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包裝(7)

問:喝酒嗎?
    答:喝!為什麼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我以為這便是當代小青年的現代意識。敢於解決成年人不能解決的問題。敢於與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從此對巴音刮目相看。我們跑了十幾趟沒解決問題,巴音只跑了一趟就解決了。問她怎麼一去別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說還不是靠嘴巴說?我們認為她盡說些幼稚可笑的話,別人居然簽發工單,居然立時就來搶修,這是否說明幼稚可笑的是我們自己?
    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應該參照誰來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
    巴音由此獲得了不切肉的特權。
    她趁我們請她喝酒,對她感激萬分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以後我不再切肉可以嗎?我們家一貫比較窮。我這輩子就沒認過脢條肉和裡脊肉。
    我們無法拒絕。在酒宴上,哪怕只是家庭酒宴,誰能拒絕一個喝得兩腮桃紅的楚楚動人的姑娘?
    工錢依舊,巴音卻從此不再料理豬肉以至類推到所有葷腥,比如魚、蝦、雞、鴨之類。
    一段沒有漏雨也沒有其它什麼特別事情發生的平凡日子過去,巴音暴露出她的許多缺點。她幾乎什麼家務事都不會做。衣服洗不乾淨,菜洗不乾淨,米淘不乾淨,地板拖不乾淨。擦了花瓶上的灰塵,枯萎的花卻不換掉。整理窗台,窗簾倒拉脫了環。上了廁所可忘記了沖水。
    在我溫和而耐心地糾正了她三次之後,她依然故我。
    我告訴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說:你應該開誠佈公地和她談談,讓她知道自己不行。像巴音這樣的現代大學生,你無須委婉,她做家務事開頭肯定是不行的。但她能解決關鍵問題。她治了漏雨。我看她還有個最大的優點——純真誠實。比起那些鄉下來的小保姆,喜歡偷吃,喜歡撒謊的小保姆,你選擇誰?
    我選擇誰?我選擇我兒時的保姆,她從我出生那天就抱養我,為我熬夜縫製衣裳。掌管我們家每個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的時候,她把她口糧中的細糧做飯給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糧。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齡仙逝。她那一代人從此再難尋找,一代人死了。
    我只好選擇巴音。
    我開誠佈公和巴音談了一次。我頭一天夜裡就開始做心理準備,要求自己與巴音她們的風格合拍。
    我說:巴音,你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聳肩。笑。
    我說: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領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領口袖口吧,髒地方就是了。
    我說:菜刀用了之後必須擦乾,否則天天生銹。床應該刷了之後撣平之後才鋪上床罩。淘米要揀出砂子和谷粒。廁所用了請一定別忘記隨手沖水。
    巴音說:好。她的語氣極為隨意輕鬆。接著巴音皺起
    她的細眉峰,眼眸裡轉動著無數疑問,認真地問: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還要在家裡考慮這麼些破事嗎?
    我說:這不是什麼破事。家家如此。人的基本生存條件。
    巴音說:是嗎?她一笑,挑釁地說:那我不相信。
    談話到此為止,我說。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真願意在我們家勤工儉學,務必注意做好工作。我說了就走開了。
    巴音在我身後說:當然願意。
    第二天巴音一來幹活,便以一種熱烈的情緒給我出了又一道難題。原來她是一個狂熱的流行歌曲愛好者。她一進門首先打開了我們家的音響。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節奏非常強烈地唱:對你愛!愛!愛——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遠。
    我放下筆,在書房坐了一會兒。不行,坐不住。
    我說:巴音,是你帶來的磁帶吧?
    巴音兩眼放亮,分外亢奮,正踩著節奏在掃地。
    是的。巴音輕快地說:喜歡嗎?
    我說:還可以。但是我的工作需要安靜。我樂意讓你一邊幹活、一邊聽歌,但我試了一下,我不行,怕吵。
    巴音說:沒關係,我可以換一種方式。
    她關掉音響之後,從她的書包裡取出一部小收錄機。
    表面上很倔強,其實內心一團糟。巴音唱了這麼一句,問我:非常深刻對嗎,她把收錄機掛在牛仔褲的皮帶上,對我眨眨眼睛,塞上了耳機。
    巴音聽著耳機幹活。當她在陽台上隨著歌曲抖開衣服晾曬衣服時,廚房裡洗菜池中的水漫溢出來。一股涼氣驀然透過我的腳心,我低頭一看,不禁跳了起來,我原來已經在水的中央。
    我衝到廚房關了水龍頭,然後高聲叫巴音巴音。
    巴音從陽台上回過頭來,就像對個聾子說話一樣大聲大氣地問:有什麼事嗎?
    我用手指指地面。巴音一看,扯下了耳機。又奔到書房臥室一看,舊地毯在水的浸泡下色澤如新。
    對不起!巴音的小尖臉一蒼白就顯得怪可憐,她連聲說對不起。我轉過身不理她,她就跟著我團團轉。
    巴音說:對不起還不行嗎?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要工錢還不行嗎?
    巴音的眼睛又濕潤了。
    我說:行了行了。
    我們倆趕緊動手搬床,將地毯從臥室拖了出來。她說希望這件事不要讓我丈夫知道。我說好。我們商議乾脆把地毯拖到頂樓平台上去,用水洗一洗,曬乾了再收下來。我和巴音汗流泱背地往頂樓拖地毯,我丈夫這時回來了。
    丈夫說:你們這是幹什麼?
    巴音搶著回答:洗地毯。
    丈夫說:大熱天洗什麼地毯!
    巴音又搶著說:大熱天才幹得透幹得快呢。
    丈夫放下包,接過了我的活,說:好吧,我來幹。
    巴音說:我和你一起幹。
    丈夫說:你到下班時間了。
    巴音說:沒關係。我自願的。不要工錢。
    他們將地毯拖上了頂樓,用很長的塑料水管沖洗地毯。
    巴音跪在地毯上刷洗。幹得很賣勁。他們在頂樓上一片歡聲笑語。美麗的勞動者。
    一個小伙子在樓下跨著一輛火紅色的摩托不停地朝我們家張望。被一個嬉皮小伙於張望使我覺得我們家處在某種危險之中。
    丈夫一下來我就讓他趕快去陽台看看樓下那個小伙於,巴音跟在旁邊。
    哦,巴音說:他是來接我的。你們看看,他像不像郭富城?

《紫陌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