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關於《白鹿原》及其他——與《時代人物》週報記者徐海屏的談話

  電影不必忠實

  時代人物週報院吳天明很早就說希望葉白鹿原曳為自己的導演生涯畫個句號袁你也一直在推薦他袁為什麼最終選擇了王全安鑰

  陳忠實:我可以提供一點參考意見,但我決定不了,那是製片廠的事情。據我所知,現在的導演王全安是編劇蘆葦推薦的。蘆葦比較認可這個年輕導演的風格和拍攝手法。

  時代人物週報院白嘉軒的扮演者一直確定不了袁當時你寫書的時候袁心中有過具體的形象麼鑰 現在有覺得貼切的男演員嗎鑰

  陳忠實:我對影視圈不熟悉。“白嘉軒”是一個關中地區典型的男人形象,很綜合,沒有對照什麼人來寫。

  時代人物週報院小說改編電影袁有時會將小說改編得面目全非袁比如葉周漁的喊叫曳改編為葉周漁的火車曳袁當時電影惡評如潮遙

  陳忠實:我覺得電影是另外一種表述形式,你要按照作家的方法那可弄不成電影。電影編劇和導演自有他們對小說中感興趣的東西,他們有他們的方法。

  時代人物週報院但是無論改編成什麼樣袁電影出來以後都會寫著野陳忠實冶的名字遙

  陳忠實:原著是“陳忠實”,但是電影不是。他們編的劇嘛!

  時代人物週報院以前聽說你對無論是秦腔還是話劇的改編都很放心袁現在看起來你對電影的改編也很寬容鑰

  陳忠實:只能如此。我也聽說過一些小說的作者和導演編劇之間關於作品的爭執。哪兒多了,哪兒少了,一旦爭起這個來,結果都是很不愉快的,而且作家還很難改變編劇和導演的意見,那我也就順其自然了,這是一。第二,主要是我這個小說改編電影的難度比較大。有些小說人物和故事集中,改編成電影好弄。這個小說我自己知道,時間跨度長、人物多、情節比較複雜,沒有一個中心事件。就我一般的印象,電影都應該有一個中心事件,一個線索,一個發展的過程,曲折,迂迴,還要有懸念。而我這個小說沒有統一的故事和統一的時間,從小說寫作上來說,是以人物為結構的,這樣電影改編起來就有很大難度。而且電影用不了小說的全部,在取捨問題上,包括我自己都不好把握。

  放在棺材裡做枕頭的書

  1998年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後,陳忠實的行政職務步步高陞,從陝西作協主席到全國作協副主席。《白鹿原》無疑是陳忠實的巔峰之作,僅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行量就累計120萬冊,此外還有港台、海外其他版本,以及銷數不可估計的盜版。《白鹿原》也不時地以連環畫、陶塑、秦腔等形式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陳忠實的人生在外人看來也因為這部小說而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白鹿原》之前與《白鹿原》之後。

  時代人物週報院每過一年袁是不是有時候會感到自己離葉白鹿原曳又遠去了一年鑰

  陳忠實:當然越來越遠。寫完它以後,我對小說的興趣就恢復不到最好狀態了。所以這幾年我主要寫散文,對散文特別感興趣,可以直接抒發情感。

  時代人物週報院我注意到袁不少茅盾文學獎獲獎作者都在獲獎或者說完成獲獎作品之後袁沒有再出過長篇袁這一點在你身上最明顯遙這是因為在創作第一部長篇後袁功力耗盡鑰

  陳忠實:不可能耗盡的,這都是外行看的。作家某一部作品的產生,不可能還用上一次的辦法去寫,那是最笨的辦法,新的小說也不可能獲得成功。那樣實際上等於自己重複自己。一部小說的產生,創作慾望是最重要的。《白鹿原》之後,我對小說失去了興趣,這個狀態持續了好長時間。近幾年才又開始寫小說,不過都是短篇的。

  時代人物週報院按照隨筆堯短篇堯中篇堯報告文學和長篇的順序袁你最終創作出了一部獲得最高榮譽的長篇作品袁是不是覺得此生足矣鑰

  陳忠實:沒有,沒有這個感覺。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對文學就摯愛,從來不會有這個感覺。這部小說能夠獲得讀者普遍的接受和喜愛,我非常欣慰。作為一個作家,能受到讀者如此的熱愛,我說過一句——“我過去所有的付出都是合理的”,這足以表述我的心理。現在表面看起來大家感興趣的就是改編話劇、電影、電視。實際上前一段時間,有一位青年學者把2004年的有關資料整理出來,僅僅去年一年發表在全國高校學報上的關於《白鹿原》的評論文章就有四十多篇。他把這個拿給我的時候,我自己都吃驚,我這裡很難接觸到學報,只有陝西幾家高校的學報給我寄,外省的都不寄,所以我接觸不上。我根本沒有想到,到現在每年還能有四十多篇評論文章發表在大學學報上,我確實很感動。

  時代人物週報院所以你覺得野過去所有的努力都是合理的冶遙 假設葉白鹿原曳沒有獲得那麼大的成功袁是否所有的努力都不合理鑰

  陳忠實:那我就養雞去了。這部小說再寫失敗,我都50歲了,我就把我的生活再顛倒過來。因為過去我有正經工作,創作是業餘的,後來搞了專業,創作是職業,其他事兒那就是副業了。小說寫完以後老婆說,如果這個書出不了怎麼辦?我說出不了咱們就去養雞吧。以養雞為業,創作我也不會放棄,只是創作我就擺到了業餘的位置上。那樣的話我心裡可能會調節得更好一些。

  時代人物週報院你還說過葉白鹿原曳在創作之前就是你發誓要寫成將來放在棺材裡做枕頭的書遙

  陳忠實:死人進棺材都要有枕頭的,就是墊頭的。我意思是說能讓我死後有一個讓我安寧地閉眼,能托住我腦袋的一本書,能讓我踏實地死去,就算是對我一生愛文學的安慰吧。我起草這部書的時候已經46歲了,在陝西當時那一撥青年作家中,我年齡偏大一些。我一想,按照寫作計劃,寫完都50歲了。50歲的人按照過去的觀念看就已經算是“老漢”了。愛了一輩子文學,弄到現在還沒有寫出一本得到讀者普遍認可的作品,如果這個作品寫不好,“老漢”了以後,還有多大能量,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安。

  時代人物週報院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後袁是否覺得自己再寫也超不過葉白鹿原曳的水平了鑰

  陳忠實:我沒有這個感覺,我想著如果有新的生活啟發,可能還會寫。寫出來,也沒有必要再和《白鹿原》較勁兒。作家創作一部新的作品,是根據新的體驗,要表述的東西,你能把它表述完美,就你所體驗到的表述出來,你感覺沒有遺憾,這就行啦。你要較勁兒,那世界上優秀作品太多了,你跟哪一個較勁兒呢?要超過哪個呢?而且作品沒有可比性的,是要看你體驗的東西有多少價值。你總是跟什麼在較勁兒,那是作家創作的一種誤區。

  時代人物週報院如果發表在今天的文學市場上袁葉白鹿原曳是否還能有這樣的結果鑰

  陳忠實:我相信會有。1993年出版以後,這都出版12年了,讀者和評論界依然對它熱情洋溢,並不因為美女作家、下半身寫作而冷落《白鹿原》。所以我對文學,真實的文學仍然有信心。

  時代人物週報院你喜歡發表葉白鹿原曳的那個文學年代袁還是現在鑰 為什麼鑰

  陳忠實:那個年代也不好。進入90年代以後,1991年和1992年是文學的最低潮時期,“作家出書難”的呼聲就是從90年代初喊起來的。當時出版界改革,從原來的計劃經濟、政府管理轉變為企業化經營的時候,有名作家的作品去征訂就是幾百冊,這是常有的。當時《白鹿原》第一版全國征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征訂數字是14 850冊。他們寫信告訴我,我非常振奮,當時都高興死了。10 000冊以上意味著出版社不賠錢,這樣我心裡就安寧了。不要說稿費多少,你讓出版社賠錢給你出書,自己心裡都不安啊。那時出版環境相當艱難,所以征訂14 850冊,出版社就是按照這個數字印的,再多印150冊湊夠15 000冊,出版社都不敢多印。不過出來很快就開始了第二次印刷,5萬冊、10萬冊……而且是連著印。這種盛況現在可能不太見得到了。

  社會的而非個人的

  陳忠實對自己的創作反思過,他自問為什麼總是寫這麼“土”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寫出今天的生活。然而功成名就的陳忠實至今仍然喜歡守著西安東郊灞橋西蔣村的老屋,抽著兩塊五一包的巴山雪茄,喝著燒酒,咂摸著鄉里的秦腔。或許就是這種遙遠於互聯網時代的生活方式注定了陳忠實小說的“土氣”,然而誰也無法否認,正是這種土得掉渣的生活經歷幫助陳忠實孕育出了《白鹿原》。

  時代人物週報院你曾說到白嘉軒袁野我理解他是這種精神剝離過程中最痛苦的人袁因為他最頑固最深切地與他的時代相融冶遙你是一個與自己的時代頑固深切相融的人麼鑰

  陳忠實:我也在不斷地進行著那種剝離過程。

  時代人物週報院像你的野藍袍先生冶淵1985年具有突破性的一部短篇小說葉藍袍先生曳的主人公冤一樣的剝離過程麼鑰

  陳忠實:有點類似。因為我們接受的都是過去的社會和道德觀念。隨著社會新命題,新標尺的出現,我們肯定就要與原來恪守的東西發生衝突。我倒是覺得很隨意的能夠完成這個過程,一步從封建社會跳到社會主義的人,可能就沒有任何精神信仰和道德恪守。太輕易的人可信度就比較低,他對什麼都能適應,最後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時代人物週報院現在會不會寫書的名人都在忙著出自傳袁你有寫自傳的計劃嗎鑰

  陳忠實:有好幾家出版社從七八年前開始,一直到現在都在約我寫這個東西,我不想寫。

  時代人物週報院是因為你的經歷和你的感受都在你的作品中寫徹底了鑰

  陳忠實:我覺得自傳不能做完全的表述。儘管有一些東西是真實的,但是既然不能做完全的表述,那它就不是你完全的真實歷程。

  時代人物週報院是哪一方面不能做完全的表述呢鑰

  陳忠實:這個我就不解釋了。

  時代人物週報院作家通常總會將自己寫進作品中袁如果在葉白鹿原曳中找出一個角色袁你覺得哪個角色最能代表自己鑰

  陳忠實:有一些小說更多帶有作家自傳性質,個人色彩特別明顯;有一些小說是作家對社會和人生的體驗形成的。我的作品就不屬於前者,我到現在也沒有過多揭示我個人世界的作品。

  時代人物週報院不希望別人在小說中讀到你本人鑰 現在很多作家都喜歡以自己的生活為原型來寫作啊遙

  陳忠實:那是對社會理解太少,生活面太窄,他們只感受著自己,對社會的瞭解還有待於進一步打開,有待於進一步完成對社會的體驗。我對社會的變革和人的精神歷程的變異比較敏感,也感興趣,所以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這種題材。

  時代人物週報院葉白鹿原曳曾被著名學者范曾譽為野一代奇書冶袁有人評論說它是完成了野一部民族的秘史冶遙 現在回想袁當時一個做了十幾年農村基層幹部的袁如何能有野探索民族文化發展隱秘與描述和批判的能力冶呢鑰

  陳忠實:這也可能就是我認識發展變化的結果吧。誰都擁有生活素材,但如何能把這些素材提煉出來?這就跟煉鋼差不多,大家都擁有礦石,有人煉出來的是粗鋼,有的人是合金鋼。差別在哪呢?除了藝術表現形式以外,更重要的是思想。作家對生活的提煉和發現,就有如煉鋼的冶煉能力。思想平庸、軟弱,就跟煉鋼的落後設備,冶煉能力差,只能煉粗鋼一樣。所以思想的提升對於發展到一定程度的作家是至關重要的,是致命的。

  時代人物週報院這更多的是來源於技巧的培養還是天賦鑰

  陳忠實:學習,不斷接收新的理念。當然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思考。有些作品寫得也很生動,但是你感覺就是生動的素材和生動的故事,你得不到什麼感受,很難完成一種精神和心靈的震盪。如果你研究生活,研究新的關於生活的觀念,接受你覺得合理的成分,來提升思想,強化自己的思想,然後把這種思想化為無形的關於生活的一種體驗,用這樣一種思想照亮你擁有的生活素材的時候就大不一樣了。

  時代人物週報院野藍袍先生冶經過了省城生活之後回到鄉村家中的時候發出了野歸來已覺不是家冶的感慨遙 1998年你從人民大會堂領獎獲得至高榮譽袁回到家有沒有這樣的感慨鑰

  陳忠實:我的感覺是,家更親切了。因為我生於斯,長於斯,得於斯,這部小說就是在我老房子裡頭完成的。我現在把那個老房子改造成新房子了。直到現在,一旦回到老家那個院裡頭,我的情緒就總是最好的,最敏感的。這個沒有辦法改變。

  2005.4.4

《吟誦關中:陳忠實最新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