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子欣等人的南洋之行可以說大獲全勝,也可以說是一無所獲。下南洋的本意,是開拓生絲與電織面料的新市場,他們帶著"物寶中華"的影片,每到一處,先聯繫影院放映,然後開記者招待會,宣傳酒會等等。這一舉動果然受到當地華人的歡迎,加上杏禮在南洋也有些知名度,故而十分順利。可惜南洋等地的商人對電織廠的面料十分感興趣,每到一處必能簽下合作訂單,但是對生絲,問幾乎無人問津。繅絲廠的業務人員唉聲歎氣,子欣喜憂參半,一時間無法解決這個難題,只能好言相慰,說回上海後再想辦法。
  眾人初到南洋,便聞說上海戰事爆發,南洋的報紙亦對上海局勢時有報道,有說日本人轟炸了閘北,上海損失慘重,有說日軍與中國軍民展開巷戰,死傷無數。眾人想起上海的親朋,俱憂心不已,故深恨日本對中國之侵略,尤其是楊練,恨不能一步返回上海,親臨戰場為國殺敵。但終因工作需要,再加之交通不便。眾人只得按捺心情,在南洋期間一邊推廣品,一邊打探各種上海消息,終於在五月初返回了上海港。
  鳳儀、李威等人皆在碼頭迎接他們。眾人相見,俱是千言萬語,又無法逐一敘述,於是各各分了手,回家相敘,杏禮跟隨楊練、子欣與鳳儀,回到了邵府。
  幾個人坐在車中。子欣、楊練見沿途之中,各處街道、建築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有的房子被炸掉了一半,另一半中還照常生活著人,人們在半間房屋中進進出出,看起來極為古怪與淒涼。二人不禁又驚又怒又恨。杏禮向來不愛國事,此事也心情沉重,想到日本人對中國和自己種種所為,不免心冷齒寒、恨之入骨。
  子欣哪時等及歸家,在車上便追問起當時的情況。鳳儀就把邵元任怎麼提前租用倉庫、怎麼開戰後尋找工人、怎麼獨自跑進元泰、怎麼救下小石頭、液仙怎麼開辦傷兵醫院等等等,細細地講述,一直講到邵府,還沒有講完。子欣與楊練聽得沉默不語。杏禮見氣氛沉重,勉強笑道:"聽起來好像你出了趟遠門,倒是我們來接你了。"
  眾人下了車,石頭早迎了上來,子欣見兒子半年不見又長高了不少,不禁伸手抱住他,又聽鳳儀說,打仗之時石頭勸她不要怕,要保護媽媽之類的話,更是令他又驚又喜又難過。鳳儀將小石頭抱出來與大家相見,眾人見這個孩子眉目平平,神態頗為猥瑣,都很奇怪鳳儀對他的喜愛。子欣與楊練均想,這恐怕與鳳儀少年時的經歷有關。楊練一伸手,試了試孩子的筋骨,發現他體質十分柔弱。鳳儀見他如此,便問:"哥哥,他筋骨如何?"
  楊練搖搖頭。鳳儀道:"等他長大了,也跟著你和石頭學學,強身健身嘛。"
  楊練點了點頭,又把石頭叫來,檢查他的功課。一試之下,他感覺石頭的功夫大有進益,細一盤問,果然是日日練功不輟,就連日本人打進上海的那幾天,也沒有間斷過。楊練稱讚不已,鳳儀笑道:"怎麼樣,我兒子是練武的材料吧。"
  "他身體健壯,又勤於練習,"楊練微微一笑,道:"在普通人中到強者,應該不難。"
  "唉,那就當不上大俠了,"鳳儀假裝歎氣:"石頭,舅舅覺得你比不上他喲。"
  "習武為了強身健體,"楊練對石頭道:"大俠不在武藝高強,你很好。"
  石頭聽了楊練的話,心中大有觸動,默默地點了點頭。邵元任見邵府已久沒有熱鬧,就連一個春節,也是在戰事中度過的。此次子欣、楊練等人遠航而歸,便命阿金等準備晚宴,在邵府為大家接見。阿金、小衛、趙伯等也是久沒有什麼歡快之事,這次見主家一家團圓,也暗自高興,幾個人打迭起精神,忙裡忙外,準備晚餐。
  邵元任又親自打電話請李威與康凱蒂,又讓鳳儀打電話請來液仙。眾人也都是鬱鬱寡歡的幾個月,今天雖不是什麼節日,卻都覺生離死別了一次,值得大慶賀。不多時,李威與康凱蒂,液仙夫婦都皆到了。這一頓飯,天色黃昏之際便開了席,這邊是留在上海的人,說上海戰事中,如何如何時,那邊是下南洋的一行,說南洋如何如何,一直吃到深夜,眾人皆有醉意,卻都沒有散去。
  "子欣,"液仙道:"本來我答應你,回來給你一個國貨商場,我失言了,我罰三杯。"
  "國貨商場,"李威道:"這種好事,叫我一個啊。"
  "李老闆,"液仙道:"我方某人說句心裡話,就衝你這一次組織幫會的兄弟和日本人干,我方液仙敬重你,國貨商場,別人沒有,你一定要有一份!"
  子欣輕輕一歎,舉起酒杯,對邵元任:"爸爸,我也要自罰一杯,下了一次南洋,花了許多本錢,但是生絲業務,一筆也沒有拓展,我讓你失望了。"
  "這有什麼,"邵元任端起酒:"你寫的和興呈文遞上去之後,也是遲遲沒有進展,我陪你罰一杯。"
  楊練一直坐在旁邊聽眾人講話,此時忽然也端起杯,道:"我也罰一杯。"
  鳳儀撲味一笑:"哥哥,他們都覺得自己沒把生意做好,你罰什麼?"
  楊練黯然不語,將酒一飲而盡。子欣還以為楊練說事業的事情,忙道:"哥哥你放心,國貨商場,我們一定會建的。"
  "就是,"液仙道:"楊大俠,你放心,商場一定會建起來的。"
  楊練勉強笑了笑,不再說話。杏禮見他眉目之間似藏著無數心事,不覺暗自心驚。她和他相處久了,知道他從來不把心事外洩,但卻有一套自己看事、遇事的原則,若觸犯了這個原則,讓他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死一萬次,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幹些可怕的事情。
  杏禮想回家後再與他深談,便道:"太晚了,我們散了罷。"
  "是啊,"液仙的夫人見眾人都有醉意,對液仙道:"我們老夫老妻的也就算了,人家李老闆是新婚夫婦,你老是拉著他喝酒,豈不是不識趣。"
  液仙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們散了,改日再談。"
  "對了,"子欣這時想了起來,問液仙:"怎麼沒有見到道德,他還在無錫實驗基地?"
  "他的事情,"液仙看了看鳳儀:"還是問你夫人吧。"
  眾人又把開了封的酒全部喝光,說了無數感慨的話,這才慢慢散去。鳳儀與子欣回到房間,子欣問起道德之事,鳳儀便將如何見到美蓮,要幫她的幫開一個帳戶,道德如何消失之事一一道來。
  子欣聽後嗟歎不已:"道德終於得到了愛情。"
  "你說"鳳儀道:"那個共產主義到底是什麼?"
  "我對這些沒有研究,"子欣道:"不過既然民國這麼多年,中國還是一亂糟,沒準這個共產主義,還真能做出一點事情。"
  "他們還有政府呢,"鳳儀道。
  "希望他們到了那邊,能過的好,"子欣想了想,忽然道:"有個事情和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
  "你不要在眾人面前和石頭說話要注意一點,兒子雖然年紀小,卻挺老成的,你隨便開他玩笑,他會不高興的。"
  "什麼呀,"鳳儀嗔道:"我兒子才六歲,還是小孩子。"
  "以前我聽媽媽說過,"子欣笑道:"有一次他們開我玩笑,說我不懂數學,我生了很長的氣,一直努力地鑽研數學方面的書,但是我看石頭,他比我當年更為老練,舉止動作都很有大人樣,你以後和他說話一定要當心,要尊重他,這樣他才會自重,將來才會自強。"
  鳳儀聯想起石頭一貫的舉動,不覺點了點頭。子欣又道:"你決心收養小石頭了嗎?"
  "對,"鳳儀看了看子欣:"你覺得不妥嗎?"
  "沒有。"子欣想,以鳳儀的性格及過往的經歷,如果阻止她收養小石頭,她一定會深為不安,甚至鬱鬱寡歡埋怨自己,多一個孩子也沒什麼不好,雖然這孩子看起來不怎麼樣,如果從現在開始好好教育,沒準也是一個人才。鳳儀歎了口氣道:"爸爸覺得小石頭不太好,說他行為舉止上不得檯面,我卻覺得是他以前的父母沒有好好教他,只要我們好好管教,他會有出息的。"
  "我也這麼認為,"子欣道:"你既然要收養他,總得起個好名字。"
  "我都想過了,"鳳儀道:"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本來我感激爸爸,想讓他姓邵,可是爸爸很不喜歡他,就讓他姓袁吧,他又懦弱,又好哭,我想就讓他用雅貞姑姑的名字,姓袁,單名一個貞字,你覺得怎麼樣?"
  "袁貞,"子欣想了想:"是個好名字,不過你從雅貞的名字中取字,有沒有問過爸爸。"
  "我提過,爸爸似乎沒有異議,"鳳儀依在子欣懷裡,嬌聲道:"去了南洋這麼久,有沒有想我嘛。"
  子欣輕輕擁著她,聞著她發上的清香,想起這幾個月來,她在戰火中保護工廠、救助孤兒,心中既感動又激盪起陣陣波瀾,他的手順著她的身體前行,夫妻二人相視一笑,鳳儀伸出手,拉滅了床前檯燈。
  子欣從南洋回上海後,一面把電織廠接到的訂單逐一安排下去,同時不斷寫信給無錫的劉慶生,安撫他的心情,商議如何尋找生絲的發展之路。工廠被炸毀的地方已經全部修復,但是這樣在租界與南市之間運送物資與產品,增加了不少人力成本。康凱蒂回到上海之後,因與李威感情甚佳,李威又催著她生孩子,便蒙生了退出商界之意。子欣只得做她的工作,希望她再堅持一段時間,以便元泰尋找合適的人才。
  液仙的除蟲菊種植大獲成功,為了能夠大量的生產,化工社在浙江溫州、臨平、江蘇南通、海門等地的農村進行了種植推廣。由於農民缺少資金、技術,又擔心虧本,液仙便制定了一個計劃,由化工社先把錢借給農民,再由銀行向菊農們提供免息的貸款,還與農民訂立契約,收購除蟲菊時,以當季的米價折算,不讓農民因貨幣貶值而吃虧。
  這樣一來,不少農民都願意試種除蟲菊。化工社又組織了農業技師,去鄉村指導農民,以使種植過程能夠順利。液仙知道,只要原材料能夠完全從中國自給自足,那麼"三星"成為名副其實的國貨的願望就會實現了。
  眼見上海不會再有戰事,元泰的大量物資撤出了租界,全部搬回了南市的工廠。液仙與子欣又在南市看中了一片房子,計劃興建國貨商場。液仙請子欣去化工社,一起商議一下,子欣又約了楊練。楊練雖然神出鬼沒,但向來遵時守約,只要答應的事情一定就要辦到。這天下午,液仙與子欣在辦公室等了他半個小時,也不見他的人影。二人無法,也知道他不懂商業,便提前商議起來。
  兩個人把事情說完,直到傍晚,才有人敲門。液仙連忙打開門,果然是楊練。液仙哈哈笑道:"楊大俠,你遲到了。"
  楊練掃了他一眼,液仙見他兩隻眼睛如兩顆寒星,冰冷如刀、殺意騰騰,嚇得心頭一跳,居然沒有敢說話。子欣見他面色不好,忙問:"楊大哥,你怎麼了?"
  楊練把一份傳單放到二人面前。子欣拿起來,念道:為祝賀我日本軍隊在上海大戰告捷,為表彰我日本軍人不可戰敗的武士道精神,我日本方面決定,在日本虹口舉行"祝捷"大會,日本軍民皆須為此祝賀,並告中國居民,在此期間,不可隨意生事滋擾,否則格殺勿論!"
  子欣放下傳單,看著楊練:"這是從哪兒來的?"
  "虹口所有的日本店家,門口都貼著一張。"楊練道。
  液仙氣得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坐下來,又站起來,連轉了幾圈,指著單子道:"他們說什麼,要我們的土地上,給他們開慶功會,慶祝他們打贏了我們?什麼日本虹口?那是日本租界!"他轟地倒在沙發上,揉著胸口:"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難怪古人要投筆從戎,我要不是開了化工社,我就參加敢死隊,和他們在戰場上分個高下!"
  "方老闆,"楊練忽然道:"你們做事業,一樣是分高下。戰場,是我們的事情。"
  "對,哥哥說的好,"子欣道:"所謂術業有分工,我們在商業上和他們較量,在專業上做到最好,一樣是為國家出力。"
  "好說的好,"液仙拍案而起:"子欣,我們這個國貨商場,無論如何要開起來,我要這些日本蚊香,在上海毀屍滅跡,一盤不剩!"
  就在子欣、液仙與楊練因為日本祝捷大會憤悶不已之時。鳳儀遵照美蓮指示,從美蓮新開的帳戶中,取走了從香港匯來的一大筆資金。她悄悄拿著錢,送到一個規定的地點。
  她走進一家美國銀行,坐到等候區,正猜想什麼人會來拿鈔票的時候。美蓮捥著道德走了進來。鳳儀第一次看見道德身穿西服,腳蹬皮鞋,打扮得像個有錢的小開,不禁低頭一笑。兩個人走到她旁邊,方才站住。美蓮假作許久不見的模樣:"袁太太,是你呀。"
  鳳儀站起來,拉著她的手坐下。美蓮見四下無人注意,點了點頭,鳳儀將提包遞給她,她順手將包遞給道德。道德連忙雙手接過,緊緊地抱在胸前。美蓮皺起眉看了看他,他又慌忙將包挪到身體旁邊,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另一隻手緊緊地按在包上,臉脹地通紅。鳳儀不禁暗暗好笑,悄聲道:"他這個樣子,你還敢帶他來。"
  "我們來見你最後一面,"美蓮悄聲道:"今天晚上,我們和幾個同志一起,要撤回解放區了。"
  "今天晚上?"鳳儀驚訝地看了看她:"那帳號?"
  "我們會有其他的同志來找你的。你記住,這個帳號我們會一共使用三次,今天是第一次,再有兩次之後,你要盡快將它註銷。以後不管誰來找你,你都不能相認,也不能承認和我們有關。"
  鳳儀點點頭,看著他們:"你們的東西都帶了嗎?"
  "沒有東西要帶,"美蓮道:"你替我悄悄和子欣、液仙、杏禮道個別,讓他們別擔心了,"她從手上褪下一枚戒指:"你再把這個轉給我姆媽,告訴她我很好,將來解放上海的時候,我會和她再見面的。"
  鳳儀接過戒指。道德取出兩本厚本子,遞給她:"這個,交給液仙,說,謝謝!"鳳儀打開一看,裡面密密碼碼,全是各種工式,還有一些圖形和文字。道德大約不知如何說清,費力地道:"我的,記下的,液仙明白。"
  鳳儀估計是道德有關化工的筆記,連忙裝進包裡。美蓮道:"時間不早,我們走了。"她和道德站起身,道德看著鳳儀,停住腳步,想講又不知講什麼,表情十分痛楚,半晌道:"保重,叫液仙,保重。"
  "道德哥哥,"鳳儀站起來,想拉他又不好這樣,站在他的對面,仔細地打量著他。這些天大約有了美蓮,他精神明顯好轉了,加臉頰上的肉都豐滿了些。鳳儀不忍心再讓他難過,強作歡顏道:"你要保重,到了那邊,你要好好照顧美蓮。"
  道德看著美蓮,臉上蕩漾出笑容:"一定。"
  "美蓮,"鳳儀望著她,千言萬語彙成一句:"道德哥哥就拜託你了,你自己也拜託你了。"
  美蓮聽鳳儀這樣說,心神一動,連忙輕吸一口氣,平靜地道:"你放心,"她拉著道德:"我們走吧。"
  兩個人轉身朝前走,鳳儀看著他們的背影一步步邁了出去,突然道:"等等!"這一聲呼喊的動靜有些大,惹得不少人轉過臉來望她。她也顧不得了,幾步追了出去,攔住他們,伸手將自己脖子上貼肉戴的項鏈取了下來,又將耳朵上的兩粒寶石耳環也取下,拉過美蓮的手,塞進她的手心。美蓮欲推讓,鳳儀抓緊她,低聲道:"我不知你們今天走,不要推辭!"
  美蓮不忍再推,將東西放進包裡。鳳儀恐自己再站著,就會落下淚來,慌忙低過頭。道德的雙肩也微微顫動著。美蓮怕二人這樣,引來麻煩,忙拉著道德走了。鳳儀掏出手絹,輕輕按住眼簾,將淚水都吸入帕中。等她再抬起頭,美蓮與道德已經不見了。她覺得心裡空落落的,走出了美國銀行的大樓。只見黃浦江上迷濛一片,無數高樓大廈矗立在江邊,她不禁沿江而走,在灘邊的路上站住了,她抬起頭,隱約想起美蓮的話。
  "解放上海再相見。"難道,她暗想,這座城市還要再光復下去嗎?
  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家,石頭還未放學,小石頭見她回來,十分高興,粘在她的身邊。一會要抱一會兒要說話,鳳儀無力應付,叫阿金帶他去花園,獨自一人坐在房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子欣推門進來,見她坐中房中,嚇了一跳:"你回來了?怎麼不開燈?"
  "沒什麼。"
  "怎麼了?"子欣走到她身邊坐下,摟著她的肩膀。
  "美蓮和道德走了。"
  子欣默然不語。鳳儀又道:"這一走,不知哪一年才能見面了。"子欣陡然覺得一陣心傷,連忙道:"他們夫妻團圓,這是好事,你不要太難過。"
  鳳儀轉過頭,見子欣心事重重,似乎也有什麼不快之情。忙道:"你今天和液仙商量的順利嗎?"
  子欣將日本人要辦祝捷大會的事情告訴了鳳儀,鳳儀震驚不已:"他們真的要開這樣的大會?"
  子欣點點頭。
  "敗兵之城,無榮有恥啊,"鳳儀痛心地道:"現在他們說什麼,做什麼,我們都沒有辦法阻止。"
  "今天哥哥的話提醒了我,"子欣道:"他說我們做事情,一樣是為國爭光,戰場上的勝利,是軍人的責任,我們能不能在各人的專業上做的最好,是我們的責任。"
  鳳儀一愣,沒有說話。子欣又道:"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上說,液仙做的比我好,他建中國人自己的化工社,一步一步尋找到了產品,而且善於學習,敢於進取,雖然是一盤小小的蚊香,但是他把它的價值做到了最大。"
  "為什麼怎麼說?"鳳儀道:"你不是也做的很好,從你進入元泰,改制度、進機器、搞連鎖經營,要不是日本人採用非法手段競爭,你也一樣很好。"
  "這我不如液仙的地方,"子欣道:"他一直在順應環境去做事情,包括爸爸和李老闆,而我,卻一直不顧自己身處的環境,希望能一點一點的改變環境。"
  "改變環境有錯嗎?"
  "沒有錯,"子欣笑了笑:"但是如果只強調好的東西,而忽略到環境中不好的東西,就不能帶來真正的改變。"
  "照你這麼說,"鳳儀道:"我也有錯。"
  "你錯了?"
  "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繪畫,"鳳儀道:"而且環境與條件最合適的,當時也是繪畫,但是我一力要進入社會,放棄了我的專業。如果我沿著我這條路走下去,也許我不見得只是一個象牙塔中的藝術家,我一樣可以在藝術上做到最好。"
  子欣心中一動:"你真這麼想?"
  鳳儀點點頭:"我把藝術世界看得太輕了,其實在那上面,我也是個初學者。"
  "我也一樣,"子欣笑了笑:"也許,我們都沒有做自己最專業、最擅長的事情,我們都太自大了。"
  "你?"鳳儀奇怪地道:"你學的是商業,做的是商業,有什麼不妥嗎?"
  "做的事情沒有不妥,也許路錯了?"
  "路?"
  "也許我的路,既不在這裡,也不在西方。"
  "那在哪兒?"
  "我和液仙比,我更瞭解西方,我和洋人比,我更瞭解中國,也許,我應該在二者之間找一條路,能夠真正的為中國,也為自己帶來更大的價值。"
  鳳儀點點頭:"說的很有道理,你找到了嗎?"
  "還沒有,"子欣道:"如果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路,把自己的價值實現最大化,那麼我們中國,一定是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
  美蓮與道德離去後,鳳儀一面工作,一面考慮繪畫之事。她不想再畫風景與靜物,而是想畫她心中真正想畫的東西。到底要畫什麼呢?閘北被炸毀的廢墟,傷民醫院中的護士,還有小石頭孱弱的面孔。值得畫的東西太多了,她忽然想,她一直覺得藝術屬於象牙塔,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情。雖然那些線條也色彩,基本上是與世隔絕的,是幾千年來,沒有改變的藝術的基本技藝,但是,繪畫背後的本質內容,也許對於她來說,還需要很長的道路去摸索。
  她數字動筆,又數字放棄,一直到有一天,一幅一直印在她的腦海裡畫面,突然躍到了眼前。她在大罷工之後趕往德昌堂,四姐打開門,站在她面前的那個瞬間,那張半明半暗的臉,似乎預示著不妙的命運,又綻放出勝利者歡快的笑容。
  這是一張多麼美的臉。鳳儀立即找到四姐的家人,他們給了她一張四姐生前唯一的相片,那是一個去德昌堂採訪的記者,為她拍的,鳳儀拿著照片回到畫室,開始了她真正意義上的繪畫創作。
  這一天,她抽了個空,把道德留下的筆記送給液仙。她到了化工社,員工說液仙出去了,一會兒回來,請她在辦公室小坐。她白天工作、晚上繪畫,還要照片孩子們,早已疲憊不堪,靠在總經理辦公室的沙發上,便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鼎沸的人聲吵醒,那聲音越來越大,接著"怦"的一聲,大門被撞開了。液仙精神抖擻地走了進來,見到鳳儀也不打招呼,一把將她從沙發上拉了起來:"好消息!日本司令被炸死了!"
  鳳儀迷茫地問:"你說什麼?"
  "今天的祝捷大會被人放了炸彈,炸死了日本軍隊的總司令,還有幾十個高級官員,這會兒消息都傳遍了,不少人在外面慶賀呢!"
  "真的?!"鳳儀驚道,只聽辦公室外一片歡騰。這時,有人衝進來道:"方董事長,他們要求放假,去街上遊行慶祝。"
  "放!"液仙道:"不僅放假,告訴他們,我要給他們發紅包!每人一個!"
  來人大為高興,得令而去。鳳儀這時完全地清醒了,她悶悶不樂地站著,液仙奇道:"你不高興嗎?"
  "我不明後,"鳳儀道:"他們為什麼要侵略我們,逼著我們殺人?!"
  "因為他們沒有把我們當人,"液仙道:"日本攻佔中國多年,什麼時候做過像人的事情?"
  "所以他們還會殺更多的人,"鳳儀道:"我們今天是慶賀了,他們卻在想如何殺更多的我們,我們也會想,如果殺更多的他們。"
  液仙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半晌道:"兵來將來,水來土掩,這是公理。"
  "我很難過,"鳳儀道:"非常非常難過,液仙,請你原諒我。"
  "我不明白?"液仙道:"這不像你說的話。"
  "因為戰爭還要繼續下去,"鳳儀道:"還有更多的人要送命。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有戰爭,"她覺得淚水不能控制,從眼眶中奪目而出,她想起死去的四姐,遠走的美蓮,火燒元泰的龍川民,被炸死的小石頭的父母,只覺得戰爭是那麼荒謬與無情:"你為打勝仗而高興,我卻想戰爭立即停止,永遠停止。"
  液仙似有所悟,輕輕地道:"會有這一天的,會有的。"
  鳳儀將筆記交給液仙,回到了邵府。阿金與小衛正在慶祝勝利,阿金一面幫她拿包,一面道:"小姐,聽說日本人防範的可嚴了,除了日本和朝鮮人,中國人都不給參加呢。"小衛道:"那又怎麼樣,"他伸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還不是被我們炸死了!"
  鳳儀突然一陣噁心,衝到洗手間嘔吐起來,阿金慌忙給她倒了杯清水,鳳儀算了算例假的日子,忽然想:難道自己又懷孕了?她輕輕呻吟了一聲,這孩子來的可真不是時候,她用清水漱了漱口,另一個想法隱隱冒了出來,日本人如此保護自己,還是被炸了,可見能做成這件事情的人手段非常、武功了得!她突然打了個寒顫,這件事會不會和哥哥有關?
  她匆忙來到客廳,給杏禮打了個電話,杏禮說楊練今天一早就出去了,還沒有回來。鳳儀怕她擔心,只說商場有事找楊練,如果他回來就給她打個電話。可是她一直等到深夜,也沒有接到電話。第二天整整一天,她還是沒有接到電話。到了第三天晚上,她放心不下,打了個電話去小樓。杏禮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虛弱,她說,楊練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回家了。
  鳳儀再也按捺不住,收拾了一下便趕往小樓。將近一年沒有跨進這裡,鳳儀覺得這裡的氣氛完全變了。女僕靜悄悄地把她讓進去,輕聲告訴她杏禮在頂層閣樓。屋內除了過道亮著微弱的燈光,幾乎是一片墨暗。鳳儀朝樓上走去,高跟皮鞋踩在木製樓梯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也許太安靜了,鳳儀覺得"咚咚"聲十分刺耳,她不得一再放輕腳步,緩緩地邁向閣樓。
  她輕輕敲了敲門,聽見屋內一片稀里嘩拉的聲響,門一下子被打開了,正欲往外撲的杏禮看見是她,身體一下子僵住了,形成了一個有點向內弓彎的形狀。鳳儀連忙上前扶住她:"是我。"
  杏禮輕輕擺脫了她,恢復了以往的容姿,裊裊地轉過身走到屋內,坐倒在床邊的西洋美人塌上:"你來了,有事嗎?"
  "哥哥這兩天有信嗎?"
  杏禮搖搖頭:"上海這個地方,燈紅酒綠,他有沒有信,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呀,"鳳儀:"哥哥對你一往情深,他現在失蹤了,你怎麼能這樣想?"
  "那我要怎麼想?"杏禮不屑地道:"現在我也不是什麼明星了,年紀也大了,他自然就沒有興趣了,男人嘛,都是薄情寡義的。"
  "你別胡說了,"鳳儀道:"哥哥一心要娶你,甚至為了你要退隱江湖,巴巴地找我和子欣商量,現在他只是不見了兩天,你可以擔心他,生他的氣,可是不能這麼說他。"
  "算了吧,"杏禮咯咯笑道:"他和那些男人一樣,都是看上了我的美色,我的明星頭銜。"
  "楊杏禮!"鳳儀聽到這話,不禁又恨又怒:"你說這話可真是沒有良心。你遇到的男人怎麼了,顧家安雖然不懂情趣,你要結婚,他明媒正娶,你要離婚,他給了你多少財產!還有家俊,為了你苦惱傷心,甚至遠渡法國,至今不敢回家。還有我哥哥,他是一心一意地在你身邊,要不是他,你連命都沒有了。你怎麼只想自己,毫不去想這些人為你的付出的呢?"
  "我要怎麼想,"杏禮斜睇著鳳儀,眼淚一滴一滴地從眼角滲出來,打濕在旗袍上:"我已經等了他兩天兩夜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就算再難再難,他也會托人給我帶信,或者夜裡來看我一眼,自從我們在一起,他從來沒有失蹤過。"
  "我知道你難過,"鳳儀道:"可你知道嗎,日本人現在為了抓爆炸案的人,動用了一切力量,如果這件事情和哥哥有關係……"鳳儀一下住了口,不敢再說下去。
  杏禮打了冷顫,一下子站了起來,尖聲道:"你胡說,他答應過我,永遠不再過問這些事情!"她的聲音因為恐懼和擔憂結巴起來:"他,他一定是被哪個女人絆住了,回不了家。"
  "如果沒有戰爭,哥哥是不會再過問了,"鳳儀見杏禮分明是用謊言自欺欺人,寧願傷心也不願相信,哥哥可能有危險,心中無比難受:"是我疏忽了!他從南洋回來,見上海被打成這樣,日本人又大搞慶功宴,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坐視不理。只怕在南洋,他就生了這個心了,是我糊塗,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做這些事情……"
  "糊塗的不是你,"杏禮已經泣不成聲:"再過兩天是我的生日,他答應我那天要好好地陪我,我也答應他要送個特別的禮物,我應該早點告訴他,我應該提前幾天告訴他,我懷孕了,我懷著他的孩子……"
  鳳儀止住了淚水:"你說什麼,你懷孕了?"
  杏禮木然地望著窗外,眼淚大顆地落下了下來。鳳儀連忙擦了擦臉,鎮定了一下情緒,笑了笑道:"我是急糊塗了,你和哥哥感情這麼好,他怎麼會有事。就算那件事情是他做的,他也不過是在外面躲兩天,一時不方便和我們聯繫。再說了,我哥哥是誰,民國第一俠客,日本想殺他,只怕比登天還難。"她伸手握住杏禮:"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也懷孕了,這兩個孩子差不多大。"
  杏禮脆弱地望著鳳儀:"他真的能回來嗎?"
  "能!"鳳儀斬釘截鐵地道:"他一定能!"
  "你說,要是他知道我懷了孩子,他還會去嗎?"
  "他會的,"鳳儀道:"就算他不知道你有孩子,他也會回來。你放心,明天我一早我就去找李威叔叔,讓幫會的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他的消息。"
  杏禮點點頭,輕歎一聲,淚光盈盈地道:"其實,就算我告訴他懷了孩子,他還是會去的。他這個人,就是這個命。"
  鳳儀聽了這話,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她忽然想起,不知什麼時候,邵元任說過,一個人有一個命運。她不敢多想,忙振作精神,命女僕上來把閣樓收拾乾淨,又給了女僕一些錢,讓她去買些好菜,給杏禮做些湯水。她知道杏禮不會離開小樓,便每日抽空過來看看她,又不時讓阿金送些吃的用的過來。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杏禮在無比期盼中過完了生日,楊練仍然沒有消息。
  這時已是上海的五月,鳳儀這次懷孕比上一次要困難得多,不僅身體疲乏,而且害喜嚴重,幾乎吃什麼吐什麼,尤其是葷腥之物,稍稍沾一點就會嘔吐不止。阿金等人深覺奇異,邵元任也覺得這個孩子很不尋常。他近年來除了和興就是鑽研佛法,早已將世事人情看淡,雖然佛家反對"算命",邵元任還是想等這個孩子出世後,好好看看他的生辰八字。
  鳳儀一面工作、一面照顧孩子們和杏禮,還要追查楊練的下落,人累得幾乎脫了形。子欣勸她把杏禮接回邵府,可是杏禮堅決反對,她也不便勉強。杏禮雖然年過三十懷了第一胎,卻出奇地順利。不管她如何折騰自己,一會兒哭一會兒不吃飯,一會兒又整夜不眠,甚至出門跳舞,這孩子就像長在了她的身上,每次檢查都說發育良好。她又覺得對不起楊練和孩子,拚命地大吃大喝,人像吹氣球一樣胖了起來,母子二人壯實得很,倒是鳳儀險些小產,被醫生勒令臥床休息了一段時間。
  夏天過去之後,隨著天氣的涼爽,鳳儀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人也有了胃口,但還是葷腥不進。阿金擔心她營養不夠,偶爾用豬油給她炒點青菜,她吃了也能全部吐出來。阿金無法,只好給她單獨用一口鍋,每天素油炒素菜,做點素菜湯。鳳儀的肚子大了,身上卻一點沒見胖,臉頰有些凹陷,比懷孕前顯得清瘦了許多。
  元泰電織廠由於南洋的訂單不斷,運營正常,但是無錫的生絲廠越發的艱難了。這時從南京傳來政府擬籌辦規模很大的中央鋼鐵廠等等傳聞,和興眾位股東立即起草了兩個方案,再次呈交實業部,提出將和興售與政府或與政府合作。邵元任又與陸伯鴻一起,在上海與南京兩地奔走,期望能打通政府關係,獲得支持。
  雖然李威等人盡力幫助查找,楊練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怎麼也打聽不到他的蹤跡。鳳儀挺著肚子,悄悄去虹口浴室留下無數口信,依然沒有人回答。但是她堅信哥哥不會死,只要不見屍體,她就不相信楊練會死。她猜楊練可能受了重傷,躲在某個地方養傷,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與他們互通信息。久而久之,大家也覺得這個解釋比較合情合理,杏禮更是全心地相信,有時與鳳儀談起楊練,也會說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傷好,什麼時候回來等等。總之,這是一個等待的理由,只有靠著它,才能將日子一天一天熬過去。
  這一年的九月,日本宣佈正式承認滿州國-28],此言一出,舉國皆曄!東北蘇炳文等人成立了"東北民眾救國軍,"活動於海拉爾、扎蘭屯等地,同日軍作戰。上海的新聞界競相報道著從東北傳來的消息,更有一位愛國記者不懼艱險,深入前線尋求第一手資料,可惜在東北遇上流彈,不幸身亡。此事更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一時間大小報紙都寫滿了各種社評文章。子欣與鳳儀談起此事,鳳儀不禁想起了楊練,感慨道:"明知此去有可能回不來,還是要去,這就大約就是理想吧。"
  "可是還是有人每天還過著同樣的生活,"子欣道:"你看,上海的舞廳開了一家又一家,跑馬場不也是生意興隆。"
  "這就是上海啊,"鳳儀笑道:"你以前說民國就像一個琉璃,五光十色什麼東西都有,上海就像琉璃的中心,比五光十色更加迷離絢爛。有人要為國家興亡盡匹夫之責,有人醉生夢死,有人要出人投地,有人只為了愛情,有人只求溫飽,"鳳儀看了看子欣:"你呢,不也是在這兒尋找自己的路。"
  "是啊,"子欣笑了:"所以說上海是冒險家的天堂。我們都是冒險家。"
  "這就是上海的魅力吧,"鳳儀道:"哎,你相信奇跡嗎?"
  子欣搖搖頭:"我只相信人之常情。"
  鳳儀笑了笑:"我相信奇跡,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哥哥一定會回來。"
  子欣沒有說話,鳳儀又道:"反正日子是我們的,相信是一天,不相信也是一天,你說呢?"
  子欣默默一笑,點了點頭。對於楊練的歸來,他和邵元任早已不抱信心,只是希望能早日查清真相、尋找到屍體。他看見鳳儀的嘴角雖掛著努力振作的微笑,實際上卻大著肚子,滿臉疲倦與風霜。鳳儀見他無限感慨地看著自己,笑了:"你怎麼了?"
  "嫁給我後悔嗎?"子欣輕輕握住她的手問:"很辛苦吧。"
  "不辛苦,"鳳儀道:"你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你中學畢業後跟著神父去國外求學,可能就不是這樣,你現在應該背著畫板,在藝術世界裡遊蕩,會很自由很幸福。"
  "現在我一樣幸福,"鳳儀道:"我終於找到了我自己,不管是在上海管理工廠,還是將來會繼續學畫,我都會非常幸福。"
  "人生總會有不幸的時候,"子欣道:"你……"
  鳳儀看著子欣,眼睛炯炯有神:"我相信我自己一定能夠度過難關,不管有多少困難,我都可以克服。"
  子欣笑了,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頹唐,比起身懷六甲的鳳儀,他還有什麼不能振作呢:"有你在身邊真好,"子欣道:"哪怕是在這個琉璃時代,我也不孤獨。"
  "你不是讓我只想一個人的嘛,"鳳儀笑道:"你也應該只想一個人。"
  "不,"子欣道:"我現在只想兩個人,不管麼時候,我們都能夠在一起,這就夠了。"
  鳳儀感激地一笑。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覺得子欣比戀愛的時候更懂得感情了。夫婦兩個人將頭靠一起,默默地坐著。
  "孩子還有多久就會出生?"子欣問。
  "沒有幾個月了,馬上就要過新年了,"鳳儀道:"醫生說在二月。"
  "希望他平平安安,"子欣道:"平安是福。"
  在液仙與子欣的努力下,國貨商場有聲有色的籌辦了起來。新年一過,鳳儀與杏禮都面臨著生產。杏禮自從離婚後就和娘家斷了關係,如今事業低迷,隻身一人呆在小樓,又是頭產,鳳儀十分不放心。她想把她接入邵府,以便生產後能互相照顧,但是杏禮卻拒絕了。
  這天,她正為此事犯愁,恰好液仙來與子欣開會,二人閒聊到此,液仙道:"要是她的事業還是如日中天,倒有可能搬到邵府,現在如此境遇,只怕她是寧死也不肯接受幫助的。"
  "那怎麼辦,"鳳儀道:"我和她日子差不多,她不肯來,我到時候也去不了。"
  "你別著急,"液仙道:"我們的國貨商場馬上就要開業了,到時我們把楊練的股分折成錢,每月給她一些,讓她多請女傭照顧。這樣的話,恐怕她還能接受。"
  鳳儀默默無語。她覺得腹中的胎兒忽地動了一下,不禁伸手在肚子上輕輕摸了摸,這個孩子和石頭比起來,可讓她受了大罪了。她現在快到產期,肚子越來越大,身體也日益沉重。她處理完手上的事務,見天色不早,便回到了家。她一進門,就看見了邵元任:"爸爸,這麼早就回來了。"
  邵元任看了看她,沒有回答,這時,一陣汽車響,子欣也回來了。鳳儀見邵元任神色凝重,子欣也神色慌張,不知出了什麼事,便默不作聲地坐著。邵元任道:"你們都回來了,我們走吧。"
  "爸爸,"子欣結結巴巴地道:"我們去吧,讓鳳儀留在家裡。"
  邵元任又看了看鳳儀,對子欣道:"她不會有事的。"
  "爸爸……"子欣沒有再說,只得看著他和鳳儀。鳳儀費力地站起身,稍稍晃了一下,子欣慌忙扶住她,鳳儀輕輕推開他,看著邵元任問:"是哥哥嗎?"
  邵元任點點頭,子欣見她的臉色無比嚴肅,知道不能再阻攔,只得吩咐阿金去拿了件披風,扶著她坐上車。邵元任坐在前面,子欣與鳳儀坐在後面。汽車沿著法租界的道路朝鳳凰閣方向開去。鳳儀突然道:"這是第一次我們三個人同時坐車,"邵元任沉默著,子欣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含著無比的悲傷,對子欣道:"你看,馬路上的顏色都是灰的。"
  子欣從未見她如此地充滿悲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拉過她的手,輕輕拍著。鳳儀慢慢將手抽了出去,她記憶深處的觸動在這個時候浮上心頭,外公的離去,雅貞姑姑的死,父親的去世,她知道自己又將面臨巨大的悲痛。她不喜歡子欣這樣的慰問,她必須用自己的力量來面對,只有自己的力量,她才能保證度過這一關,讓孩子平安地降臨人世。
  三個人來到鳳凰閣,李威親自站在門外迎接著,過往的一些客人有幾個人認識李威的,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李威將他們帶到二樓的辦公室,裡面坐著兩個身穿長衫模樣的人,他們見李威推門而入,連忙站起來,肅立兩旁。
  李威看了看鳳儀,面露不忍之色,他又看看邵元任,邵元任點點頭,他只得讓鳳儀在一張靠背椅上坐下,又命人沏上香茶。此時正在嚴寒冬際,屋子裡點著燃燒的炭盆,窗戶大開著兩條縫,以便氣體流通。鳳儀坐下又站了起來,示意換到窗邊而坐,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她等自己完全舒適之後,望著李威點點頭。子欣也搬了張椅子坐到她身邊。李威與邵元任兩個人並排坐在美人塌上。李威對兩個長衫模樣的人道:"你們把打聽到的消息,再說一遍。"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瞄了一眼鳳儀,其中一人道:"我們前日抓了個日本翻譯,打聽出了事情。"
  他低著頭,又道:"他說,日本人在五月末抓到了楊大俠,人,已經死了。"
  空氣像停住了一般,沉重得像一塊整鐵。鳳儀深吸了一口氣:"他們怎麼抓到他的?"
  "他們在楊小姐的小樓前守了一個禮拜,抓到了。"
  "不可能,"鳳儀道:"哥哥武藝高強,他們抓不到他!"
  那人嚥了口唾沫,似乎不知如何說清,艱難地道:"他殺了不少日本人,早被他們盯上了,他們從海軍裡面調了七八個特種兵,聽說是空手道高手,要抓他,他和朝鮮人殺了小日本的總司令,犯了大案子,他們知道他和楊小姐的關係,楊小姐名氣太大,早兩年又和日本人好,""行了!"李威見他越說越顛倒,喝斷了他,一指旁邊的人:"你說!"
  "是!"那人沉聲應道:"日本人這次找了不少特種兵,發誓要殺了楊大俠,要報仇尋恨,他們在楊家小樓門前守了整整七天,才發現楊大俠的蹤跡,那個日本翻譯說,楊大俠真是個男子漢,為了不驚動楊小姐,跟著他們來到一個空倉庫。日本人本來說好和他比武,如果他贏了,就放過他和楊小姐,如果他輸了,就用日本人的規矩切腹自盡,向他們謝罪,結果七個日本武士,沒有一個打得過他,日本輸極了,就開槍打他。他罵日本人不守信用,日本人說輸給他的是日本武術,開槍打他的是日本軍人。七個人七條槍,那個倉庫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鐵門,是日本人找了很久的地方,打得那個激烈,所有的子彈在牆上亂竄,那個日本翻譯官,當場尿了褲子。"
  那人說得慷慨激昂,口齒清楚伶俐,鳳儀似乎看到了哥哥在和日本人一招一式地過招,然後躲避子彈的樣子。她不知為什麼,除了眼前虛構的畫面,她什麼感覺也沒有,好像在聽一個漠不關心的人的故事。那人又道:"楊大俠武術高強,聽說子彈都打不進他的身體,啪的一聲就是一個白印,再啪的一聲就是一個白印,他就沿著牆壁跳躍,日本人拿他也沒辦法。"
  李威和邵元任似乎已經聽過這個故事,只是忍耐地再聽一遍。李威見這個手下越說越神采奕奕,像個書場說書的,只顧著將故事交待清楚,毫無對楊練之死的沉痛,不覺心中大恨,要不是見鳳儀努力地聽著,他想一腳把他踹到窗外的大街上。袁子欣一面擔心鳳儀,一面關心楊練的命運,只覺驚心動魄,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是怎麼死的?"鳳儀問。
  "日本人把所有的槍拿出來,輪番地打他,最後楊大俠是用完了力氣,氣絕而亡,"那人說到此處,似乎也覺得心悸起來,顫微微地道:"那個翻譯官說,楊大俠突然大叫一聲,從牆上摔下來,一口氣散開來,身上所有的彈孔全部噴出血來,像噴泉一樣,血濺得到處都是,一下子就流乾了。倉庫裡濺到處都是血,日本人的臉上、衣服上也濺的全部是血。"
  子欣聽到這兒,想著楊練這幾個月在南洋和他互相扶持、共度難關,不覺熱血沸騰,大為悲慟!鳳儀狠狠地咬住牙,只咬得牙根隱隱作痛,生生地把一聲呻吟止住了。
  那人說完了這些,大喘了一口氣,看著李威和邵元任,見他們毫無瓜,等了半晌,大著膽子道:"聽說,楊大俠死了很長時間,日本人都不敢靠近,最後還集體向他行禮了。"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鳳儀問:"屍首呢?"
  "被他們扔到黃浦江裡了,"那人道:"找不到了。"
  子欣見鳳儀面色慘白,在淡淡的冬日光線裡,像戴了個面具一樣,很是嚇人,遂輕咳一聲道:"這消息屬實嗎?"
  "既然沒有找到屍體,"李威看了看鳳儀,道:"就有各種可能,大家只是來聽聽。"
  鳳儀看著邵元任,這恐怕是這裡唯一堅持自己來聽的男人了:"爸爸,你怎麼看?"
  "楊練做了這麼多年殺手,生命於他來說,已經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邵元任道:"你何必如此掛懷,他若活著,一定會回來見你和杏禮。"
  鳳儀本想問李威如何找日本人報仇,此時聽邵元任如此說,彷彿大有禪意。她張了張嘴,居然沒有問出口,她何嘗不知道哥哥殺過許多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是覺得無比疲憊,好像什麼力氣都沒了,她看著邵元任、子欣、李威,還有兩個沒有再開口的黑幫打手,輕輕晃了晃,說:"子欣,我不行了。"
  她感覺自己像條魚一樣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又像魚一樣沉入一片大海。她聽見在在海洋外,有板凳挪動的聲音,有子欣驚謊的呼喊,接著,她她覺得四肢百胲無比舒適,人就像回到了一個久違的或者久以想往的地方。她安靜地躺著,呈一個大字形,在這海中慢慢地飄浮。她太舒服了,人生幾十年,她從未這樣舒服過。
  就在鳳儀她享受著大海的美妙時,她覺得有股力量突然襲來,將她漸漸地吸向一個地方。她感到有光,有微弱的聲音,她感覺自己在降落,沉入到一個軀殼中,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活了過來,又回到了現實的世界中。她猛地睜開眼,看著忙碌地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病人醒了!"有人在叫喊,鳳儀感到無比的憤怒,對他們毫無感激之心。她憎恨地看著他們,他們有什麼權利把她從那樣的世界拉回來,那兒是多麼地舒服。
  一個小護士似乎沒有注意她臉上的怒意,笑道:"你醒了,快看看你的女兒吧!"
  鳳儀轉過頭,便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孩,打著包放在她旁邊的一張床上,那孩子與石頭的出生完全不同,又瘦又小,滿臉的皺紋。
  "正好滿重呢,"小護士又道:"早產的孩子居然這麼好,實在是難得。"
  鳳儀望著這個孩子,心中還是沒有愛的慾望。大約感受到母親的心情,那孩子突然張開嘴,伊哇哇地哭了起來。鳳儀心中動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她是在鳳凰閣暈倒的,她記起那個口若懸河的男人的話,像說書一樣,他講了哥哥的事情,那麼,哥哥是死了嗎?她望著自己的女兒,突然之間,眼淚就流了出來。小護士看著她,以為她是為了女兒而激動,又笑道:"這孩子真是了不起呢,你昏迷著她自己就出來了,好像知道自己用力呢。"
  鳳儀沒有停止哭泣,她感到身體像散了架一般,她竭力想擺脫那個男人說話的樣子,慢慢地,她感覺那個男人的模樣變成兩片上下不停開合的嘴唇,最後嘴唇也模糊了,成了兩條可怕的肉條。她驚怖地抽搐了一下,又昏暈了過去。

《琉璃時代》