒,有時候,把棋帶進小酒館裡,在小酒館裡還要下一盤。
  海馬擺舊書攤,可以說方便了我和達生。我如果不到許可證家玩,我腿一抬就過來了。達生更是如此。達生什麼職業都沒有,生活來源據說是靠他老婆小王幫人家做家政的一點收入。所以,這裡就成了我們三人常常聚會的地方。
  我棋癮並不大,棋藝卻還可以,是在開發區練出來的,早先能跟業餘三段下個平手。海馬和達生知道我下棋厲害,便把我也拉進來了。我重新下棋,一摸棋子,狀態很快就出來了。
  達生和海馬依然不是我的對手。下過棋的人都知道,對手太弱,會感到沒意思,這樣一來,我就有高手寂寞的感慨,不想跟他倆下了。不但我不想跟他倆下,就是他們倆,也躲我了,畢竟,常輸也不好玩。如此這般,在很多時候,我成了攤主。因為攤主海馬忙著和達生下棋了——臭棋和臭棋較上了勁。
  既然我坐在書攤上人五人六,買書什麼的,我就全權代理了。多的時候,海馬一天能有三四十塊的收入,少的時候,也有十塊八塊的。
  海馬樂於做這個工作,更樂於請我們到小酒館喝酒。從前,達生冒充大老闆,請我們喝酒,菜都是好菜,酒也是好酒。現在不是這樣了,現在我們不是在路邊的大排檔,就是在不起眼的小酒館,菜是隨便的,一個水煮花生米,一個涼拌黃瓜就行了,最多再燒一個蘿蔔粉絲。酒就更無所謂了,四塊五一瓶的綠溝大曲,就把我們打發了。我們三人一瓶酒,平均倒三大杯,每人一杯,正好痛快。當然,有時候,我也請他倆。我仗著小麥給我的錢,就到稍微有點檔次的館子裡請,達生和海馬都罵我是鴨子,賺人家小姐的錢。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對他倆的話不置評論。
  芳菲突然打來電話,要請我們喝酒,真是一個好消息(至於芳菲要談什麼事情,自然沒有喝酒重要了)。我看一眼下棋的達生和海馬,這兩個傢伙根本不知道要有好酒喝了,他們要是知道了,說不定就把棋推了,說不定要歡呼雀躍了。
  誰知這兩個傢伙一點不領情。聽了我的話,海馬說,還是我們三人配在一起玩,跟一個小女人,喝什麼酒啊。
  達生也說,要是沒有大不了的事情,我們就不去了。
  我說,芳菲還可以啊,她說不定有事請我們幫忙呢。
  海馬說,那就更不去了。她有事就想到我們,沒事就把我們忘啦?除非她把我的作品拿幾篇到晨報上去發發。
  達生也說,有事我們就更不能去了,我們這種人,還能幫什麼忙啊。
  對這兩個傢伙的話我表示反對。我覺得,芳菲確實很忙,她跟許可證和李景德、金中華、張田地這些人不一樣,她賺的錢都是乾淨錢。她跟那些人應酬,是工作需要。她不跟我們玩,也是需要。她如果常跟我們這些社會閒雜人員在一起,就不正常了。芳菲天天忙錢,天天和人打交道,天天跟形形色色的人鬥智鬥勇,稍有差錯,就會釀成損失,可以說精神處在高度緊張狀態,哪有時間玩啊。我把我的意思跟達生和海馬說。他們兩人還在一心一意下棋,對我的話充耳不聞。我就換了種說法。我說,去不去隨你們啊,自助火鍋可全是好吃的啊,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反正,我是要去吃的。
  這兩個傢伙大約還是經不住誘惑,半推半就的,算是答應了。不過海馬跟我擠擠眼,說,你老實說,是不是又打芳菲什麼主意啊,你們倆從前就眉來眼去的,現在又勾搭成奸了吧?
  達生也抬頭望著我,說,我看像,老陳這人天生有艷福的。
  你們就是嘴上解饞,去不去隨你們啊。
  芳菲的打扮很讓我眼睛一亮,她穿了一件奶油色襯衫,是小翻領、短袖的那種,裙子更有意思,是絲質的帶幾何圖案的筒裙。沒想到芳菲的體形保持得這麼好,這身衣著,不經意間,露出成熟女人的柔美風情。我還發現,和冬天時相比,她的皮膚更細膩了。她把短髮染成酒紅色,人更顯得精幹。她站在小聚聚飯店的門廳裡,看到我們了,揮手跟我們招呼。我聽到海馬嘟囔一句,這小女人越來越滋潤了。
  芳菲用了句美式招呼,嗨哎——
  我們沒跟她嗨哎,我們都是一副窮酸相。倒是一直正經的達生,說了句讓我們忍俊不禁的話。達生說,芳菲啊,我都要認不得你了,我看你怎麼像這家飯店的領班啊?下次我們來吃飯,你來結賬啊。
  我們都笑了。
  坐下來以後,海馬說,人呢?
  芳菲說,沒有啦,就我們四人,小聚聚嘛。
  有服務員給我們每人上一個小火爐,我們樂樂哈哈地夾菜去了。海馬夾了只泥鰍,泥鰍一挺,掉到地上了。海馬就沒有再去夾泥鰍。芳菲說,海馬,你應該多吃泥鰍,這東西大補,海馬也沒謙虛,說那好,我就來一盤。
  氣氛還不錯,看不出來芳菲有什麼事情要我們幫忙,說話也離不開這半年來的是是非非,大部分都是說她自己的事,而且無一例外地圍繞著晨報的廣告部。她說,我們聽。芳菲還知道海馬擺了舊書攤,還知道我們常在舊書攤上玩,知道我們下棋啊,神吹啊什麼的。但是,說到許可證的時候,芳菲就來情緒了。芳菲說,你們不知道吧,許可證又要高就了。
  我們都假裝吃驚的樣子。
  芳菲說,你們真不曉得啊?
  不當副主編啦?我說。
  副主編太委屈他了。
  到哪裡啊?
  正在活動,他們說叫運作。
  不知哪個單位要遭他黑手了。海馬期待地看著芳菲。我也想聽芳菲能說出個頭緒來。
  差不多是國土局……要不就是房產局吧。
  厲害!
  他有辦法——怪不得這幾天沒叫我上他家喝酒,忙大事啦。我說。
  達生說,許可證也真不能搞報紙,他做官還差不多,搞報紙這種事,至少應該有點文化的人,或者有點文化品位的人才能做。讓許可證去搞報紙,咱們市的老百姓是要遭殃的,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樣的消息了,我估計啊,除了日期是真的,別的什麼都是假的。
  海馬說,許可證去當總編?乖乖,許可證要是能當總編,我海馬也能幹。
  芳菲說,不是總編,是副主編。
  海馬說,我就分不清主編還是總編。
  隨便你叫吧,不過他馬上就要不幹了。
  海馬還是心有不甘地說,副總編也不得了啊,他要是不當副總編,我乾脆去當副總編得了……
  芳菲也開心地說,好啊,就這麼定了。
  達生又很實際地問一句,許可證要走,是不是提拔啦?
  芳菲說,沒有,算是平調吧,不過他這一調動,可是主持工作啊,那就差距大了。
  有多大?
  太大,一個是說話算數,一個是擺擺樣子,你說呢?
  海馬說,許可證這傢伙,老奸巨猾啊。
  達生說,海馬,趁許可證還在報社,你能不能找找他,發表你幾篇文章?
  算了吧,我去找他,虧你說!
  芳菲說,他現在也不管事,誰的忙都不肯幫。
  我不信。達生說,他不是幫你拉了不少業務?
  我注意到,芳菲輕輕地歎息一聲。
  芳菲不再說話了,她用筷子在她面前的小火鍋裡挑起一根金針菇,把金針菇夾到小盤子裡,並沒有吃。芳菲的臉上也漸漸失去了明快的光澤。我感覺到,芳菲對許可證有種難言的苦衷。達生的話不錯,幾個月前,芳菲在廣告經營上,是得到許可證的不少幫助的。許可證幫她請了不少要害部門的頭頭腦腦,做了幾百萬的廣告,我聽說,許可證也拿了不少稿費(回扣)。許可證到了晨報之後,芳菲也常到許可證家去,芳菲還是想利用他的老關係,多做些業務的,今天這種反常的情緒,箇中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達生說,應該叫許可證也來啊,我們好久沒看到這傢伙了。
  芳菲說,今天就算了吧。今天我沒想叫他。要是叫他,他也能來。唉,你們可以多找他玩的,可以多敲他幾頓。
  海馬說,他不會不理我們吧?
  不會吧?我說。
  不會。芳菲說。
  在達生和海馬去夾菜的時候,芳菲又問我和小麥的事。
  我告訴芳菲,我們都小半年沒有聯繫了。
  芳菲小聲地對我說,有件事很奇怪,我一個朋友,是以前做廣告認識的,叫朱紅梅,她認識小麥,她也是許可證的朋友,她說前幾天見過小麥的。我不相信,怕她認錯了人,她說絕對沒錯,她說她當時是和許可證在一塊的,在步行街附近,許可證也看見了,他們想去和小麥打招呼,可小麥在人群裡一閃,就不見了。這事我也不大相信,小麥要是回來了,能不去找你?何況你還住她的房子呢。你最近,真的沒看到她嗎?
  我搖搖頭。
  芳菲又說,真奇怪。
  我感到更奇怪。小麥如果真的回來,她能不找我?
  芳菲的這個消息,讓我一晚上很不安。我藉故上洗手間時,又撥打了小麥的手機,對方還是電腦小姐的聲音:你撥打的手機是空號,請查詢後再撥。
  19
  我們從小聚聚飯店分手後,海馬和達生大叫著要下棋,他們對某盤棋還耿耿於懷,達生說要是在三路上小尖一手,他就鐵定贏了。海馬說你小尖也沒用,正好讓我包了。達生說,你包不了,我虎上了。海馬說,我刺呢?海馬說我連。達生說,我拐頭。海馬說,我一路壓過去……他們吵吵鬧鬧下棋去了。
  我回到蒼梧小區338幢303室,這兒就是小麥留給我的大房子。小麥來過海城了,可她沒有來找我。對此我不太相信。可我又找不出理由不相信。
  我給許可證打電話,證實此事。許可證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步行街上那麼多人,也許認錯了人。許可證的話有些輕描淡寫,似乎到此為止了。但是我沒有急於掛斷電話,我想,如果有機會,我得問一問那個叫朱紅梅的女人,是她先看到小麥的。她描述的,應該基本準確。我便說,你把朱紅梅的電話告訴我吧,我想再問問她。許可證說,問她幹嗎?我說,我聽芳菲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她那天也看到小麥的。許可證緊張地說,什麼很好啊,芳菲亂說了,芳菲是怎麼說的?我說,芳菲沒說什麼,她就說朱紅梅看到一個很像小麥的女人。許可證說,怕是她也不大知道吧,她是怎麼認識小麥的我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什麼,要是知道小麥回來,會對我說的,我和朱紅梅不是什麼好朋友,我們是同學,芳菲最能來事了,不過,許可證又說,小麥就是回來也不奇怪,你說呢老陳?老陳其實你也不要太多想,有些事情,說不清楚,順其自然吧。就是回來了,人家要是不找你,你又能有什麼辦法。
  我不知道許可證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的話肯定沒道理。他是不是對小麥還心懷芥蒂。可我還是不甘心。我感覺到,小麥的神秘失蹤,肯定是有某種原因的。她的悄然返回,也是有著原因的。我還感覺到,小麥似乎就在我的周圍,我彷彿都感受到小麥的氣味了。
  我給許可證打完電話,覺得還有事情要問他,想一想,是關於他調動的事。但是,電話打通後,我又不想說了。我只是說,等哪天有空,我和達生海馬,到你家喝酒去。許可證說,好啊,到時候我露幾手。
  我沒有把今晚芳菲請客的事對他說。但是,我突然想到,他還沒把那個叫朱紅梅的電話告訴我。我說,還有啊,我想跟你要朱紅梅的電話號碼,你知道吧?許可證說,什麼事?我說,還是小麥的事啊,她說不定真的看到小麥呢。許可證說,你等一下,我查查啊……朱紅梅的電話是,2102618,你問問看。
  我立即撥通了朱紅梅的電話,自報姓名,並說是許可證的朋友。
  對方很熱情,說有事啊?
  我開門見山地說,你前幾天看到小麥啦?
  對方說,怎麼啦?她欠你錢啊?
  我支吾著。
  不會吧,小麥不會欠債的,她那麼有錢,你是……
  不是,我說,我跟她是朋友……一起做過生意的,她說去海南了,我找她好久都沒有找到她。
  對方說,是朋友還能不知道她幹什麼去啦?
  是啊……只是一般朋友嘛。
  對方說,那天我倒是看到小麥了,不過也不一定,我說是她,許可證說不可能,說小麥上海南去了。
  許可證也看到啦?
  聽許可證一說,我也懷疑了。
  我有些失望地說,你怎麼不追上去看看,你至少應該喊她一聲啊。
  對方說,我跟她是在美容院做美容時認識的朋友,來往也不多,只吃過一次飯,我那天只是看一個背影像,隨便說說的,誰知道許可證也認識她,我就不想喊她了。怎麼?你們都那麼關心她啊,這倒讓我感到好奇了。
  我知道這個電話再通下去就沒意思了。我說,那好吧,謝謝你了。
  我剛掛了電話,芳菲的電話就打來了,她說怎麼回事啊,你電話老是忙音。
  我說我在打電話。
  芳菲說,和誰通電話啊,那麼長時間。
  和許可證。
  芳菲說,怎麼啦,聽你口氣,好像不高興啊。
  也沒什麼。
  我請你坐坐吧,你到耶士咖啡館,我請你喝咖啡。
  我猜想芳菲還有話說。
  芳菲攪著咖啡,果然說了,剛才當著達生和海馬的面,我沒好說。
  什麼事這麼嚴重啊。
  芳菲說,許可證太差了,他請我上他家去吃飯……老陳你弄那種眼神看我幹什麼啊,許可證可沒把我怎麼樣……他太陰暗了,他跟我打聽社長的事。我一開始不知道,還以為是隨便聊聊,誰知道他想搞弄搞弄社長。
  你不是說他要調到國土局嗎?
  當著達生和海馬,我不想說真話。
  他想當社長?
  你知道我們晨報的情況,社長還兼黨委書記,負責黨政全面工作,在報社,可是一手遮天啊,誰都想當社長。許可證表面呆在家裡老實,對外放風,說要過渡到這個局那個局的,實際上,他背地裡卻在整人家社長的事。這年頭,只要是一把手,誰沒有點事啊,許可證在官道上跑這些年,他當然知道了,他套我話,讓我出頭,讓我打聽社長的軟肋,我差點上他當了。
  你沒上當就好。
  好什麼好啊,許可證是有意想害我,單位人早就傳開了,說我是許可證的人,說我就是許可證安插在廣告部的一顆定時炸彈,需要引爆的時候,就適時地引爆,把社長炸得屍骨無存。
  芳菲把聲音壓在喉嚨裡,我為了聽清她的話,只好伸長了脖子。我看到芳菲單薄的嘴唇,還有潔白的牙齒,就連她的睫毛也一根根清晰可見。咖啡館的燈光永遠都是那麼曖昧。我和芳菲近在咫尺,我都聞到她嘴裡淡淡的氣味了。芳菲繼續說,單位的謠言多了,就像你剛才那眼神一樣,怪裡怪調的,還說我跟許可證有一腿,老陳你知道,許可證算什麼玩意兒,我跟他,嘻,真是笑話。
  芳菲能跟我說這些體己話,我覺得芳菲還是信任我的,這說明,若干年前的那場誤會,芳菲已經淡忘了。她已經把我當成她的好朋友了。不然,芳菲完全沒必要跟我說這些。許可證剛到晨報不久,按說他還沒有資本跟社長較勁。不過,從側面迂迴,試試社長的力量,也是有可能的。芳菲是廣告部主任,和許可證確實也稱得上朋友,她首當其衝,也是不算奇怪的事。只是芳菲對我的信任,讓我心裡多了一些另外的想法。我得好好為芳菲著想才對。
  芳菲,你現在處境有些微妙。我說,許可證真像你說的那樣,你要當心,不要讓別人給利用了,這對你並沒有什麼好處。
  芳菲說,我知道,不過我找社長談了,我想調到日報去搞廣告。
  換一個地方也不錯,我說,社長同意了嗎?
  社長說要研究一下。不過到日報那邊並不難,都是社長說了算。
  然後,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不說許可證也不說晨報的事了。我們開始說一些別的話。我們什麼都說,電影,電視劇,明星;減肥,瘦身,跳操;小鳥,天氣,動物世界;時裝,美容,化妝品;早餐,大米,菜市場;西瓜,水果,鮮奶;腳氣,男人,青春痘;生日,情人,自殺……說來奇怪,我們對什麼話都感興趣。芳菲一說一大套,我也突然變成了無所不通的全才。我們已經忘了別的事。我們沉浸在我們自己的話題裡。芳菲不時地笑,或淺笑,或哈哈大笑。甚至,我們還各自講了好幾個笑話。芳菲還拿出手機,給我看她那些朋友發給她的黃色短信。這些信息都是聰明絕頂,黃而有趣,趣而帶色,能從這些短信裡看出大智慧來。我讓芳菲把這些短信發點給我。芳菲說不行,芳菲說等以後有好玩的,發給你。
  直到很晚了,我們才離開咖啡館。
  分別時,我突然有些依依不捨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芳菲今天(應該是昨天了,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請我們吃飯,就是為喝咖啡做鋪墊的。她為什麼要請達生海馬和我去吃自助餐?而且並未談什麼要緊的事。喝咖啡也沒有什麼充足的理由。因為芳菲跟我說的關於許可證的話,也是可說可不說的。最終,是我們後來的長達幾個小時的閒聊,這才是芳菲願意的。
  回到家裡,我還興味盎然,有一種作畫的衝動。屋裡已經被我弄得亂七八糟的了,到處都是畫,牆上的,地上的,桌子上的,大部分都是半成品,有的只在畫紙上勾幾筆,有的已經具備了畫的雛形,當然,還有那幅半成品的小麥的肖像畫。從這一大堆半成品的畫中,能看出我當時的心境,我可能沒有一刻的安靜來畫完一幅完整的作品。我雖然長時間地呆在畫前,心態很可能都處在一種飄浮的狀態。我佇立著,在我的四周,飄蕩著油墨、水彩的香味。我找了一枝畫筆,在一幅靜物上塗幾筆,這是我準備參加市裡畫展的作品。畫面主體是一杯紅酒,燈光把紅酒打上了暗影,在酒杯的四周,不規則地放著三瓶酒。奇怪的是,這三瓶酒的顏色和杯子裡的不是一種,它們和酒形成一種游離的狀態。對這幅作品,我是一點把握都沒有,就像我無法把握我的生活一樣。
  我又在小麥的肖像畫上畫幾筆,自然也是不得要領。小麥回來了,這是真的嗎?小麥要是真的回來,她能不到家裡來?她能忍心不跟我聯繫?
  我扔下畫筆,走到窗戶前,想起那個叫朱紅梅的女人,她能看到小麥,也許並不是無中生有吧?那麼,萬一哪天我也在街上看到小麥呢?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在我們小區的水池邊上,站著一個人,站在那棵遲桂花的樹下。在她周圍,還有別的一些樹,路燈把那些樹弄出混亂的暗影,也讓那個人模糊不清。但我還是看出來,那是個一襲黑衣的女人,似乎正在向我的窗口眺望。我心裡一陣緊張,莫非真的是小麥?
  一襲黑衣的女人在樹影裡徐徐移動,身影忽明忽暗,最後消失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心裡突然害怕起來,因為她的體形確實像小麥。

《連滾帶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