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10-1935
  有些人永遠掌握自己的命運,不交於他人,甚至一個時代!
  第一章
  初秋時節,一條船沿江而上,正駛向古都南京。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年輕男人,站在甲板上,似乎在眺望景色,又似乎在聽人們談話。
  "洋人就是莫名其妙,把動物放在一起還要展覽,叫什麼動物園,要是把人放在一起,豈不是要叫人園?"一位老先生憤憤不平地道。周圍的人哄笑起來,有人問:"老先生,你不喜歡洋人,也去看南洋勸業會?"
  "去!"老先生一抖鬍鬚,倔強地道:"我是遵照太后老佛爺的遺命,既然她要辦這個會,一定錯不了!。"
  周圍人有的點頭叫好,有的搖頭訕笑。不多時已是傍晚,眾人陸續回船艙用用飯,年輕男人還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轉暗的江面出神。天完全黑了下來,他慢慢的轉過身,剛欲邁步,只見寒光一閃,一個男人舉刀刺了過來,他側身一躲,從袖中飛出一柄飛刀,直插男人胸膛,他再順勢一個倒地,又一柄刀從袖中飛出,直射甲板另一側的暗處。
  只見一聲慘叫,撲通一聲,另一個人也栽倒在地。年輕男人翻身站起,先提起一人,大踏步走到另一側,再提起另外一個。這兩具屍體加起來少說也有兩百斤,他就像提著兩條輕飄飄的布口袋,幾步來到船邊,向上一舉、向前一擲,兩具屍體居然飛出十幾米遠,在空中劃出兩條弧線,"怦"的一聲,落入江中,轉瞬不見了。
  "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六。"年輕人默記了一下。這個數字並不準確,只能勉強統計被他殺死的人。在數到一百人的時候,他曾告訴過方先生,方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我代表四萬萬同胞謝謝你。
  方先生的話總是接近於真理,在真理面前,他從不懷疑。但是他不喜歡殺人,殺人讓他不舒服。此次自離開廣東,"尾巴"就層出不窮,不知道消息怎麼走漏了。他們大概以為他是去上海籌辦起義資金。其實他只是去南京,執行方先生的私人任務。
  他在黑暗中默默佇立,直到一輪明月升上天空,他這才轉身回到船艙。船又行了一夜一天,方到南京港。此時正是清晨,年輕人怕仍有人跟蹤,便打定主意去勸業會逛一逛。一來消磨白天時光,二來看看這個勸業會,到底有什麼神奇。他隨著眾人出了港,來到市內火車站。車站鋪著青瓷磚片,兩邊放著一排排木椅,人來客往、調製有度。年輕人暗暗稱奇,早就聽說原兩江總督張之洞,把江南一帶建設頗佳,一個小小的車站,也修整地這般精緻。他略等了一會兒,上了小火車。火車內也是乾乾淨淨,有人賣票有人查票,次序井然。年輕人打量著窗外的景色,只見兩邊的馬路極為寬闊,鋪著一層細細的煤渣。路上的馬車、人力車、行人來來往往,一派寧靜。
  年輕人雖走南闖北,又隨方先生在日本住過半年,但還是第一次來到江南。他十分喜歡這裡的氣氛,不禁大為可惜,鳳儀若一直生活在此有多好,也省得離鄉背井,前往上海邵先生家中寄居。
  他正思量間,火車停了,有報站的喊:"丁家橋、勸業會到了啊!"眾人轟轟下了車,年輕人跟在後面,走出小站台,朝北行不多遠,只見一座排樓閃閃發亮。有識字的念了出來:"南洋勸業會!"又有人連聲問:"這是什麼東西做的?"有人答:"這是燈泡!"話音未落,有人喊道:"娘的,比女人屁股還圓!"眾人一陣哄笑,不少女客紛紛低下頭。有人覺得不雅,罵道:"這是什麼話,簡直是有辱斯文!"
  眾人吵著嚷著、推著搡著,剛進大門,便走不動了。只見一條水柱從人群後沖天而起,每衝起一下,眾人吶喊一聲。有人急問:"這是啥?"有人道:"這叫噴泉!是西洋玩意!"眾人迭聲稱奇。年輕人擠在當中,走走停停,約小半個時辰,才進了勸業會會場。他放眼望去,不禁暗暗稀奇,難怪這麼多人慕名而來,莫說全中國,就連日本,也沒有這麼氣派的地方。
  他看著路邊的指示牌,上寫著法國館、英國館,大清國境內的,又有天津玻璃館、安徽四寶館、雲南草藥館等。年輕人雖無多少文化,但對中草藥倒頗有研究。他徑直尋到草藥館,逛了兩個多時辰,直到肚子飢餓,這才走出展館。
  此時已是中午,只見街道兩旁有各色的旅店、飯店,還有洋人的動物園、遊藝場、照相館等。年輕人選了家包子店,吃罷江南湯包,閒閒地坐了一會,見四下無人跟蹤,這才確定尾巴都乾淨了。他懶懶地出了飯店,隨路前行,忽見前方一座展館,有兩層樓高,屋頂角簷之上,相間鋪著透明玻璃,在陽光下刺人眼球。他瞇眼一看,原來是天津玻璃館,不由大為好奇,這玻璃何時成了中華物產?
  年輕人走進展館,見各色玻璃製品一一陳列著,有平板玻璃、花紋玻璃,還有燈罩、器皿等等。一眼望去琳琅滿目,加上玻璃本身的特點,整個館中清透明亮,令人神爽。
  他走著走著,忽見一個小男孩,正呆呆的望著一塊玻璃出神。他身穿黑色馬褂,頭戴一頂瓜皮小帽,五官清秀,雙目靈動,看著碗的樣子,似乎是想伸手去摸,又唯恐闖禍,便這麼忍著。
  年輕人見他的神情煞是可愛,不禁多看了幾眼,江南人真是水靈,一個男孩也生得這般漂亮。
  他出得展館,又亂逛了一氣。傍晚時分,來到一個小站台前,一個男人拿著喇叭正在喊票:"快來啊,快來啊,八百里勸業會場火車巡遊,一個銅錢一張票啊!"年輕人覺得有趣,便買了張票,他剛欲上車,轉頭又看到了那個小男孩。他雙手反背,眉頭微蹙,正打量著這列花花綠綠的火車。年輕人不禁走上前道:"小兄弟,你在看車?"
  小男孩點點頭,又搖搖頭。
  年輕人忽地童心大起:"你想坐車?"
  小男孩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帶你坐,好不好?"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退後了一步。年輕人見他小小年紀,卻防範森嚴。不由樂道:"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家大人呢?"
  小男孩又往後退了一步。年輕人上前一步,剛想說莫害怕,我不是壞人。小男孩卻掉頭快跑起來,年輕人喊道:"你慢慢跑。"小男孩聽了這話,回過頭,扮了個鬼臉,轉過彎便不見了。年輕人啞然失笑,轉身上了火車。這一趟車跑下來,足足開了大半個時辰,他這才知道勸業會有多大。等他下得火車,已是天色黃昏,展區裡還是人頭攢動、好不熱鬧。只得轟得一聲,年輕人只覺四下一片光彩,到處是璀璨的燈光。勸業會場中人,有不少人從未見過電燈,見這東西如此華貴明亮,堪與星辰媲美,不覺叩頭作輯,口中直念神佛;也有識得電燈的,覺得會場之中與平日所見不同,不免高聲叫好。年輕人站在當間,突然感到一種驕傲油然而生:我中華古國雖然落後,卻仍是博大多彩。他一面耐住心中的激動,一面快步尋了輛人力車,直奔出勸業會場,朝城南而去。
  汪宅是方先生岳父汪靜生的宅院。汪家雖沒落了,但宅院還是上好的府第,加上汪靜生生性清雅,將一座宅子打理的十分整潔,在城南一帶頗為有名。
  年輕人按圖索驥,很快找到了汪宅。他打發了車伕,四下又觀望一會,方上前輕輕扣了幾下門。
  "誰?"一年中年男人的聲音。
  "你是陳伯吧?"年輕人輕聲道:"是方先生叫我來的,我叫楊練。"
  門呀的一聲開了。陳伯又是驚喜又是慌張,悄聲道:"楊先生,家裡有外客,您悄悄跟我去廂房,老爺和小姐一會兒就回來了。"
  楊練點點頭,閃身進了門。二人沿著牆角走了沒幾步,忽聽大廳裡有人高聲喝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
  "回侄少爺,"陳伯高聲道:"他是老爺的老朋友,找老爺有點小事。"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男人搶出了客廳。楊練忙低下頭,一頂禮帽把臉遮得嚴嚴實實。那人快來到楊練面前,陰陽怪氣地問:"你是誰?為什麼低著頭?"
  陳伯大驚失色:"侄少爺,他真的是老爺的朋友。"
  "什麼朋友,"男人冷笑一聲:"我看他是方謙派來的亂黨,是來禍害我們汪家的!"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抬手,把楊練的禮帽打落了。禮帽上繫著的假長辮也一起滾翻在地。男人見楊練一頭短髮,大喜過望,喝道:"果是是個亂黨!"楊練聽他如此叫喊,一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男人只聽撲得一聲,不知道胳膊是斷了還是未斷,只覺大痛之下無法形容,一層冷汗忽地湧了出來。"啊!"他慘叫一聲。一個女人和一個少年忙從廳中搶出來,撲上前扯住楊練。但不管二人如何用力,楊練的手就像長在了男人身上,怎麼扯也拉不開。男人吃痛不過,又不敢再罵楊練,只得痛罵自己妻兒:"蠢貨!一對蠢貨!"楊練心中厭惡,不覺又加了兩分力氣,男人再也忍不住,嘶聲大叫道:"叔叔救我!叔叔救我!"
  楊練巡聲望去,見一個老人穿在門廳暗處。他身穿長衫,容貌清雋,身後站著一個女僕,和一個黑衣男孩。楊練自幼習武,眼力異於常人,一眼看出那小男孩正是白天在勸業會上見過的。難道,"他"就是方先生的女兒?!楊練鬆開手,男人悶哼一聲,踉踉蹌蹌退出去幾大步,方才站住。
  老人慢慢地走上前,也不理楊練,衝著一家三人正色道:"你們來有事嗎?"
  "沒什麼大事,"男人的老婆陪笑道:"道德要上新學堂了,我們帶他來向您請安。"
  老人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低頭不語,似乎很尷尬。老人道:"上新學堂是好事,你要好好讀書。"少年點了點頭。老人道:"我這兒還有客,你們先回吧。"男人也不答話,抬腳便走,女人忙拉著少年跟上。三個人剛邁出門檻,陳伯便關上大門,落了大鎖。
  老人這才打量著楊練:"請問你是?"
  不待楊練回答,陳伯笑道:"老爺,他是楊練楊大俠啊。"
  老人哦了一聲,微微一笑,指了指客廳:"楊先生,請。"
  楊練聽他稱自己為"先生",忙躬身道:"汪老先生,您叫我楊練吧。"
  汪靜生知他和女婿方謙既有同志之誼,又有師生名分。當下也不推讓,點了點頭。二人分賓主落座,汪靜生道:"上個月接到謙兒家信,說你親來南京送鳳儀去上海,我這才放下心。過兩天是中秋佳節,你們節後再起程,如何?"
  楊練點頭稱是。汪靜生見他舉止文靜,身材瘦小,不像習武之人,但目光中炯炯有神,別有一番冷淡。不禁問:"你多大了?"
  "十九。"
  "老朽有個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汪靜生開門見山地道:"鳳儀自幼喪母,父親又長年在外,眼下小小年紀就要離家遠行,也沒個兄弟姐妹彼此關照,你是謙兒的學生,又比她年長,我有意讓你們結為異姓兄妹,不知意下如何?"
  楊練一怔:"汪老先生,楊練是一介武夫,這……"
  "生逢亂世,武力有時候比文化有用的多,"汪靜生長歎一聲:"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她又是個女孩,上海無親無顧,只托謙兒的面子寄住在別人家中,我年紀漸老,又在南京,萬一有事,也是鞭長莫及。她有個像你這樣的哥哥,他日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放下心了。"
  楊練見他話中有不祥之意,忙道:"老先生請放心,我會盡力保護小姐的。"
  "這麼說你答應了?"
  楊練點點頭。汪靜生聞言大喜,對鳳儀道:"你還不拜見兄長。"
  鳳儀早換了女裝,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楊練見她一身粉綠色秋衫秋褲,外罩一件墨綠色馬甲,一排一字流海遮在額在,一條長辮緊綁腦後,面貌秀美,姿容可愛,不覺面上一紅。真是沒有想到,剛進汪宅不過一會,便與鳳儀結為兄妹。鳳儀輕輕上前,對楊練福了一禮,叫了聲:"哥哥。"
  楊練忙起身還禮。陳媽又拿出兩個浦團,放在汪靜生面前,二人共同拜見汪靜生。一通忙亂後,這才重新落座。楊練想起白天與鳳儀相遇的事情,道:"汪老先生……"話音未落便被鳳儀打斷了:"是外公。"眾人都笑了起來,楊練也樂了。他想起白天在小火車站二人相遇的情景,覺得這小姑娘此時模樣端莊,其實很是淘氣。眾人聊了一會兒,楊練惦記著剛才那個男人,擔心他去官府生事,因問道:"剛才那個人是誰?"
  "他是我的親侄子,姓汪名永福,"汪靜生無奈地道:"我沒有子嗣,女兒生下鳳儀不久就病死了。他一直想把兒子過繼我,將來好繼承汪宅。我一來擔心鳳儀年幼,二來,我也想觀察觀察,那孩子人品如何,"汪靜生歎道:"結果,他以為我不想把汪宅給他,幾次三番到族中吵鬧,說我沒有給鳳儀纏足,有傷風化,又拿謙兒說事,說我結交亂黨。要不是他如此,謙兒也不會把鳳儀送到上海去。"
  楊練聽了這話,不禁大為後悔。他早聽方謙提過此人,若剛才知道他就是他,一定捏碎他的胳膊。汪靜生哪知他暗中動怒,見他臉色不好,以為他擔心報官的事,便道:"他雖然恨我,但是報官也不至於,畢竟我是他的親叔叔,鳳儀也算他的親戚!"
  "我沒有這樣的親戚。"鳳儀聽汪靜生這麼說,忽然臉色一冷,恨道。
  "不許這麼說,"汪靜生沉下臉:"女孩兒家最是尊貴,行事說話勿必溫柔大方。子曰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動。你以後不可輕言輕動,明白了嗎?"
  "是!"鳳儀低下頭,應了一句。汪靜生對楊練道:"她從小在我身邊,難免驕縱,日後去到上海,只怕要給邵先生添亂了。"
  "您放心,"楊練忙道:"邵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他為人很仗義,在上海的生意做的也大。鳳儀去了肯定會過的好。"
  "聽說這位邵先生在上海開了家繅絲廠,叫?"
  "元泰。"
  "哦,"汪靜生點點頭:""他除了開絲廠,還做些什麼事呢?"
  "他還是湖南和廣東同鄉會的副會長。"
  "他不是湖南人嗎,"汪靜生詫異道:"怎做了廣東會的會長?"
  "聽說他父親是湖南人,母親是廣東人,所以做了兩會副會長。"
  "哦,"汪靜生點點頭:"他在上海還有什麼親人嗎?"
  "聽說有個姨媽在上海,姨父是個退休的文官。"
  汪靜生面容一喜:"哦,也是書香之家,他有沒有娶妻呢?"
  "都傳他和姨媽家的表妹有親事,可為什麼到現在沒有成親,我也不曉得,"楊練道:"不過邵先生說,要是鳳儀去了,他會請他的表妹照看她。"
  "請問這位表小姐貴姓?"
  "姓劉。"
  "如此甚好,"汪靜生對鳳儀道:"你到了上海,要尊敬邵先生,更要尊敬這位劉小姐,不可隨意造次。"
  鳳儀對去上海讀書這件事,本是有些盼望的。此時聽汪靜生與楊練說到邵元任,還有他的表妹,感覺非常陌生,她想著自己幼年喪母,父親終日不在身邊,唯有外公和她相依為命,不禁又憂傷又忐忑,對汪靜生道:"外公,你陪我一起去吧!"
  "真是孩子話,"汪靜生笑道:"邵先生答應照顧你,已是天大的人情了,我怎能再去麻煩人家。"
  鳳儀黯然不語。汪靜生道:"南京上海,不過幾個時辰的火車,你要想外公可以回來,外公也可以去上海看你。"
  "真的?"鳳儀高興地道:"你真來看我?"
  "當然,"汪靜生笑道:"外公年輕的時候也去過上海,那時候它還是個小地方,聽說現在很是繁華。等你到了上海,外公就尋覓機會去看你,順便也看看新上海。"
  汪靜生怕鳳儀不願離家,便忍下心中難過,細細敘述上海洋學堂如何之好,可以瞭解西方的文化,學風開明,女子不必纏足,可以與眾多大家閨秀為伍,交到許多好朋友。鳳儀這才重又開心起來。她畢竟只有十歲,眨眼想到所有的好,便忘記了所有的不好。汪靜生見夜已深,忙安排楊練休息,又命陳媽帶鳳儀回房安歇。他本來就有失眠的毛病,加上今日楊練來訪,鳳儀又遠行在即,翻來覆去無心安眠,直到天色微明,才勉強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一早,楊練在院中習武,被鳳儀瞧見了。她纏著楊練要學,楊練被逼不過,去問汪靜生,汪靜生微微一笑道:"學學也好,可以強身健體嘛。"
  楊練便教她壓腿、扎馬步等一些基本功,為了哄她高興,再教她一兩招擒拿手段。可惜鳳儀筋骨並不強健,不是練武的材料。不過她學起另外的東西來卻十分驚人,像什麼"青蓮心"指茶葉、"收玉子"指飲酒、"咬雲"指吸鴉片、"八面子"指風、"震天子"指雷、"陰馬子"指女人、"翻天子"指印信等洪門隱語,她幾乎過耳不忘。而擺茶碗、擺石頭等手語暗號也是一學就會。楊練一來覺得她喜愛這些非常有趣,二來想到她日後要在上海獨處,多學點也未必有害,便將江湖上的林林總總悉數說給她聽。兩個人整天呆在一處,相處的日子雖短,卻十分投緣,像親兄妹一般。
  中秋節那天,陳媽做了很多菜。月餅、碭山梨、鹽水鴨都早早買了回來。鳳儀放假一天,不用溫書習字。她一會兒到廚房看看陳媽,一會兒到院子裡看看楊練和陳伯(兩個人正在翻修花壇),蕩來蕩去、好不快活。閤家上下,唯有汪靜生鬱鬱寡歡。他回想自己一生,國事動盪、妻女早亡,唯一的歡樂便是外孫女兒,現在她也要離開自己,不免感時傷懷,止不住地心痛。直到晚飯時分,他才收拾起心情,強言歡笑地陪楊練飲酒。楊練自幼父母雙亡,十四歲跟著方謙,東奔西跑,少嘗家庭溫暖,此次在汪宅一住數日,又趕上過節,一邊是可愛的小妹,一邊是文雅的長者,實在令他溫馨快慰。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盡顯湖南人本色。汪靜生雖有酒量,怎奈心緒不寧,不一會兒便醉了。
  他聽見有人敲門,誰會在中秋節來訪呢?他搖搖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陳伯站起來,朝門廳走去,不一會兒,陳伯便滿面驚恐地退進了客廳。兩個端著槍的衙役緊緊跟在他的後面,而衙役身後,是大搖大擺的汪永福。
  汪靜生勃然大怒:"你幹什麼?!"
  "捉拿叛黨!"汪永福毫不相讓,喝道。
  "誰是叛黨?"汪靜生氣得混身發顫,問。
  "喏,"汪永福一指楊練:"辮子都剪了,不是叛黨是什麼?"
  楊練瞥了一眼鳳儀,見小姑娘一手舉著沒有吃完的月餅,一手緊握著筷子,憤怒地盯著汪永福。"鳳儀,"楊練放低了聲音:"哥哥要和他們走一趟,你記得要來看我。"見鳳儀沒有完全明白,他又問:"你還記得怎麼來看我嗎?"
  鳳儀恍然大悟,欣喜地點點頭。楊練朝她溫柔地一笑,將手伸向離的最近的衙役:"差官大哥,麻煩了。"
  衙役沒有想到他會束手就擒,大喜過望。他放下槍去掏枷鎖,汪永福領教過厲害,喝道:"小心!"話音未落,楊練一拳將拿鎖的衙役打倒在地,另一個衙役舉槍要射,也被他一腳踹飛了出去。汪永福轉身就逃,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便有東西擊中了他的鼻樑。他慘叫一聲,怦!槍也響了,火藥味四下飛濺。鳳儀被陳媽一把摟進懷裡,等她掙脫開來,楊練已經不見了。汪永福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鳳儀見他的鼻樑從中間折成一個直角,一直歪到了左邊臉頰上,不禁尖叫了一聲。
  汪永福覺得血不停地從臉上往下流,似乎到也不痛。他又恨又怒,指著汪靜生,嗡嗡喝道:"汪靜生也是亂黨!把他抓起來!抓起來!"
  兩個衙役互望一眼,心道不管上面收了多少好處,他們犯不著得罪人。何況跑了的那個,顯然不是什麼善良之輩。兩個人彼此點點頭,其中一個嘻笑道:"這個上面沒說啊。"
  "我不管!"汪永福吼道:"他就是亂黨!就是亂黨!"
  "汪永福!"汪靜生突然大喝一聲。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親侄子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想幹什麼?!"
  汪永福見汪靜生一張臉灰中泛青,眼珠暴出,眼白漲得血紅,嘴唇也紅得發紫,不由驚駭萬分,不敢言語了。兩個衙役扶著他一陣風地去了。陳伯忙關上門,打來井水,和陳媽清洗地上的血跡和鐵屑。汪靜生看著滿屋狼藉,突然晃了一晃。他覺得月亮一下子撲進他的眼裡,白的到處都是。在模糊的光線中,他看見了鳳儀。他朝她笑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外公!"鳳儀抓著他,嘶聲尖叫:"你怎麼了?"
  當天夜裡,大夫宣佈了汪靜生的死亡。得信的汪氏族人紛紛趕到汪宅,他們一面準備喪事,一面清點遺產。由於汪靜生沒有過繼子嗣,也沒有留下遺囑,他的財產只能由族裡平分了。
  鳳儀被套上一身孝服,然後跪在靈堂前,一邊燒紙一邊磕頭還禮。和她同跪的,還有族中選出的孝子賢孫。鳳儀不時地轉過身,看著"躺"在奠帳後的汪靜生。他的臉上蓋著一張黃草紙。也許紙太輕了,鳳儀總覺得有風在撳動紙的一角。她很想那風把紙撳開,她可以再看看外公的臉。可是不管她回了多少次頭,她就是看不到。
  靈堂中燭火跳動、香煙裊裊,弔唁的人川流不息。他們先在廳中哭嚎泣訴,接著爬起來,和熟人聊天絮話,討論家長裡短。這簡直比春節還要熱鬧了!鳳儀懷疑自己在做夢,被鬼魘住了。她用力掐著大腿,希望能醒過來。就在這時,汪永福領著兒子老婆走進了靈堂,他的臉從中間裹了一層白布,上下露出眼睛和嘴。他們還敢來?!這簡直有點天打雷劈的味道,鳳儀覺得血一陣一陣朝上湧,沖得腦殼陣陣狂暈。她迅速掃視著整個靈堂,在喪服邊發現了一把剪刀。她突地跳將起來,撲過去抓住剪刀,對著汪永福便是一下。汪永福嚇得倒退一步,跌倒在地。鳳儀一個踉蹌,轉過身又要動手,被眾人奪的奪按的按,拖進了後面廂房。
  "我的小姐,"陳媽哭道:"他是你外公最親的侄子,還要指望他披麻戴孝、捧棺撒土呢,你傷了他可怎好?"
  "我不是外孫女兒嗎?"鳳儀吼道:"誰要他來裝好人!"
  "那不一樣,"陳媽摀住她的嘴:"你就消停些吧,你是個外姓人!"
  鳳儀不能理解地看著陳媽。陳媽長歎一聲:"你爹姓方,你也姓方,你外公姓汪,他們一家人也姓汪。你外公疼你,把你養在身邊,可論理你們是兩家人。咱不說別的,汪氏族譜上就沒有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只能寫在方家。"
  "你胡說!"鳳儀憤怒地叫道:"我不許你胡說!"
  陳媽按住她:"好小姐,你別發火了,你外公一死,他們就要分了這座宅子,我和你陳伯也住不下去了。你趕緊想辦法找到楊先生,投奔你爹爹去。要不然,還不知道怎樣呢……"陳媽落下淚來:"可憐你小小年紀,可怎麼好……"
  聽了這話,鳳儀一下子心冷了。汪氏族人素不喜歡她,現在外公不在了,誰還能保護她?她想起哥哥,想起父親在信中說的,要送她去上海讀書。她抓住陳媽:"我知道哥哥在哪兒?我要去找他!"
  "不行,"陳媽壓低了聲音:"好歹也等你外公入了土,也不枉他養了你一場。"
  鳳儀不做聲了,陳媽見她安靜下來,便安撫她休息。鳳儀想起楊練臨走之前說的話,哥哥一定在湖南會館等她。她打定主意,等外公下葬後就離家出走,去尋找楊練。
  靈堂大鬧之後,鳳儀都被關進了自己的屋裡,陳媽也不讓相見,換了其他女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每天只有三頓飯,頓頓都是紅豆糯米,鳳儀也不管,給什麼就吃什麼。
  第四天下午,幾個女人把一張靠背椅抬進房間。她覺得它和普通椅子沒什麼區別,只是多了個把手。但她們很快把她固定在凳子上,脫了她的鞋,撫弄她的腳。她一下明白過來,險些暈過去,纏足這件事,她常聽汪靜生談起,方謙也在信中大加批判。既然他們都認為這件事不好,她自然認為這是無比混帳的。
  她開始痛罵。因她從小女扮男裝,跟汪靜生出入各種場合,所以會的詞語很多:無恥、下流、混帳、王八蛋……她把這些從未說過的話全罵了出來,最後,她吃痛不過,只反覆罵道:王八蛋!
  這詞比較時髦。女人們哄笑著幹活,毫不理會。她們把她的八個腳趾(大拇指除外)用力地朝後彎,一直彎到腳底,然後用白布一層一層裹起來,用線縫實。最後,她們給她套上一雙尖頭鞋,把她從凳子上鬆下來,分左右兩邊挾住她,強行行走。
  鳳儀的腳不停地出血。血從白布裡一層一層滲出來,在地上留下兩條濕痕。
  這樣折騰到晚上,她們把她扔在床上,然後離開了。鳳儀緩了一會,拼著命坐起來,用力扯那些布,可那些布縫得如棕子一般,哪裡扯得動。她又著急又傷心,不覺痛哭起來。也不知哭過了多久,她突然明白這是徒勞的。她止住淚,用膝蓋代替雙腳,從床上爬了下去。
  她翻動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把剪刀。她席地而坐,開始剪腳上的布條,每當布條松落一層,她的心就痛快一層。她一邊剪一邊朝布條吐口水,當雙腳完全暴露在空氣中,她痛得深吸一口氣,然後無比暢快地大喘出一口氣。
  她小心翼翼爬上床,怎麼也不敢睡著。其實白天的消耗早就讓她精疲力竭,只是擔心那些女人再回來。她握起剪刀,把它放在胸前。如果她們再來就殺了罷!她這樣想起,覺得又痛快又安全,心內一寬,不一會兒便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劇烈的搖晃驚醒了。一群女人們憤怒的模樣映入她的眼簾。她們把她拖起來,要帶她去見族長。她嘶聲尖叫,雙手亂舞和她們對打。一行人拉拉扯扯走到前廳,鳳儀無意中看見了大門。大門是敞開的,一道強烈的光從門外照進,彷彿提醒她,外面天地正大。幾乎不容再想,她低下頭,一口咬在抓住她的女人的手上,女人慘叫一聲,眾人俱是一愣,她直竄到大門前,和汪永福的老婆撞了個滿懷。
  真是仇人相見分外見紅!鳳儀怒目而視,汪永福的老婆本性懦弱,嚇得倒退一步。鳳儀奪門而出,朝巷外拚命地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她拐進了一條陌生的小巷。這裡每一戶與一戶間隔很小,房子又矮又破。唯有一家門前有一個小小的花壇,花壇裡栽著一排美人蕉。
  鳳儀躲進花壇背後,坐在壇邊。她這時才感到雙腳鑽心的疼痛,深淺不同的血跡已把一雙白孝鞋染成了紫紅色。她痛得無法自處,又恐有人追來,只得這麼坐著。幾天之前,她還和外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沒想到幾日功夫,已是物是人非。她又不知湖南會館到底在何處,欲去尋找,又傷了雙足,不覺淒楚惶恐,眼淚撲嗽嗽地掉了下來。
  忽然,吱呀一聲,花壇後的院門開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少婦,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她看著鳳儀,驚訝地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坐在這兒?
  "我,我……"鳳儀擦去淚水,胡亂道:"我等人。"
  婦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又瞄一眼她的鞋,心中已有計劃。她款款地在她身邊坐下,軟言道:"你穿著孝服呀,你們家誰死了?"
  "外公。"
  "你在等誰呢?"
  "哥哥。"
  "你哥哥在哪兒?"
  "湖南會館-3]。"
  婦人神色一變,冷笑一聲:"小姑娘,聽口音你可不是湖南人。"
  "我不是,"鳳儀道:"我哥哥是。"
  婦人點點頭,心道這小姑娘一身孝服,死人的話不假,等人就不一定了……她又堆起滿面笑容:"你知道湖南會館怎麼走嗎?"
  鳳儀搖搖頭。婦人道:"我家那口子就在湖南會館當差,你不如在我家歇息。等他回來了,讓帶你去好不好?"
  鳳儀沒有吱聲。女人見她猶豫,笑了一笑,朝門內喊:"如玉,家裡來小客人了。"
  "哎!"一聲清脆的回答。一個著粉色衣服,白皮膚杏仁眼,長得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跑了出來。她見到鳳儀,便上前拉她的手。畢竟是同齡朋友,鳳儀沒有掙脫。婦人見她已然上套,慢悠悠地吩咐:"去,把她帶進去歇一歇。"
  如玉扶著鳳儀走進小院。婦人緊關大門,把她們帶進一間堂屋。如玉給鳳儀倒了杯水,又抓了些瓜子糖果之類,放在桌上。婦人拿起一顆瓜子,閒閒地問:"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鳳儀。"
  "幾歲了?"
  "十歲。"
  "看起來不像,"女人笑了:"倒像八九歲的。行了,我們今晚在這兒住一夜,明天我們就出發。"
  鳳儀聞言一愣:"阿姨,不是說去湖南會館嗎?"
  "哦,"婦人道:"我那口子晚上才回來。明天我們就去會館。"她見鳳儀還有兩分不信,便親自蹲在地上,慢慢地替她脫下鞋襪,口中不住地道:"嘖嘖嘖,真下得了狠手,你傷得不清,你就別亂動了,阿姨一定給你送到湖南會館去見哥哥。"
  鳳儀大為感動,再無二話,便留了下來。婦人給她上了藥,又做了點吃的,囑咐如玉好好招呼她。如玉雖比鳳儀年幼,卻十分知冷知熱,一會兒讓她坐在床上,不要動了傷口,一會兒又拿出木頭玩具,和她過家家。鳳儀自幼在汪宅長大,幾乎沒有和同齡人玩耍的機會。此時境遇,又遇上了如玉,她立即把如玉當成了知己良朋。兩人玩著玩著,如玉便問她家住何方,都有些什麼人,因何跑來此處。鳳儀毫不相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講到傷心處,鳳儀流淚不止。如玉又是倒茶又是唱小曲,百般安慰。兩人直好得如一人一般。
  到了晚間,婦人把如玉叫出去問了半天話,這才安排她們吃飯、洗漱,囑咐她們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趕路。鳳儀從未在汪宅外過過夜,加上突逢家變,流落江湖,心中五味陳雜,哪裡睡得著。她害怕打擾如玉,便閉眼假寐。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走進來,站到了床邊。
  鳳儀感到有光照在了自己臉上。一個男人低聲問:"這是兜順風-4]的一株花-5]?
  鳳儀大驚失色,幸好那道光移開了。只聽見女人輕聲笑道:"怎麼樣?"
  "真是一節嫩藕。"
  "好老媽-6]一定滿意。"
  "叫如玉好好看著她。"
  "放心吧,她裹腳吃了大苦,跑不遠的。"
  兩個人邊說邊朝外走,鳳儀隱約聽見一句"湖南會館",便聽不清了。
  原來這是一群人拐子!鳳儀又驚又怒,她突然想起那句"讓如玉好好看著她!"難道?她轉過頭,如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一雙眼睛如鬼魅一般,死死地盯住她。剎那之間,兩個孩子都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鳳儀一個翻身坐起,不等她再有動作,如玉發出了一聲尖叫:"媽——!"
  鳳儀難以置信地盯著如玉。這就是她全心全意結交的朋友?她和他們是一夥的!但如玉雙目含恨,恨中含樂,毫無下午時分的溫暖與可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親眼看到獵物落網的古怪的痛快!
  這時婦人已衝了進來,她一改白天的和顏悅色,喝道:"你要幹什麼?"
  鳳儀大怒之下反而鎮靜下來,她嘟起嘴,裝作恍然不知的樣子:"阿姨,我要喝水。"
  女人狐疑地盯住鳳儀:"你真的要喝水。"
  鳳儀點點頭。以前在家時,她常會在半夜裡要水喝,都是陳媽起身幫她倒,剛才一著急,撒了這個謊,此時還真有點想喝了。她又說了一遍:"阿姨,我要喝水。"
  她說的特別自然,就像在家中一樣。女人放下心來,走到桌邊給她倒了一杯,她一口氣喝完了,說:"我還要。"
  "少喝點,"婦人拍拍她的頭:"要上廁所的。"她大約不滿如玉的假情報,擾了她和那漢子的好事,惡狠狠地瞅了如玉一眼,喝道:"你好好照看她!"便關上門走了。
  如玉不高興地推了鳳儀一把:"你要喝水怎麼不說。"
  鳳儀回手也推了她一下。如玉惱了,突然伸手死死地擰住鳳儀的大腿。鳳儀痛得悶哼一聲,覺得如玉不僅卑鄙而且無恥。她反手便是一拳,擊在如玉的小腹上。如玉吃痛鬆開手,又揪住鳳儀的頭髮。鳳儀也不手軟,對著她猛打死踹。兩個孩子都覺得恨極了對方,卻又害怕驚動另一屋的大人。各自忍著疼,不出聲在床上博鬥。她們下午剛剛建立的友誼不僅煙消雲散,而且成為彼此仇恨的根源。
  第二天一早,女人拿出一套家常衣服讓鳳儀換上。鳳儀也不作聲,換了衣服跟著她們出了門。不一會兒,三個人上了大街,坐了輛馬車,跑了約小半個時辰,這才下了車。鳳儀一見到了南京火車站,不由暗暗叫苦,若出了南京城就麻煩了。忽然,她見街對面有一家茶館,大門兩旁掛各著一盞紅色燈籠。她忙停下來,指著茶館道:"阿姨我渴。"
  "一大早的渴什麼?"女人瞄了茶館一眼,不耐煩地道。
  "我渴,我餓!我要吃早飯!"鳳儀咧開嘴,哭叫起來。女人見行人紛紛打量她,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橫生生枝,連聲道:"行行行,我們去吃點東西。"鳳儀便老老實實地跟著她走。如玉乘婦人不注意,伸手在鳳儀背後狠狠地擰了一下。
  鳳儀此時的全部身心都在茶館上,根本沒有覺得痛。茶館只隔一條街,幾步路遠,她覺得漫長得無法形容。好不容易到了門前,她覺得心怦怦亂跳,略停了一下,便用力邁右腳跨進了大門。茶館裡人不多,一個跑堂正在招呼客人,另一個跑堂坐在櫃檯裡打盹。
  三個人走到一張桌前。鳳儀用雙手按住桌面,高聲大叫:"請堂倌泡茶!"
  這一聲又尖又脆,滿屋的客人都把頭轉過來,看著她們。婦人剎時驚了,她盯住鳳儀。不等她反應,櫃檯裡的那個夥計已搶到了面前。
  "幾位要什麼?"夥計問,眼睛卻盯著鳳儀。
  "我們什麼也不要,"婦人一把拖住鳳儀,便朝外拽:"我們要趕車。"
  夥計抬手把她和鳳儀分開,客氣地問:"您要什麼茶?"
  "紅茶。"鳳儀激動地道。
  "上蓋碗茶!"夥計喊了一聲。旁邊立即有人把茶杯遞給他,他將茶杯放到桌上,同時遞給鳳儀一雙筷子。
  鳳儀把筷子放在茶碗左首,將碗蓋拿下來,放在桌子的左邊。夥計的語氣更加友好了:"您要吃什麼?"
  "我要吃糧。"
  "您從哪裡來?"夥計又問。
  "從山裡來。"
  "到哪裡去?"
  "從水路回家。"
  "您府上哪裡?"
  "家住堂頭鄉下。"
  話到此時,鳳儀和夥計已經對完了洪門"山、堂、水、香"四個字。女人面色如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昨天她撞上鳳儀,聽她一口南京方言,加上談吐穿著頗為富貴,所以根本沒把"哥哥在湖南會館"之類的話當真。此時見鳳儀行動舉止、一問一答都像模像樣,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清末亂世,黑道人馬紛紛紜紜,但誰敢和洪門-7]作對呢?
  "您要方便嗎?我領你去。"夥計說。
  鳳儀欣喜地跟著他走到茶館後堂,進了一個包間。夥計好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令尊或令堂昆仲幾人?"
  昆仲指的是幫中職位。夥計天天守在火車站,一眼便認出女人是女拐,如玉是童拐。只是沒想到,被拐的小姑娘居然懂得幫中暗語,他想,她肯定是家中父母在幫,而且地位不低。
  鳳儀搖搖頭:"我哥哥是楚金山的,老寨主陳天福。"
  夥計一愣:"你是哪裡人?"
  "我是南京人。"
  "你哥哥呢?"
  "他是湖南人。"
  "是親生的哥哥?"
  "不是,"鳳儀說:"他是我師兄。"
  夥計點點頭:"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楊練,人就在湖南會館。"
  夥計安排她在包間裡等候,又端來不少茶點。鳳儀興高采烈地吃了會東西,才想起拐她的婦人和如玉,便問:"夥計哥哥,帶我來的人呢?"
  "她們已經走了。"夥計說。
  鳳儀長出一口氣。這個包間面積不大,桌椅板凳卻都是紅木的,比茶館的門面豪華了許多。她昨晚一夜未眠,此時到了安全所在,又吃飽了肚子,不免睏倦起來,乘包間無人,她爬上靠牆的美人塌,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把她抱了起來。那個人抱著她,走進了南洋勸業會,他們在會場裡看馬戲,有猴子還有馬,那個人把她放在馬上,小馬就慢悠悠地朝前跑。跑著跑著,馬越跑越快,她害怕極了,喊停,可馬不睬她,一直往前跑,她一頭撞進一團白乎乎的霧裡,又像是一團棉花,到處都是白的。她竭力睜開眼,馬不見了,外公汪靜生笑咪咪地問:"鳳儀,你到上海了嗎?
  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想點頭,卻一動也不能動,巨大的恐懼擒住了她,她大喊道:"外公!救命!"
  她一下子驚醒了,耳朵裡傳來鬧轟轟的聲音。她恍惚睜開眼,見周圍有許多陌生人,一扇不大的玻璃窗外,風景正不斷地朝後移動。一個熟悉的聲音溫柔地問:"你醒了。"
  她看見了楊練:"哥哥!"她又驚又喜,咧開了嘴,眼淚卻一下子湧出來。
  楊練輕輕摟住她,心中萬分自責。如果不是自己想等鳳儀盡完孝道,等汪老先生下葬後再把她接出來,她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他笨拙地幫她擦了擦眼淚:"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太蠢了。"
  鳳儀聽他說自己"蠢",又難過又心酸。勉強笑了笑:"我們在哪兒?"
  "火車上。"
  "去哪兒?"
  "上海。"
  "那外公怎麼辦?"鳳儀脫口而出,說完之後,她愣住了。突然之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汪靜生已經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能相見了!她猛地撲進楊練懷裡,失聲痛哭起來。周圍的乘客不明所以地打量著他們,楊練輕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慰。火車慢悠悠地朝前行駛,外公死了,家也沒了,自己將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鳳儀心中無比哀痛,只能無助地抽泣。但有些東西正在她的心中生成,也許是從小的教育,也許是火車平緩溫柔的節奏,她逐漸平息下去,沉入了夢鄉。

《琉璃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