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伊秋

    她的父親把她生在「動物園」裡。她驚人的適應力使她在「籠子」裡身體發達,體驗著遊獵和被捕獲的愉快。她在欄杆前,一隻手支撐著臀部,另一隻手摀住嘴。她把聲音淹沒在自己的肉體裡。
    她沒有往事。
    我十四歲的時候,終於在同學中找到了一個願意與我交談的夥伴。我們是因為T先生分配的假期學習小組,而走到一起彼此熟悉起來的。
    我的這位唯一的小組成員伊秋,她在幼年時曾得過小兒麻痺症,一條腿頎長飽滿,而另一條腿卻細如笤帚把,並且短了一小截,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呼扇著動靜很大,肥碩的臀部扭來扭去,像一隻腿腳麻利、富於彈性的大猩猩移動過來。她的身材格外高大壯碩、每次她出現的時候,那轟轟隆隆、手舞足蹈的動作,總是先於她的軀體閃動在門前走廊上,宣佈了她的來臨。
    伊秋比我大三歲,她七歲時,沒有和大多數適齡兒童一樣進入小學,而是由叔父帶著,到北方的一個小城去治腿。據說,那裡有一個民間醫生,他往患者的殘肢裡不斷地埋進一種固體的藥物,那藥物就會在病人的已經凋敝萎縮的肌肉裡發散,把所有死去的神經刺激成活.然後殘膠即可恢復常人的活力。但是,伊秋治了兩年,瘸腿沒有一點復活的徵兆,他的叔父終於再也無法拿出繼續治療的醫藥費,便告退回家。
    伊秋雖然只比我大三歲,但她已經是—個發育成熟的、處於」性開發期」的姑娘了,她的胸脯厚實而開闊,兩隻Rx房沉甸甸,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那鼓鼓脹脹的Rx房頂立在薄薄的的確良汗衫底下,拚命往外支撐著,讓身邊的人十分擔心那上衣隨時會被她的一陣大笑或者一口用力的呼吸給撐破。總之,她的那個地方想掩蓋也掩蓋不住。
    但是,恰好伊秋不想掩蓋她厚墩墩的胸脯,這一點我可以從她的姿態上看出來,她很為自己的肉感而感到得意。我甚至可以捕捉到某種難以言傳的感覺——她其實是打算利用她的身體所散發的性的氣揚,來引誘什麼人幹一些詭秘而模糊的勾當。她的兩胯拉得很寬,臀部用力誇張地向上翹起。
    儘管伊秋說起話來有點笨嘴拙舌,體態也顯得臃腫蠢鈍,但是她卻長了一張俊美的臉孔,一雙最為溫順的羚羊式的大眼睛,烏黑的眉毛又粗又長.奶白色的皮膚滲出淡淡的紅暈,貪婪的大嘴鑲嵌在橢圓形秀美的臉頰上,彷彿可以吞下世間一切潔淨的或者齷齪的事物,吞下所有的疼痛和醜惡。她結實的牙齒可以咬碎最甜蜜的歌兒,也可以咀嚼最為冷酷的悲劇。
    總之.我覺得。伊秋所有的聰穎都集中在她的臉孔上,那臉孔矛盾地洋溢著一種愚蠢的激動和一股彆扭的靈性。而伊秋的所有的聰穎,又都是用她的蠢笨來表達的。
    我騎著自行車如同駕駛著一隻大鳥,在林蔭樹間的小路與光禿禿的四壁灰牆的長廊裡,交替行走。我一點也不擔心我的車速太快,因為我知道我是在夢中趕路,並不是在真實的清晨的路上。林蔭路上那些山毛櫸樹令我格外涼爽,我感到愜意,我發現這路我看著很是眼熟,路面細長,而且一律向右側傾斜著。我一時想不清楚眼熟的感覺出在哪裡。
    於是,我繼續往前走,進人了光禿禿的長廊,兩邊的牆壁拔地而起,氣勢陡峻,狹長的走廊沒有一個人影,但是卻有許多暗紅的目光從牆壁的縫隙中射出,好像是無數只警覺的眼睛鑲嵌在牆壁上,令我恐怖。我恍惚覺得這長廊也格外眼熟,有點像我學校裡從T先生的辦公室到學校大門必須經過的那一條狹長的過道,但又不是。我迷迷糊糊,同樣想不清這裡的眼熟感出在哪裡。
    我用力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終於想了起來,原來我一直都在夢裡騎著自行車。我想,等再到了下一個路口,進入下一個林蔭小路和下一個光禿禿的長廊,我就會真實地走在真實的路上了,這樣只需十七分鐘,我就能夠到達伊秋的家,開始我們學習小組的功課了……
    正在這時,鬧鐘叫了起來。
    我睜開眼睛,清醒過來。趕快起床收拾,匆匆忙忙吃了點早飯。就奔伊秋家走去。
    我其實並不會騎自行車,對於現代的、機械的東西我一直都缺乏平衡感。
    走進伊秋家院子時,我感到有點驚訝。因為這院子與我家的院子非常的不同,曠曠蕩蕩的院落裡只有一幢曠曠蕩蕩的老房子,那老房子的木門和窗稜全都破損不堪,絳紅色房瓦參差不齊,垣牆由於陰雨霉濕的浸蝕,浮上一層銹綠。這裡實在不像是一個有人居住的院子,它更像是一個廢棄的、無人問津的倉庫和曠場。
    我從晾衣繩上一眼看到一件熟悉的褪了色的粉紅衣,那是伊秋的衣服,它正在蔭涼裡無精打采地搖晃。由此我判斷出這裡是她的家確鑿無疑。
    我沿著院子裡鋪著的深灰色的石磚,側身擦過幾株被焦灼的太陽烘烤得有些凋敝的向日葵,走近那幢老房子。
    我站在外邊喊:「伊秋!伊秋!」
    老房子裂開一道縫隙,伊秋從一處很不像是房門的木頭門裡探出頭。她高興地應著,招呼我進屋。
    伊秋正在鏡前梳頭髮。進屋時我看到她光著腳板直直地站立在坑坑凹凹的洋灰地面上,身體向上挺翹著,穿著一件下擺飾著花邊的挺俗氣的短裙,上衣的領口開得很低。她正在把長長的頭髮編成一根很粗的大辮子,然後把它彎彎繞繞就盤在腦後。她的肉感的胳臂在鏡子前高高舉著,不停地晃動,以至於我無法從鏡中看清她的臉孔。我從後邊看到,這樣一種已逝的歲月裡的古老的髮式,被她三盤五繞地一弄,卻重建起一種耳目一新的風韻,非常奇妙。
    我環視了一下這幢曠曠蕩蕩的老房子,注意到裡邊還有一個套間,那房子虛掩著門,從門縫看到裡邊黑洞洞的,好像沒有窗子,只是隱隱約約看到裡邊的一隻行軍床上堆放著一些白花花的被褥或者衣物。
    外屋的陳設十分破舊,有兩隻一模一樣的幾乎頂著頂篷那麼高的老式大櫃,櫃面下端已有多處油漆剝落,露出一道道白花花的木茬,像是早年家裡養過小貓或者小狗,被它們磨牙和練爪時啃咬抓撓的痕跡。木櫃把手上的銅環已經銹跡斑駁。
    清掃得還算乾淨的洋灰地上,木椅、米桶、花架以及幾件穿髒的衣物,凌亂地左一攤右一堆擺放著。牆壁光禿禿的,沒有一件裝飾物,幾朵潮濕的霉斑如同綠色的花朵開放在泛黃的牆壁上。
    在我身後的牆角處,我驚奇地看到有半牆高的殘損不堪的書籍,那個角落塵埃遍佈,灰土像一條毛毯嚴嚴實實地把它們罩住。由此可以看出,這幢房子的老主人曾經是一個喜歡書籍的人。但是,我早已知道,伊秋是跟叔父長大的,她早就沒有了父母。
    伊秋的家裡只有她一人。
    我一時不知坐在哪裡合適,就又去看鏡前梳理頭髮的伊秋。我的目光傾斜地越過她右邊的肩膀,從側面可以看到鏡中反射出來的伊秋,她的身影猶如一片乳白色的光線,兩條架起的胳臂彷彿做著奔跑狀。我雖然看不到她那雙可以竄出火苗來的大眼睛,但我可以感覺到鏡中那影像正是風華正茂。
    然後,我把唯一的那只油漆脫落但格外結實的木椅拉到桌子前,坐了下來,攤開我的作業本,無心地寫起來。一會兒,伊秋收拾完畢,就晃晃悠悠瘸著腿走過來,散發出一股薄荷涼的痱子粉氣味。她坐到我對面的床上,與我隔桌而坐,也把作業本攤在桌子上。
    平時。在班裡,我和伊秋幾乎沒有說過話。由於她比班上的同學大兩歲,又是個瘸子,大家總是嘲笑她,甚至學她走路時一拐一拐的怪樣子。但是,她從來不生氣,別人拿她開心時,她不僅不生氣,而且表現得比別人還要開心,笑起來沒完沒了。
    這時,伊秋打開作業本,但她並沒有做功課,而是盯著我看。
    看了一會兒,她說:「倪拗拗,你為什麼總是不說話呢?」
    我抬頭,羞澀地笑了一下。
    我說,我說不好。
    伊秋說,「一條腿壞了,就是個瘸子,而兩條腿都壞了,就成了一個神仙,可以飛。」
    我聽不大明白她到底要說什麼,便沒出聲。
    「有一種飢餓像時間一樣,長了,有助於思考。」她說。
    我繼續不說話,她就一個人繼續自說自話說,「對牛,我們不能說狗的語言。」
    在班裡時,我知道伊秋經常不合時宜地開懷大笑,即使並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笑。而且,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話。
    大家因為她瘸,因為她比大家大,都不怎麼理睬她,誰也沒拿她那些怪怪的話當真。而我似乎一直都處在集體之外,自然也是不知道她都說些什麼。
    這會兒,我聽到伊秋繼續自言自語:「一隻鳥是音樂,十隻鳥就是噪音。」
    她—個人說了半天。得不到我的呼應,便覺得沒趣,就停下來,也做起她的功課。
    房間裡一時便沉默下來,只有鋼筆在紙頁上嘶嘶啦啦划動的細微聲。
    隔了一會兒,伊秋還是耐不住寂寞,就又說,「倪拗拗,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的。說話就是一片亂糟糟的樹葉,不說話才是一棵實心的樹。葉子多了,不利於樹木長大。」
    我覺得伊秋說話真有意思。她是那麼地渴望交談,以前我怎麼不知道呢?
    我從作業本上抬起頭,衝她笑笑,我說,「我喜歡聽你說話。」
    伊秋高興地大笑起來,她的Rx房隨著她的氣息一顫一顫。
    然後,她壓低嗓子,小聲說,「哎,你知道為什麼T老師偏偏把我們兩個分在一個學習小組嗎?」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伊秋說,「因為我們倆有共同之處。」
    我感到驚訝,「我們?什麼共同之處?』』我實在想不出我和伊秋能有什麼共同之處,又說,「我們唯一與他們不同的是年齡,我比他們小一歲,你比他們大兩歲。」
    她歎了一聲。「我們倆都不被大家接受。我們根本就不在他們中間。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站立在他們之外,不被注意。」
    這次,我表示了反對,「那不一樣,」我說。「我的情況是,我不喜歡他們。」言下之意是,並不是人家不喜歡我。
    我的自尊心彆扭起來。
    伊秋說,「你不喜歡人家,就意味著人家不喜歡你。這是一樣的嘛。」
    「我不覺得一樣。」
    我嘴上雖然這麼說著,但心裡已經動搖起來。
    我把她的話在腦子裡來來回回轉了幾遍。
    最後,覺得她的話的確有道理,便不再吭聲。
    這時候,我忽然覺得,伊秋的外表貌似一副肉感而且沒心沒肺的蠢樣子,實際上她心裡比我聰明。
    很多年以後,當我回憶起我和伊秋當時所面臨的某種共同的處境時,才有能力意識到,我們在本質上其實仍然存在著根本的不同。
    伊秋出於生存的本能,是懂得一個人無論為任何理由而切斷與外界團體的關係,都是在傷害自己,都會遭到生存上孤立自己的危險。個人與外界如果完全隔絕,那麼個人的生存便會出現危機,就會枯萎和凋謝。她知道,她必須努力與這個集體建立起某種相依相存的關係,使她個人的生存能夠仰仗一個龐大而健全的秩序。她的確為此努力了。但是,由於她個人生理方面的殘疾,她被這個過於正常和健康的集體排斥了。因此,伊秋與集體的隔絕,是被動的、消極的隔絕。
    而我與大家的隔絕,是一種主動的、積極的隔絕。我出於對外部的恐懼,或者說,是一種心理方面的殘疾,始終不肯冒險對外界做出探尋式的姿態,使自己有機會得以與這個團體中的夥伴發生真實的接觸。這種恐懼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頑固地不願意承認這樣一個事實:收斂或者放棄自己的個人化,把生命中的普遍化向外界徹底敞開大門,這就等於為自己的生存敞開了方便之門;而反過來,就等於為自己的死亡敞開了大門。
    這一天的學習,我們在一起沒有做成功課,伊秋拿出她父母的照片讓我看,那些黑白舊式照片已經邊角損缺,顏色泛黃。伊秋告訴了我許多她的身世。當然,這些身世是伊秋從她的叔父那裡聽說的。
    伊秋的父親曾是一位小學校長,是個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大好人。平時,他在學校裡為人處世顯得謹慎、懦弱、周到而謙恭,但實際上他的內心卻極易被外界干擾,性情鬱悶而緊張,而且膽小如鼠。她的母親曾是話劇團的一名演員,潑辣、開朗、嫵媚而性感,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缺乏良好的教養,但她總是透出一股子膚淺、大膽的熱情和慾望,對男人充滿了幻想和衝動,所以她曾是本地區男性公民眼中「收視率」極高的「明星」,被男人們你爭我奪。伊秋的父親在經過了八年之久的求愛之後,終於以學識和本份獲得了她母親的青睬。他們於1964年初結婚。次年就生下秉承了母親姿色和父親的順從的小伊秋。
    但時世不濟,好景不長。1968年在小伊秋三歲的時候,她的內心焦慮的父親,再也承受不了當時中國正在發生的那一場政治運動的格鬥與廝殺。有一天夜裡,他被勒令與兩個死人睡在一起,一個是剛剛被紅衛兵打死的女教師,另一個是「畏罪跳樓自殺」的教務主任。他被要求躺在兩具屍體中間,並不停地用手摸它們,以便於第二天可以「頭腦清醒」地交代問題。整整一夜的折磨,他的懦弱的神經終於崩潰。第二天天濛濛亮,趁看守昏昏沉沉睡著之際,逃出牛棚。回到家中。就在這個一月裡的寒冷的清晨,在太陽升起之前。他的抑鬱懦弱的本性忽然失控,爆發成狂躁症,釀造了全家同歸於盡的慘幕。
    小伊秋被路人從河水裡撈出來時,已是奄奄一息,身體上有幾處被剪刀刺扎的傷口。可以想像、她的父親先抱著小伊秋來到河邊,隨身帶著剪刀。當小伊秋看見爸爸滿臉凶狠,就不住央求地說著,「爸爸,我聽話。爸爸,我不鬧。」他給了自己的小女兒幾刀之後,依然聽到她氣息微弱地央求著,「爸爸,我聽話。」他再也下不了手,把她丟進了河裡。
    伊秋父母的屍體,是在郊外一片斜斜的禿樹林裡一同被發現的,他們分別吊掛在兩棵相鄰的樹上。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伊秋的父親曾與單位裡的同事來過這裡休假避暑,當時,這片林子的前前後後。桃樹林綻滿一大朵一大朵粉紅色的花,實在是一片世外桃園,一個灰乎乎的都市裡道具場景一般的充滿浪漫情調的地方。而這一片四周環繞的桃樹林的中間地帶,是一片完全傾斜四十五度角的小白樺林。可以想像,這一片斜斜的白樺林給伊秋的父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發現現場的是一個清早起來鍛煉身體的婦女,據她說,她當時在附近的另一片林子裡做著扭腰運動,那一邊的地勢相對於伊秋父母這邊的斜樹林子要高出一些。她先是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男人模樣的人站立在一株禿樹前,他的帽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整張臉孔。她覺得挺奇怪,這麼冷的天一個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做什麼呢?然後,她就看到了旁邊的另一棵樹的。還站立著一個女人模樣的人,頭髮向下披散垂下來。
    她想、這肯定是一對偷偷摸摸無法公開談戀愛的男女。她一邊扔擺腰肢。一邊心不在焉地向遠處這對男女瞥上一眼。最初.她看到他們一動不動,只是有些奇怪,但是,這種僵立不動的姿勢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她忽然覺得不對,戀人在一起是不會這樣談話的。於是,她停了下來。向他們那邊張望著靠近,直到她看到這兩個人的腳並沒有站立在地上,而是懸浮在離地一尺多高的空中。她驚愕地發出一聲慘叫……
    聽伊秋講述她身世的時候,我極力抑制自己的恐懼和難過。我們約好第二天再見。
    臨走,伊秋趴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訴我,她現在已有了一個「男朋友」,並囑咐我不要對別人說。從她的表情上,我隱隱約約可以想像這其中的神秘,對有著非凡經歷的伊秋,我充滿了一種小女孩兒對一個大女孩兒的羨慕。

《私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