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與黃新蕾與婚姻與自己

中國文字是象形文字,其中的講究,非常有意思。卞容大在玻璃吹制協會上班的時候,有不少時間研究漢字。比如“聞”,是聽的意思,把耳朵伸進門裡頭謂之聽。這就是說,從造字的那個年代開始,人們就喜歡把耳朵伸進門裡頭,可見中國人酷愛刺探別人隱私的毛病,是由來已久的了。還有,比如一個人失去了自由,就是被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活動空間,那就是“囚”。“婚姻”二字,“婚”就是昏頭昏腦地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了;“姻”就是一個大人,被一個女人徹底地限制了自由。“婚姻”一詞也可以合解.意思是頭腦發昏地不對原
    因進行深入瞭解,就和女人在一起了。中國古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按說他們的婚姻生活,應該是夠開放和寬鬆的了,而且男人只要一不高興,當即就可以寫休書,妻妾只要接到休書,就得無條件走人。古人還要怎麼著啊?怎麼還是這樣製造“婚姻’’二字呢?那麼現在的男人,他們怎麼過日子啊?
    平心而論,卞容大對自己的婚姻,沒有原則上的不滿。他也不能有原則上的不滿,是他自己把自己繞進去的。卞容大只是覺得奇怪:他怎麼就把自己繞進去了呢?一個大男人,又不是傻子,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挺明白的,怎麼偏偏就是婚姻這件事情,做下之後,需要經過幾年、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時間,才能夠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呢?而當認識終於來到的時候,男人的這一輩子,已然接近尾聲。可能中國古人借“婚姻”二字道出的,正是這一點苦衷,男人私心裡的苦衷。三妻四妾也好,休書隨便寫也好,清醒的認識總是姍姍來遲,什麼都再也換不回生命的時間。
    卞容大的婚姻,是由他的門牙帶來的。卞容大的一顆門牙,沒有按道理與另外一顆門牙並排而立,卻是往斜刺長,企圖覆蓋別的牙齒。卞容大十二歲,正是由少年過渡到青年的定型時期,卞師傅不允許兒子的門牙長成這個模樣。兒子不再是鄉下人了,他應該是一個五官端正的城市少年,就像卞師傅貼在家裡的那些年畫人物一樣,如楊子榮、少劍波、郭建光、李玉和,都是革命樣板戲裡頭的英雄人物。卞師傅把兒子帶到醫院去看五官科,醫生卻不以為然,醫生說在青少年中,牙齒的這種長法,太普遍了,不算什麼大問題,等它長長再看看,看看是否能夠拔掉哪顆牙,以保持整體牙齒的基本整齊。但是,家長如果一定要求矯正,那醫生就有責任提醒家長:第一,費用相當昂貴;第二,武漢還不能夠做,要去上海的專科醫院做;第三,去上海的來回路費和在上海的住宿費伙食費醫療費,也相當昂貴。卞師傅一聽,臉就垮了。
    卞師傅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帶回了兒子。然後,卞師傅自己動手,土法上馬,取出半導體電線裡頭最細的銅絲,為兒子做了門牙矯正術。卞師傅把兒子捆綁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因為他沒有麻藥。卞師傅把銅絲穿進牙縫,套住,用力拉緊,再穿進後面的牙縫,再套住,再拉緊,這樣便借助了一排正常牙齒的力量,帶動門牙朝正直的方向生長。理論上說起來容易,實踐起來異常困難,矯正手術進行了好幾個小時。父子倆好像在進行肉搏戰。十冬臘月的天氣,卞師傅折騰得一身大汗。卞容大的衣服當然也汗濕透了。他嘴角的兩側被撕裂了,鮮血和著涎水,一滴一滴地掛在他的下巴上,三三兩兩往下滴。
    手術基本成功了,因為銅絲終於不再從口腔掉出來。矯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牙套能夠堅持戴多久就戴多久。但是,卞容大就不能吃飯了。卞師傅把兒子帶到他們單位的食堂。新華書店的食堂裡,有一個極大的砂吊子,長年放在爐子上,一年四季都熬著骨頭湯,這湯是炊事員們烹調的原料之一,卞師傅就買這種原湯,一天三餐都讓兒子喝湯。三天後,卞容大餓得走路都打晃了,卞師傅就在湯裡頭下了一點麵條,把麵條煮得稀爛,使兒子仍然可以不使用牙齒就喝下去。卞容大永遠不聲不響,馴服地按照父親的要求去做。放學之後,他默默地來到新華書店,拿起食堂的搪瓷碗,在許多熱嘲冷諷的玩笑中,埋頭喝麵條湯。喝完麵條湯,卞容大默默回到門市部,趴在書架的沿子上面,安靜而專注地寫作業。卞容大的作業寫得工工整整,作文的標題用美術字來突出,每道數學題的後面,都是老師給予的紅色對鉤。尤其難得的是,卞容大會在無意中替別人著想,他選擇的寫作業的書架,是顧客光顧最少的地方,那是出售高級宣紙、高級毛筆和高級研墨的專櫃。而其他的一些職工子女,在門市部粗野地亂叫亂竄,隨便就趴在當面的櫃檯上寫作業,絲毫不考慮顧客的需要,練習本上骯髒混亂,簡直就像鬼畫符。坐在門市部收款台後面的收款員陳阿姨,一位現役團級軍官的妻子,人稱軍官太太,
    觀察了三天,就喜歡上了卞容大。陳阿姨有一對與卞容大年紀相當的雙胞胎女兒。
    陳阿姨幾乎是巴結地對卞師傅誇獎了卞容大:“你這個孩子非常難得!非常!”
    “哪裡哪裡,一個普通孩子而已。”卞師傅謙虛地說,事實上卻受寵若驚。小陳不僅僅是軍官太太,還是老紅軍的女兒,逢年過節都享受著特殊的物資供應。小陳大大咧咧的傲慢,那是受到了大家的認可的,誰的社會地位都無法與她攀比。早年,在卞師傅慇勤地為女營業員們去食堂打飯的途中,就經常把唾沫偷偷吐到小陳的飯碗裡。
    一個星期之後,度日如年的卞容大獲得了救助。他的麵湯端上之後,總是有人找父親說話,陳阿姨則飛快地掉換了卞容大的搪瓷碗。在陳阿姨送過來的搪瓷碗裡,麵條底下壓的是雞蛋羹和汽水肉。卞容大最早看見的是陳阿姨的手,短短胖胖的手指,扁扁的指甲,指甲縫裡有陳舊的污垢,但是,對於他來說,這是世界上最溫暖最美麗的手!卞容大的眼淚,嗤地就冒出來了,他顧不上害羞,驚訝地抬起頭來,尋找到了陳阿姨的眼睛。陳阿姨笑了,示意卞容大趕緊吃飯。他們對視了一眼。從此,卞容大這輩子再也無法忘記他與陳阿姨這高度默契的對視。
    不久之後的一天,午後的門市部,一個女孩子出現了。那天,一切都好像是隨意和順便的。卞師傅在門市部上班,小陳的軍官丈夫帶著一個女兒來買書籍。他們正好遇上了。小陳向卞師傅淡淡地介紹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兒:“這是我愛人和孩子,他們是來買書的。”
    冬天裡,新華書店不太明亮的店堂,被一位高大英武的軍官與他活潑秀麗的女兒照亮了。卞師傅緊緊握住了軍官的手。女孩子卻跑到卞容大寫作業的書架那裡,挑選毛筆。東挑挑,西挑挑,公然拿過卞容大的練習本看看,然後撅起小嘴,發出一種故意不以為然的聲音,給卞容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就是陳阿姨的女兒。卞容大只看了她一眼,就眼花繚亂了。女孩子戴著一頂潔白絨線風雪帽,臉頰通紅,眼睛水靈靈,活像個洋娃娃。當天晚上,在卞容大的睡夢裡,陳阿姨的女兒小鹿般地跳來跳去。醒來之後,卞容大發現自己知道害羞了。
    卞師傅的自製牙套,不到半個月就鬆懈了。卞容大吐出一口銅絲,交給了父親。而卞師傅這個時候的重點,已經是小陳了。在同事了十幾年之後,卞師傅忽然發現小陳其實非常平易近人。她是穿毛呢料子褲,戴瑞士英納格手錶,但是她真的非常平易近人,深諳人情世故。為了答謝小陳對兒子的厚愛和照料,卞師傅不斷贈送他的家鄉土特產:蓮藕、雞蛋、糯米和魚蝦等等。人家小陳立刻回贈粽子、京果、酥糖什麼的。卞師傅和小陳你來我往,心照不宣,竟然來往成親戚一般了。
    事實上,卞容大與黃新蕾的所謂革命友誼,主要是雙方的家長在努力維繫。卞師傅與小陳長期保持著他們心照不宣的狀態,他們既密切又疏淡,既隨和又矜持,既創造孩子們見面的機會,又把這機會限制在非常短暫的時間內,並且還嚴密地控制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他們都害怕由於孩子們的年幼無知,過早發生不應該發生的事。所以從表面上看起來,卞容大與黃新蕾的見面,總是像意外。門牙事件過後,卞容大就不再每天都來新華書店了。直到春節前夕,他們才再一次見面。這是新華書店的春節加餐,許多孩子都來代替家長,在食堂窗口排隊。人很多,家屬和孩子們也很多,食堂裡一片熱鬧。卞容大只敢看了黃新蕾一眼,但是卞容大的這一眼是含著感謝的笑意的,黃新蕾是陳阿姨的女兒嘛。黃新蕾害臊了,她立刻掉開了眼睛,目光定定地看著別處。轉眼就是春天了,期中考試都過去了,偶然的一天,他們在新華書店碰上了。他們的父母就在店堂裡,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們。他們根本就不用目光對視,都像盲人一樣,在書櫃之間胡亂轉圈,但是,他們都能夠感覺對方的存在。再一次遇見,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暑假了,還是在新華書店,還是在他們父母的眼皮底下。這一次陳阿姨說話了。她讓卞容大把他喜歡的一種詞典推薦給她的女兒,同時要她的女兒黃新蕾好好向卞容大學習。卞容大找到了詞典,把它遞給了黃新蕾,黃新蕾說了一聲“謝謝”。黃新蕾的個子長得很快,看上去已經是一個高挑的少女。高挑的少女瘦削,身板直直的,不說話.冰清玉潔的模樣——卞容大偏愛這個成語——但凡身板筆直,不聒噪,乾淨整潔的女孩子,卞容大一律認為這就是冰清玉潔。卞容大固然偏愛冰清玉潔,但是他一直忘記不了黃新蕾初次的歡聲笑語,蹦蹦跳跳,和一種故意肆無忌憚的態度:模糊的印象,也能夠讓卞容大覺出黃新蕾的變化。但是,卞容大自己不也是極不穩定,變化很大嗎?他下身長出陰毛來了!多麼醜陋的鬈曲的毛啊!他在變聲,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會突然跑調,就像一匹無法控制的受驚的馬。他長喉結了,鬍鬚開始變得又硬又多,臉頰上出現了青春痘,深夜裡發生了醜惡的夢幻並夢遺了!沒有任何人告訴卞容大這些現象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可告人的齷齪感使得他陷入自卑,他只有更加沉默。在沉默中,卞容大對黃新蕾深深抱歉。因為他夢遺的對象,有時候,竟然就是蹦蹦跳跳的黃新蕾,她總是戴著潔白的風雪帽,通紅的臉頰,水靈靈的眼睛,活像洋娃娃,而下面,竟然是裸體!
    從門牙矯正事件開始的1972年到1983年,這是整整十一年的時間,卞容大從十二歲長到了二十三歲,從一名小學畢業生成為了一位大學畢業生。然而,他的人生並沒有發生任何奇遇。高考之前,卞容大還野心勃勃,充滿了展翅高飛的幻想,北京或者上海的一流大學,天南海北才氣橫溢的學友,校園裡到處都是漂亮多情的女大學生們。結果,卞容大考取的只是荊州師範學院。在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當時,卞師傅劈頭蓋臉給了兒子一頓足以讓他懂得羞恥的暴打。這頓暴打加深了卞容大的自卑和鬱悶,直到大學三年級,他才逐漸恢復自信。恢復和建立自信,幾乎佔用了卞容大的全部業餘時間,他選擇了對於文學的進攻來作為自己療傷的途徑。他日夜沉浸在圖書館裡,埋頭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然後自己開始嘗試寫作。四年級上學期,屢遭退稿卻鍥而不捨
    的卞容大,終於在《荊州日報》副刊版,發表了第一篇散文《我的母親》。卞容大散文裡頭的母親並不漂亮,是個戴高度近視眼鏡的中年婦女,她有著短短胖胖的手指,扁扁的指甲,指甲縫裡間或還有陳舊的污垢,但是,對於兒子來說,這就是世界上最溫暖最美麗的手!卞容大在報紙的副刊上連續發表了幾篇散文之後,有一個女同學對卞容大好了,她主動找他說話,抱走他宿舍的髒衣服,晚自習的時候約他在校園散步。兩個星期之後,女同學建議把他們兩個人的飯菜票合在一起使用,由她掌握用度,在他們吃飽的前提之下,盡量節約,能夠積攢多少就積攢多少。女同學憂患地說,現實生活是嚴峻的,他們應該盡早懂得這一點,並盡早開始積蓄,否則,日後的婚禮,連手錶和皮鞋都會沒有。女同學如此務實和高效,直奔婚姻主題,絲毫沒有浪漫和情調,卞容大被嚇壞了:而遠在武漢的黃新蕾,反而一直都是以冰清玉潔或者活潑歡快的形象,活躍在與卞容大的通信之中。
    卞容大和黃新蕾一直在通信。黃新蕾的信寫得很好,簡潔大方,文字流暢,使用的形容詞都恰到好處,明顯超過卞容大的許多女同學。尤其是黃新蕾高考失利之後,她似乎突然長大.懂得了人生的艱辛,在信中,坦率地表示了對於卞容大的羨慕和敬佩。卞容大特別喜歡黃新蕾給他的這種感覺:通信這種文學方式,把他們的革命友誼,推向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大學畢業分配在即,卞師傅不斷地催促兒子與黃新蕾明確關係,陳阿姨這方面也充滿了含蓄的暗示和期待。最後一個寒假,卞容大決心與黃新蕾正式見面,確定關係。於是,大家商定了日期,等候卞容大寒假歸來。卞容大將在父親的陪同之下,正式去陳阿姨家拜訪。陳阿姨也正式通知卞師傅,他們家將聊備薄酒,請他們父子一起吃飯,同時他們還將邀請一位朋友,作為媒人到場。他們將把見面舉辦得正正規規,冠冕堂皇,免得日後別人說這對年輕人的閒話。卞容大當然同意父親與陳阿姨的決定,但是,他還是給自己留了一絲小小的浪漫,他提前回到武漢,直接奔了新華書店:這個時期,黃新蕾已經頂替母親的職位,在新華書店當售貨員:這一天,又是漫天的風雪,卞容大進入新華書店之前,眼前再次浮現黃新蕾當年頭戴風雪帽的洋娃娃模樣。然而,毫無準備地出現在卞容大面前的黃新蕾,已經是一個有點老相的女青年,她贏弱,萎黃,表情木然,稀薄的頭髮趴在頭皮上,戴一雙和卞師傅一模一樣的老藍色袖套。卞容大哆嗦著,搓著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黃新蕾又羞又惱又生氣,直挺挺站在那裡,好久才陰沉地說:“請你離開我的工作場所!”
    然而,正式見面還是照常舉行了。卞容大沒有勇氣抗拒父親,更不忍心拂逆陳阿姨的好意。卞容大以為,就算見了面,以後倆人談不來,也還是可以分手的,現在又不是舊社會。見面這一天,黃新蕾倒是換了一種新氣象,穿著紅黑相間圖案的毛衣,頭髮剛剛洗過,蓬鬆又光澤,在熱氣騰騰的飯桌上,黃新蕾的腮邊漾著紅暈。這麼看上去,黃新蕾倒又成了一個蠻不錯的姑娘,但不是她從前的自己,是另外一個姑娘。卞容大被姑娘的善變弄得稀里糊塗的,也說不出什麼話來。黃新蕾的手腕上,戴著一塊亮閃閃的上海牌女式小手錶,非常時髦,是她爸爸送給她參加工作踏上社會的賀禮。媒人喜歡黃新蕾的手錶,黃新營立刻就取下來,給媒人戴上過過癮。事後,卞師傅據此細節大肆表揚黃新蕾懂得人情世故,卞容大也覺得黃新蕾的為人還不錯,只是她不是當年的她了。這個下午,黃新蕾幾乎沒有搭理卞容大,大家都把這種淡漠看作了害羞。黃新蕾卻不是害羞,她是在討回她的自尊。這以後,他們的通信停止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默默地僵持。僵持到一定的時候,黃新蕾採取了主動的進攻,她退還了卞容大寫給她的所有信件。打開從郵局取回來的掛號包裹,裡面是一大疊整整齊齊的信件,用紫色絨線紮成十字,同時附了簡單的留言,希望卞容大同志迅速寄還她的所有信件。這種突然的變故,令卞容大暈頭轉向。這是不是在說明一個事實:卞容大失戀了?或者說黃新蕾認為如果他們的關係不繼續發展的話,應該是卞容大被拋棄了?卞容大沒有想到瘦弱的黃新蕾,還挺會搶佔有利地形的!
    最後是卞容大的畢業分配,解決了所有問題。卞容大的畢業分配極不理想,他沒有如願以償地分回武漢,而是被發配到荊州郊區的一所中學教書。好強的卞師傅,對於這種命運是鞭長莫及了。陳阿姨義不容辭地承攬了卞容大調回武漢的重任。調動工作,尤其是從地區的郊縣調入省城,這是何等艱巨的事情啊。陳阿姨夫婦不惜血本,啟動了他們的各種社會關係,用了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把卞容大調回了武漢,單位還很好——湖北省科學技術協作委員會。在調動的過程中,卞容大常常在荊州和武漢之間跑來跑去,向陳阿姨夫婦及時地匯報事態動向。卞容大在陳阿姨家吃晚飯,大家頭碰頭商量到深更半夜,為波折和反覆而焦慮,為進展順利而歡笑,黃新蕾自然就參與其中了。在一個歡笑的夜晚,卞容大走進黃新蕾的房間,把她退還給他的信件又都送給了
    她,並羞羞澀澀別彆扭扭地擁抱了姑娘。
    這是1985年的春節前夕。黃新蕾的姐姐,好不容易獲得了一個回家過年的機會。黃新蕾的雙胞胎姐姐黃新蓓,十二歲就參軍走了,文藝兵,開始跳舞,後來改唱歌,逢年過節永遠都有演出活動,永遠都在慰問邊防哨所。這一次春節,陳阿姨特別想念大女兒,結果大女兒正好可以回家探親,這真是雙喜臨門了。陳阿姨說的雙喜臨門,其中一喜,指的是卞容大的進步。卞容大已經在新的工作單位站穩了腳跟,最近又在省報和市報上頻頻發表通訊報道。能夠把自己的文章變成鉛字的人,那當然就會被眾人稱之為才子了。對於卞容大的成就,陳阿姨比誰都高興。事實終於證明,她沒有看錯卞容大這個孩子!這一天,陳阿姨夫婦喜氣洋洋的,他們把小女兒黃新蕾和她的男朋友留在家裡,安排他們收拾打掃房間,準備好晚飯,等候他們接回大女兒。陳阿姨坐上軍官
    丈夫的小車,去武昌火車站接他們的大女兒。正在收拾房間的黃新蕾忽然說:“咦,他們怎麼提前兩個小時就去了?”話一出口,黃新蕾就摀住了嘴,她冒失了。這也就是說,陳阿姨夫婦故意給這對年輕人留下了至少三個小時的單獨相處的時間,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卞容大的心開始狂跳,黃新蕾也在不停地做著深呼吸。然而,男女之問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事情的具體過程極其短暫,因為他們都沒有經驗,根本把握不了進度,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基本可以算是獲得了成功,這讓他們倆人都比較地放下心來,覺得自己都還不至於太傻。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黃新蕾的態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飛快地就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轉換,從過於矜持的黃新蕾變成了卞容大溫情的未婚妻。黃新蕾羞羞答答地拿出了她在私下裡偷偷積攢的嫁妝,讓卞
    容大一一過目:一床軟緞被面,一對鮮艷的尼龍繡花枕套和一些零零碎碎、花花綠綠的東西。但是,卞容大對於這些東西一律視而不見,他腦子裡一片轟鳴,額頭不停地冒汗,好像患了低血糖。這是因為,床單上沒有處女之血,一點點都沒有!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呢?問題在哪裡呢?在卞容大這方面,他肯定是初歡,他與所有的童男子一樣,慌張潦草,難以入門。而黃新蕾,似乎比他更加羞澀慌亂,不懂陰陽。況且他們的革命友誼這麼多年,黃新蕾一貫的端正、嚴肅和專一,使得卞容大的良心強烈地阻止他去懷疑她的無辜,那麼卞容大應該懷疑誰呢?猥褻的民間傳說無數次地告誡過男孩子們:初歡必須見血,否則不是處女,除非發生過非常特殊的情況。黃新蕾是否發生過非常特殊的情況呢?卞容大不知道。黃新蕾那麼敏感好強,這種情況應該怎麼去詢問才不致使她感到羞辱呢?卞容大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卞容大是一個流血不流淚的男子漢,但是他怕受委屈。他窩不得,窩了就容易哭。當黃新蕾以罕見的嬌俏問卞容大喜歡不喜歡這些嫁妝的時候,卞容大的一滴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他心酸地說:“喜歡。”
    緊接著,一個聲音在窗外的馬路上歡快地高叫:“黃新蕾!”
    這是黃新蕾的姐姐。陳阿姨夫婦把他們的大女兒接回來了.這歡快的叫聲,閃電一般擊中了卞容大。黃新蕾跑過去開門的時候,卞容大快要虛脫了,他趕緊扶著門框,命令自己握緊左手:要冷靜!要微笑!要行若無事!
    一個俏麗的女軍官衝進了房間,笑嘻嘻,還是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還是那萬變不離其宗的洋娃娃臉蛋!還是靈巧,好動,喜歡撅嘴!還是用不以為然的腔調與她想戲弄的人打招呼:“啊,這就是我的妹夫吧?”天啊!原來,人是不可改變的。越是細小的動作和習慣,越是不可改變,無論歷史把它們放大多少倍,它們還是保存著自己固有的特徵。她是黃新蓓,不是黃新蕾。她是黃新蕾的雙胞胎姐姐,年長黃新蕾十分鐘,穿著綠軍裝,戴著紅領章、紅帽徽,俊俏非凡。她說笑著,扔掉軍帽,搖松頭髮。她白裡透紅,陽光一般明亮和健康。姐妹倆的身段和五官大體都是相似的,但是膚色、神態、性格和後天的職業訓練,又使她倆有著天壤之別。有人把她們姐妹倆弄錯了!是誰把她們弄錯了呢?卞容大不知道。卞容大來不及細緻地回顧和分析歷史,更無法詢問。這頓晚飯,口口食物都噎在胸口,實難下嚥,在這短暫的三個小時裡,卞容大再一次地感到窩得慌。世界在破碎,喳喳作響,到處是裂縫,生活真是恐怖!
    兩個月之後,卞容大和黃新蕾結婚了。
    有了快感你就喊
    成功的初次,給卞容大帶來的是滿腹疑雲,給黃新蕾帶來的是受孕。黃新蕾的品性是如此端莊,她寧死也不願意被人發現她的未婚先孕。迅速結婚的首要目的,就是為了迅速獲得合法身份,以便去做人工流產。婚後的第一個星期,黃新蕾便帶上結婚證和夫妻二人的工作證,在卞容大的陪同下,理直氣壯大大方方地去了醫院,做人工流產的理由是他們都還年輕,都想先幹好事業。
    正如黃新蕾在婚後就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格言說的那樣:“在我們的人生裡,有些錯誤是能夠犯的,有些錯誤是不能夠犯的,一旦犯了就無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在等候黃新蕾從人工流產室出來的時候,總算理解了黃新蕾的格言的意義。他就是沒有把事情牢牢地想清楚。一個男人,不得輕率地與大姑娘發生肉體關係。發生了,她就算你的人了,你就得負責到底。卞師傅對於兒子突然要翻悔與黃新蕾的關係,給予了嚴厲的制止。很簡單,如果黃新蕾去派出所報案,告發卞容大強姦,二話不用說,卞容大就得去坐牢;告發到單位,二話也不用說,單位就會處分卞容大。都是身敗名裂,一輩子再難抬頭,你怕不怕?卞容大怕。沉默了好多天,卞容大選擇了婚姻。至於到底是誰把黃新蓓變成了黃新蕾,卞師傅認為這是卞容大自己的誤
    會。黃家的這對雙胞胎女兒,卞容大娶誰都一樣——直到後來,黃新蕾的體弱多病暴露出來之後,卞師傅這才指責陳阿姨。他說他老早就明白小陳對卞容大千方百計地籠絡,目的就是想把一個病懨懨的女兒塞給他們卞家。
    由於心裡窩得慌,新婚的卞容大表現得並不好,他沉默得比啞巴還徹底。每天晚上都熬夜給報社寫通訊,早上睡懶覺。對於新郎應盡的職責,他假裝懵懂無知。對於黃新蕾的懷孕,卞容大顯得薄情寡義,黃新蕾堅持要去做人工流產。他聽之任之。對於卞容大的表現,黃新蕾採取了高度克制和忍讓的態度。他們一起回娘家的時候,黃新蕾還主動往丈夫飯碗裡夾菜,使得陳阿姨看在眼裡,喜上眉梢。最後,弄得卞容大都鬧不清婚姻生活就是這麼清淡平和還是他們又在僵持?這次是卞容大無法忍耐了。畢竟他是一個正常的健康的已婚男青年,畢竟每天晚上身邊都睡著一個年輕的女人,他無法長時間這麼清淡。卞容大找黃新蕾認真地談了話。卞容大說:“我國的法律規定婚姻自由,這就是說如果兩個人結婚之後,在共同的生活中,發現他們的婚姻並不合適,互相之間其實沒有什麼感情,睡在同一張床上卻都無動於衷,那麼,我認為,他們就應該離婚。連恩格斯都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你認為呢?”出乎意料地,黃新蕾一點都不動氣,她語氣和藹地回答:“是的。”卞容大進了一步:“假如我們發現相互其實沒有感情,你同意離婚嗎?”黃新蕾說:“當然。”卞容大忽然卡殼了,試想想,一個新婚的女子,幾乎沒有享受新婚快樂,又剛剛承受了人工流產的痛苦,可她卻還是如此的通情達理。卞容大是不是太混賬一點了呢?
    卞容大接下來說的話是:“你困了?”
    黃新蕾說:“不睏。”
    卞容大說:“不困你在想什麼?”
    黃新蕾說:“你在想什麼?”
    黃新蕾偷偷地笑起來。卞容大閉上眼睛,伸手撫摸了妻子的笑容。
    結果,卞容大稍一心軟,他們的婚姻之箭就飛快地穿越了時光,刷刷地過去了十六年。
    當年,未婚的時候,卞容大只是碰了碰黃新蕾,她就懷孕了。可是後來,黃新蕾一懷孕就習慣性流產。從婚後開始到1991年的七年當中,黃新蕾習慣性流產三次。流產一次,就大出血一次,就需要將養一年。再受孕,再習慣性流產,再大出血,再需要將養一年。之後再嘗試著受孕。三次習慣性流產之後,醫生警告:再不可隨意懷孕和流產了,否則就會終身絕育。黃新蕾嚴重貧血,骨瘦如柴,全身的皮膚就是一層打皺的薄紙。一個女人有多少鮮血啊,怎麼經得起這年年歲歲地流淌?卞容大緊張極了,他再不敢隨便碰妻子,夜裡經常噩夢纏身。在這七年裡,他們家庭生活的主題,就是保胎。全家人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與黃新蕾的習慣性流產做絕不妥協的鬥爭。這期間,卞師傅與陳阿姨反目。卞師傅鄭重地將陳阿姨約了出去,在某公園的角落,進行了一場事關卞家後代香火的談話。陳阿姨氣得兩眼紅赤赤地回來,一整天吃不下飯,從此斷絕了與卞師傅的來往。卞師傅秘密地緊急召回兒子,要求兒子把生活的主題轉換成離婚。卞容大斷然拒絕了父親的要求。卞容大絕對不能夠做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卞師傅氣壞了,因為不是他們落井下石,是陳阿姨事先就埋設了陷阱!卞師傅又暫時地斷絕與兒子的關係。陳阿姨拉著女婿的手哭了,感謝他的深明大義,知恩圖報。於是,陳阿姨騰出了他們家朝向最好的房間,接卞容大夫婦回家居住,女兒的起居飲食,一概由她親手伺候。陳阿姨發誓要盡最大的努力讓女兒成功生育。她到處謀求流傳在民間的宮廷保胎養子秘方。每當弄到一單秘方,她都要與卞容大仔細商議。對於年輕夫婦的房事,陳阿姨詢問輔導之細膩,落實到了每一個細節上,卞容大的窘迫變成了驚恐,他覺得自己都要陽痿了。同時,家庭的凝聚力又變得空前強大,共同的隱私和坦率的密謀使卞容大和岳母一家人的關係親密無間。1991年元旦,卞容大被要求節制性慾二十天,吃偏鹼性的食物二十天,然後在某一天的午夜,與妻子同房。妻子的後臀被一隻特製的厚枕頭高高墊起,卞容大的動作不能對妻子的小腹造成壓迫感,但又應該激情充沛地將精液噴射到最深處。對於任何一個男人,這恐怕都是高難度的動作,卞容大簡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臨戰時刻,卞容大難以勃起,他幾乎完全喪失了信心。黃新蕾握著丈夫的手,微笑著,鼓勵他說:“這肯定不比發表文章更難。”黃新蕾偶爾的幽默感,對卞容大非常重要。事情做成了!第二天早上,卞容大從房間出來,就發現家裡進入了一個薪的階段,大家都輕言細語,屏息靜氣,王顧左右而言他。他們開始了虔誠的等
    待。黃新蕾再一次成功受孕了!這一次,黃新蕾遵照醫囑,完全臥床,嚴禁房事。卞容大每天下班之後,花兩個小時為妻子活動四肢,按摩背部,以免她生出褥瘡。卞容大被客氣地要求將他們夫妻的房門敞開,以便陳阿姨隨時進出伺候孕婦,嚴格地監督醫囑的實施。這一次,黃新蕾沒有出現嚴重的流產徵兆。在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度過了十個月之後,黃新蕾一朝分娩,生了一個瘦弱但是健全的男孩子。卞容大為自己瘦弱的兒子取名為卞浩瀚,希望來之不易的兒子如長江之水一般,氣勢磅礡地健康成長,同時預祝兒子成為一個真正的胸懷廣闊的男子漢。
    三十一歲的卞容大終於做了父親。卞浩瀚小朋友滿月,舉家歡慶,大宴賓客,鞭炮齊鳴。酒席上,卞容大高興得多喝了幾杯,往事歷歷,令他泣不成聲。他情不自禁地緊緊摟抱了一對活蹦亂跳的孩子——這是黃新蓓的雙胞胎兒子,兩個小傢伙在酒筵上鬧得最歡。黃新蓓是在妹妹結婚的第二年,從部隊轉業和成家的,婚後不久她就挺出了大肚子。她挺著大肚子照常騎著自行車上班下班,有一次還摔得鼻青瞼腫。懷孕對於黃新蓓,就好像玩似的,她全然沒有把它當個什麼事情,眨眼間就生了一對白白胖胖的雙胞胎男孩。現在小傢伙們四歲多了,正是活潑淘氣人見人愛的年紀。往日,卞容大看見了黃新蓓和她的兒子們,總是盡量找借口躲了開去。
    在兒子長到三歲,上了幼兒園之後,卞容大才漸漸又有了一些屬於自己的業餘時間。這時候,他卻發現,報社早就幘忘了他。卞容大再次煽動起內心的激情,寫了許多通訊報道,這些稿件卻一一地石沉大海。某一天,他才偶然得知,剪掉信封一角就可以免費寄稿的方式,早就取消了。這也就是說,卞容大的所有稿件,可能從來都沒有到達過報社,並且,所有的報紙雜誌社,也都不再郵寄退稿了。這也就是說,你的稿件無法與他人建立問答關係了,稿件是否收到,是否被採用,它有哪些優缺點,都由某個你不知道的個人說了算,甚至這個人心情的好壞,都可以決定稿件的命運。那投稿還有什麼意思呢?卞容大不知道正常的社會秩序為什麼要被毫無道理地打亂。關乎大眾公共習慣的一些規矩,到底由誰說了算?真是煩人!這個時候,卞容大的工作也出現了挫折。他受到了排擠,被調動到科協下面一個無所事事的單位閒掛了起來。卞容大開始心神不寧,焦慮不安,直到他決定重拾集郵的業餘愛好,凌亂的心緒才有了一些寄托。不久,卞容大機會來了。他受到老幹部蔣武漢的賞識和鼓動,便調到了蔣武漢的麾下,幫助他創建玻璃吹制協會。老幹部蔣武漢酷愛玻璃工藝,他一直都在尋找機會從科委分離出來,成立專門的研究玻璃吹制和推廣玻璃製品的單位。專家的研究成果證明,玻璃的品質非常穩定而且造型美觀,有著不可替代的審美價值和實用價值。從環保的角度來看,玻璃製品就相當於器皿業的綠色食品了。所以說,玻璃吹制事業,是造福於人類的事業。懷才不遇的卞容大,與老幹部蔣武漢一拍即合,他積極地投入玻璃吹制協會的草創和建設。由於卞容大的獻身精神、工作能力和以往的成就,他很快就被蔣武漢提拔為正科級幹部,任協會的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儘管卞容大再三告誡自己做人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可無奈在客觀上,卞容大還是比較少年得意。每當他因為工作回家晚了,黃新蕾沒有做飯,卞容大還是要掛臉的。
    黃新蕾似乎並不懂得丈夫掛臉的含義,她反而會居高臨下地瞥丈夫一眼,眼神裡含著一種譏諷。卞容大倒懂得這種譏諷絕對不僅僅因為是他的個子比她矮了兩厘米。那麼黃新蕾什麼意思呢?黃新蕾陰沉地說:“我沒有什麼意思。”
    又花了幾年的時間,卞容大才慢慢讀懂黃新蕾譏諷的眼神:卞容大歡天喜地創建什麼玻璃吹制協會顯然屬於不識時務,因為與此同時,全中國的人都開始做生意,開公司,炒股票,倒賣各種東西,賺鈔票就像好玩似的,彎腰就撿一大把:中國社會在發生巨大的躁動和變化,而卞容大這個人呢,卻煞有介事地為創建一個群團組織浪費青春。
    卞容大的許多個夜晚,還是伏案寫寫畫畫,絞盡腦汁,寫出一篇篇豆腐塊文章,暗自奢望獲得報紙的重視和發表;星期天去集郵,傻乎乎地排隊購買郵票,回家之後對從不集郵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津津樂道郵市趣聞;節假日看望父親和畸形肥胖的妹妹,偷偷塞給他們一點計劃之外的錢,還以為黃新蕾不知道;一年四季,春天一定要帶兒子去踏青,秋天一定要帶兒子去秋遊,夏天一定要帶兒子去游泳,冬天一定要帶兒子去打雪仗——年復一年,年年新瓶舊水,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卞容大要問了:對於一個兒童身心健康成長所必需的生活情趣,黃新蕾能夠持這種無知的態度嗎?人的時間是用來做什麼的呢?不過,卞容大沒有真的發問,卞容大是一個崇尚沉默的男人,他不會向黃新蕾發出任何具體的詰問。黃新蕾是一個生性沉悶的女人,她也沒有過多的語
    言。但是,她用自己的生活態度,表示了對於卞容大的不滿和不屑。
    在兒子出生之後,黃新蕾自己也脫胎換骨了。大約在生育之後的五年時間裡,她的身體狀況好了起來,人長胖了許多.月經也通暢了,經前期綜合症不治而愈。黃新蕾能夠吃苦耐勞,做事發狠,漸漸學會了在公眾場合說話。他們新華書店效益不好,要分流員工,黃新蕾不等別人分流她,她主動請纓承包了一個圖書批銷中心。這個圖批中心,遠在市郊,倉庫陳舊,壓貨幾百萬碼洋。黃新蕾卻自信看到了它的美麗前景。可是,第一年,黃新蕾的經營首戰失利。在梅雨季節裡,她坐在發霉的書堆上,一身欠款,兩眼發直,四周爬滿鼻涕蟲。然而,這個女人硬是挺過來了。她開動腦筋,到處張羅,又籌措了款項,把倉庫改造成了倉儲式的圖書超市。倉
    庫前面的空地,沒有資金做成花園和草坪,她便自己動手,紮起竹籬笆,種上絲瓜,苦瓜和葫蘆,大門上爬滿牽牛花和金銀花,幾條大青石,臥在籬笆邊,算是讀書和歇息的地方了。沒有想到,這種別緻的風味,正好迎合了城市人的鄉村夢想和小資情調。居然開始有人口口相傳,大老遠特意跑到她的圖書超市來購書和閱讀。黃新蕾抓住機遇,冒險推出大膽的舉措:購買五本書,就可以拿批發價;但凡購買書籍,一律給打八折。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黃新蕾乾脆居住到了圖批中心。她以驚人的毅力,螞蟻啃骨頭,日夜工作,一點一滴地實現著她那些近乎荒誕的設想。隨著城市的迅速擴大,隨著教育消費的迅速攀升,隨著寬敞的馬路和公共汽車通到圖批中心,黃新蕾的圖書超市紅火起來。當黃新蕾的經濟收入高於卞容大之後,她為自己的母親重新配了進口的高度近視眼鏡;為父親換了進口的心臟起搏器——他的正師職級別也只夠資格安裝國產起搏器。黃新蕾將兒子送進了重點學校;為卞師傅家裡裝上了一台空調——儘管卞師傅不陰不陽地對待她;她的一對雙胞胎外甥,還有卞婉容,也都各得其所地收到了禮物。最後,卞容大結婚時候的上海手錶也被換成了日本西鐵城表。唯有黃新蕾自己,辛苦幾年,一分錢都還不曾用到她自己身上。黃新蕾無私的大家風度,迫使卞容大自慚形穢。說實話,卞容大不喜歡這塊西鐵城手錶,他並不認為一個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在工作時間會經常亮出自己的手腕。學習成績遠遠好於黃新蕾的卞容大,學歷遠遠高於黃新蕾的卞容大,事業一直興旺於黃新蕾的卞容大,遭受了綿裡藏針的輕視和打擊,終於也就讀懂了黃新蕾譏諷的眼神。
    卞容大又變懶惰了。新婚階段的消極怠工在卞容大身上又驚人地重演:他晚上熬夜,早晨睡懶覺,爬起來就踏自行車上班,根本不管誰誰誰吃過早餐沒有;下班回來就橫躺,臭襪子丟在床頭,看電視新聞聯播節目就開始打很大的哈欠,當別人睡覺的時候他又活躍了起來,故意躡手躡腳在房間走來走去,看書,寫作,把書頁和稿紙翻得嘩嘩響。要知道,他們居住的是一間半的小房子,臥室裡擁擠著大小兩張床。黃新蕾也仍然擁有新婚階段的那種忍耐精神,她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的本領可能是世界第一流的。這個時間,卞容大老是賴在單位加班,他的心靈密友是辦公室的文秘汪琪。他們夫妻之間那種特有的默默僵持再次開場,第一次是在婚前,陳阿姨跑調動的一片苦心感動了卞容大,卞容大首先妥協;第二次是婚後,黃新蕾新婚就做人流還善解人意,卞容
    大再次妥協;這一次,卞容大堅決不會妥協了。這個社會的本質關係就是交易關係,黃新蕾用物質替代柔情,交換和閹割他的自尊,這是卞容大不能夠答應的。女人首先應該懂得依戀、期盼和柔順,而不是一有機會就顛覆男女關係,並且還用這種殘酷的顛覆表示對男人生活態度的譏諷和否定。
    好在誰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一帆風順的,黃新蕾也不例外:她的圖批中心火爆,必然地遭到了所有新華書店門市部的嫉妒和攻擊,匿名舉報信雪片~般飛到他們的上級主管部門。為了圖書系統的安定團結,根據國家有關規定,上級主管部門收回了黃新蕾的私人承包權。黃新蕾依然還是中心的經理,但是派來了新的黨委書記,黃新蕾的資金使用和經營管理方式,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黃新蕾的身體,又漸漸地出毛病了。通過生育而開張的經脈,好像又開始堵塞和封閉。經前期綜合症再度出現。每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黃新蕾都淪陷在痛經、經血不暢、經血過多和經血淋漓不盡的過程中。黃新蕾面目浮腫,脾氣暴戾,捂著小腹在床上打滾。為了防止疾病的吞噬,黃新蕾大口大口吞吃湯藥,每天清晨起床練氣功,輾轉在公共汽車上到處求醫。到此,他們夫妻
    之間的僵持不戰而和。卞容大看著妻子憔悴不堪的模樣,看著被子宮支配的女人還被殘酷的社會遊戲規則所支配,他無法不心疼。好強的女人太累了,也太可憐了。卞容大自然又變得勤快起來。他每天清早起床,安排一家三口的早點,回家就進廚房,臭襪子直接扔進洗衣機,每天都戴西鐵城手錶去上班。
    生活又被季節刷新了。當寒冬之後,春日的艷陽給萬物帶來勃勃生機的時候,卞容大又躍躍欲試地攜妻帶子,到江邊放風箏來了。背包,食物,口香糖,礦泉水,一家三口悠閒地步行在桃紅柳綠的公園裡,這就是卞容大的散文:美好的風景,暖暖的親情,和煦的春風是心情的熨斗。
    在沙灘上買好風箏之後,卞容大帶兒子直奔躉船。躉船上的風,正是放風箏的好風。卞容大手裡的風箏,很快就扶搖直上,一路超越,然後遙遙領先。眾多的看客觀賞著和誇貿看,卞容大父子不免洋洋得意。一位少婦,帶著女兒和小狗,上到躉船來了。她們興奮地鼓搗著線團,可是風箏就是不肯升上天空。少婦焦焦急急忙忙碌碌的,在卞容大身邊鑽過來鑽過去。最後,她還是不得不央求卞容大替她放一放風箏。對於卞容大,這當然不是問題了。少婦的風箏很快也升上了天空,孩子們高興地大呼小叫,之後又去逗小狗玩耍。卞浩瀚已經與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江鷗的滑翔,春風顯得更加輕盈和鬆弛;有波濤的絮語,長江變得萬般溫情。一位姿色明麗的少婦在身邊蹭來蹭去,驚醒了卞容大的許多感覺。少婦與卞容大並肩放風箏,親暱地與他說話,老朋友一般熟悉,有一點撒嬌,還有一點玩笑。當少婦圓潤的臀部再次觸碰到卞容大的時候,他突然嚮往了,膨脹了,勃起了。卞容大趕緊坐在了躉船的繫纜樁上,不敢動彈。他嚴密地掩飾著自己,仰著一張冷冷的面孔,專心專意只看天空。一個中年男人的身體,還能對一個可意的異性做出如此迅捷的自然反應,卞容大是竊喜的。當然,卞容大同時也明白,以道德的標準衡量,他的身體是可恥的。但是他並沒有做出什麼不良舉動來,他還是一個理智的男人。驚醒與感悟,自責與竊喜,放縱與克制,遐想與收斂,這種種感覺,使卞容大漲滿了情懷一腔,又癢又疼,百感交集。他找了一張小紙片,套在風箏上,抖動線索,讓小紙片攀升上去,這叫做給風箏打電話。風箏風箏,卞容大給你打個電話,與你分享一個男人隱秘的快感。
    黃新蕾一直沒有參與放風箏。在江灘上買風箏的時候,她就從小攤販那裡獲得了一個巨大的啟發。黃新蕾撇下丈夫和兒子,對江灘上的小攤販展開了調查研究,收穫很大。黃新蕾興奮地告訴卞容大:風箏可以作為教輔資料與手工勞動課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隻風箏的成本只要五毛錢,而搭配在課本裡出售,至少也可以定價五塊錢。如果自己組織人工生產,僅僅提供製作風箏的原材料,裝配程序留給孩子自己動手,成本還可以降低。這是手工勞動,就是應該讓孩子們自己動手去做的呀!你想想,會有家長拒絕多花這五塊錢嗎?絕對不會!手工製作原料與手工勞動課本一起買回去,該是多麼方便啊,如果分開購買,家長所付出的金錢和精力,肯定超過五塊錢!這真是一舉多得的絕妙創意,可以為圖批中心帶來多少利潤啊!你再想想,我們有多少學校?我們有多少人口?我們有多少生源啊!黃新蕾說:“今天出來果然收穫不小!孩子他爸,謝謝你!”
    卞容大避開了妻子熱切的目光,生澀地說:“有什麼可謝的。”
    卞容大應和不了妻子。一時間他實在轉不過這個彎來。是的,今天出來收穫很大,非常開心,小小的風箏把他帶進了一個沉醉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卻與利潤一點關係都沒有。一點都沒有,妻子!
    黃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態惹惱了,她說:“又怎麼啦?簡直莫名其妙!”
    黃新蕾氣憤地將下巴頦一揚,拽起兒子的手,母子倆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獨自落在後面,忍氣吞聲地跟著。童話散文被真實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實上,卞容大很久都沒有再寫這一類的散文了,他知道這輩子再也寫不出什麼散文來了。
    2000年到來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亂。人類很有趣,總是喜歡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亂。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高興壞了,它們拿出大幅版面,讓一種人歡呼新世紀的到來,又讓另一種人嚴肅地反駁新世紀理論:2000年還不是新世紀,2001年才是新世紀,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啊!玻璃吹制協會也亂成了一團,大家在辦公室裡高聲爭論,兩派都揮舞報紙,聲嘶力竭。因為這牽涉到了玻璃吹制協會是否舉行慶祝活動,以及慶祝活動的規模有多大的問題。辦公室主任卞容大很冷靜,連數字本身都是人為規定的,新世紀不新世紀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呢?到時候怎麼慶祝,隨著上面的傾向和規模來就是了。
    然而然而,這個冬天的週日,卞容大的心情還是波動了。一個人為的數字,2000,一個被他認為是扯淡的東西,不知怎麼搞的,還是悄悄地觸動了他。午飯之後,卞容大坐在陽台上曬太陽,看報紙,滿紙的2000跳動起來。我的天哪,紀年真的要開始一種新的寫法了?卞容大生於20世紀,長於20世紀,怎麼著?寫習慣了的“一九幾幾”真的要過去了?卞容大惆悵地放下報紙,隨手翻了翻正在進行冬曬的幾隻箱子,發現了他中學時代收藏起來的一隻醫藥盒子。這是從50年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種正方形藥盒,天藍色的字,白紙已經發黃。盒子打開,湧出一股陳年往事的味道。盒子裡頭有幾張老郵票,梅蘭芳什麼的,但是品相不好。還有一隻鐵皮哨子,是學工學農又學軍的初中時代留下的,來自於軍營的一隻真正的軍隊哨子。一顆他的智齒,上面有牙垢,頑石一樣難看。還有兩支炭棒筆,這是從大號的廢舊電池裡頭磨出來的,是他少年頑劣的明證:在電影院的公共廁所裡的木板隔斷上,胡寫亂畫,畫一個橢圓形的圈,四周再畫上黑茸茸的毛,這就是女性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親為他製作的牙套,不知怎麼也收藏在裡頭了。牙套已經變成一團滿是銅銹的亂麻,看上去細弱無力,腐朽敗落,真不知道當年它怎麼就能夠給卞容大造成那麼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裡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輩子!
    卞容大拿著盒子,看著看著,在溫暖的太陽下面打了一個盹兒。從一個盹兒中驀然醒來,卞容大的頭腦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進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服,以他慣有的冷靜,踏上自行車,來到了單位。卞容大告訴門房劉老頭,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讓劉老頭鎖好大門去餐館喝個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塊錢,急切地支開了劉老頭。然後,卞容大間諜一樣閃進自己的辦公室,關好了門窗,放下了窗簾。在昏暗與隱秘的單獨空間裡,卞容大重溫了少年時代的胡鬧。他用炭棒筆畫了女性的器官,現在的畫,就很真實和形象了。他還模仿小說《金瓶梅》,勾勒了一幅春宮圖。春宮圖上面的女人,健康,豐腴,腳蹺得老高,是一個活潑的女人。卞容大將自己的雙手插進褲口袋,搖晃身子,吹口哨,吹那種沒有名堂的小調: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這句小調,是他去東北出差,在民間聽二人轉聽來的,此前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會哼哼了。他媽的,正經的東西,想學都學不會;不正經的東西,不學就會了。人啊人,人這個狗東西!最後,卞容大拿起鐵皮哨子,吹了一下;再用力吹一下,口腔和喉嚨灌滿了鐵銹味。少年時候也曾經想當軍官,想當交通警察,口裡銜著銀色的鐵皮哨子,沖誰吹誰就得聽話。卞容大有節奏地吹起了哨子,士氣隨著就上來了,他來回地走著正步,一直走到覺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靜到來了,宇宙空曠無垠,星星向各處飛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不過的辦公室。卞容大頹然倒在自己的辦公椅裡,雙手反枕腦後,兩腿交叉,架在辦公桌上。直到劉老頭試探地敲響辦公室的房門:“卞主任,卞主任!時候不早了,你忙完了沒有?”
    知道了!卞容大說。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種小官僚的腔調。該死!卞容大一邊自嘲一邊拿下雙腿,忽然,他覺得自己臉上有蟻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淚。一滴冰冷的淚。
    玻璃吹制協會被解散的消息,還是先一步被黃新蕾獲知了。這天早晨,黃新蕾遲遲不肯出門上班。當卞容大整裝待發了,黃新蕾在他身後清醒地發問:“你去哪裡?”
    卞容大頓時被釘在了說謊的恥辱柱上,他索性回答:“我去找工作。”
    黃新蕾說:“這是不是意味著你現在其實沒有工作了?”
    “可以這麼理解。”
    “那你現在去哪裡找工作?”
    “我去新世紀飯店。那裡有一家法國化妝品公司,正在招聘工作人員。”
    這個沉著的女人再也無法控制地發出了跑調的尖聲:“化妝品?你?”
    卞容大不再說話。對化妝品從來沒有感覺的卞容大與化妝品聯繫在一起,形象是很滑稽。可是卞容大不想再說假話了。但是,他也不想詳細解釋還沒有結果的事情。這麼多日子了!卞容大失敗地應聘過多種工作了!這個男人他不想一一解釋他的失敗!
    黃新蕾抓著胸口,深呼吸,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盡量平和地說:“你今天能不能把實話告訴我?”
    卞容大說:“不存在實話不實話的問題。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現在我必須走了。”
    黃新蕾說:“現在你肯定不能走!”
    卞容大說:“為什麼?結婚證上有規定嗎?新婚姻法有規定嗎?妻子不讓丈夫出家門,丈夫就不能出門?去你的!”
    黃新蕾忽然雷霆大發了,餐桌上的碗筷茶杯被嘩啦推翻.一團油膩的抹布甩到了卞容大的臉上。黃新蕾火山噴發.兩眼炯亮,直直地盯著丈夫,用一種近乎喊叫的聲音控訴起來。她聲音的高亢,語言節奏的飛快,語句的流暢,是卞容大在他們二十餘年的交往中,從來沒有發現的。黃新蕾說:“卞容大!你太看不起人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滿世界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議論紛紛,你卻一直瞞著我!你以為我是個什麼人?我會唯利是圖?我會嫌貧愛富?我會怨天尤人?我會靠你的錢養活自己?卞容大,我為你感到羞恥。說謊是可恥的,這是你教育兒子的話,也是我們做人的準則;你這是羞辱兒子、我和你自己!現在的社會形勢人人都看得明白,單位解散,不是什麼稀奇事情,失業下崗,更不是什麼稀奇事情。成千上萬的人都在經歷這樣的曲折和艱難,為什麼人家都能夠坦然處之,而你卻偏要瞞天過海呢?你躲過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卞容大啊卞容大,我和你夫妻十六年,相識相戀二十多年,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懷孕流產,命都差點送掉了,你怎麼忍心欺騙我啊?當初我看上你,不就是看上了你的善良和誠實嗎?你以為你還有什麼值得我看上的?你以為我還指望自己嫁了一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家財萬貫、英俊瀟灑的白馬王子?以為我自己從此就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不!我清醒得很!一直都很清醒!我一直都在依靠自己的努力辛勤勞動——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我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還是在拚命工作,為這個家庭創造更好的生活環境。多年來,我關心你,關心大家,遠遠超過關心我自己,可是你卻對我說‘去你的!’好像你下崗了你就受委屈了,你就應該比別人都嬌氣,你想撒謊就撒謊,想出門就出門,全然不顧別人的感受。卞容大,你怎麼是如此沒有良心的一個人呢?我當初怎麼就沒有看透你呢?你的所作所為,還算一個男人嗎?如果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是不在乎的話,那你就出去吧。”
    卞容大出去了。他以一個不變的姿態,僵立在門邊,聽完了妻子的控訴,然後一言不發地出門了。他是一個男人,他必須遵守約定的時間:今天他要接受歐洲老闆的面試。
    黃昏時分,大家都回家了。兒子鬧著,要求打開電視看動畫片,一會兒爸爸,一會兒媽媽。爸爸和媽媽都說同樣的話.作業做了嗎?先做作業!盡看動畫片,將來怎麼辦?爸爸媽媽都在廚房忙碌。他們互不理睬,但是配合默契。食鹽沒有了,爸爸趕緊開封一袋新的食鹽,媽媽接過去撒在菜餚裡:吃飯。爸爸媽媽都與兒子說話,甚至還可以說笑,不影響兒子的心情和學習,是他們夫妻的最高守則。父親卞容大做得不錯,母親黃新蕾也做得很好,他們都可以深深隱藏自己的痛苦——這也是難得的一種默契。晚飯吃完了,收拾碗筷.拖地做清潔,整理屋子,洗衣機打開了,裡面攪動著一家三口的髒衣服,早上吵過架的衣服也無奈地在一起旋轉。看看兒子的作業。看看電視新聞。看看報紙。接接無關痛癢的電話。兒子該睡覺了。睡覺之前,兒子必須喝一杯鮮牛奶。鮮牛奶的意義是:防止骨骼缺鈣。兒子現在個子矮小,又長成一副窮苦人模樣。只有一間臥室,買大房的理想剛剛納入艱苦奮鬥的遠景規劃中。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夫妻倆人,一人躺在大床的一側。關燈。深夜,窗外明月高照,不諳人間疾苦,圓潤華美得沒心沒肺。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女人轉過身來.伸手摸索著,摸索著,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男人還是接住了女人摸索的手。女人順勢溜進男人的懷抱,男人慢慢抱住了女人。女人發出低低的啜泣。男人的小眼睛在月色中慢慢睜開,賊亮,他的確狠不下心來,他無法拒絕女人的尋求和這尋求本身所傳達的複雜意義。卞容大完蛋了!他無法拯救自己。無法反抗與報復。無法記恨。無法掌握局面。多少次的抗爭與搏鬥,被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所消解。一切的委屈和難受,都慢慢變成了命中注定之物被接受下來,養成了習慣。
    習慣是一種何等強大何等可怕的存在啊!

《有了快感你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